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记之重生｜第十五章 重逢
向老师没有注意到杨慧，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江玥老师正和她女儿说话，而是很开心地和她那瘦高的丈夫说着什么，而她丈夫，就是杨慧在她家看到的那张照片里的样子。只不过，眼前的向老师和她丈夫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年轻也更活泼。
对，就是向老师，就是让杨慧朝思暮想、惦念不已的向老师，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座离北京万里之遥的陌生城市的地铁里遇到她——“他会来的，但不在现在，也不在这里，但他总还是会来的，而且你以后也能见到他，哦，还有这个宝宝”——杨慧忽然想起她和向老师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昏暗破旧的棚户区平房，空气中那股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悲伤以及那一团从城市郊区一直跟随她到学校的雨夹雪，像是某个人无法诉说的惦念。
“向老师。”杨慧抬头望向那个年轻美丽的亚裔女性，“向老师”，她又轻轻念起来。终于，向老师注意到她了，她停下和丈夫之间的对话，有点疑惑但还是满脸欢喜地望向杨慧。
“你在和我说话吗？”她用标准又流利的美式英语和杨慧说话。
“是的，向老师，你……你是向老师对吧？”杨慧有点磕巴地用汉语回复道，她听清自己说什么了，但又不太理解自己说出来的话，潜意识里缺觉得，似乎只要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她和向老师之间那如佛前之香般的一丝丝联系就会瞬间被命运剪断。
“不好意思啊，我汉语不大好，听不懂你说什么，你会说英语吗？”现在在杨慧眼里那位酷似向老师的女子说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她又认真地盯着杨慧，满眼都是当年杨慧看到的恳切。
“我会说英语，刚才我想说，你长得非常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位女士，非常非常像，但我是在中国认识的她，所以刚我大概认错你了。对不起，不好意思。”杨慧有点失落地说。
“哈？还有人像我？”那位年轻女子非常活泼地冲杨慧一笑，“我没有双胞胎姐妹，这是肯定的，但我父母确实是中国人，他们在我没出生时就移民到纽约来了。我小时候也去过中国，但后来长大工作了去得就少了。不过呢，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很亲切。而且我小时候学过中文，不过后来父母没有刻意让我说，我渐渐就忘了。抱歉刚才没听懂你说什么。”那位酷似向老师的女子又说。
此时正好杨慧左边的人站起来，似乎在听到她俩对话之后故意让个座位让那位女子坐似的。女子坐了下来，看看推车里的女儿又看了看坐在杨慧右边的江玥老师，说：“你看，你和我女儿长得有点像呢，尤其是鼻子，我女儿的鼻子遗传我，哈哈。哎呀，你说是不是呀宝贝？”她冲女儿一笑，那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也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好像能融化一切，似乎也能够融化掉杨慧过去那些年里、如同东北的冬天一般凛冽的岁月。
“嗯……那位和你长得特别像的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能冒昧问下你的名字吗？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也完全理解并十分感谢。”杨慧又用英语说。
“没问题啊，我其实现在对你的感觉也很奇怪，好像我们以前认识一样，我下站就下车了，这样吧，你回去找我的FB加我好友吧，我叫Jessica Li，但在FB上叫这个名字的人特别多，所以我在Jessica和Li中间加了个X和一个点，连起来就是Jessica X. Li，我名字里没有那个X，但它代表某种未知吧。头像是我们一家三口，你慢慢找肯定能找到，我想知道你和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或者，你有FB吗？我回去加你也行。”那位女子说。
“谢谢你，真的十分感谢，我现在没有FB，但我回去一定会申请一个然后加你的，我会留言把那个故事讲给你听。”杨慧眼圈有点红红地说。
