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传》(21)

那时的我不曾想到,再回到这里时,会面临物是人非的结局。
(二十九)
自除夕过后,我在峨嵋派的每日的时光,可以彻底用“夙兴夜寐”一词来形容。
原本我是卯时二刻起床,卯正时分到大殿里上早课,辰时用过早饭,辰时二刻到午时二刻要与按照门派安排与弟子们共修,往后便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第二轮共修是从未时二刻到申时,以往的我都是从用过晚膳起,之后全都是自己的闲暇时间。
而自从答应常空师太学习功法以后,她便取消了我的早课,每日起床之后,就让我到她住的院子里去练习功法。共修的时间自然不必多说,晚上直到亥正时分,我一天的学习才算彻底结束。
这一切紧迫的充裕还是因为姑姑而起——为了突破越女剑法的最后一阶,她已经彻底待在练功房里闭关不出了。
基于眼下的状况,无论我早出还是晚归,姑姑都无法知道,所以常空师太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占用我的时间。
而此刻的我,正在峨眉后山的密洞里苦苦修习着峨嵋派的顶级功法——天罡指穴法。
连日以来,常空师太在此处借着密洞中的天然灵力,将峨眉最基础的三种内力功法——丹田开合功、峨眉十二桩与先天一元气功一并传授了给我。
但由于时间紧迫,这些内力功法我学得囫囵吞枣,对其的了解并不深刻,且未经积累,此时我的内力依旧十分薄弱。因此,我对铜制假人运用起天罡指穴法时每一次出手,也并未彻底与内力结合,更多依靠的,纯粹只是的蛮力罢了。
我戴着木制的指套,心里默念着天罡指穴秘籍上的口诀,摆好了架势,盘算着铜人上十二正经的位置,迅速地指了出去。
动作虽然漂亮,但因为我出手的方式不对,在我的手指与铜人接触之后,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响动,我便被自己的力量给弹反了回来。
我跌坐在地上,强忍着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摘掉了指套,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因为刚才那一下变得有些发红的手指。
“不是这样的,黛儿。”
一直默默站在我身后的常空师太走了过来,将我给扶了起来。
“我给来你展示一遍。”
在我点头之后,只见常空师太流畅地摆好了架势,足尖点地,便轻盈地朝木人越了过去,她迅疾又精准地在铜人周身的穴位上出手,迅疾到甚至指尖都能够带起风声。
她的动作之快让我根本无法看清,就连环绕在铜人周身的身影也变成了残影,被洞内灯烛照射石壁上的影子也如鬼魅一般。
一套功法完毕,常空师太稳重地站定,而铜人身上的几处地方,居然已经被她的内力震得凹陷了进去。
这便是一个内力深厚的强者,这便是真正大成的天罡指穴法应该发挥出的威力。
常空师太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
我点了一下头。我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重新调整内息。
我排除掉了脑内各种杂乱的念想,慢慢地,我能感受到有一股力量在我的周身流动。
我睁开眼睛,开始有意地引导,并将那股力量汇聚到了我的指尖。我再一次背诵起口诀,摆好架势,模仿着常空师太刚才的姿态,一跃而起。
可是,当我指尖接触到铜人的那一瞬间,聚集在我指尖的内力却涣散了。
又一次,我失败了。且比上一次失败得还狼狈一些。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地上自己佝偻成了一团影子,之前被强行憋回去眼泪,此时又汇聚在了眼眶里。
我其实知道自己的问题。现今的我不仅内力单薄,甚至连能够凝聚内力的时间都不长久。
几日前,常空师太还夸我的武学天赋甚高,而照现在的情况,我已经开始怀疑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语罢了。
离姑姑大成越女剑法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我这边的学习却依旧没有任何的长进。
这样下去,我就要辜负常空师太的期待,也不会帮上姑姑任何的忙……
原本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的焦虑此刻被我的情绪成倍地放大,一时间,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没有任何的责备。常空师太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将我再一次地扶了起来。
“黛儿、黛儿今日不回去了,请、请您再给黛儿一些时间,黛儿想、想接着练习,直到黛儿彻底会了为止……”
我抬头看着她,一边抽泣着,连口齿都变得有些不利索了。
常空师太与我对视着,没有回答我,一阵沉默后,她却给了我一个提议。
“我们去外面转转吧。”
出了密洞之后,常空师太领着我去了峨眉后山的一处山崖边的平台上。
冬日里的山林里几乎没有鸟叫与虫鸣,只有山泉从高处汩汩流下,才不会使得这夜晚太过寂静。
视线的前方没有树木的遮挡,使得我的目光豁然开朗,也能够把远处整个城镇的轮廓尽收眼底。夜已深了,只有星星点点的人家的屋内还亮着光。
但那仅存的灯光却显得格外的温暖,似乎只要那灯光还在,出门在外的游子总能找到归家的路。
“真好……”我情不自禁地感叹出声。
“还有更好的。”常空师太笑着和我说道,“你抬头看。”
我抬起头,看见了夜空中成群结队出游的星星,它们在天空中构成了绮丽的银河,也照亮了这里。它们洒下柔和的光辉,为世间万物增添了一道银色的轮廓。
我来峨眉这么久,自认为已经对峨眉的许多风光烂熟于心,但却从未见到过峨眉的这般景象。
这景象,很想让姑姑也看到。
“她刻苦得太拼命,都不肯放慢脚步来看看这样的风景。”似乎看透了我心里的想法,常空师太这样说道。
不,也不是猜,她自己可能也一直都是这样的想法。
这段期间我也见证过许多次她们二人相处的时光。
她们二人亦师亦友,姑姑与常空师太总是在有事时才会接触,其余时间便不过多叨扰。而常空师太很多时候只是对姑姑远远地看着,却又好像姑姑的许多心思,她都明白。
“最初我见到容音丫头时,根本没想到她最后会接过伏虞剑柄,成为太吾传人。”
