乡里奇谈新年篇 初审通过【有无】

有无
一:南泉斩猫
南泉普愿禅师有次听到寺中东西两院的弟子在争吵。原来东西两院的弟子在争执他们在寺中养的小猫是属于东院还是西院的。南泉一听,便拿起了一把刀子,对众人说:“你们若是已经得了道,这只猫就活;你们若是尚未得道,这只猫就死。”在场弟子无人敢说自己得道,众人沉默不语。于是南泉将小猫一刀两断,杀死了小猫。
后来,南泉的弟子赵州回到了寺庙。南泉将这件事告诉了赵州。赵州沉默了一阵之后,将鞋子顶在头上,便走了出去。
见到赵州这么做,南泉长叹了一口气:“唉!如果赵州当时在场,那只猫就不用死了!”
如果说在那幽暗森林尽头的空地上,月光没有照下的话,那么这一切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吧。
现在想想也真可笑,古人们看见这轮天空中的玉盘的时候,便认为月亮发出的光线是这么柔美,这么清澈。然而,却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才会明白,这月亮的光不是从他自身发出的,而是与之对立的太阳发出的。
但在人们知道了这一点之后,非但没有对这个说法进行修正,反而照着以前的说法,继续对着那轮月亮歌颂至今。这样的行为除了对于过往的一种缅怀,也包括了对自身所见的一种自信。毕竟,从地球上看,月亮就是在发出光芒嘛!又怎么与太阳扯上关系了呢?
即使我们将那些复杂的物理问题暂且表过不提,这件事情仍然可以告诉我们一个道理,那就是当我们太过执着于我们的所见,所闻的时候,那一切的一切就会吞噬我们。
这些道理恐怕我们都理解吧,但又有多少人可以确实执行呢?疯子的脑袋飞快地闪过有关月亮的文章,但此时的文字也不过就是文字罢了。
满月照耀的夜晚,月光使人狂乱,也使人无力。这很矛盾,但又似乎不冲突。
而在这片纠结的月光之下,杀人犯低垂着双手站在空地上,死者躺卧在空地上,疯子透过月亮般的眼珠子看着一切,看得是那么清楚。
满月。
从华丽屋敷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什么景色都明亮得过头,晚春的季节也不例外。昨夜的雨已经停了,晨雾晨露尚未离去,早市与人群已经出来。命莲寺的队伍仿佛与这一切无关,从雾气后的朱门出现,缓慢地沿着人里的主要干道行走着。前方由白莲,星以及一轮带头,身后的是往生者的家属,以及覆盖着往生被的死者。在队伍的末尾,则是打着哈欠的村纱与鵺。
一轮不怎么怪罪村纱与鵺的行为,毕竟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这次助念的时长居然会达到一整天。弟子们的精神状态早就在那阴暗的房间中被佛经与黑暗稀释了。
实在是莫可奈何啊。一轮这么想着,毕竟这次死去的富商是命莲寺长年的的香客。不论是在法会的举行,还是寺庙的修缮,这位富商的名字都在功德榜上的前三位。加上他平时在人里内为人慷慨,这次助念自然要拉长一些。
但街上的人们似乎在惋惜与悲伤的神情之下,还有着一些顾虑。这些顾虑转化为对着那块往生被下的尸体以及命莲寺的僧人们的指指点点及交头接耳。
再来这里的路上,一轮就有过耳闻。死者的尸体被发现在魔法之森的入口,将近人里的一块空地,肚子被开了一个大洞。据说发现他的是人里的一位疯子。一开始还没有人相信疯子的话,直到富商迟迟未归,才派出家丁去找。结果就在疯子所说的地方,发现了富商僵硬的尸体。
根据家属说,那天夜晚的时候,富商说要在人里散散步。但有行人亲眼看见富商鬼鬼祟祟地走出人里,往魔法之森前进。既不是被妖怪威胁,也不是意外未归,这么晚的时间点离开人里而死,这事件恐怕有着不小的文章可以做。
恐怕这位富商表面上的风光之下,背后也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吧。不过短短一天,人里的街道上就流斥着这样的耳语。虽然对死者不敬,但也无人制止。
似乎是那些目光与流言的缘故,不论僧人还是家属都有意地加快了脚步,走出了人里的街道。再一段山路之后便是命莲寺了,在前排的一轮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屹立的命莲寺了,十字路口却站着她不想遇到的三人。
“好了好了!都停下来吧!”一轮听着那有些让人厌烦的嗓音以及薄雾中伸出的白色道袍,立刻将手伸向怀内的金环。一旁的星也准备拿出宝塔,却被白莲制止了。
三人中为首的女子缓缓走向白莲。紫色的披风。一轮从来就不喜欢那种招摇的紫色。
“真是许久不见。”白莲行了一个礼,丰聪耳神子也礼貌性地微微低头:
“您也是。近来如何?”这么说着,便向白莲身后的尸体瞄了一眼。
“如您所见,还请让贫尼先将死者之事处理完毕。”白莲再次行礼,这次腰弯得跟下去,语气也更加重:“待死者之事处理完毕,若还有别的事情的话,贫尼愿意奉陪。”
“哈哈!这话说得可真是豪爽啊!”神子将手中的芴打在另外一只手上,爽朗的笑声让一旁的两位下属也笑了起来:“那好!就来解决死者之事吧!”这么说着,便向一旁的屠自古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递上一封书信。
“不瞒您说,我这次拦住各位,便是为了这位死者的后事而来的。”这么说着,便将手上的书信递给白莲,一轮与星凑上前看。书信使用着上好的纸张与清香的墨水,写到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请神灵庙的道士帮自己祝祭一段。
“哪有这种事情!”星用力一跺脚,“这已经是我们命莲寺的法事了,那里还有你们这些道士插手的余地!”
