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思死矣

关其思是郑国武公时期的谋士，时称大士。这是百度百科上的说法。百度百科上还说，关其思这个人，死得冤。

后人说他死得冤，不是说他是冤死的，而是说，他死得没名没姓，简直是白活。关其思是大士，深受皇上喜爱，皇上见了他总是要叫上一声“爱卿”。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是个老头，也就是个“老爱卿”。每天早朝的时候，皇帝坐在上面，关其思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瞌睡，皇上也不生气，这便是“老爱卿”的特权。后来一天早朝，关其思没睡觉。不光没睡觉，还提了个建议。郑武王听后连连称好，总结来说就是“三个好”：好你个关其思，好死不死的提这狗屁建议，让朕如何是好？——于是，关其思被处死了，就因为提了个狗屁建议。

郑武公想打下胡国，但是胡国上下个个小心谨慎，防守森严，好像患上了PTSD。郑武公后来想了这样一个办法：把自己的女儿，也就是郑国的公主嫁到胡国去。这样公主既是自己的女儿，又是胡国国君的妻子，是既属于郑国又属于胡国的中间态。在胡国看来，郑武公虎毒不食子，胡国大概是很安全。而在郑武公眼里，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此时正是一举入侵胡国的大好时机。——以上，是郑武公的想法。实际上，胡国想的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郑国尤其防备起来。郑武公肠子都悔青了，只能半夜躲在被子里咒骂，第二天早朝，嘴边都长起水泡来。这时候，郑武公对满朝文武说，朕想用兵了，咱们打谁好呢？当然，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关其思。

关其思当时就知道，皇上想打胡国。不光是想打，简直是想得牙根直痒痒。他当即就说，打胡国吧。后面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郑武王说，打胡国就是打我女儿的国家，也就是打我自己。郑武公于是当即下令处死关其思，罪名是叛国。

有人说，关其思这人，邀功心切，晚节不保！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学生会长。她说这话时，眼睛瞪得像红烧鲤鱼，胳膊叉得像只烧鸡，腿一抖一抖地，像盘正在沸腾的水煮鱼。很明显，这是在指桑骂槐。等我意识到她骂的其实是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这时会长的脸已经从鱼或者鸡变成了烟熏三十年的黑腊肉。全屋子的人惊诧地看向我，希望从我的表情中找到一些坚毅或是奋战到底的感情，但我自己觉得我当时应该更多的是惊讶。虽然一开始我就知道，她瞪着的是我的方向，但我一直坚信那是更左一点或是更右一点的位置。——毕竟我又没惹到她！直到我左边和右边的二位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我要声明的是，我一边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想到的是：原来是我！

会长说，张麻子心机太重，我们学生会可容不下他。这话我是听王五跟我说的，王五跟我是打小的朋友，好得很。有一回王五失恋，拉着我出去喝了一宿的大酒，当时我就跟他说，没事，兄弟在呢。第二天开始我俩穿了一个月的情侣衫，还被人家误以为是同志，暗地里组织了个“王五与张麻子永结同心”协会，拿我们俩的合照当头像建了个大群，会费二十块，据说到现在都还没解散。这是题外话。我问王五，我怎么有心机啦。王五说，我看没有。我说，你看有个毛用，她怎么说的？他说，会长说你会演，那天大会上，你晾了她半个钟头，还装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说，坏了，王五，我是真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了，肯定当时跪下来给她舔皮鞋。他说，我信。我说，你信个毛，她哪来的皮鞋？但是我知道，学生会我是待不下去了，最好抓紧滚蛋。

无论如何，关其思被处死之后，胡国很快就放松了起来，没过多久就被灭国了。据我所知，胡国灭亡的主要原因就是信了郑武公的鬼话。然而郑武公是男人，这就从侧面论证了男人的鬼话不可信。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的乐趣之一便是用《史记》证明男人的话不可信。比如说，秦王嬴政跟邻国交好关系，攻打远国，等到打完了就和邻国反目成仇，是两面三刀的代表。然而嬴政也是男人，这也侧面证明了男人的话不可信。不过我也是男人，如果男人的话不可信，那我上面的话就也不可信。由于这个逻辑，男人便一跃成了十足的信任冠军。以后人家问我是谁，我就不说我是张麻子，而是说我是男人。这样人家就都不禁对我竖起大拇指，纷纷来信任起我来。为了这样的完美结局，我一直在为证明“男人的话不可信”而努力。不过现在这个证明还没有完成，学生会长说我藏小心思，我也只好承认了。

关于关其思，其实还有一些疑点。比如说，关其思知不知道那个建议不该提？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是，郑武公把女儿嫁到胡国没能让他们放松警惕，处死关其思却做到了。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处死的大臣也是泼出去的水，很明显关其思这盆水要更重一点。可是这名“老爱卿”却完全不知自觉，简直是送死。所以有人说，关其思是自愿赴死的，他早知道郑武王想要一个诱饵。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为国捐躯的大士形象显然和之前急功近利的老滑头完全不同，甚至多少有一些悲壮。不过要我说，关其思都不一定提过这个建议，皇上说他说了他就是说了。左手除掉一个吃饭不干活的老臣，右手吞并垂涎已久胡国。一石二鸟美差事！我还想再证明我的观点，王五就打断我说，张麻子，你这是历史虚无主义。我说，这可不是！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之后我悄悄查了查，觉得王五说的大概是对的。

后来一整天我都在想关其思的事情，好像我就是关其思，关其思就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我真就变成了关其思。皇上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问着“吾欲用兵，谁可伐者？”，我就在下面答道“胡可伐”，然后就掉了脑袋。之后的几天我也做了同样的梦，只是每一次我的想法都不一样，时而是为了立功，时而又是甘愿赴死。有的时候是皇上硬加给我的罪名，有的时候甚至是他亲自到我面前求我陪他演戏。只是这故事，每次都是以郑武公把公主嫁到胡国开头，也都以关其思掉了脑袋结尾。我已经体验过无数个关其思，所以现在我也这样觉得：关其思这个人，死得冤。冤就冤在他的故事是一个寓言故事里的反面例子。好像他的出现就是为了证明“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人们一拿起关其思的故事，就会认为关其思是个不会处知傻瓜，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人头落地的下场。相比之下，所有对于关其思的辩解之词都有一点阴谋论的意味。现在我经常拿关其思的故事出来研读，希望能从字里行间找出一些证据，证明关其思不是个傻瓜，这样我就不用每天做梦时都要忍受被别人当作傻瓜的煎熬。

我还没有离开学生会。如果你看见了我，我很有可能穿着一件破皮夹克，因为那是我唯一的外套；你跟我搭话，我很有可能不会答应，因为我总是戴着耳机。我还在学生会，开大会的时候会长总是讲一些隐喻，我却还是笑呵呵的，王五告诉我，那些隐喻有八成是在影射我，我也毫不自觉。你绝不能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就像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样。每当到了夜晚，我就不再是我自己。我是关其思，我是学生会长，我是王五。我上完早朝后打起哈欠，决定回家再睡一觉；我从衣橱里偷偷找出来一盒泻药，准备把它倒进张麻子的茶水里。我绝不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总是在猜测。这件事我从不说出来，所以你看我总是在发呆。别人问我都猜出了些什么来，也只能得到一些废话。

所以如果你问张麻子，关其思光荣一生，最后他站上刑场，面对绞刑，斩刑，或是随便什么刑，他都会想些什么呢？张麻子就会这样说：

关其思已经死了。他在最后时刻所想到的，大概也只是“死亡”而已。

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韩非子·说难》

初稿  于2022年1月30日

二稿  于2022年2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