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四十六)
如今自地底下喷发岩浆的通路已堵塞许久,徒留开在山岳半山腰的昔日火山口。而在它的底层……
来自上方高达一百公尺以上的火山口,阳光受到银翅削弱,细微而黯淡地射进地下。凭这一点光线完全无法照亮的,广大到能容纳整座离宫的空间,就是隶属于这座据点的发电机型处理中枢的御用宫室,也是几亿只阻电扰乱型的饲料场。
宛若树木林立的电磁诱导式充电装置,张开它桠杈细分的金属枝条。上面聚集着有如叶片的无数银蝶。更深处仿佛与王座合为一体的古老龙王尸骸,蹲踞着发电机型的控制中枢,周围则有众多整备机械服侍着它,忙碌地卖力。
这一切,此时此刻,全在维克的眼前冒出朱红烈焰熊熊燃烧。
无论是充电装置、成群的阻电扰乱型、发电机型还是那些整备机械,一律平等。
在这里的所有「军团」,都是非武装的支援型。一旦被敌军闯入,简直不堪一击。
蝶翼由于轻薄而极为易燃,机械蝶群一边起火燃烧一边纷乱飞舞。它们如火星般想飞往遥远天空,却力有不逮而簌簌飘落。
可能因为是需要抬头仰望的庞大身躯吧。发电机型即使全身起火仍然死命挣扎,其光学感应器捕捉到维克驾驶的「卡迪加」。对于它充满无生命憎恶的视线,维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换作那个死神的话,或许会知道你是何人,为你哀悼吧。」
很遗憾地,维克这个人没有能为早已死去的陌生人哀悼的感情。
他比沉默无言地静观火葬的「阿尔科诺斯特」们更为冷酷地,转身背对了火祭之地。
这边的任务已经完成。再来就是……
「各位队员,发电机型已击毁。『阿尔科诺斯特』全机布署完毕。这边准备已经大功告成,你们那边的状况呢?」
立刻有人做出了回应。是负责压制自动工厂型的雷霆分队的尤德,以及前去破坏发电设备的阔刀分队的瑞图。
『我是克罗少尉。自动工厂型也已压制完成。』
『发电设备也破坏完毕了。呃……「阿尔科诺斯特」也已布署完毕。』
但是没有来自辛的回答。维克迅即皱起眉头。
他将知觉同步的对象切换为先锋战队全体队员,重问了一遍:
「诺赞?听到了就回答我,你那边的状况怎么样了?」
这次立刻有人回答了。
只是不是辛,而是莱登的声音。
『王子殿下……我是修迦。辛不在这里,所以我代他回答。』
「抱歉,我们这边的目标尚未达成,我们没能发现『无情女王』——高机动型目前似乎正在与辛交战。」
在装甲变形后感觉变得狭窄了点的「狼人」驾驶舱内,莱登苦涩地接着说道。
虽说是高速的巨大质量,但高机动型的流体装甲炮弹威力仍远远不及战车炮。
尽管受到冲击后一时无法动弹,不过目前至少不影响作战行动。「破坏神」所有机体都能继续行动,「阿尔科诺斯特」除了几架被炸飞的之外也都安然无恙。
听到莱登这语气,英明睿智到异常地步的王子殿下似乎就猜出状况了。他用增添些许紧张的声调质问:
『你们被分散了吗?』
「对,现在正在搜索他的下落。」
莱登看向视野下方拦腰折断,将回廊分割成上下两截,巨大到令人恼怒的岩石群,如此告诉了维克。虽然因为上方还有少许空间,所以并非完全无法通行,但接近垂直的角度加上岩石摇摇欲坠,增加了攀爬的难度。正如字面所述,是阻挡他们去路的障碍物。
辛与高机动型如今就在岩石的后方。
虽然从听不见战斗声来看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不过刚才莱登在无法动弹的状态下,看着辛被高机动型追赶着跑下回廊。紧接着岩石尖塔群被砍倒,就成了现在这种状况。
赛欧只是接通知觉同步而没说话,但通过同步感觉得出来,他其实焦躁到坐立难安的地步。「笑面狐」的光学感应器视线显得静不下心地四处彷徨。
在默然伫立的「清道夫」们当中,只有菲多一架原地不停踱步,怎么看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不对。莱登苦涩地歪扭了嘴角。
不只是因为被追赶。辛是自己选择换地点与高机动型单挑,为的是不让倒地的莱登等人受到波及……为了挺身保护难看地败给高机动型的莱登等人。
那个笨蛋。
等找到他之后一定要揍他一顿;莱登用这种想法勉强让自己打起精神。目前为了前去支援他,「阿尔科诺斯特」们正在检查与回廊相通的道路,寻找迂回路线。他们的目标「无情女王」也在下面。既然手边没有像样的地图,不找到别条路线就无法行动。
维克似乎在忍耐着不咂嘴。
『——收到。我会等到最后一刻。』
想在龙牙大山中找出不知身在何处的「无情女王」,辛的异能不可或缺。
虽然最优先的目标终究还是破坏这座据点。
「抱歉了。」
『没什么,作战本来就会发生意外状况,动脑思考解决方案是指挥官的职责。你不用……』
『……莱登。』
赛欧的呼唤,让他抬起了视线。
『下面。在岩石的背后——它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赛欧凝然地,让「笑面狐」的光学感应器朝向一处说道。莱登一面满腹狐疑,一面让自己转头朝向那边——……
「什……」
那边。
伫立着一架白群色彩宛若月光的老旧斥候型。
在那分割回廊的岩壁前,它明明位于视野下方,却以一种睥睨伏地臣民的女王威仪仰望着他们。呈现天上满月般金色的光学感应器,奇妙地带有近似于人类的冷漠。
肩上本来该有的七·六二毫米泛用机枪〈GPMG〉与十四毫米重机枪都不见踪影,展现出战场不该有的,非武装的桀骜不逊。
然后是画在装甲上的,女神凭倚新月的识别标志。
「无情女王」。
无论是莱登、赛欧或战队队员们,就连「西琳」们一时之间都发不出声音来。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忽然间,「无情女王」别开了视线。
然后迅速地转身就走。
用的是「军团」特有的无声机动动作——但却是「军团」不可能有的,仿佛一名女士享受散步般的闲适脚步。它消失在岩壁的背后,一半被回廊墙壁上的自然起伏处挡住的道路。
简直好像在引诱、嘲笑他们。
莱登猛一回神,睁大眼睛。这家伙刚才……
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去追它。」