在白莲身后的家属畏畏缩缩地赶了过来,带着歉意在白莲的耳边附了几句,白莲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神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魔法漂浮的担架被恭恭敬敬地放在神子的面前。
白莲向队伍的后方走去,一轮与星跟了上去。当白莲见到满脸倦容的村纱与鵺的时候,并没有像是以前一样斥责,只是轻拍了两人的肩膀,然后指着道路旁的一棵大树:
“我们到那里休息一下吧。”
有无问答是神灵庙的道士们截取了世界各地的一些祝祭方式之后开始在幻想乡推广的祝祭方式。这个祝祭方式很简单,家属不需要做什么复杂的动作,也不用跟着念什么复杂的祷文。只需要在道士问家属问题的时候,讲出“有”就可以了。
往生被上盖了一层水被,亲属们跪在地上,由嗓门最大的物部布都点燃成捆的香,另一只手摇着摇铃,开始念诵度人经。诵毕,便进入了问答:
“公家产万贯,造福子孙,有无?”
“有。”
“公乐善好施,助人无数,有无?”
“有。”
“公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有无?”
跪在地上的人们此时有些疑惑了。死者的家里虽说有不少人,但真正是他儿女的也就两人,这样能算得上是子孙满堂吗?看见迟疑的人们,布都加重了摇铃的力度,再问了一次:
“公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有无?”
听懂了布都的暗示,跪着的人们立刻答道:“有。”
布都点了点头:“公读书万卷,高中举人,有无?”
“有。”
“公......”
鵺翻了翻白眼:“我看啊,那些道士真没什么操守!这种事情是可以乱说的吗?”
“这就是我们命莲寺与那些道士不同之处啊。”星死死盯着在众人面前摇头晃脑的布都,布都每说一句,星的语气就坚定一些,还故意说得大声:“我们有自己的操守,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我们才不会堕落到那种地步!”
一阵风吹过,将一轮头顶上的大树吹响,几片深绿色的叶子掉下,飞到布都摇曳的身前,将分不清是晨雾还是线香的朦胧一并带走。一轮看着那张脸庞,居然感到有些陌生。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与他厮混过一段时间的啊,但是这时候的布都却没有平时的那种狂妄或者强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
说着荒唐的言语,虚伪的祝词,也能摆出这样子的脸庞吗?一轮这么想着,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白莲。
白莲已经进入禅定的坐姿了,仿佛那一切嘈杂的声响与刺鼻的线香与她无关似的,平稳地打坐着。只有庄严这个形容词可以配得上白莲吧。但是这就奇怪了,在这里打坐的白莲是庄严的,而在那里耍猴戏的布都也是庄严的,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自己修行不够,被布都的神色骗了吧!一轮这么想着,便开始在大树下坐起禅来。不过很可惜地,布都的嗓门与摇铃让一轮的心不论如何都静不下来,甚至还有些刺痛。
布都发出最后一声长啸,摇铃用力地震动,然后归于无声。满头大汗的布都将死者身上的水被拿走:“接下来就给你们了。”布都淡淡地对命莲寺众说了一句,三位道士便一起离开。
白莲缓缓睁开眼睛,走到队伍的最前方。身后刚刚参与应答的亲属似乎感到有些尴尬,但对于什么都没有说的白莲,或许什么也不提起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了吧?
队伍继续前进。
走到命莲寺的门口,才发现那里居然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留下来顾寺的响子看见白莲,立刻冲到白莲的怀中:
“圣......圣大人......”一轮发现响子的语气已经哽咽到无法说话了,还来不及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寺里就冲出来一个男人。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浑身上下都是破烂的衣服。他正是那位发现尸体的疯子。
“杀人犯!”
疯子大吼着,用力甩动着过长且过破洞无数的袖子,“我看到了!杀人犯!杀死那个有钱人的杀人犯!”
原本在白莲身后的几位亲属立刻冲到疯子的面前:“什么!你看到了?是谁?是谁杀了我们家老爷?”
疯子牙齿打颤着,右眼用力眨了几下,口中传出恶臭的气味,伸出长满疣的食指,指向他的眼前:
“杀人犯!杀人犯!”
顺着指头伸过去,圣白莲不偏不倚,让众人的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
平静,不,那是庄严。一轮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从白莲那什么都没有的表情里面,一种肃穆在蔓延。
白莲摸了摸响子的头,继续带着队伍与死者走进命莲寺。背后传来疯子的声音,就像是刚才的摇铃声一般,刺痛着一轮某一块。
“杀人犯!杀人犯!
“杀人犯!”
二:瓶中养鹅
曾经有一名叫陆宣的名士来到南泉面前,问了南泉一个问题:
“南泉大师啊,假设有一只鹅,从小就被人们养在瓶子中。如今这只鹅长大了,卡在瓶子之中出不来。在不破坏瓶子的前提之下,要如何将这只鹅从瓶子里面救出来呢?”
南泉没有回答陆宣的问题,只是叫了陆宣的名字,陆宣应了一声,南泉便露出笑容:
“你看,这样鹅不就出来了吗?”
