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朱颜依旧

“谢谢你。但是，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的哦。” 躺在简陋的床上，我又做起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梦。那轻柔的声音不停地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像一颗裹满了蜂蜜的枣，松软，甜蜜，似乎还带着几分属于少女的羞怯。我只记得那声音，却忘记了她的相貌。“那究竟是一匹怎样的小马呢？”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从孩童的时候开始，它便牢牢抓住了我的心。 记得……那应该是某个暑假吧。抛开让小马们心烦意乱的暑假作业，我和父母一同来到了海岸城——小马国南边的边界。这是个度假的好去处，每年夏天都会有许多小马慕名前来。除了美丽的海景，这里的仙草冻也是一绝，是绝不能少的消暑美味。 那时我还小，并不理解这种成年小马们才喜欢的放松方式。从内陆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沐浴在阳光下，看着许多和自己年龄相仿乃至比自己年长的小马驹们在海滩上奔跑嬉戏，热衷安静的我并不喜欢这样。当父母在凉爽的海水中恣意漫游时，我只是一匹马躲在阳伞的阴凉下，独自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譬如暑假作业该怎么完成，回去之后要做些什么，尽是些无聊乏味的想法，所以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然后她出现了。一匹有着漂亮柔顺的天蓝色鬃毛的独角兽，她看起来好像比我大好多。她的身上披着漂亮的纱裙，头顶带着草帽，白色的毛皮和会说话一般的蓝眼睛不禁令我感到心动。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丽的雌驹。 “啊呀，这是谁家的小弟弟呢，”她看着我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孑然一身呢？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小马陪你一起玩吗？”出于羞涩，我并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只是喜欢安静，而是害羞地点了点头，因为她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那，要不要和姐姐一起玩呢？”她面带笑容地看着我问，“别担心，姐姐会保护你的。”我是独生子女，也没有其他的亲戚，因此十分不擅长应付异性，尤其面前的小马还是比我大很多的异性——嗯……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嗯……嗯。”现在想想，我那时怎么就答应了呢。时间太久，很多细节已经记得很模糊，只记得那天和她一起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最后还是傍晚在海边依依惜别的。这一别便是好几年，期间我们搬了家，但那时我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住处，以为这不过是一面之缘，并不需要为此十分在意。若不是有什么因缘的话，两匹陌生小马再见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小得甚至都可以认为是某种不可能发生的事件。 但是我错了。那之后我们又去了一次海岸城，又是那片熟悉的沙滩，而我也毫不意外地再次和她见面了——她看起来几乎什么都没变，草帽，纱裙，美丽的毛皮和鬃毛，会说话的眼睛，乐观美丽的笑容，还有那甜丝丝的声音。“好久不见，你好像长大了呢。”现在的我和她已经不再是姐弟，而是一对年龄相仿的小马。只不过，在其他小马看来本应该面露羞涩的接触，在她看来却是如此地习以为常。她依然像那时一样靠近我，但我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咦，你在害羞什么？难道说你把姐姐忘了吗？”她垂下耳朵，有些难过地看着我。 “当，当然没有！”我红着脸回答，“只……只是，你离得有点太近了……” “啊，以前的你才不会注意这些呢！”她嘟着嘴说，“长大之后的你居然会是这样，真是让我感到难过！”她赌气赌了好一阵，直到气消了我们才重新开始话题。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呢，”她笑着对我说，“那天玩得太开心，以至于我都把这些事给忘了。”她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她依然记挂着我，这点让我也感到很意外。 “莱斯，我的名字是莱斯，”我红着脸对她说，她面带笑容的样子令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得尽力扭过头去，不肯正视她。而且，她应该算是我交到的第一个异性朋友吧。 “莱斯吗，是个有趣的名字呢，”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我叫银星，要记住哦。” “记住……为什么要记住呢？”我不解地问，“因为我和银星你有过一面之缘吗？” “那可不只是一面之缘哦，”她笑着对我说，那笑容甚至让我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那是一个愉快的下午。”虽然看上去像是同龄小马，但其实她应该比我大很多吧。 “说起来……银星你今年多大了呢？”思量再三，我还是问起了这个问题。 “这……”天蓝色鬃毛的小马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也不记得了。总觉得上一次算自己的年龄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既然不记得，我便也不再多问，短暂的聊天便到此为止。不过在她的提议下，我们还是在海边度过了难忘的一天。 “真是有趣的一天，”当一天即将结束时，我坐在海边对她说，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你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也许是因为男孩子的情窦初开吧，我忽然想把这份记忆珍藏起来，照片也好，文字和日记也罢，我想把这一天当作珍宝留作纪念。 