『莱登?可是我们必须去找辛……!』
「这家伙原本所在的位置,不是比那堵墙更下面吗?」
啊!赛欧叫了一声。
没错,他们之所以沿着这条回廊往下走,就是为了抵达「无情女王」的跟前;前往那个位置比这里更低,被戏称为王座厅的区块。辛说过它还没逃走,既然这样,他们在与高机动型交战之时,它应该还待在那里才是。
但这家伙,现在却越过挡路的岩壁出现在这里,就表示……
没有明确的根据。
但是……以目前这个情况来说,这应该是最确实的方法。
「这家伙通过的道路——就是迂回路线!」
真是祸不单行。
维克暂时切断知觉同步,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先是蕾娜他们指挥中心与周遭的备用阵地遭受「军团」部分部队的暴冲而陷入大混战,接着又换辛下落不明。
刚才静静聆听的蕾尔赫插嘴道:
『……殿下,那个……关于方才狼人阁下说的事情……』
察言观色似的声调,让他忍不住不动声色地笑了出来。
「蕾尔赫,我说过了。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没在你的初始指令里要求你绝对服从我的命令?」
他感觉到蕾尔赫神色一亮地露出笑容。
明明没有相同的记忆,这种坦率的地方却跟蕾尔赫莉特一模一样。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恳请殿下准许下官也前去搜寻死神阁下。机外气温如此之高,时间拖得愈久……死神阁下的生命就愈有危险。』
「好……其他应该还有一些人完成压制任务,手边有空吧。把那些人也带去。」
一路被追赶之下,辛来到了岩石组成的龙牙大山之中,恐怕位于最深处的地下洞窟。
这是个外界光线自然不可能照得进来,理当受到无明黑暗深锁的地方。
然而这广大的空间即使看在人类眼里,仍然明亮到能看清整个景观。
光线朱红而眩目。
在朱红强光的正中央,不知是因为温度过高还是岩壁反射的反光,连空气都显得朱红耀眼的位置,辛环顾自己被赶进来的这个场所。
「破坏神」原本处于夜视模式的光学影像,自动切换成了一般模式——不是光学感应器捕捉到的真正光量,而是辅助电脑将其判断为有碍流畅操纵的资讯,自动减少了光量的修正后影像。
光源来自视野的遥远下方。
在脚边,峭立的岩石平台之下。隔着光是摔落都会丧命的高度,摇荡着朱红昏黄的亮光。
是岩浆。
那是一片熔解摇动,不时还卷起火焰浪潮的、赫赫炎炎的超高温熔炉,是低黏性、液状的高温岩浆。它简直就像地下湖,填满了广大洞窟的整个底部。
即使在这个距离之外,辐射热仍然让机体温度直线上升。金属脚尖倒退一小步,弹飞一小块石片;它滚落下去碰到朱红水面,只一瞬间冒出火焰就脆弱易逝地熔解消失。
地下洞窟的天顶,高到仿佛连一整栋高楼大厦都能容纳于内。位于最深尽头处的洞窟墙面几乎是垂直的,宛如陡峭城墙般耸立,地下熔岩湖就以那里为边界,呈现半圆形地扩展开来。城墙般岩壁的顶端与圆顶状的洞窟天顶部分交界的最高位置,有个通往洞窟外面的微小开口,想必是与上古时代曾经存在于山顶的火山口相通。荡漾的熔岩湖面上有着像是踏脚石的岩石平台,包括辛与高机动型站立的部分在内,无数岩石不规则地屹立于湖面。
辛与高机动型对峙而立的,是在这些岩石当中位于洞窟极深之处,就在城墙般岩壁的前方近处,最宽广平台的中央位置。
这个岩石平台呈现好似断头台的歪扭长方形,四面都是断崖峭壁。可能是早在很久以前就拦腰断裂、上半部滑落,平台顶端部分维持着异样平坦的岩石断面,面积有一个街区那么大。
从辛被赶进洞窟的矩形出入口,有一条细窄的——但还是可供战车型通行——同样以岩石构成的道路,像是罪人登上的阶梯般通往这座断头台岩石地。
高机动型伫立在背对这条道路的位置,仿佛无言地宣布「我不会让你逃走」。
「…………」
从蕾娜那里领取的、大致来说已经记在脑子里的三维地图上,没有记载这个空间。地图是借由辛的异能推算出「军团」移动路线绘制而成的,因此在这份临时地图上,未部署「军团」的地点就只能留白。
由于不是作战区域,这座洞窟四周没有辛的友军。
同样对「军团」而言,此处想必也不是会频繁出入的场所。从岩石表面浅浅刻出的多脚机器特有的轨辙,再加上弃置在断头台角落的几个空货柜来看,可能是把这座熔岩湖当成废弃物处理场。
既然它特地将「送葬者」——将辛赶进这种地方,就表示……
「……只想一对一单挑,是吧。」
「军团」照理来讲应该没有输入荣誉概念,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存在。至少辛知道有这种情形。
两年前的特别侦察,发生的第一场战斗。
一架「牧羊人」不愿让友机介入战斗,将它一炮轰飞。
当时的那架重战车型——被关在其中的哥哥的亡灵,执着于夺去辛的性命。
但是这家伙……
明明没有来自于战死者的思维残渣,甚至从头到脚连来自于人类的零件都没有。
从人类身上窃取脑部构造的「牧羊人」有时会受到生前的执着所惑,做出以兵器而论不合理的行动;这家伙明明是为了避免这点,而被创造出来的纯粹机械智慧……
高机动型展开行动。
它那漆黑的机体「站了起来」。
后脚留在地上,抬高前面的双脚。配合这个动作,前脚周围的装甲与部分框架也敞开变形。前脚折叠缩短,多出来的零件变成保护侧腹部的追加装甲。后脚内部的轴心部分随之伸长,从相当于脚跟的部位长长突出。尖锐的轴心前端,浅浅地陷进岩石表面。
它挺起了背部与头部,但不是直立姿势。而是将重心置于前方,准备袭击猎物的野兽前倾姿势。
出现的是小型兽脚类恐龙——恐爪龙般的外貌。
它有着取得身体平衡的长尾巴、背上羽饰或鬃毛状铁刺般向后伸长的锁链刀,以及身手敏捷,作为太古时代肉食猛兽的狠恶外观。
——不对。
它那踏稳地面的一双脚,以及就恐龙来说略嫌太长的双手……
毋宁说——……
「你以为你在模仿人类吗?」
像是用原本近似野兽的形状,勉强模仿人类的外形。
以能够学习达到自我进化的战斗机器而论,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吧。
在夏绿特市中央车站地下铁总站的战斗中,高机动型在舍弃「破坏神」暴露出血肉之躯的辛的枪火下败逃。