自从那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之后,命莲寺的上空就围绕着一股神奇的低气压。
星从佛坛上走下来的时间变多了,她时常在佛堂里面来回踱步,嘴巴永远是紧闭着。每当一轮问她是不是有心事的时候,她只是勉强笑笑,什么都不回答。
平时不羁的村纱突然安静了下来,喜欢坐在佛堂的地板上,有时候盯着佛像一盯就是一整天,但很少诵经。一轮问过村纱在干什么,村纱只是有气无力地答道:“没干嘛啊。”
响子时不时下山去团练,鸟兽伎乐在人里的演唱会快要到了。鵺跑去与猯藏厮混的时间增加了。他们两人时常两三天都没有来早课,甚至是完全没有出现。一轮没有向白莲反应。
啊,说到白莲。
她在那天解决了死者的事宜之后,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要打扰。”之后,便走进一间小小的关房。一轮没有送饭,她知道白莲不需要这些。
总之,命莲寺的一切突然松散了起来。不只是白莲的闭关造成的,减少的香客数也让众人有些懒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寺里的众人都感觉到了。于是有一天,星将大家召集起来,发表了一场小小的演说:
“重要的是,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命莲寺。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会挺过去的,哪怕是再来一次封印也好,我们会挺过去的。”
“所以现在该怎么做啊?”鵺不耐烦地交叉着双手,星正色说道:
“我们要像平常那样子,履行僧人应尽的职责。就好像白莲还在这里一样。我们不能够什么都依赖白莲了。”
一轮看着星的神情,再看看窗外的天空。那块在命莲寺上空的低气压,终于变成一片巨大无比的乌云笼罩着命莲寺。而那块乌云也随着那晚的雨掉落下来,掉在每个人的表情,让他们露出一种决心与迟疑并存的阴霾。
在星的演说之后不久,命莲寺的一切很滑稽地恢复了正轨。或者说,比起白莲还在这里的时候,都要来得像是一间寺庙。弟子们起床的时间比以前来得更早,佛像也擦拭得更加干净,甚至戒掉了喝酒吃肉的习惯。这样的行为就好像是一种奇怪的苦修,希望可以藉由这样的作法换来白莲早一些出关。
这样的苦修没有让白莲更快出关,反而让有些人坐不住了。鵺在某日的化缘之后就消失不见了,云山找遍幻想乡也没找着。过了一段时间才听说,那天化缘的时候,鵺在人里碰见了猯藏。一轮想她们两个应该是离开了幻想乡吧。
过了不久,响子留了一封信,信上只写了抱歉两个字。这封信只有一轮看到,她把信件收起来。虽然只是猜测,但一轮猜想与上个星期鸟兽伎乐在人里被取消的演唱会有关。取消的原因不言而喻,响子再也没与命莲寺的众人见过面。
香客越来越少,几次下山化缘的经历也不是很愉快。人们看见一轮他们的时候,都会刻意地避开或拉上窗帘。杀人与吃人的耳语时不时出现在周遭,以前常见的几位施主也不怎么上寺了。
不祥而巨大的阴影没有随着雨散去,仍然压在命莲寺上方,寺内剩下的人尽量不愿意去提起,还是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情。早课,打扫,吃饭,真是好玩,明明白莲在的时候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的繁重业务,现在却做得比以前都还要勤劳。众人都相信,只要能够等到白莲从关房走出来的那天,那沉重的阴影就会被白莲的光辉驱逐。到时候,鵺与响子会回来,人里与寺庙的误会也会解开,而现在的他们只要紧紧牵住彼此的手,等待那个时候来到就好了。
但这样子不是就更加依赖白莲了吗?一轮有一天经过白莲闭关的小屋时突然这么想到,但她没说出来。
小屋的门仍然紧闭。
那是一轮出外采购食物时偶然听见的传闻。有几个男人在无缘冢大赚了一笔。其中一个男的手腕受了伤,开着玩笑说自己会不会得鼠疫。另一个男的嗤笑了几声,“如果你真的得了鼠疫,我们就再打一次那只混账老鼠。”
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酝酿就成真了。当一轮回到命莲寺的时候,纳兹琳与星坐在走廊上。
纳兹琳平时是不会到寺里的。她更愿意待在无缘冢的杂物堆中寻宝。只有在生意不好或者星需要她的时候才会到寺里。一轮没有问为什么纳兹琳的左脑勺缠着绷带,周围的淤青上面还隐隐露出结块的血。当天的晚餐是莲藕,他们坐在圆形的餐桌,平时食量很大的星一口都没有吃。
那天晚上,星走出山门的时候,正好被一轮撞见。
“我错了。一轮,光靠我们是没办法支撑起命莲寺的。这样下去不行。”星摇了摇头:“在白莲回来之前,我们必须守住这里。就像以前那样,守住命莲寺。”
“星。”一轮试着稳住眼前的比沙门天,但是什么都还没说,星就举起了手:
“我会去人里解开误会的,一轮。上次我什么都没做,这次该我了。”
上次?一轮皱着眉头,想了一段时间才懂得星在说什么:
“星,不要再去在意命莲寺被封印的事情了。你不是说过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都在一起,是一个家庭,这样不就够了吗?”
但星还是摇了摇头。
“永远都不会够的,一轮。我过去对你们的苦难视而不见,我无法这么轻易就原谅自己。”
一轮看着星的眼神,什么话都没办法说出来,只能看着虎妖一摇一晃地走下命莲寺的阶梯,最后消失在远处的森林,走向灯火通明的人里。
那天晚上下了雨,一轮有些担心。因为星将宝塔与长枪放在佛坛上,什么都没带就下了山。一轮想着是不是应该去人里送伞给她,但是害怕自己意气用事,毁了星与人类解开误会的机会,因此没有下山,只是待在佛堂等待着星的回来。
细雨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早晨。当雨停下来的时候,命莲寺的钟声响了三下。但当一轮来到撞钟的地方的时候,却谁也没见着。
再也没有星的消息。
云山开始在幻想乡内来回巡视,寻找着星的身影。而养好了伤的纳兹琳更是勤劳,拿着探测仪跑遍了幻想乡,她去了这个乐园最肮脏,最险峻的地方。每次拖着夕阳回来的时候,两根探测仪都低垂在身体的两侧,而她的身上满是擦伤与淤青,她的衣服都是破洞与撕裂。一轮帮她敷药,帮她缝衣服。纳兹琳本来就与一轮不熟,他们之间很少说话,即使是涂抹到严重伤口的时候,纳兹琳也一声都没有吭。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就在一轮看着那件满是补丁与缝线的衣服就将要连同那瘦小的身影一同溃散的时候,下起了一场邪门的大雨,邪门地没有一点自然。那天下午,纳兹琳站在大雨中,眼睛看着天空,好像在与什么东西争论似的,不停地对着阴郁的天空说话。雨时大时小,一轮站在走廊上,想要靠近纳兹琳一些,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走不过去。
突然一道闪电,将这个世界涂抹成空白,夺取了一轮的视线。当一轮再次将目光聚焦到纳兹琳的身上的时候,纳兹琳已经低下了头。
雨势减弱了,好像在安抚雨中的纳兹琳似的,但是纳兹琳无力地摇了摇身子,走到了屋檐底下。
一轮把纳兹琳的身子擦干,再将她的药膏换过一遍。
“很像呢。”
“什么?”一轮有些诧异,一直不说话的纳兹琳今天突然向她搭话。
“很久以前啊。命莲寺在被人们唾弃的时候,我也每天这样弄得满身是伤。那时候我就觉得,跟你们在一起肯定没好事。”
“所以妳才住得这么远?”