小推车里的小女孩儿又笑了，笑得像一朵花一样，那位女子和她先生说，下站要下车了，就和杨慧及江老师说了声再见就走了。留杨慧和江老师坐在原地，杨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玥老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分钟之后，江玥老师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了，问杨慧：“刚那个人长得和你说的向老师一模一样？是这样吗？那这样说来，当年向老师和你说的以后肯定会遇到，就是指这次吧？”
杨慧也点点头，说：“这事儿也太不可思议了，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啊！她不是向老师，但却和向老师长得一模一样，连她先生都和向老师家她和她先生那张照片里长得一模一样。都瘦瘦高高的，尤其是那小孩儿，岁数看起来也和她当年怀着的那个孩子相当……”
忽然，杨慧意识到，刚才说的那段话里，好像蕴含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她一时之间又抓不到是什么，于是她问江老师：“我刚说了什么？”江老师说：“你说刚才那个女的和她先生和向老师家照片里的人都一模一样，都瘦瘦高高的，孩子也……”
关键词是瘦瘦高高。杨慧忽然懂了——杨建军和李红玲当年不也是瘦瘦高高的么？这一家三口的突然出现又预示着什么？而那个孩子，那个眉眼间似乎有杨慧小时候模样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通路——通往那个世界的门已打开。
车到站了，杨慧带着一脑袋的疑惑和看似顿悟又什么都没悟出来的感觉，被江玥老师拉下了地铁。两个人站在看起来就像中国某县城菜市场一样的曼哈顿华埠也不知道干点什么，纽约七月中午的大太阳直射着她们的全身，溽热的暑期混杂着地铁尿骚味和香辛料的气味在她俩身边蒸腾。江玥老师提议，要不我们找个咖啡店休息休息，吹吹空调吧，没什么好逛的而且这也太热了，你也厘清一下思路。杨慧点点头，但俩人找啊找，找了好久也没看到什么像样的咖啡店，反倒是早晨吃的那点煎蛋吐司在地铁上这么一折腾，早就消耗殆尽了。杨慧有些低血糖，怕饿，于是就提议说随便找个中餐馆吃点东西吧，来纽约这么多天净吃国际公寓食堂和汉堡炸鸡了。
江玥老师表示赞成，和找咖啡馆不同，她俩举目四望，路对面就有一家粤式餐厅，餐厅外面的玻璃橱窗里还挂着各种广式烧腊。江玥老师笑眯眯地说，她要吃明炉烧鸭，杨慧则依然被困在刚在车里想到的问题里不能自拔，以至于江玥老师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嗯，好，您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杨慧机械性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好啦，慧慧，来，我们中午吃点好吃的，下午再想！”江玥老师拉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那家粤菜馆。因为正是饭点，所以饭店里人声鼎沸，宽敞的椅子都被先来的顾客坐满了，迎宾员只能把她俩带到一处靠墙的小双人位，把菜单地给她们就飘然而去了。
江玥老师津津有味地看着菜单，仿佛那不是菜单而是已经做好了的上等美味，一边看还一边问杨慧，我们吃个炒菜心好不好？要不吃个烧腊双拼？甜点吃什么？但见杨慧还沉思在她的问题里，也就没有烦她，说，那我点了，如果不够或者你想吃什么，我们再点。杨慧点点头，江玥老师就和服务员下了单。
杨慧大脑高速运转了好久，但实在想不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抬起头，问江玥老师：“这种事情会不会有逻辑上的或者科学上的解释呢？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想不清楚它预示着什么。但我觉得它一定预示着点什么，您觉得呢？”
“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用科学或者逻辑来解释的，比如我们的梦境，比如……嗯，怎么说呢，我相信你说的，但我也觉得这事儿无解，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待，等时间给我们个结果，然后我们通过结果反推，大概能推断出现在这个捉摸不透事件的意义。相信我啦，一般发生这种事，不会是坏事的。”江玥老师笑眯眯地说，但脸上的表情却异乎寻常地神秘莫测。
“嗯，现在我也只能等了，哎，不好意思啊江老师，刚我一直没说话。”