在列维奇要塞基地败给同样以机体为诱饵,凭着人形身躯挥刀砍来的蕾尔赫,而被迫放弃机体。
到目前为止,高机动型经常是败在人形物体的手下。
既然如此,它判断二足步行形态才是最适于战斗的外形,或许不是绝无可能。
实际上,倒也不是完全不适合战斗的形状。
虽然敏捷性上较差,但人型也不是没有优势。例如能运用多样化武器的双手,例如哺乳类当中首屈一指的投掷能力。只是两者对高机动型的战斗风格来说都是无用的优势。
穷究目的到了最后,达成不符目的的畸形进化。
辛定睛注视对方,冷冷嗤笑。
「即使变成人的形体,也得不到什么的。全都迷失方向了……你的这份执着也是。」
高机动型如今的目的,恐怕只有单枪匹马击杀辛——「送葬者」这一件事。
所以它彻底忽视战略上的合理性,为了寻找辛而袭击了指挥中心。
所以它虽击败了莱登等人却没有杀死他们,做出拿他们当人质的行为。
所以它特地将「送葬者」赶进这座地下熔岩湖,这种一架友机都没有的地点。
这些以战斗机器来说都是不合理的行动。是只须排除眼前敌性存在的「军团」不该有的行为。
一切都是为了击杀辛,只因为它执着于这一点。
什么执着……明明不是人类,却有这种想确定自己生命样貌的思维。
「你这个机器,本来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的——你成了失败品。」
照理来讲,它不可能听得懂这句侮辱。
但高机动型却用它的双脚,猛然踢踹了地面。
备用阵地的战斗如火如荼。蕾娜看着显示于一个子视窗的麾下「破坏神」与友军联合王国机的数量,感觉到己军正在节节败退,折兵损将。
这样下去,也许会没命。
此种冰冷的思考忽地闪过脑海,蕾娜咬紧牙关,狠狠压下了这种想法。不准这么懦弱,什么叫作也许会没命?
我不能死。
说什么也不能死。
因为要是死了,就会留下他一个人。
他明明希望我不要抛下他。
我明明答应过不会抛下他。
辛就没有留下我一个人。
他来了。
甚至跨越了注定死亡的命运,来到那火照之花的战场。
既然这样,我怎能只因为可能丧命,就……
先是配备的车身上部自卫用二五毫米链炮〈Chain gun〉射光炮弹,接着一二·七毫米重机枪也步上后尘。失去战斗能力的「鲜血女王」坐骑面前,又出现了一架斥候型阻挡去路。
蕾娜一边看着它肩上的机枪开始旋转,一边下令:
「全速前进!把它辗烂!」
「啥——!」
「区区斥候型,用『华纳女神』的重量绝对撞得飞!」
「!……遵命,长官!——抓紧了,女王陛下!」
驾驶员做好最坏准备大吼大叫。虽说比起战车来说属于轻装甲,但仍足足重达三十吨的装甲指挥车发出柴油引擎的凶恶咆哮发动突击。
管他是战斗用或是配备了武装,都无法改变这个重量差距。由于正在做照准动作而闪避不及的斥候型被撞飞出去。「华纳女神」毫不留情地压到因为重量关系而没飞太远的它身上,把它踩扁。
可能是肾上腺素造成的影响,蕾娜一边看着这莫名鲜明、强烈而缓慢地映入眼帘的凄惨场面,一边心想:
世界是……人类是丑恶、无情、冷漠而残酷的。
眼前的这片惨烈却简直毫无意义的,泥淖般的战场恐怕正是世界的真相。
可是……
用力咬紧的牙关挤压出叽叽声。
——会弄脏的。
当时辛如此说过。在「西琳」们的成堆残骸前方。用一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疲惫不堪的,有气无力的眼神与声调。明明他身上没有任何地方会让蕾娜碰脏了手。
当时辛觉得肮脏的是……
觉得一旦碰到,会玷污蕾娜的是……
她有时与辛说话,会感觉出一种仿佛伤痛的空虚。当他谈起人类的丑陋与低劣、世界的冷酷与无情时,会显露出类似虚无的一面。
那些神情原来是……
辛厌恶这个冰冷的世界。
厌恶无药可救地丑恶的人类。
也厌恶属于可厌世界的一部分、可厌人类之一的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说「会弄脏」。在那雪中庭园,才会冷言冷语地想与蕾娜保持距离。无论蕾娜说多少次不在乎,他总是坚持不肯依靠她。
简直好像把自己当成可怖肮脏的丑恶怪物,嫌弃自己似的。
好像怕把蕾娜拖进他所伫立的冰冷、无情的世界。
既然这样……
既然他不愿把蕾娜拖进去……
蕾娜狠狠瞪着眼前的战场,想着长久以来只看见这种惨状的人。
你其实应该也并不情愿……
继续留在你所看到的,这个凄惨的世界才对啊——……!
蕾娜定睛瞪视的前方,当然没有辛的存在。仅仅只有混乱无序的战场,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
他并不是不需要未来,并不是无法抱持期望。
而是还在害怕抱持期望、许下心愿后……会无情地遭到剥夺。
他告诉自己在这种世界没有多余心力去作梦,而扼杀了其实很想抱持期望的内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他认为自己的手中仍然只有战斗到底的骄傲,连抱持期望的力量都还没有的话……
如果他的心灵在世界的磨耗下,连未来的希望都一点不剩了的话……
那就由自己来代替他战斗吧。
对抗辛所看见的丑恶世界。对抗至今仍将辛封闭在内的冰冷世界。
好让一路战斗至今的他,这次能够遇见温柔良善的世界。
让结束战斗的辛能够做他自己,追求未来。
所以……
我才不要死。
掀起漫天漫地的如烟雪花与恰恰相反的幽幽地鸣,某种东西在「华纳女神」的眼前着地。带着铁青色装甲与凶猛的一五五毫米战车炮。
重战车型。
若是大约十吨重的斥候型还另当别论,面对战斗重量多达一百吨的这头钢铁怪物,就算用「华纳女神」冲撞也没有意义。不,真要说起来,看来就连那种时间都没了。那炮口瞄准「华纳女神」,以口径一五五毫米的空洞从正面瞪视蕾娜。
不知为何,她不觉得害怕。
岂止如此,蕾娜还正眼瞪向即将杀死自己的那个黑暗。
我不会死。
我不能死。
我才不要死。
我……
还没……
——刹那间。
高速穿甲弹的弹道,从侧面刺穿了重战车型的炮塔。
贫化铀弹芯咬破厚重装甲板的异样声音响起。接着是好像拿两块钢板互击似的,尖锐而沉重的八八毫米炮炮声响彻四下。
就像太阳穴被射穿的人类会有的反应,重战车型的庞然巨躯一瞬间静止下来,紧接着从呆站原地的难看模样,像是失去了支柱般崩溃倒地。
咦?