“是啊。只是主人那个笨蛋,每次都弄丢宝塔,害我不得不挂着命莲寺的头衔去找。”纳兹琳的语气突然轻松了起来:“你知道吗,我今天早上去佛坛的时候,发现宝塔不见了。”
“不见了?”
“嗯。就像是被什么人拿走了一样,我当下的一瞬间真的很着急。我以为那个笨蛋又弄丢了。
“但我刚刚也差不多了解了......”
雨势停了下来,黄昏再次露面。夕阳照出的彩虹穿过幻想乡,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弧。
一轮将满是中药味的药膏贴上最后一片,她问纳兹琳:
“我们还是一家人,还是命莲寺,对吧?”
纳兹琳笑了一下:
“是啊,我们是命莲寺。只要白莲还在,这里就永远会是命莲寺。”
纳兹琳的语气更加轻松了,一轮感到不安,但她无可奈何。
果然,当天晚上,纳兹琳就不见了踪迹。
从山下化缘回来的村纱闷头吃着饭:“真是的......主仆两人都一样,要离开什么都不说......”
但一轮想,也许他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三:解铃系铃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又来了吗?
摇铃的声音与线香的烟雾再次在空气中弥漫了开来。一轮觉得不怎么舒服,但还是挣扎着张开了眼睛。
在那十字路口上,担架再次被放到了布都身前。线香在空中画成一个圆,烟圈穿过一轮的身体,一股电流窜过,让她咬紧了下唇。
星的尸体是在清晨的时候被云山找到的,就在山间的峡谷中。尸体完好无损,白莲将她亲自抬到这里,却又被那群道士拦下。
一轮,村纱与白莲跪在担架前,度人经被风吹得含糊不清,一轮一个字都没能听懂。布都念毕经文,将视线移向命莲寺的众人:
“公家产万贯,造福子孙,有无?”
“有。”
一轮还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念的时候,白莲就出声了。平静的应了布都的问题。
但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白莲要说“有”?但一轮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布都就问了下一个问题:
“公乐善好施,助人无数,有无?”
“有。”
这次不光光是白莲了,一旁的村纱也应了这句话。一轮想了一下,这句是可以应的,毕竟星的确帮助过很多人。
“公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有无?”
“有。”
一个想不到的声音出现了。
星与纳兹琳从一轮的左手边应了一声,但这不可能啊!星不是就躺在那个担架上吗?星怎么可能又在这里,又在那里呢?
“公读书万卷,高中举人,有无?”
“有。”
这次,响子与鵺也出现了。但为什么?这么久没见面了,却突然在这里出现呢?
摇铃再次重重地响起,这次,布都走到了一轮的面前,线香的光芒是唯一的光,其他的一切都被黑暗夺走。刺鼻的味道闯入一轮的脑中:
“公家产万贯,造福子孙,有无?”
“公乐善好施,助人无数,有无?”
“公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有无?”
“公读书万卷,高中举人,有无?”
快点!快点!铃声越来越急,烟雾越来越浓。催促着一轮说出那个字眼,但是一轮真的好困惑,她努力去回想从前的一切,这一切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星的一生真的有过这样的行为吗?如果没有,那么白莲为什么要这么回答?命莲寺的众人为什么都要这么回答?
“有无?有无?有无?”那线香上橘红色的光越来越亮,但一轮的心却是越来越混沌:
“我......
“我不知道......”
最后,一阵狂风随着磬声来到,将这个世界吹裂。线香被熄灭,布都像是一张纸一般被风折叠,揉碎。一轮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佛堂睡着了。
纳兹琳离开了已经一个月,季节也从春日来到了稍显炎热的夏日。云山到目前为止都没能找到两人,这让他很自责。
“老夫以前可是不论什么人都能在半天之内找到的啊,怎么这次这么难?”云山越是不服气,外出找人的时间就越多,一轮很少会在寺中看到他。
话说回来,刚才的梦似乎梦见了星与纳兹琳,还是说刚刚看见的东西不只是......
云彩下降到寺内,云山会这么早回来有些稀奇,加上刚才的梦境,一轮感觉云山发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她冲出室内:“云山!你找到星了吗?还是纳兹琳?”
云山有些疑惑地看着一轮,最后摇了摇头。
“比起这件事情。”云山指了指一旁。
一轮顺着云山的指头过去,那是白莲的关房。
门是开的。
“一轮?”
身后传来平静的声音,一轮差点惊叫出来。
圣白莲出关了。
饭菜已经备好了,一轮特地煮了一大锅饭,就连平日不常参与这些事情的村纱也罕见地在灶房帮忙。
“圣回来了!”村纱添着火:“太好了,接下来一切都会回到正轨的。”
是的,圣一定在这几天想了很多的事情吧?一轮这么想着,切菜的手就轻盈了起来。
只要能够解开与人类之间的误会,鵺与响子想必也会回来吧?啊,鵺倒是不一定。星与纳兹琳呢?凭借白莲的法力,想要找到她们应该不难吧?
一刀又一刀,滚刀让白萝卜从一根变成一块块,丢入热汤之中。盐与糖在一旁备用,一轮撑着红砖灶台,笑了一下。
最坏的状况是什么?大不了圣真的杀了人好了!那又如何呢?人类在晚上离开村落,不被圣杀了,也很有可能被其他妖怪杀了啊!问题还是出在那个死人身上啊!
还能够再糟糕到那里去?命莲寺被封印吗?一轮想起以前,那些在地底被封印的日子,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再过个五百,一千年,发生个什么天崩地裂,到时候再被放出来,命莲寺还是命莲寺。
一想到这里,手指突然传来一阵灼热。一轮赶忙低下头,刚才那锅萝卜汤早就已经滚了,白色的泡沫从锅子里蔓延到灶台,烫伤了大拇指。一轮将手指拿开,看向一旁的村纱。
“村纱!汤已经滚开了!不要再添柴了!”
