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二十二岁的夏天
今天22岁了。最近写了一些文字,用于记录我最近一年以来的一些感受,今天把它发出来,就当送给自己一份生日礼物。文字写得很散,想到哪写到哪,如果阅读体验不好敬请谅解。
一
这一年来,我有时会做一些像泡沫一样漂浮着的梦。有的时候,我呆呆地望着旧时与同学踏青途中那半明半暗、翻卷溶化的云。天很高,云很自在,背景音是游戏、八卦和疆域在纸飞机上的国家,而我只看着那云,我像它一样自在。又有的时候,我走出中学的地下食堂,那一刻正好一束正午的阳光刺向我的双眼,我愣在那里,闭上眼睛,眼底的颜色像朝阳一样鲜红。五彩的泡沫映出这些蜃景,和着漂浮的欢声笑语,仿佛把时间停止;但突然所有的一切被一阵急促的闹铃声打碎,再也无迹可寻。脑海又慢慢被今日要完成的各项事务所填满,耳畔万籁俱静,而眼前只剩下死寂苍白的真实的天。
大概,有些东西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在了。
二
我家门口有一条大街,大街上有一栋五层高的楼,那上面挂着一个石油公司的牌子。其实公司早就搬走了,所以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这栋楼的每一层都供出租。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它的一层被一家英语教育机构租下,这是个私人机构,由一名叫John的澳大利亚人所开设。那个时候提供英语教育的地方还没那么多,这个地方基本算是方圆两三公里唯一一家。我有一位同学,他家有些背景,住在二环附近的部队大院里面,可那附近竟然没有像样的英语培训机构,所以每周还得开车来我们这个四环外的地方学英语。当然这也是因为这个培训机构确实很不错。
John是来自澳大利亚的民间艺人。可能是出于对教育的热爱和对中国的好奇心,他选择来这里教学。他教的英语课并不像一般的老师那样是念书背单词,而是很有自己的特色。他是一对一给我教学,主要是跟你唠嗑,然后他会让你随便写点东西,写什么都行,但是每一两周要拿英语写点东西。对孩子而言这样的教育非常新奇,它在提升语言能力的同时还会激发很多想象力。我小时候就有很丰富的想象力整很多很新奇的活,但现在这些想象力都被时间吹走了。可能因为我总整一些好活,John还比较喜欢我,这使得我能亲手触摸他那焦黄色的、触感像棉花糖的头发。除了教英语之外,John的本职工作是艺人,所以他每周或者每两周一次会开设一个大活动,让所有有兴趣的十来个孩子参加,内容就是做手工艺术品。我们亲眼见证了怎么拿不同种类的锯子锯木头,拿不同硬度的铅笔画画,甚至拿热的东西和小刀在一块蜡上做蜡雕。印象最深的还是用三次活动的时间每个人做了一个木凳子,经过切木板、在木板上画画、粘木头、喷油风干这几项工序,最终做出的成品坚实无已,完全可以踩、坐。这还是我记得的,我们肯定还做过比这多得多的东西,只不过这些记忆早已经随着时间的变迁,像蒲公英一样被一缕一缕地吹走了。
这个培训机构总体上工作人员并不很多,不过在我六岁到十岁这几年里,它积攒了大量的学生,可能得有上百人。因此,它每年都会办个晚会,学生们上台唱歌跳舞,有的还表演魔术。由于我是这些学生里跟着学的时间最长的,我通常都是晚会的主持人。在一个装饰着彩带、有着星星点点灯光的大厅里,有人给时年八九岁的我化妆,这不但没有减少我的紧张感,反而使之增加了,因为我知道John其实是个很严格的人,尤其在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做木工时的安全问题)上非常严厉。我上台念台词的时候就出过错,不过其实我大概从那时就知道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人关注我。John有时候也会上台讲两句,表情仍然很严肃,但我知道他还是很享受他的这些教育成果。我认为他喜欢教育,喜欢孩子,他在做他愿意做的事情。
风裹着时光匆匆流走,悄无声息。家门口大街上的店铺渐渐变得矮小,上面的门牌换了一茬又一茬。John和他的培训机构在八九年前搬出了那栋大楼,从此杳无音讯。大楼越来越寂静,仍有少量的人来到、暂居、离开,离开时带起的风将楼蒙上一层一层灰尘。最终,它还是彻底地被废弃了;三四年前的时候,它被围上了围栏,也不知是要拆掉还是改造。到最后,我也同这些人一样离开了家,旅居异国他乡。
想来人就像一粒灰尘,在不知何时照下的一缕阳光下偶然与其他几粒灰尘短暂地相遇,而一阵微风吹过,这些灰尘便身不由己,再也找不到彼此的踪迹。
三
