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 第三章:怯弱的星星
四月的夜里,春光盎然。河流开始解冻,碎冰像瓦片一样相互碰撞,融入下面的河水。在一些已露出一角的河流,水光像在黑暗中的镜子发出淡紫色的微光。 我走过河流,倾听大地破碎的声音。这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刚刚被后贝加尔的哥萨克给逮住了,他们指着我,没完没了地拿我取笑,也不觉得累。 高高钩鼻子的哥萨克已在这片远离首都俄京的土地上生活了百余年,我从这里看清了他们,他们是野蛮的,内心是像猫一样残忍又软弱的。 我们士兵也跟他们一样,活着就得服役——因此我们纵使回到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还无法改掉这种老兵的脾性。 人性本恶,我们还是很喜欢赌,动辄拳腿相向。取笑你,欺负你,看看你这个突然闯入我生活的人,是不是个软蛋…… 我们年轻人间互看不爽,便在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小巷恶狠狠打了一架。这不是立威,而是俄罗斯小县城,或者说世界上任何一个边境小县城的不成文规定:外来户,方能在这个充满粗鄙的蛮荒之地受尽屈辱。而这屈辱又是一种充满伟大的怯弱不堪的情绪。 哥萨克的笑声和几个人打输后害怕但仍不示弱的样子久久折磨着我,但我此时正欣喜若狂,捕捉着不久前在拳头下豁然想起的、在书中隐于马和列直率讲述中的弦外之音。我爱不释手的文句沿着荆棘丛生的小路向我走来,彷若羽檄纷至,却怎么也走不到我身边。 此刻,在珍珠般柔和的街道上,子夜的晚灯静静歌颂,愿它能像个虔诚的主宽恕我的罪过。无人的街道上仍奔走一个姑娘令人心酸的身影。是我的加兰德,我的人形因为担心出来找我了。 主啊,虽然我不是你的信徒,此生也永远会反对你这蛊惑人心的死 畜 生,而且我这二十的光景迄今为止做过的错事坏事也不计其数,可我仍希望你是宽恕我,宽恕这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这个小小要求难道对你这个圣人来说也很为难吗? 至于我的人形,上天干嘛赋予她们人一样丰富的感情,明明光躺在家里,我也会自动一个人走回去。我连欢迎都不需要,言语不过风中尘土。 是的,言语不过风中尘土,可我连跟她道歉都不敢,只好像个不怀好心的人远远在她后面跟着,希望她能够察觉到我,能在这个寂静的夜下的孤苦伶丁中,感觉到我。 但我们善意的姑娘没有注意到,焦急如缢绳,由月光降下的银丝绞成,套在她曲线可人的颈项上,把她牵往公园,牵往那个隐匿着爱情的歌曲的,在晚风中留下波动痕迹的丛丛枝丫下。 蓝幽幽的、无粉红色浮云的天上,风吹过天穹之隙,隙中那颗怯弱的星星,她,眨巴一下眼睛,又消失不见了。 小县城的子夜开始校准时钟,这里毕竟不是欧洲,治安能有多好?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一群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小青年学生围住了她,扯拽着她的衣领和外套,想把她拉走。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糊涂了,而她肩上的背的半自动步枪当然不能用来对准学生…… “你们请放开我!”她开始挣扎起来,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学生们的取笑声中。 这些个学生,孕育于“百年老校”业已花锈发红的铁铸课桌中,除了叛逆校荣,他们什么也不想干,除了从围墙偷扔进来的酒,他们什么世面都没见过。于是在晚上偷摸摸翻过装了铁丝网的墙,溜出来,看见了我这位风韵可人却又心不在焉的姑娘,便心中恶向胆边生。 这没什么,我跑过去,用袖子擦净鼻血,碾碎不安,把强烈起伏的内心压抑住,教训孩子可比教训哥萨克容易多了,这不过小事一桩。你长得很高,但你打不过我的。 既然街斗已在所难免,那就先动手,否则会吃亏,毕竟这种恶给它一拳它就会退却……放松,士兵,否则你的拳法就无法发挥了。 我直接揪住了一个想挽住她胳膊的,生着很漂亮蒙古人的脸的蓝眼睛学生。当他看见了我直直的目光,我就当面给了他一拳,用拳击家的招数,用直拳快速地打中他的眼睛,没怎么用力就把这个半大的小子打得几乎要摔倒下去。半大的小子呜咽一声,年青人的泪花从他眼中流出来,看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是第一次挨打。 我迫不及待,粗暴地揪住了她外套,把她拉到我这边来。另一个人发现了不对劲,这是个俄罗斯面孔的红毛。红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也练过,抱拳架,折叠起长长的、看起来不协调的手臂护肋。他会向我快速地挥来拳头,我的经验能预判到。当他肩膀动的时候,我双腿微蹲,一摇,很轻松就躲过去了。立刻防守反击,前进一步,同时一个后手重拳正正糊在红毛高高的鼻梁上,他红头发的脑袋几乎要向后撞下去。狗崽子,红毛,练拳就为了欺负别人? 