“啊?啊!”村纱赶忙将手上的柴火丢开,“不好意思,我一下太兴奋......”
一轮叹了口气,吹了吹手上的烫伤。那块烫伤的地方鼓了起来,红得有些讨厌,肿胀得有些畸形。
橘黄色的灯光昏昏悬挂在饭桌之上,晚餐在一种怀旧的气氛下展开了。白莲再次登上主位。这个位子很久没有人坐了,坐垫有些紧绷,像是在抗拒这位主人的到来。
村纱兴奋地向白莲倾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讲到兴奋处时,还会将口中的白饭喷出。那些严重的事情从村纱口中一件又一件讲出:响子与鵺的离去,星与纳兹琳的消失,人里中的人们对命莲寺的排斥。但村纱的口中没有对这些事情的担忧与畏惧。
而白莲只是在吃着饭。
一轮看不出白莲是刚刚结束闭关的人——即使是超人圣白莲,连续几个月不吃东西也会饿吧?但是白莲吃着东西的感觉不疾不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从原本一轮预想的欢乐变成诡谲,村纱尚未发觉气氛的转换,还在讲个不停,白莲半张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到不发一语的一轮,露出了一个苦笑:
“妳有预感了吗?”
“嗯。”不知道为什么,一轮很平静。即使一轮不知道白莲接下来要说什么,她都感觉到那个笼罩着命莲寺的巨大阴影仍然在盘旋。
即使是粗神经的村纱也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一轮?圣?你们在说什么?”
白莲放下了碗筷,灯光将三人的影子分成三份。
“村纱,一轮。
“我要解散命莲寺。”
解散命莲寺。
村纱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白莲已经将碗筷再次拿起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似的喝了一口一轮的汤:
“一轮,妳忘了放盐和糖哦。”
一轮感觉自己的全身居然有种恐怖的平静,自己居然对于白莲刚才的话一点波澜都无法产生。她的手坚定地拿起自己的汤碗,喝了一口自己煮的汤,啊,还真的忘了加入调味料。
“等等!等等!圣,一轮,到底怎么回事啊?什么是解散?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回答我!”
村纱站了起来,双脚似乎无法在这个饭桌附近站稳,靠到了身后的墙上。
白莲将汤碗放下:“就是从今之后,命莲寺不复存在。我会离开这里。”
“我不能接受。”
一轮也将汤碗放下,萝卜的涩味还在她的嘴中。
“那妳要怎么做呢?”白莲再次苦笑了一下,一轮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无情:
“我会留在这里。命莲寺会继续存在。”
“这样啊。”
一轮对自己的回应感到畏惧无比。一股神圣感从她自身传出,一轮被这种感觉熏得有些头疼。
“那村纱呢?”白莲转过头,只见村纱靠在墙上,过了良久才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解散不可呢?为什么命莲寺的大家不能够回到以前那样子?大家好好地,一、一起坐在这里吃饭?很难吗?把星与纳兹琳找回?找回鵺与响子,再去人里澄清一切,难道很难吗?圣!这些事情妳做得到吧?我知道的,妳做得到的,为什么却什么都不做啊!”
但面对村纱的语言,白莲的脸上没有掀起一丝的波澜,还是维持着那样的面容,那样平静安和的面容竟让一轮畏惧了起来。
“圣!求求你告诉我好吗?为什么要解散命莲寺?”村纱双腿一软,跪倒在白莲面前,抓着白莲的裙摆,已经从刚才的疑惑与愤怒转化为哀求了。
但白莲好像是没有感觉到这一切似的,径自往屋内走去。明明村纱用尽全力抓住的裙摆,好像流水似地从她的指尖流走。
一轮与村纱怔怔地看着白莲的离去,村纱转过头,眼中稍稍有着血丝:
“一轮!你知道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白莲要解散命莲寺吗?求求你了我要知道为什么啊!命莲寺已经不像是我以前认识的命莲寺了,白莲变得好奇怪,现、现在就连妳也变得怪怪的!如果我们不找出原因的话,我们是回不到以前的那个命莲寺的!”
但一轮也不清楚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些什么,不光是从白莲身上,还有村纱,星......这几天遇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向她诉说着什么道理,但是她就是无法理出什么头绪。
正当一轮想要多少从嘴中挤出什么话语的时候,洪亮的声音传遍寺内。
佛堂的磐被敲响了,磐声带来木鱼声,带来诵经声,也把刚才万里无云的夜空转化为暴雨的夜晚。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白莲的经文声传来,那种神圣的感觉像是电流一样炸过一轮的全身。世上居然有着这样庄严的声音么!一轮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颤抖着,如痴如醉地听着这一切,直到一阵狂风吹来,将一轮吹醒,她才看到村纱的样貌。
村纱的帽子被风吹掉,头发被风弄得狂乱。她站在暴雨与暴风的庭院之中,嘴中呜咽着什么。
“村纱!”一轮走到门边,“快回来!外面的雨——”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远处天空降下一道狂雷,那个瞬间,世界一片空白,村纱发出了仿佛被雷电击中的声音——一种绝望,疯狂的狂吼,将这个暴雨天的一切都填得满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
白莲的诵经还是没有停下来。
村纱踏着石板与泥泞的地面,开始对着天空中的暴雨与死雷狂吼,但不论她吼叫得多么大声,多么痛苦,总有一种更加大的巨响或者更加小的诵经声比她更突出。
一轮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受到了不存在的重击,她靠着门框滑下,目光从门外发狂的村纱转到室内空旷的饭桌。煮好的汤还在冒着热气,蒸腾到上方的灯炮,啊,结果又是那副景象,橘红的灯泡发出似线香的光芒,而热气分不清是晨雾还是烟雾。摇铃的声音又响起了,但不知道是来自何方,更不知是否存在,一轮手上的烫伤开始作痛。她蜷缩在地板上,包覆着她的一切是这间命莲寺,不论怎么回忆,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的命莲寺。撞钟响了起来,村纱的狂吼,暴雷打了下来,深处的房间传来白莲诵经的声音。
咚!咚!咚!分不清是雷声,钟声,甚至是村纱的吼声,一切都好似这场暴雨被淹在一起了。一轮拇指上的烫伤像是烧了起来,不存在的火焰将她包覆住。钟响敲得很急,但每次的间隔都好像是一个世纪。在这个世纪之间,村纱的哭嚎被放大到无限久远的未来,而白莲的经文镇定无比,好似超脱这个世间的一切,将这个世界捻为一瞬间。这无比的矛盾让一轮只希望自己可以昏死过去,或者什么都不管地大醉一场。
一直到第一百零八下钟响,仿佛约定好了一般,雨停了下来,白莲的经文也念到了最后一句,村纱的吼叫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一轮挣扎着从地板上站起,想要找到村纱,却谁也看不见。
磐声响起,白莲再次开始诵经。朝阳升起,将彩虹从天空中再次拔出,映照在地上的水坑里,映在一轮的瞳孔之中。
四:如露如电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几天以来,云山的工作又多了一件,就是找到消失的村纱。但一轮已经对于找寻的工作不抱任何希望了。不是云山本身的问题,而是一轮油然而生的一种预感。云山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幻想乡内找不到的人,何况是自己寺庙内的人呢?