蕾娜不由得呆愣地注视它那庞然巨躯。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驾驶员恐怕也是同样的心情,「华纳女神」停止前进,某种东西降落在它的旁边,发出沉重的喀锵声——不属于「军团」的行走声。自动转去的光学感应器映照出那个身影。有如经过磨亮的骨白装甲,以及无头骷髅死尸般的造型——是「破坏神」。
座舱罩底下的识别标志,是装有瞄准镜的步枪——是「神枪」。
可蕾娜的座机。
『你还活着吗,蕾娜?』
爱理不理的声调,从无线电与知觉同步各自响起。
从感觉恍如隔世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以处理终端与指挥管制官的身份相处时以来,就从没改变过。
同样是虽然不爱理人,却珍惜战友的少女嗓音。
『因为他拜托过我。要是让你死掉,我就没脸见辛了……请你不要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乱来,擅自说死就死。』
虽说是精密而坚固的花岗岩,但经过长期高温烘晒,仍然变得极其脆弱。
越是接近热源的低矮岩石地,这种现象就越显著。「送葬者」用它当成立足处踩踏,在着地或跳跃的冲击力道下使其崩坏碎裂,一边逐渐缩小自己的移动范围,一边与高机动型展开激烈冲突。
零星分布的岩石平台即使是比较小的,顶部仍然有一幢民宅那么大,比较大的甚至有一个街区那么宽广。高低起伏也各有不同,有几个太矮而无法降落,另有几个则是正好相反,高到无法跳上顶端,如挡墙一般耸立。
两架近战格斗机跳跃通过这些立足处,就连高如挡墙的岩石都踢踹着墙面当成移动支点,宛如黑白双色的野兽,互相伺机咬破对手的喉咙。
不知是第几次的炮击,没能追上敌机过快的速度而彻底打偏,飞往大错特错的方向。
「啧……!」
配备了八八毫米战车炮与装甲,使得「破坏神」比高机动型要重上许多,能够跳跃的距离也有差距。这些限制了「送葬者」能够利用的立足处,让即使是细如锥子的岩柱都能当作立足处飞驰的高机动型,几乎能够单方面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条件上的劣势反过来说,赋予了「送葬者」长射程的战车炮,但高机动型速度快到能摆脱自动照准,并以紧急停止的方式四处弹跳。没有僚机联手行动的单架机体连要瞄准对手都有困难。
辛于跳跃中途将鈎爪打进一面岩壁,强行变更轨道。鈎爪抓住的岩壁随即遭到砍裂。高机动型踢踹着「送葬者」无法踩踏的烧红、低矮的立足处,几乎是从正下方像一枝飞箭般急速上升逼近。
「…………!」
鈎爪松脱,「送葬者」几乎就要落入熔岩湖时,辛勉强将另一支鈎爪插进别的立足处,将机体拉向该处。一着地的同时,高机动型以简直无视于重力与惯性的陡急角度冲杀过来,不给辛喘息的时间。
由于可蹬地的脚少了一半,高机动型的人型形态乍看之下似乎不适合高速机动,实际上速度却反而加快了。它将露出的轴心尖端卡进岩盘里,借此提升抓地性,而能够更有效率地将驱动器的功率转换为推进力。高机动型奏响金属与岩石互相摩擦的悲鸣,用猛烈踢踹的力道轰碎立足处,纵横驰骋。
采用了彻底加强与「送葬者」战斗所需能力的形态。
甚至不惜抛弃自己诞生时的形体。
既然选择留在战场,或许就该如此吧。
在极度集中于与强敌的死斗,逐渐专注沉没的意识当中,无意间,一种搞错场合的思维闪过了脑海。
既然是为战斗而生的存在,只为战斗而存在才是它该有的模样。
既然要活在战场上,其实除了战斗功能之外什么都不要才是对的。
——明明不肯舍弃你那不适合战斗的肉体。
蕾尔赫说得没错。
他们八六,终究恐怕只是不完全的存在。
即使如此,辛仍然不会想变成那样,变成只为战斗而生的存在。
过去,辛曾经试着变成那样。那是在他开始被人称为死神,称为送葬者〈Undertaker〉的时期。当时他尚未认识莱登或是如今并肩奋战的伙伴们,一同战斗过的伙伴总是比他先走一步。
他曾经觉得,若能抛弃人心该有多轻松。
他由衷认为既然要战斗到底,那样比较有机会活下去。
但是到头来,他没能变成那种存在。
斩击来袭。这个姿势难以闪避。辛用停止运转的高周波刀捞起掉在旁边的一个货柜残骸,让它岔进斩击的轨道。金属货柜的重量与移动的惯性将锁链刀拉离原本方向,「送葬者」像受伤的野兽般,以一种疯狂逃命的难看德性匍匐钻过其下。刀刃擦过使得脚部装甲脱落。
——其实你明明就希望,有一天能跟某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是这样吗?