两三年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银星依然是那个银星，而我则比那时变得更高、更强壮了，在我的眼中，现在的她就像是妹妹一般。不过出于对她的尊重，我依然把她当作姐姐看待，谁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已经比我大那么多了呢。这次我是独自来到海岸城的，那天也是我们在上一次相遇后玩得最尽兴的一天。直到天空铺满繁星，我们都还意犹未尽。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沙滩旁，互相道起自己的故事。我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经历都告诉了她。听罢这些故事，除了银星咯咯的笑声，还有属于她的故事：“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有匹小雌驹在旅行时路过这里，便对这里一见钟情。她不顾同行的小马的劝阻，执意要留在这里。她用身上所有的钱在这里找了住处和工作，日复一日，只为了能够停留在这里。每到夏天她就会戴上草帽，穿上漂亮的纱裙，享受这片海滩和这座城市的美。” “听上去像是个亦真亦幻的故事呢。”听罢这个故事，我忍不住笑道。 “的确很亦真亦幻，”银星笑着说，“但是如果莱斯愿意相信的话，那这就是属于我的故事。”自古以来小马国已经有了太多的传说，就算再多一个也没什么。不过，和银星相处的时间久了，总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会想到她。无论我是否还在海岸城，这份感情都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消失。难道说，这就是名为“喜欢”的感觉吗？ “银星！”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她，“我……我，我喜欢你！”我几乎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在这空旷寂静的海滩上说出了这句话。如果现在是白天的话，肯定会有许多小马凑过来围观我们，并最终看到他们所期望的结局——成功或是失败。 不过，银星却只是莞尔一笑，似乎是早就预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谢你。但是，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的哦。”甚至没等我问出“为什么”，她就已经小跑着离开了海滩，在夜色的掩护下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那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只是一场旅行，而且这样一来也算是了却了我的心愿——和她告白一次。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没关系。因为自那之后，我们之间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 又过去了几年，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来到海岸城出差。那时正值夏天，我便想着到海滩放松一下，谁成想居然又在这里见到了银星。她站在沙滩上朝着远处的我挥蹄，而我自然也不好意思拒绝，便主动来到沙滩上和她见面。她依然是那副模样，容颜也是，声音也是，不禁让我好奇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灵丹妙药才能让自己永葆青春。 “你还是没变，”这一次，我伸出蹄子，摸着她的头感慨，“而我现在都已经是青年了。” “是啊，”银星也像是附和般感叹，“就像是被时间禁锢了一般，从某一天开始我似乎就停止了成长和衰老。”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现在这副样子让我很难不相信她的话。 “你不希望一直保持这样子吗？”我忍不住问道，“许多小马都为此感到求之不得呢。” “或许吧，”银星低下头，垂着耳朵，有些沮丧地回答，“但是看着其他小马在自己面前老去，这实在是太残酷了。明明自己也希望变成那样，得到的回答却只是‘妖怪’……”说到这里银星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在哪匹小马面前哭泣。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将自己并不怎么强壮的臂膀借给她，直到她恢复心情为止。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谢谢你，莱斯。”她露出有些憔悴的笑容对我说。 “你……原来还记得我的名字啊。”其实这才是最让我感到惊讶的地方。周围的小马似乎都没有发现她的不同，难道说只有我自己能够注意到这一点吗？这不禁让我开始对银星的身份感到好奇。很多年前我就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但直到今天我才下定这样做的决心。 “当然了，”银星用轻松的口气回答，“莱斯你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自然也就记住啦。”她的相貌依旧年轻，她的声音依旧青涩，只是我现在更对她的内在感兴趣。 “谢谢你。但是，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的哦。”那句话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也许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并没有继续陪她，只是和她道了别便离开了。也许，我们真的没法在一起，就像两条曾经相交但又因为种种原因就此远离的线一样。 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我几乎把能够找来的和灵异事件相关的书籍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和银星相似的案例。她似乎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但其他的小马却也能看到她；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但周围的任何一匹小马却都不曾察觉到异样。