寺内大多数时间只剩下白莲与一轮,一整天下来一个参拜客都没有,连妖怪都不怎么出现。两人还是做着僧人该做的事情,但是她们之间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原本是白莲要离开的时候,云山带来了消息。那个目击到杀人犯的疯子被人发现死在了人里的暗巷,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恐怕是病死的。
那个疯子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了一张纸与墨水,上面写着希望白莲可以为他助念,并将他埋葬。
白莲答应了。
助念的过程相当迅速,几个小时之后,白莲与一轮便从阴暗的小巷子走了出来。夏日的清晨特别清爽,让原本就陷入冷战的一轮与白莲之间的气氛更加难以碰触。白莲将死者放置在往生被之下,行过人里的大街,与一轮忍受着街上人们的那些交头接耳,其中带着恐惧与疑惑,但更多的是厌恶。
白莲就这样不解释了吗?解散命莲寺的理由就只是因为这些家伙的排斥吗?一轮想过很多白莲解散命莲寺的原因,但每次想到白莲那天的神情,就觉得自己的答案是错误的。
他们走过人里的队伍不急不缓,就好像那些路人不存在似的,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们在错乱的空间相交。
就在这么诡异的感觉之下,两人一尸出了人里。林荫的低语取代了嘈杂的人声,唯一剩下于这个世界的,除了她们的队伍之外,就是站在十字路口的布都了。
布都的一只手拿着线香,另一只手拿着摇铃与一张纸。她缓缓走向白莲,将一封信件递给她:
“妳身后的疯子要我为他祝祭。”
“这样啊。”
白莲没怎么看那张纸,便将身后的担架放在布都面前。行了一个礼之后,便向身后的一轮指了指后方的大树:
“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下吧。”
开始有风了。
线香还是烧得很隐晦,在朝雾之中隐隐发光。一轮与白莲坐在大树的阴影之下,看着布都的助念。
这七天以来,一轮与白莲没怎么说话。即使再怎么尽力表现出泰然自若,一轮还是做不到像白莲一样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如今两人坐在这棵大树之下,应该说些什么吧?
“真是厉害啊。”还是白莲先开口了,“能够在诵经的时候做这么多动作还不慌乱。”
一轮顺着白莲的眼神看去,之间布都一只手拿着摇铃,另一只手拿着线香,摇头晃脑着用线香对空气画符,在一定时候还会摇响手上的铃。
“圣。”一轮太久没有与白莲说话了,感觉有些口干舌燥,清了清喉咙才说下去,“圣觉得这样做是对的吗?”
“嗯?”白莲微笑着问,“什么意思?”
“这种祝祭啊。”一轮盯着布都:“圣觉得布都等一下要念的那个有无问答是对的吗?”
“对的吗......”白莲的眼睛看向布都,过了一会才带着迟疑说道:“一轮,你还记得南泉斩猫的公案吗?”
“啊,是有一个和尚斩了一只猫,然后还有一个和尚顶着草鞋的那个公案对吧?”南泉斩猫是很久以前白莲讲过的公案,村纱曾说这则公案是胡说八道。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解释的吗?”
一轮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我记得圣认为南泉做错了,因为出家人的戒律第一条就是不可杀生,而南泉触犯了这一条戒律,因此要提醒我们出家人即使是再怎么德高望重的僧人都有可能会触犯戒律。”
白莲微微点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
“其实我在闭关的时候没有想别的,就一直在想这则公案。”
一轮皱了皱眉头:“闭关的时候?什么别的都没想吗?”
“都没有呢。怎么样,一轮想听听看我的想法吗?”
一轮点点头,白莲站了起来,靠在树上坐下,开始解释这篇公案:
“当时讲解给你们听的时候,我没有讲的太深,因为那时候你们的修行都不够,所以我讲的很粗浅。那时候的说法其实错得离谱。
“赵州的立场很明确,南泉是两院弟子的老师,理应在两院弟子面前做出榜样,但是南泉却在弟子面前杀生,这就是颠倒,因此赵州将草鞋顶在头上,指出南泉的错误。
“但是南泉斩猫这个行为却不应该被解释为南泉疏于戒律或者南泉生性残暴。南泉斩猫的行为是一种对两院弟子的警告,告诉他们对于现实的一种执念不应该在寺中或者人心中存有——尤其是出家人,更是不该拥有。
“透过杀死两院弟子喜爱的小猫,南泉不光光是为了解决两院的纷争,更是为了用这种有着冲击性的方法来告诫弟子们不应抱有太多的执念。”
“即使是要杀死小猫?”一轮皱起眉头。
“戒律不过是为了帮助超脱轮回而存在的,所以如果是为了超脱的话,即使是道教那样的有无问答,甚至是杀死小猫,说不定也不为过吧。”白莲叹了一口气:“在寺院中原先就是不允许养猫的,所以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整件事情都颠倒了啊。一轮,原本出家人的任务就不是去养猫,而是斩断这些杂念,脱离轮回之苦啊。”
“但这样太残忍了!太......太自私了!”一轮突然感到很伤心:“那些僧人苦苦养育了这一只小猫,甚至可以为了这只小猫争执,他们一定很喜欢这只小猫啊!但是如今......如今,只是为了超脱轮回,南泉就硬生生地将这只小猫杀死,那些回忆......”