或许是吧。虽然辛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是试着期望什么,即使如此,过去……
在第八十六区的先锋战队队舍;在调到那里之前,辗转长达数年的各战区基地;与一些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光,后来因为配属地点异动或战死而分离,或是重新配属到同个部队的战友们共同度过的时间。
那些对旁人来说想必平凡无奇,能够聊着无聊小事一同欢笑的短暂时光。
只有那时候,他不曾想过战斗的事。
他不是忘了。
只是没有自觉。
早在待在第八十六区的那时候起,他们就并不是只有战斗到底的骄傲。
也不曾希望如此。
瑞图与他率领的阔刀分队接到了下一份命令,要他们去搜寻辛的下落。
「收到。那么——……」
瑞图回答指示后,接着观察了一下身边的存在——一群与阔刀分队共同进攻到这里的「阿尔科诺斯特」。
她们是破坏据点用的自爆部队。包括一架为了搭载高性能炸药到接近「阿尔科诺斯特」最大装载量,岂止武装,连一部分装甲都卸除了的机体,以及保护她直到起爆的几架僚机。
瑞图对其中的一名队长级人员,隔着知觉同步说了:
「我们要走了。呃……柳德米拉。」
『好的,路上小心。』
她伴随着微笑的气息平静地回话,同伴们的「破坏神」仿佛要逃离她的身边,一架接一架地后退。瑞图待在为了负责替队伍移动殿后而留下的自机「米兰」当中,注视着她那宛如领悟到死期的天鹅般平静的仪态。
上次死过,现在又要再死。
但她们却……
忽然间,柳德米拉说了:
『您怕我们吗?』
她的「阿尔科诺斯特」——「马利诺夫卡一号」的座舱罩打开了。仿佛蝴蝶脱蛹诞生般,有着少女身姿的控制装置降落到滚烫火山的胎中。
她仿佛引以为傲地张开了双臂。
如同殉教者。
「告诉我——您怕我们吗?对您来说,一死再死,死了又死的我们很可怕吗?」
瑞图一瞬间为之语塞。
瑞图毕竟也是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虽说对方的内在是战死者的残骸,但是被外貌只比他稍微年长的少女般存在问到这种问题,据实以对有损他的自尊心。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点头。
因为她说得一点也没错。而这个「西琳」也早已发觉到了这点。
「——嗯。」
看到瑞图有些不甘心地点头……
柳德米拉宛如慈悲为怀的圣女般微笑了。
「这样呀……那真是太好了。」
「咦……?」
「因为觉得我们可怕,表示您与我们不同呀。表示您并不想变得像我们这些死亡鸟〈西琳〉一样。如果看到我们,您能够觉得可怕……那正符合我们的心意。」
仿佛由衷地……
感到安心似的……
「那么我问您,您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呢?您不想变得像我们一样——那么,您想得到什么呢?」
「……我……」
因为我是八六,所以想活得像八六。然而这句话,一时之间梗塞在喉咙里。
八六究竟是什么?
战斗到耗尽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八六的荣耀。但是总有一天注定会死也是八六的命运,而走到最后,就是那堆凄惨而毫无意义的尸体。
自己从来都不想死。没错。
他不想死……可是,他也绝对不愿变成逃避战斗,只能活在别人帮助下的可悲猪猡。
他想战斗到底……可是,他也不认为自己内心希望死得毫无意义与作为。
战斗到底,但是不要送死,不要没有意义。这就表示——……
「我想好好活着。我应该是想得到我的生命意义,好好活下去。」
在这绝命战场上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
没错,过去他曾经如此要求自己。他觉得无论失去什么,被人剥夺什么,只有这点他绝不会退让。
即使在第八十六区这种地方——即使在这种世界里,他仍然想「活」得有尊严。
八六不是送死之人。
是好好活着的人。虽然或许只有极其短暂的生命……但仍是活到最后一刻之人。
这件事……曾几何时,他竟然忘了。
「即使可能会死,但我并不是为了自杀而战斗。我想要的是意义。即使也许只是自我满足,但……无论是生是死,我都希望让自己能够接受,所以……」
纵然总有一天注定会死。
只有这点,一定要做到。
「……嗯。」
最后,柳德米拉心满意足地点头了。
她嫣然眯起眼睛,就像早在期盼着这个回答。
「这样就对了。因为您还活着,还能对您的生命抱持期望,而且能活得如同您的期望……只是……」
「只是……」已死的小鸟重复了一遍。
宛如祈祷,宛如乞求。
「只是,假若能够实现——不管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只有您无论如何都不愿让步的事物,那份骄傲,请您千万不要放弃。不要舍弃您作为您的部分。然后,但愿您——能获得幸福。」
柳德米拉——「西琳」没有生前的记忆。
她生前是什么样的人,只是短期派遣至此的瑞图无从得知。
但是……即使如此……
瑞图感觉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愿。
不知为何,瑞图明白到她们「西琳」正是为了这份愿望而战。
生前的她让步的,或者是放弃、未能实现、失去的事物。
仅只一次作为人类的死亡,造就了她如今的形体。尚未迎接过那一刻的瑞图……八六们……
还活着的你们人类……
但愿……
你们不用失去。
「……嗯。」
瑞图轻轻点了个头。目前,他还没有其他能作为回答的话。
他感觉这样对他说的,不是只有柳德米拉。
不在这里的「西琳」们也是。
而更不能忘记的是不同于他们,在第八十六区没能存活下来,除了骄傲之外什么都没得到就死去的八六战友们,以及之前捐躯的伊莉娜。
似乎都在对他这么说。
「您走吧——然后请您就当作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鸟死了,把我忘了吧。」
「嗯……不过……」
然后,瑞图说了。