我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又揪出来两个学生,几拳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学生们反应了过来,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想骂人,想反击,想斗殴,但又显然没那个胆——因为这帮半大的孩子,这帮未成年人终究不是成年人的对手。 他们和我隔出一段距离,我像鹞鹰收拢翅膀一样抱着拳架,双脚不安分地跳步,好像随时可以冲过去。我用自己的粗手腕,威胁着他们。我们对峙了一番,学生们扶起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同伴,他们当中有个什么人暗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快跑!”顿时,半大的小子们作鸟兽散。 这时,半暗的公园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比她高半个头,我向下看,几步开外温暖的灯光在我的翘起的鼻梁上铺下一条谁也不能走的月光路。 这时,这个含苞欲放的春天,终于从烧蓝色的混沌中脱颖而出,登上了她的宝座。那颗怯弱的星星再次出现,钻入被月影打碎的枝丫中。 加兰德扶正半自动步枪,用她宝石般的可爱的绿眼睛看着我。亘古以来黑沉沉的子夜,好似悠远的拂晓一般。她唤出我的名字,怀着有所抑制的喜悦和温情咴咴唤了一声,这声音临近了,宛若游丝,这声音临近了,她听命于这催人柔肠寸断的声音。 “谢谢。” 她说,伸手摸上我有点发肿的颧弓。 “怎么,你该不会一直偷偷跟在我后面吧?” 她继续说,由于激动和惊吓,她的手在发抖,可她嘴边已漾出笑意。 她叫我“你”。我竭尽全力,动员发晕的脑袋,搜索这个称谓的用意,捕获着它的弦外之音:这绝非看轻,而是亲切,这是只能对身边的亲朋好友说的。 “为什么不跟上我呢?”她问,“是因为不敢搭话吗?怎么不回答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赶开她贴上的手,警惕着学生们跑开的方向。妈的,别碰,像拿手摸滚烫的煤炭一样疼。 “我怕让你讨厌。”我回答她。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她又用凉丝丝的手拂上我的脸,不让肿胀的伤口继续在春寒中温温发烧。 “别担心,这些不是跟学生们打出来的。”我说。 “那,你到底去哪?和什么人?” “我摔了一跤。” “说实话。” “哥萨克。” “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我大手一挥,暗然发笑。 “那要是他们动刀呢?” “那我会下手更狠一点,你知道我做得到。” “您一直都打架斗殴,这样不爱惜自己吗?” “不全是,我只有在深感苦恼时,才想打,而你知道,我平常都是悠哉悠哉……” “你有什么苦恼,而且不愿告诉别人的苦恼,能和我说吗?就现在。” “苦恼我的东西多得很,不过我大都忘记了。你把我照顾得太好了,我最苦恼的不是别的,我苦恼正是不知从哪生起的对你的爱恋。” 我借着昏昏沉沉的头脑,把心里话倾倒出来, “我喜欢你,加兰德,可我自己呢,我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大兵,我什么优点也没有……” 这时,又有两行鼻血酸溜溜地流下来,流到嘴唇上。她放下手,粲然一笑,顿时,一股早开铃兰的幽香堵住我翕动的鼻翼——她把自己的手帕给我了,她怜悯的心的一部分正在其中,擦掉我的血迹。 “抱歉,我随身带着的只有这个,我们回去吧,不过你这回可要和我一起走,最好要挽着我的手。” 她开开心心地把她的胳膊别住我的。在我的手掌上,她用晶莹的粉红色指甲不停戳我的手,暗示我。我横下心,牵住她的手。要知道我的脏手满手灰尘,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走过一条受潮的长椅,离开公园,离开这行爱情的诗歌。夜晚用它苍茫的被单将我裹在提神醒脑的湿润中,夜晚把它慈母般的手掌按在我发烫的额头上,也按在她红润的脸颊上。 我们都是怯弱无能的人,所以才会在这个偏远小县城相遇,相爱。你,加兰德,再给我看看我不熟悉的东西,让我坠入的你的温暖,那样就再也不会有痛苦的眼泪流下。 星星,那些怯弱的星星时时刻刻盯紧我们这些战士,我们这些无//产//者的大大咧咧的儿子,它们嘲笑我们大大咧咧,也嘲笑我们腼腼腆腆。 我们当然知道自己大大咧咧,腼腆,我们为之痛苦,为之在自己心灵燃起熊熊烈火,希望能冲破肉体的樊笼。于是我们做错事,打架斗殴,希望能冲破肉体的樊笼,缓解痛苦……一错再错,希望能有个什么人带我走出困境——这是东方人与生俱来的秉性,和西方人截然不同的,戕害自我的天性。 碎冰如坦克被榴弹炮震落的内衬装甲,彻夜提心吊胆地嗄哑嘶鸣。我则在这些弱如蜂鸣的声音中,握住了一个凉丝丝的、动人心魄的分量。 紫红色的晚云静静驱赶着忧伤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