铃声又响起了,这次,一轮看着白莲的身影,旁边还多了几个人。那是命莲寺的众人!就像那天为了那个富商助念,结果被神灵庙拦下那次,村纱,星,鵺,甚至那天不在的响子与纳兹琳都坐在这棵树下!他们闭着眼睛休息着,仿佛接下来还要回到寺庙里进行修行。但一轮清楚,他们已经消失了。
白莲轻轻地眨眨眼睛,一轮眼前的幻像就消失殆尽。这空旷的草坪上,除了这棵耸立的大树之外,就是无限孤寂的两人对看着互相。
“是啊,很残忍。但是如果想要脱离苦海的话,这样子对我们都好。”白莲盯着远方的天空:“你们太执着于你们的回忆了......村纱也好,星也好,你也是啊一轮,妳们不断地想到你们记忆中的命莲寺,记忆中的我,而这就是执念。而这些执念都纠结在一起的时候,你们永远也无法到达大彻大悟的境界。
“我很失败,一轮。我应该作为你们的引导者,帮助你们走向大彻大悟的境界的,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那只不应该在寺院中出现的猫。
“既然这样的话,我只能亲手斩杀这只猫了。”
布都的经文似乎念得比之前来得长了不少,那些文字还在不断地蔓延。一轮什么都说不出来,真的好混乱啊,在那里吟诵的道教,在这里开释的佛教,以及倒在地上的疯子,整个世界就好像一个漩涡一般在这个十字路**错,融合了。
但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一轮不希望白莲离开,不希望命莲寺就此消失。她挣扎着开口:
“但是这样又怎么能够算得上是斩断执念呢?圣,你口口声声说着要斩断执念,但这么紧迫地想要斩断执念的行为,难道本身不就是一种执念吗?
“我不知道村纱与星是怎么想的,我的确希望可以达到那种大彻大悟的境界,但是、但是代价是真的要舍弃这一切的话,那也就太痛苦了!
“如果我们有了执念,有了回忆就会让我们痛苦的话,那我们就不该再去追逐欲望,追逐回忆了吗?但不去回忆本身就是一件痛苦无比的事情啊,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白莲的表情,第一次出现那种无奈与悲伤。她良久的沉默,任由度人经的流淌,最后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只剩下苦笑:
“我不知道啊。”
风将一切吹散,头上的树木掉下一枚树叶。掉在一轮与白莲之间。白莲将树叶拾起,突然笑了一下:
“看啊,一轮。我这时才发现这棵树居然是菩提树呢。”
一轮抬起头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棵巨木。这里她来过三次,但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棵树的品种。
“你说得对,到头来我还是有执念。很抱歉,一轮。”白莲也看着这棵大树:“如果我再多参透一些的话,说不定这一切就不必这样了。”
一轮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白莲继续说了下去:“但我对你有信心,一轮,也许不是现在,但是未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领悟这一切的。你有慧根,是的。终究有一天,我们会将这一切执念放下,终究有一天......”
风势加大了。夏日健康的菩提树掉下了出奇多的叶子,抖落清晨的露水,苍翠无比的掉落在白莲刚才在的位子,但当一轮看向那里,却什么都没有。这是一轮才明白,白莲已经离开了。
一轮缓缓站起身子,走到白莲所在的位子,这时才发现那片草地的与一般的杂草不同,更高,更粗一些。
“吉祥草......”
一轮蹲下,轻轻抚过这些不起眼的小草。很久以前,有一位异国的王子在菩提树之下,吉祥草之上坐了七天七夜,终于得道。
但所谓的道是一种自私的东西。一轮的手还能感觉到白莲的余温,但是感觉不到所谓的神圣或者得道的感觉。如果白莲得道的话,或者自己得道的话,是不是一切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地步了呢?
一轮坐了下来,她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布都的声音了,甚至是听不见一切的声音,一轮陷入了思考。
虚幻的事物会让人感到悲伤,而舍弃了这些虚幻的事物仍会让人因为失去而感到痛苦无比。这种无比的矛盾恐怕就是一切执念的源头吧。回忆是人必备的物品,伤心的回忆使人回到当下感到悲伤,而开心的回忆使人回不到当下感到悲伤。不论伤心的还是开心的回忆,最后都会混在一起,变成悲伤的回忆存在。这就是回忆的真谛。
恐怕命莲寺是再也回不去了吧。一轮这么想着,那一瞬间,掉落的菩提叶变得缓慢,上面的露水端坐在叶片的边缘,即将掉落。一轮吃惊地看着叶片上的水珠,接着闭上眼睛,让那颗水珠映照出一切的起点与终点:
一开始,山上有间寺,那里的高僧畏惧死亡,于是开始研究妖怪,收了一个入道使作为徒弟。
接着,这位高僧来到水上,做出了一艘永不沉没的船只,收服肆虐的船幽灵。
然后高僧与比沙门天讨价还价之后,神明送下一只小小的老鼠作为监督者,并将虎妖打扮成神圣的姿态。
接着是混乱,一场糟糕透顶的封印,历经地底的无数混沌,迷迷糊糊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冲出牢笼,让鵺与山彦成为弟子。
然后一切时间都在快进,佛堂,炊房,藏经阁,庭院,山门,墓地。无数的房间,门一扇一扇拉开,最后将一切的目光都聚焦在阴暗的房间之中。
站在房中的响子盯着自己写的信件良久,迟疑地放在命莲寺的餐桌上,最后走下山门,拾起自己的麦克风;
一旁的鵺牵着佐渡狸猫的手,后者对着空气撕开一道口子,两人前往一轮曾经梦见过的那个繁华的街道;
那条繁华的街道变成了灯火通明的人里,在一间豪华的屋中,星与人类长者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直到她身后的壮汉将腰刀拔出,一道白光闪过,刀尖反光的苍白瞬间填满了世界;
那道苍白变成雨中的纳兹琳看见的一道闪电,她拿着探测仪,但还是在荒野之中永远遗失了方向;
而在方向这个概念的结尾,村纱漫无目的,披头散发地走着,走到一个暗巷,最后倒在地上,身体逐渐腐烂,最终脱去了一层皮,成为了倒在地上的疯子。
村纱是疯子吗?一轮已经不确定了。她看向死者的担架。那往生被与水被之下,曾经躺过一位笃信一切宗教的富商,也有过一位被一切藐视的疯子。似乎在梦境之中,星也躺在这下面过。
死亡本来就是一切都不分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无序的。不论是再虔诚,再神圣的人,都会死在这坐担架上。那么既然如此,这个世界如果是无序的,又怎么可能会是真实的呢?但就算是虚幻的,这个世界难道就可以轻易遗忘吗?