“这有什么啊！我觉得，在你心里，那个向老师大概是你妈妈的一个化身吧，她失踪了放谁身上谁都会着急的……”此时，江老师电话忽然响了，是她先生打来的。“哎呀，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快去睡觉，想什么想，过几天不就回去了嘛！我和小杨老师一起吃饭呢，哎呀，小杨老师，就我们国际部那个香饽饽，大家都喜欢，你怎么忘了呢！对了，我给小豌豆买的裙子到了你去取了么……”
杨慧见江老师在打电话，也就掏出手机，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苏心圆在微信上说了。她也以为苏心圆睡了，没想到她刚发了第一条，苏心圆一个语音通话就打了过来——原来小妞儿正熬夜写论文呢，李亚楠没在宿舍，据说去外地拍平面模特照片了。
“圆圆，你相信吗？你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寓意吗？”和苏心圆讲完刚才发生的一切，杨慧问。
“嗯，这个……会不会和你妈妈有关啊？”苏心圆说，“你不是也听说过你妈妈去美国了吗？虽然这只是不同版本中的一个，但也许和你妈妈有关，你多留意些线索，尤其是那种容易错过，特别微小的，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好的，好的，那你早点睡吧，我有什么消息再告诉你。”杨慧说，然后和苏心愿道了晚安就挂了电话，江老师也和先生讲完了电话，菜也上来了，正等杨慧讲完电话一起开动。
这顿饭杨慧吃得没滋没味，她知道吃了什么，但就是吃不出任何味道，各种感觉在她脑子里翻涌，一会儿是李红玲，一会儿向老师，一会儿苏心圆，一会儿又是Jessica Li。“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杨慧叹了一口气，对面的江老师知道今天杨慧魂不守舍，倒也不在意，一边安静地吃着东西，一边四下打量这个装修在国内看起来又旧又破的饭店。
“慧慧，你后面墙上有好多照片啊，好像还都是老照片，嚯，还是和名人照的，这都哪门子名人啊！啊，那个人，演过一香港老电影的配角，哎，配角到了这饭店都成明星了，慧慧，你回头看看，左手边第三张照片里站C位的那个人，能想起来这人是谁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江老师见杨慧闷闷不乐，也不好好吃饭，夹一筷子要吃好久，就想把她从那种状态里拉出来，就开始没话找话。
杨慧听江老师这样一讲，思绪又回到这个世界里来，回头看了看挂在自己身后的左手第三章照片——那是一张被太阳晒褪色了的照片，在这昏暗的小饭店里，显然已经挂了不少日子了，除了站C位那位也不知道出演过周星驰的搞笑片还是香港武侠剧里的脸熟但完全不知名人士之外，剩下的人大概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和服务员什么的，反正大家站一起照相挺热闹。
杨慧本想看一眼然后告诉江老师说自己也不认识那位C位君是谁，如果她想知道，自己可以用识图软件来查查，可就在她想说这句话时，站在那张合照最右边那个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与其说是那个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倒不如说是那个人的身高吸引了她。照片里的其他人身高都差不多，但那个人的出现一下子“扰乱”了队形，让其他人显得都很矮，包括那个香港男演员。更让杨慧感到惊奇的是，看身型，那个人明显是个女人，而且穿了一套看起来剪裁很土气的廓形灰色西装——李红玲走时穿的那套，或者至少和那套是一样的。
她的心其实在她意识到这人穿了灰色西装之前就怦怦乱跳起来，有那么几秒钟，她闭上眼睛不敢看那个人的脸——如果她是李红玲该怎么办？如果她不是李红玲又该怎么办？那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杨慧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念头，11岁那年李红玲站在老家破败的胡同口全身湿淋淋地向她告别的情形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曾经过去多少年都不曾遗忘，以后再过去多少年都不会遗忘。
“好，我一定要看，三——二——一——睁眼！”杨慧强迫自己向照片里那个穿灰色西装的女人脸上看去，一片小太阳般的亮白，不知道是过度曝光还是照片挂的时间太久被晒褪色了，那个女人的容颜早已消弥在曾经的岁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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