对着眼前可怖且可怜的死者之鸟说了。即使就连这段对话,下一个她想必也不会记得。
但他说出了自己目前的答案。
「我不会忘记的,我会好好想想……因为我还办得到。」
这是个只能让「破坏神」勉强留步的,高度略矮的岩石平台。
在这系统因为周围温度过高而发出警告尖叫的地方,「送葬者」停下脚步。
高机动型正想从居高临下的断头台起跳,但在前一刻可能是察觉到辛的打算,停了下来。
在断头台与「送葬者」之间,没有类似踏脚石的立足处。
虽然以高机动型的跳跃力可以勉强跳过,但这样做距离太远了。除非往正下方纵身一跃,否则跳跃轨道会呈现抛物线。换言之一定会有一瞬间到达抛物线的顶点,既非上升也非下降、静止于半空中的一点。
正因为知道那一瞬间会遭到狙击,所以高机动型无法鲁莽靠近。
辛定睛注视着它想必正在高速思考如何追击的模样,寻找让「送葬者」后退的机会。他一面估算背后堵住退路般耸立的岩壁与自己的距离,一面谨慎地小幅后退,后脚弹开了破裂的碎片,让它落进岩浆里。高度专注的听觉,早已听不见响起的「滋」一声不祥声响。
只是——好热。
虽说不至于热到烧红,但这个立足处还是离岩浆很近。暴露在强烈的辐射热下,就连理应属于密闭空间的驾驶舱都已经变得闷热,有点难呼吸。虽说即使如此,人体还是有保持一定体温的功能,然而只是与身体接触,本身位于体外的同步装置拟似神经结晶当然不在恒温范围之内。忽然间,它的银环发出一道尖锐警告声。
「……!」
即使音量没有多大,但毕竟是来自后颈的极近距离。对异常现象保持戒心的人类本能刹那间让他身体僵了一下。表示故障的电子音效结束后,原本断断续续勉强听见的莱登或蕾娜的声音——终于从耳朵深处杳然消失了。
接收到无意识地绷紧的手臂抽搐动作,「送葬者」的左后脚违背意图地动了一下。紧贴岩壁边沿的脚尖一滑,踩碎了立足处的少许边缘。
「!糟……」
「送葬者」的姿势稍稍歪斜了一下。虽然被打乱的姿势轻易就能调整回来,绝不至于从立足处摔落或是踩空,然而毕竟是在一摔落就势必丧命的岩浆上战斗,辛的意识一瞬间分心去注意左后脚的位置。
高机动型没错过这个机会,付诸行动。
它伸长背上的锁链刀,勾住掉在地上的一个货柜,把非运转状态的刀刃用力一甩,用蛮力把里面应该空无一物,但终究以金属制成的巨大箱子丢了出来。
若是直接击中装甲单薄的「破坏神」,这个重量足以构成伤害……但无论以攻击或障眼法来说,这种行动都太粗糙了。它总不可能以为辛会为这点花招所惑而浪费战车炮的弹药吧——……
果不其然,货柜根本丢不中「送葬者」,难看地在不前不后的位置开始往下坠落。
看到那个动作,辛浑身寒毛直竖。
太早进入坠落轨道了——货柜里不是空的!
当辛看到货柜表面贴着一只像死了一样,但微微发出死前呢喃的阻电扰乱型时,他瞬即几乎是反射性地让「送葬者」向后跳开。
同时,阻电扰乱型让翅膀发出白光,释放电气。
电流通过货柜内部的某种东西。里面装了什么,不用看也能猜到八成。紫色电流舔过可燃弹壳底部的电子引信。引信以能够让装药燃烧的速度起火。
在弹药箱中——塞满的战车炮弹爆炸了。
收纳在箱子里的似乎是高速穿甲弹。爆炸只发生了一次,被燃烧气体撞飞的弹芯往四方飞散。
只是,高速穿甲弹的威力依存于其庞大无比的动能。而动能来自于弹体的质量,以及装药燃烧气体在炮管内持续替弹体加速赋予的超高速度。在没有炮管作为加速器的状况下,只让炮弹爆炸无法赋予其速度,自然也就产生不了原有的威力。虽说能将四·六公斤的弹芯加速到秒速一千六百公尺的装药威力也不小,但还没有高性能炸药那种破坏性的火力。
所以无论是飞散的弹芯、扩展开来的冲击波或爆炸火焰,都无法对向后跳开的「送葬者」造成致命打击。真要说起来,由于根本没用炮管固定飞翔方向,所以是名符其实的四处飞散。飞到「送葬者」这边的弹芯也只在极少数。
辛一面用脚部驱动器的最大功率往后跳开,一面调整左右驱动器的功率,借此在空中调转方向。他朝着背后的岩壁射出钢索鈎爪,卷起钢索让机体攀住角度垂直的壁面。
紧接着高机动型突破爆炸火墙,出现在他的眉睫之内。
「啧!」
没那多余时间回收鈎爪了。辛分离了卷到一半的钢索,留下鈎爪,用力踢踹岩壁逃向唯一可供闪避的空中——……
高机动型慢了一瞬间后降落在岩壁上,顺势以比「送葬者」强过一倍的骇人脚力剧烈踹碎一整块的花岗岩板,紧跟着跃上半空。
本来就已经高性能、高功率到不合常理的驱动器,又输出了很可能超出极限负荷的力量,高机动型的双脚尖刺部分都出现裂痕,但钢铁猛兽以此为代价即刻消灭自己与「送葬者」之间的距离,逼近必须屠戮的敌机。
用爆炸火焰做障眼法,张开弹幕限定退路,再抓准敌机待在空中、无处可逃的瞬间下手。
跟辛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以及机动打击群在列维奇要塞基地使用的手法完全相同。
简直就像还以颜色似的,它将「送葬者」逼到空中,然后在转眼间追上。
无论是炮击还是斩击,「送葬者」想迎击从后面追来的高机动型,都得掉头与对方面对面才行。然而追来的高机动型不用多这一个步骤,其中差距会带来出招时间的落差。
锁链刀的影子,落在「送葬者」的机师座舱上。
对方的动作比较快。自己现在就算挥刀,连两败俱伤的成果都达不到;辛直到此时依然冷静透彻的头脑一隅做下这个判断。他知道这样下去驾驶舱会被斩裂,失去控制的机体将会直接坠入视野下方的熔岩湖。
可能是因为极度专注的关系,时间看起来像是被奇妙地拉长;振动的刀刃即将迫近眼前。
面对高速扑来的自身之死,辛的意识丝毫无动于衷。
忽然间他想,或许这也是一种旧伤。
无论战友有谁或有多少人阵亡,他都能以正在战斗为由,将悲伤与愤怒延后处理。
他告诉自己要悲伤等战斗结束后再说,割舍该有的感情,以维持不可或缺的冷静透彻。无论是让思考变得狭隘的愤怒还是让人裹足不前的恐惧,因为在战斗中都是不必要的,所以将它们封印起来。
意识甚至连生物理所当然该有的生存本能都能迫其休眠,用冷漠无情的目光观察他人与自己的性命,比起人类,毋宁说落入了更接近战斗机器的层级。
这是培养起来的技术,也是铭刻于心的伤痛。
他总算能将这当成伤痛了。
目前,这还是必要的伤痛。
但假如有一天,他能抵达一个可以舍弃伤痛的地方……