怎么可能轻易遗忘啊。命莲寺的大家都不断回忆着命莲寺的一切,努力地想要让命莲寺活下去。但在最后,都因为回忆而生的执念各奔东西,只剩下一轮自己孤独地坐在这棵大树下。这样的话,执念是什么?回忆究竟是什么?自己又是什么?是混乱?是死亡?还是说真的就是一只小猫,等着被一刀两断呢?
“我不知道......”
一轮张开眼睛,叶片的水滴落下,水痕在空中好似一道闪电,这时候,这个世界突然一片清楚。
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每次张开眼睛,再次看见光的时候,一轮总是会觉得这个世界的色彩似乎更加美丽了一些。而这次也不例外。一轮站了起来,苍翠的树木,有些阴风的天空,云快速地移动,布都还在念诵,但这一切似乎已经不这么重要了。
“我不知道......”
一轮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是啊!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不知道的。她即使刚才看见了这么多,一轮永远也无法得知她寺庙中的同伴们最后的下场。就连自身的回忆是否为真,一轮也很难说清楚。
星去了那里?纳兹琳那天与天空说了什么?村纱发疯之后究竟在什么地方?那些钟究竟是谁敲响的?有无问答的一切是不是为真?白莲,白莲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她能不能得道?那个富商到底是不是白莲杀死的?
唉,恐怕自己一辈子都无法知道这一切了吧。
“原来如此,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样的话,不论有无,一切说不定都不重要了啊。”
一轮离开了大树的阴影之下,雨下了起来。布都的线香却没有熄灭。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地面开始问道:
“公家产万贯,造福子孙,有无?”
“有。”一轮走向那片空地,轻轻答道。
“公乐善好施,助人无数,有无?”
“有。”一轮跪在了泥泞的地面,雨下大了。
“公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有无?”
“有。”远方打下一道闪电,一轮的眼睛眨都没眨。
“公读书万卷,高中举人,有无?”
“有!”一轮大声答道。就在这一瞬间,狂风指引着闪电,击中了——
一声巨响,命莲寺的佛堂被闪电打中。焦黑的木头迸发出火花。在暴雨之下,这场火反而越烧越旺,越烧越疯狂。在寺庙中留守的云山一看火势无法控制,赶忙冲到了一轮的身边:
“一轮!命莲寺——”
就在云山看见一轮的时候,一轮坐在十字路口的中间,她看着不远处的大火,那是她熟悉的命莲寺,就算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改变的命莲寺。如今,那间寺庙已经着火,一切的建筑,佛堂,炊房,藏经阁,庭院,山门,墓地。那些回忆,那些执念,变成了向上蹿升的火焰,将一切都包覆起来,然后废弃。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响起了这句话,一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最后才发现原来出自自己的口中。
这样的话,好吧。一轮闭上眼睛,开始念了下去:
“......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
云山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见到一轮似的。他想要再呼喊一次一轮,但他知道,一切恐怕都是徒劳无功的吧。那一瞬间,云山感到了神圣,他静静听着一轮的念诵。
布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尸体也不见踪迹。他们真的有来过这里吗?一轮什么都感觉不到。自己疯了吗?又或者真的是得道了?这两者真是矛盾啊,但是一轮已经不再去想一切的答案了。
火焰吞噬了建筑,噼里啪啦的声响即使这么远,一轮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啊,梁木断了,接着的支撑木也塌了下来。都结束了。命莲寺,从今以后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不复出。
一切最终成为了焦炭,火焰奇迹似的没有延烧到一旁的森林,仿佛是完成了它的任务,火焰弱了下来,一轮的诵经也来到尾声,那是白莲在那个雨夜之中曾经念过,也是这部经文佛说的最后一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磐的焦黑支架再也支撑不住这巨大的金属器,将磐摔到地上。那磐响了最后一次,便随着命莲寺一起碎裂了。大雨将一切火焰冲洗干净,一阵焦味传来,一轮张开眼睛,这个世界第一次这么明亮。
五:我名白莲
很多年之后。
有两位带着斗笠的僧人在路上相遇了。
两人互相行了一个礼之后,其中一人问道:“敢问你的名字?”
另一位答道:“我叫白莲。”
问者摇了摇头:“我才是白莲。”
答者轻轻一笑:“那我就叫一轮。”
两人发出轻笑,将斗笠拿下。
在这不知道是什么季节,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甚至有没有发生都不知道的故事,恐怕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那就是有些人将不少东西放下了吧。
<完>
加分项:忧郁蓝调,刹那永恒,心智崩碎,本来无一物
往生被,水被分别是佛教与道教在死者身上会盖的遮蔽物。
度人经是道教在度人的时候会出现的经文。
文中白莲与一轮念诵的佛经是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