也就是说，银星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小马，但不知为何她却有着不老的音容笑貌。 那之后我就像是和海岸城无缘一般，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里。不过，那天，那时，那位年轻的小马，这些我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等我再次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而早已心有所属的我便渐渐淡忘了她的名字，除了那句话。 “谢谢你。但是，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的哦。”也许，她其实早就已经放弃了吧。在遇到我之前的某个时候，面对和我有着相似经历的小马，她也一样说过这番话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带着家眷来到海岸城游玩。同样是夏天，同样是那片海，海滩上已经没有我熟识的小马，除了她——她再一次出现了，但只是像面对陌生小马那样看了我一眼便离开了。女儿注意到她的出现，连忙凑过来问我那究竟是谁。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得搪塞说那不过是位路过的大姐姐罢了。 “她看上去好漂亮！”女儿高兴地对我说，“我长大了也想变得像她那样漂亮！” “好，好。爸爸期待能够看到你长大的那一天。那时的你一定会比那边的大姐姐更漂亮。”只可惜，我这番话一语成谶。女儿和妻子先后因病离世，原本幸福的家庭在短短的几年间便分崩离析，这令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瞬间失去了生活意义的我辞掉了工作，开始以烟酒自暴自弃地度日，没过多久就变成了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也不知是哪来的火气，我居然将一切都归咎于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虽然她什么都没做。 虽然我是这样想的，可真的到了她面前的时候，我的情绪却又变得异常平静，似乎一到了她面前我的怒气就消失了。不同于此前，她只是面朝海滩，似乎正在等待我的到来。 “你……”等我想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经忘了。 “没关系的，就这样忘了我吧，”她转过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因为我是个不老不死的妖怪，和我在一起，你也不会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幸福的。” “那……我的家庭的分崩离析——” “我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用做，”她哭着对我说，“每一匹，几乎每一匹倾心于我的小马最后都会以孤独收场。无论他们的生活是幸福还是悲苦，他们最后无一例外地会来到这里和我见面，你也不例外，莱斯。或许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你根本无法忘记我。”她的这番话似醍醐灌顶般提醒了我，仔细一想的话的确是这样。虽然有了孩子和家庭，虽然我忘记了她的名字，但在我的心中始终有她的一席之地，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而已。 “所以，忘了我吧。这对你自己来说也是一种解脱。”面对她如此真诚的恳求，再一想到女儿和妻子，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明明已经发过誓再也不会流泪的。 “可是我……做不到，”我终于正视自己的内心说道，“你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位久未相见却一直记挂在心的朋友一样。让我就这样忘记你，我实在是做不到。”她似乎也预料到我会这样说，因此情绪并没有十分强烈的波动，只是平静走向我，微微弯下腰，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你要记住哦。我的名字，是银星。”她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嗯，银星……”对已经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我来说，银星就是我的救赎。 “即便我是妖怪，你也愿意继续接纳我，记挂着我吗？”临别前银星问我，“有可能……这就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也说不定呢。”那又怎样呢，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已经在我的记忆中留痕，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被抹去。更何况，她的出现救赎了我，重新给予了我希望。 “当然了。”这一次换成我笑着对她说了。这也算是我给她的一点点回报吧。 海浪轻轻拂过沙滩，浸湿了那少女模样的雌驹的蹄子。她依然戴着草帽，穿着纱裙，站在那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的海滩边。现在还没到旅游的时节，海滩上几乎没什么小马，除了她，那匹白色毛皮的独角兽。她天蓝色的鬃毛被草帽遮住了一半，让路过的小马很难看清她的相貌，尽管只是从那毛皮一眼看去，却也能对她的美貌略知一二。她像是在等谁一样，周围的小马走过了一批又一批，虽然有不少小马都对她感兴趣，但无论是呼喊还是驻足，这些都没能吸引她。她只是站在那里，痴痴地，痴痴地等待着她要见的那匹小马。 直到黄昏时分，一匹老马这才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来。他已经年老体衰，没有力气从高处走下海滩。听到这拐杖的声音，那匹小马转过头，朝他远远地露出微笑。老马只是慈祥地看着她，现在的他连挥舞蹄子的力气都没有了。短暂的见面后，老马又拄着拐杖向前走，而少女依然面朝大海，独享着夕阳之下的海滩的美。 “你还是没能忘记我呢，”她忍不住感慨，“但是就像我说的，我们是没法在一起的。”在那草帽和纱裙之下，是银星一直以来隐藏着的角和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