为了抵达那个地方,现在——就连这份伤痛他也要利用。
切换武装选择。
脚部破甲钉枪,四具。强制排除贯钉——同时引爆。
击出〈Trigger〉。
在没有任何物体可供贯穿的空中,于脚下只有空气的位置,四具破甲钉枪炸飞它们的贯钉,接着发出炸裂声启动了。
虽说只限最薄弱的炮塔上方,但毕竟是能捅破重战车型装甲的五七毫米破甲钉枪,而且是四具同时引爆。
用以替钨合金桩子加速到足以贯通坚固装甲的大量装药,凭借着与制造出超高速度的力量同等的激烈后座力让「破坏神」向上弹起。支撑机体的四只脚,全获得了往上的推进力。
结果,简直就像拿空气当立足处似的。
「送葬者」于跳跃的途中,踢踹空气做了第二段跳跃。
高机动型的锁链刀空虚地砍断了「送葬者」脚下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早已不具射击装备的高机动型无法做出同一种机动动作。只有光学感应器的幽蓝视线,依然带着无生命的憎恶与杀意仰望着「送葬者」。
辛正眼回望那个视线……
高举高周波刀往下劈砍。
这对高机动型而言,是无从闪避的空中斩击。
砍个正着。至今面对「送葬者」——所有「破坏神」的攻击总是持续躲过致命伤的高机动型,终于被这一击撕裂开来。
漆黑装甲与框架遭到斩裂,露出内部构造。辛再补上一击,利用反作用力将另一把刀劈向对手。
高机动型反射性地保护己身,将一把锁链刀岔进刀刃的轨迹。高速振动的刀刃互相干涉,两把都被弹开折断,飞了出去。
产生的反作用力,让两架机体也都被震飞。
由上往下劈砍的「送葬者」飞往上方。
承受攻击的高机动型,则像是被这份力量与刀刃干涉的反作用力拍打般往下摔。
不具有飞行能力的「破坏神」旋即受到对万物一律平等的隐形重力之手所囚。它描绘出抛物线,在顶点静止后迅即往下掉,一路加快速度坠落。
交错的位置不好,这样下去会掉进岩浆。辛射出剩下的鈎爪,让它卡进断头台的中心附近位置。不顾在高温环境下已经受到加热的马达陷入过热状态,辛以最大速度卷线变更坠落方向。他分离终于开始喷火的钢索鈎爪,降落在断头台上。
「……!」
毕竟是从比设计时预设的高度更高的位置着地,尽管不同于共和国的铝制棺材,「女武神」的缓冲系统在设计上安检标准较高,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仍保护了处理终端,但就像为此付出代价,驱动系统回以警告。线性驱动器断裂,框架与关节零件损坏。几件装甲脱落,硬梆梆地掉在火烫的岩盘上弹跳起来。
至于高机动型,并未配备鈎爪。
也没有坠入岩浆之前,能用来让自己逃到安全地带的多余时间——亦即开始坠落的高度不如「送葬者」来得高。
即使如此,它仍然挥动剩下的锁链刀,设法控制住姿势。它勉强降落在附近一块岩壁的边缘,然而立足处被尖刺弄破而无法承受所有冲击力,脆弱地崩垮。黑色躯体再次摇晃,被抛向脚下的地狱深渊。
『…………!』
它就像人类伸出手那样伸长锁链刀,插进断崖。高速振动的刀刃未受到抵抗就切开了岩壁,顺势往下滑了几公尺,等停止运转后才总算静止于半空中。
由于岩壁和缓地往内弯,它被锁链刀吊在半空中。手脚都构不到断崖,就像挂在蜘蛛丝上的虫子一样可悲。纵然是擅长三维战斗的高机动型,这下也绝无办法爬上断崖。
大概并未设计得能持续支撑几吨的自身重量,刀刃根部发出不祥的叽唏挤压声。零件被拉长而发出的叽嗤叽嗤惨叫,高亢地混杂于岩浆的低吼中。
除了放弃机体之外,已经没有办法脱离这个困境。
或许是做了这个判断吧。只见它故技重施,流体奈米机械的银光从装甲缝隙中丝丝渗出……
「——受死吧。」
将那把锁链刀纳入准星,辛毫不留情地扣下了八八毫米炮的扳机。
在破损状态下硬是强行急速掉头,而且虽然用制退复进机吸收了后座力,然而后脚左侧全面承受到八八毫米炮强烈的射击后座力,原本已经龟裂的关节部位终于应声折断,飞了出去。
然而,以失去行走能力作为代价……
从极近距离炮轰的高速穿甲弹粉碎了花岗岩的岩盘,以及卡在里面的锁链刀前端。
『———————————————————————————!』
伴随着近乎悲鸣的尖叫,高机动型往下坠落。
落向视野下方,熔化沸腾得赫赫炎炎的岩浆之海。
即使如此,战斗机器的本能依然做出临死挣扎。大概是想趁完全坠落前飞走吧,流体奈米机械继续渗出机身,在朱红湖泊的上方勉强塑造出蝴蝶形体,沉重地起飞。
然而拍动的翅膀,却在起飞之后即刻起火燃烧。
接连不断。
一渗出变成蝴蝶形体,拍动单薄翅膀的瞬间,蝶翼就开始燃烧。明明还没碰到岩浆,却自己冒出朱红透明的火焰烧了起来。如同火星,如同被吹散的虞美人艳红花瓣,一边引燃火焰一边疯狂地激烈乱舞。它们短暂地散播出赤红火花,最后焚烧殆尽化作灰烬下坠。
是辐射热。
别说「破坏神」,就连战车型或重战车型都无法在这高温环境下久居。更何况这些温度容易上升的薄纸般蝶翼,离高温空气盘绕不去的岩浆那么近。
不逃走就会一起坠入岩浆,但一逃走蝴蝶翅膀又会起火燃烧。
不晓得高机动型究竟有没有发觉,它太过执着于独力击杀辛,竟然自己选择了这种战场。
拖着没能逃走的流体奈米机械,高机动型的框架坠入岩浆。低黏性的暗红液体吞没漆黑装甲,纷纷飘落的蝴蝶灰烬跟着步上后尘。
响彻四下的机械尖叫——消失了。
这就是长达数个月,仅凭一架机体将机动打击群逼入绝境的高机动型——最后的结局。
对辛而言,「军团」无论是吸收了战死者灵魂的「牧羊人」或「黑羊」,还是不同于它们的机械制「白羊」,都是持续悲叹着想安息却无法如愿的可怜亡灵。
话虽如此,辛从第一次在任务中遭遇高机动型以来就一直受到它的烦扰也是事实,或许是因为如此吧,即使如今已经击毁对手,他几乎没什么感叹。
也没有与「军团」战斗时本来就从未感受过的胜利亢奋,或是为逐渐消失的亡灵送行时的一抹寂寥。
「…………」
辛仅仅只为了让过度集中的意识稍稍得到放松而呼一口气,拖着折断的机脚让「送葬者」掉头。
好热。明明战斗行动结束后,已经将功率降低到巡航模式了,机体温度却不见下降,反倒还一点一点地即将上升到危险层级。是洞窟内的气温太高了。由于此处地形贴近热源,上方有厚实岩盘隔热,开口又极端地少,造成热空气无法释放出去。