差不多也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栋石油公司大楼五层的一个房间被我的父亲租下,他在这里经营一些电子器件的业务,我的母亲也在这里负责财务和人员管理。这是一个小作坊,可能运作了有十几年,不过来这里上班的基本上不超过十个人,大多数事情都是由我父亲来管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算是我的半个家;这里有一个投影仪,我的父亲总是在这里把一些科普类的视频资源投到墙上给我看。其中有一个天文科普视频,叫《宇宙与人》——我现在还记得它的名字——长达60分钟,讲的就是一些关于恒星的基本知识。我一直对天文感兴趣,这个片子可以算是罪魁祸首。我们这个小公司一年可能会聚两三次餐,每次都在离家稍远一些的一家好伦哥自助餐厅。我的父母每次这样的聚餐都会喝酒,尤其我的母亲,虽然平时不喝,但那些时候总是逸兴遄飞。因为那时比较小,显然我算是这桌的局外人,所以我就经常提前回家。有一次,我们从家出发去吃饭的时候纳达尔和德约科维奇在打球,等他们吃完饭回来两个人还在打。那可能是2011或者2012年,两个人都有充沛的体能。令人感慨的是,现在居然还是德约科维奇的天下,不得不说恐怖如斯。
我那时就有一种感觉,我父亲每天工作时间都很长,常常加班,而且还经常要自己一个人或者最多两三个人出差去给客户安装或者调试设备。我现在更是知道,他们也并没有多少客户,这份工作赚的也并不多,完全是辛苦钱。赚的钱够日常花,够还房贷,然后几乎就没有剩下的了。我的母亲则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每天需要花很多时间送我上下学。因为我的中学离家有十多公里之远,她必须起早贪黑,几乎没有时间吃早饭,而且年轻时期就落下了很严重的胃病,所以那些年身体状况一直很不好。那些好伦哥餐厅里的觥筹交错,与其说是一种庆祝,不如说是一种麻醉。不过好在他们已经奋斗了大半辈子,在有我之前他们都有还不错的工作,所以手里稍微有些存款,过得绝对不能算拮据。
我的父亲在黄土高原上度过了童年,而我的母亲则是在冷得叫人发抖的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他们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人的孩子,因为做题能力还比较不错,于是在1984年去天津读了大学。他们在那里相逢并决定共度剩下的人生。大学毕业后他们留在天津,我的母亲工作了,而我的父亲从研究生一直读到博士,读了差不多有十年。之后他们各自工作了三四年,这时候他们已经是三十四五岁的人了,手里也有了一些积蓄。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养育一个孩子并搬到教育条件更好的北京去。因为有一个在当时很稀缺的博士学位,他们能够落户北京,但他们在北京几乎无依无靠,没有那些在天津积累起的人脉和职场关系,大多数东西都要从头打拼。这之后就是我所见证的他们的故事了,因为没有人脉以及上班时间不用受到一个时间表的限制,他们选择自己开小公司,日子过得比从前累得多。可以说,他们牺牲了自己下半生可能的更好更轻松的生活,使我能有更好更轻松的未来。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的父母搬出了那栋石油公司大楼,去租其他地方。后来,到了最近几年,小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客户和公司的人员都在减少,所以最后也就不做了,去忙新的工作去了。这次回国,我看到那家好伦哥餐厅仍然矗立着,像一座长满青苔的古堡,进去之后却少了那些觥筹交错中放纵着的人影。小作坊的那些人大部分都离开了北京回到老家,在我小时候年纪二十六七岁的那些叔叔阿姨,恍然间竟已四十出头。我的父母更加逃不过时光的摧残,我见到我父母的鬓角和头发烧成白灰,他们脸上刻下一道道痕迹。我看着他们,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我知道,他们曾经也年轻过。我的父亲一定也悠闲到曾经手拿着铁钩,控制着铁环一扭一扭地向前,围着土做的场地跑一圈又一圈。我的母亲一定也轻盈到能轻松攀上一棵老树,摘下一片树叶对着太阳看,看到它一条一条整齐的骨架。他们一定也手牵着手看过夕阳,那夕阳在海河上洒满金辉,他们轻轻凑近青涩而微微红晕的脸,像仲夏季节树上两颗连蒂的果实。甚至,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还能用双手把我举过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那双手遒劲有力,能把我的手全包起来。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脸已经褶皱,双手已经干枯。
他们老了。时间过得真的太快了,甚至,我第一次感觉我自己也老了。这种感觉并不是来自于看到比自己更年轻的生命一天天成长起来。总有人年轻着,原来是我,现在不是了而已。再过一阵,就也不是现在是的这些人了。这是正常的,离起点越来越远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感觉到自己离终点越来越近。
终点有什么?像香炉外飞散的火星,燃尽自己所有的锐气,独自黯淡、冷却、终结?
总有人在老去。原来是我身边较远的人,现在轮到我身边很近很近的人了。
下一个,就轮到我了吗?