没办法再待太久了。再不离开这里,无论是机体还是辛自己的身体都会受到这高温的伤害,迟早会无法动弹。届时命丧黄泉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所以,要在那之前……
「送葬者」跛着脚的迟缓动作让辛满心焦急。即使如此,他仍然设法让虽是匹悍马却忠实可靠的机甲成功一百八十度掉头……
然后,他才终于看到了那个光景。
在战斗中他没有去留意。直到现在这个瞬间之前,由于那里位于他的背后,他一直没看到视线前方的那个状况。
可能受到两架机甲激烈交战的余威波及吧,事到如今,已无从得知是哪一边的攻击导致这个状况。现在高机动型已经毙命,就连是蓄意还是无心都永远成谜。
从断头台到这个洞窟原本的入口……辛在遭到追赶时经过的,与这个洞窟唯一的出入口相连的……
细长的岩石通道——从中间崩塌了。
「……咦?」
不知道茫然自失了多久。
无意识之中脱口而出的,不知算是疑问还是否认的声音让辛回过神来。
脱口而出的是疑问还是否认,其实根本没太大差别。无论他对状况表示疑问,还是否认这种可能性,眼前的光景都不会改变。
状况作为无可争辩的事实,依然如故地摆在眼前。
长达十余公尺的唯一通道已经崩毁。这件事将一个结局摆在眼前。
这下……
回不去了——……
虽说是回程通道崩毁而陷入孤立的立足处,但毕竟是刚刚才让两架机甲兵器展开死斗的场所,宽度足以提供助跑距离。若是同时使用钢索鈎爪更是肯定能够脱身。要跳越崩毁的部分并不是很难。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假如「送葬者」处于最佳状态的话。
机体脚部受损,钢索鈎爪一个不剩。凭着必须跛着脚才能勉强步行的「送葬者」,无法跳越这短短十余公尺的距离。当然靠血肉之躯更不可能,也没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器材。
辛已经无法靠一己之力,逃离这个地下洞窟了。
也没有求援的手段。
同步装置坏了,连不上知觉同步。
由于电波被厚重岩盘遮蔽,资讯链也好雷达也好,就连无线电都不通。
要是芙蕾德利嘉留在管制岗位的话,或许还有可能察觉到他的困境,但她已经因受伤而离开战斗队列了。
莱登等人应该正在搜寻辛的下落,然而他们既然不知道辛人在何处,在广大的地下要塞中抵达这个地点的可能性不高。能继续封锁这个战域的时间也所剩不多。
而在这种环境下不用等时间耗尽……辛的身体恐怕会先撑不住。
「…………」
当他有所自觉,知道无计可施的瞬间,全身顿时变得瘫软无力。
啊啊。
就在这里。
我就要在这种地方死去了吗?
不为人知地,无法回到归宿?
无所作为地。
面对这个事实,不可思议地,内心却很平静。
即使明白不能如此,但是习惯了就是习惯了。或许是因为如此吧。
或许是起因自在第八十六区活过的九年之间,定睛注视着从军到最后注定面临的死亡结局,在他们心中建立起的生死观。
死亡,经常是近在眼前的。
自己也许明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
即使今天得死,也必须接受。
没有必要恐惧,也没有理由排斥。
只要已经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话。
「……已经够了吧。」
辛脱口说出再也无人听见的话语——记录处理终端发言的任务记录器,不知何时已经停摆了——打开座舱罩下到机外。系统早已受热过度而陷入沉默,冷却系统也一并宣告不治,既然如此,驾驶舱内的温度很快也会达到危险层级。虽然他知道离开驾驶舱只会加快死期,但他不是很乐意在密闭驾驶舱中闷死。
堪称热风的机外滚烫空气裹覆全身。未经过辅助电脑修正的岩浆朱红强光烧灼了视网膜。
或许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辛为无数人送过行,长久以来埋葬了众多战友。现在只不过是自己加入战死者队列的时刻到了。
八六是注定死亡的存在。
死得简单、容易、理所当然。
只不过是轮到自己罢了。
只是……
「早知道……就不说了。」
他小声低语了一句。
光只是这样,热风就烤得喉咙又辣又痛。
不该说那些话的。
果然不该对未来抱持什么期望。
有期望就有失落,一向如此。
他说过希望蕾娜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去。结果偏偏就在之后没多久,变成这种结局;既然如此……
不知道蕾娜会不会悲伤……八成会吧。她就是那样的人。所以两年前,辛才会希望蕾娜能够记得他们。
都怪自己做那种反常的事——结果害她必须背负起不必要的伤痛。
辛背抵着若不是穿着断热性强的机甲战斗服,已经连靠都不能靠的「送葬者」装甲,仰首向天。尽管他早已失去能够祈祷的神。
举枪自杀应该会比被热死痛快一点,但他不想这么做。因为他觉得那样有点像是背叛。
像是背叛他跟至今并肩战斗过的所有战友说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带着先一步死去的所有人,前往他最后抵达之地的约定。
像是背叛他跟蕾娜说好,一定会回去的约定……虽然最后他还是没能遵守。
「……蕾娜。」
至少……
或许应该庆幸不用让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抱歉了。」
这时,一个白影站到了他面前。
悲叹之声静静降临。那是「军团」发出的临死之言。是被人将脑部构造的复制品封入杀戮机器之中,不停重复死前最后思维的亡灵悲叹。
女性的声音。
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宛如月光的无情嗓音。
辛仿佛受到吸引般抬起视线,看到一架老旧的斥候型,不知从何时起寂然无声地伫立于前方。
它有着月光般的白群色装甲,以及女神凭倚明月的识别标志。
「无情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