四
可能在四五岁的时候,我印象中唯一一次见到了我的太姥姥。她那时候九十多岁了,躺在病床上抚摸着我,手上和脸上的皱纹像干枯的河流。在那不久之后她就过世了,葬在昌平的山脚下,我的家人每年清明都去祭拜。有一年我去了一次,来自过去和未来的风轻轻抚摸着永恒的石碑,却吹透了我们这些终将陨灭的肉体。几乎没有声音,只偶有两声凄厉的鸟叫。我没有什么感觉,但我看到我的母亲真的很悲伤。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爷爷也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八十四岁,按照黄土高原当地的传统已经算是喜丧。所以那几天我们搞得动静很大,在祭奠的时候敲锣打鼓转圈,弄一些木头人和纸人站在旁边,给家里的门上贴祛除邪气的符咒。我的奶奶在那段时间每天晚上都需要我们小辈中的一人去照顾她才能安心。我仍然没有什么感觉,但我看到我的父亲告诉我搞这么大动静是因为喜丧的时候,他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或许对他来讲这敲锣打鼓的背景音算是一种麻醉。
我也去过宏伟的毛主席纪念堂,建在古老神殿下的巴黎先贤祠,建在潺潺流水和繁茂绿植之间的铁托墓。我意识到他们生前都是为了建立更加美丽的世界而努力的人。他们的一生充满传奇,虽然已经故去,但事迹总归值得纪念。我也没有太多的感觉。
我那时没有意识到,其实每一个人都正在走向自己的墓。包括我身边所有亲近的人,和我自己。
因为我从前过在轻盈的漂浮的泡沫里面,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今年,我到黄土高原上去,在贺兰山的一个褶皱里有一片建国初期兴起、八九十年代鼎盛的煤矿区,最多的时候约有十万人在那里吃住工作。现在,因为能源战略的转型和煤矿资源的日渐枯竭,那里完完全全荒废了,已经没有工人居住,成为了一个用来拍怀旧片和背景在欠发达国家的影片的基地。离矿区稍微远一点的国道边上有一片墓地,墓地就种在黄土高原寸草不生的大山里。由砖头围成三四圈同心圆,再加上一座记载名字、籍贯、生卒年的石碑,对着烈风做的天和沙石做的地,以及后人献上的却终究经不住风沙摧残的花圈,就是一位普通工人的一生。他们中有很多人是东北籍贯,可能都是建国初期由工业实力最强的东北来此支援的技术工人。我想,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史诗,从遥远的地方来,把大半生全部献给这黄土高原,直到自己也成为它的一部分。我抚摸着一座座石碑, 幻想着他们每个人可能的这样的那样的人生,最终都是我眼前的这一抔黄土。我终于也想到了我自己。
香炉的火星燃尽光芒,最终就是一抔黄土,和我们脚下的山与海融为一体。是一百万年前的古猿,是一千年前的王侯将相,是上世纪的老人长辈,是现在的我,是现在的你,是现在的我们,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的孩子。
五
我回不到梦里去,但梦里出现的很多同学,至今还是我不错的朋友。我们有时一起玩,一起旅行,仍然聊起游戏、八卦和疆域在纸飞机上的国家。
我在John指导下制作的凳子,今天还在我北京的家静静地立着。它除了画上去的画有些褪色,仍然坚实无已,踩、坐都没有一点变形,十分难得。我看到这个凳子,想起John,就在谷歌上搜索他,居然真的有了收获。我看到他在澳大利亚老家的一个工坊里,向一个采访的记者解释他的艺术。他须发尽白,但谈起他的艺术满面红光,双眼炯炯有神。从视频的介绍中,我看到他还去非洲教过书。我想,他一辈子都活得很洒脱。
我的父母本来可以过得更好更轻松,但他们为我付出了太多。这两年一想到这些,我每每热泪盈眶。现在,我的父母基本不用操心我的事情,都有了自己比较擅长的事情做。我的父亲一天工作时间仍然很长,不过他向我谈起他的新工作和那里面学到的知识时滔滔不绝。我的母亲现在规律地锻炼,把我上中学时候因为我而劳累的身体保养得很好。
我家仍然在世的老人们都精神矍铄。显然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儿孙一辈的陪伴,但我不孝,没有条件陪伴在他们身边。不过都有人来帮助他们颐养天年。
所有人,和他们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化归尘土。但这世上总有人年轻着,只要你想,那便是你。

感谢你看到这里。感慨完了,生活还是要继续过。我这一年还有一个收获就是认清了自己是一个智商并不顶尖,情商十分平庸,学术能力平平还不努力,也不怎么理解人情世故,几乎没有社交能力的肥宅。就这一点,这一年就没白过。像我这种水平的人,进入社会以后是没有依据喜好来选择人生道路的资格的。如果我过去的几年更加努力一些,没准是有的,一直走学术道路对我来说就是个理想职业,但现在这条路已经基本上堵死了。如果说这条死路唯一能给我以后进入社会带来什么帮助,那就是眼前这个学位,所以接下来两年的第一要务就是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自己变成什么状态,一定要拿到这个该死的学位。之后的事情要想,但不要想太多,以我的水平我根本不会有那么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