“那会林芷容带着他们来到峨眉时,容音丫头不过才和你一样大。那时她看一切事物的眼神都怯生生,连大雨天的雷声都害怕。”
“她今年不过二十三岁,不该在这个年纪,就决意将一生全然托付在了‘太吾’的重任上。”常空师太平静地说道,“她该去看看这世界更美好的景色。”
“她原本……其实可以不用过这样的人生。”
我转过头去,看着正眺望着远方景色的常空师太的侧脸。她已经是古稀之年,脸上的痕迹便是她经历过的岁月的写照,可是此刻的她,眼睛里却倒映着璀璨的星光,看起来比谁都清澈。
我看着她,心里以往对常空师太的认知正在消解,又正在慢慢重新拼凑。
平日里,她是峨嵋派话语权最重的师太,在人前总是冷着脸主持着派内的复杂的大小事务,让人觉得很难接近。
可是只有面对我们的事情上,她才能松懈片刻,露出少有的柔情。
我其实能感觉到,她原本就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可是责任在肩,让她不得不藏起柔情,摆出严肃的面孔。
或许连常空师太……原本都其实可以不用过这样的人生吧。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不必操之过急,偶尔放慢脚步也没关系。”她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你还那么小,不必如此苛待自己。”
“……黛儿明白。”
我听着她的话语,这才发现,从洞内出来之后,我的焦虑的情绪早已消失,而现在心里更多的,是受到宽慰后的宁静。
我想我今夜能够睡个好觉。
“……师太。”一种油然而生的情绪在我心里盘旋了许久,也致使我最终鼓起了勇气开口。
“怎么了?”常空师太略带有些疑惑地问我。
“等黛儿长大了,也一定会一直记得您的。”
她愣愣地看着我,沉默了将近好几秒。
“……傻丫头。”又一次地,她摸了摸我的头,而这一次,她的眼角眉梢却全都是笑意。
是真的。我很想这么告诉她。
但我知道我不必再说了,她会懂得的。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常空师太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嗯。”
常空师太先行转身离去了,原本应该跟在她身后的我,在离开之前,停下了脚步,回头去看了一眼。
我很庆幸我回头看了那一眼。
冬日里原本不该再有它们的存在——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只小小的萤火虫,在奋力地飞着,不知要前往何方的路。
(三十)
“你疯了?”
那日,我刚走到常空师太的房门前,便听见了房里传来了她充满斥责的声音。
“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您先坐下,坐下,有话我们慢慢说。”房内又传来古灵溪掌门的声音,“您年纪大了,别那么激动,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我怎么能不激动?”常空师太的声音丝毫没有减小,“身为一派掌门,做出的事情却如此荒唐,要是让天下人知道了,我派百年积攒来的名声还要不要?!”
“名声名声名声,是,峨嵋派的名声是重要!但我也是只是血肉凡胎,是个人,您不能只知道遵守那些腐朽的教条,却毫不理解我个人的情义啊!”
“情义?”常空师太冷笑了一声,反问的声音却全是讽刺,“什么情义?入了佛门,你自然就该六根清净,更何况你还是峨嵋派的掌门,更不该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掌门?你还知道我是这峨嵋派的掌门啊!”古灵溪也恼了,“我看,现在这峨嵋派倒是你常空师太更像掌门些,不然我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和你在这商量!”
“菩萨可证,我可从未有过越俎代庖之心,若有此心,我便死后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常空师太的声音越发刻薄起来,“倒是你,成日里为了什么奇书东奔西走,现在又惹出这些事端来,我倒要看你要怎么在菩萨面前交代。”
“你!”
换作平日,这焦灼到的气氛一定会让让我转身想逃,但我知道,今日的我却不能。
于是我刻意清了清嗓子,终止了屋内两人那时的我根本不明所以的骂战。
片刻之后,常空师太从里面打开了门。
“什么事,黛儿?”常空师太看我的眼神慈爱依旧,只是那临时堆砌起来的笑容还是略显僵硬。
“容音姑姑说,要我前来与……”我悄悄地抬眼,偷瞄了一眼她背后表情阴森的古灵溪,又立马垂下了眼帘,双手将手中的包裹递了过去,“与掌门大人和您打声招呼,我们今日中午前便动身离开。这些薄礼,是姑姑赠予您的。”
听到他们二人刚才的谈话,我特意将话语里古灵溪说在常空师太前面。我可不想再因为我的言语惹得他们二人不愉快。
“这么快?”常空师太一边接过了包裹,一边发问。
“我和姑姑已经在贵派叨扰了半年有余,姑姑还有使命在身,不得不动身出发了。”我说道。
我心里是知道的,昨日姑姑才闭关结束,而今这么急着动身,其实是不想再麻烦常空师太罢了。依着常空师太的脾性,怕是要给她准备一堆东西,交代过许多的不放心,才肯放她离去。
“不过,我们走前,还是想要您送我们一程。”
“好,我这就去见她。”
常空师太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可是,她身后的古灵溪却伸出了手搭在她的肩上,阻拦住了她。
常空师太转过头去,只能看到她侧脸的我不知道她此刻的详细表情,但我能看到古灵溪的,他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
“……我等会就来。”权衡之后,常空师太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不好再多少什么,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离开了这里。
我们在峨嵋派的山门前左等右等,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古灵溪。
我停止了焦急的踱步,站定了身子,充满好奇地看着他,等待着古灵溪的解释。
“刚才与常空师太有事商量,所以耽搁了些。”古灵溪一路走到太吾容音面前,又看了看我,如此说道,“派中还有些事物要处理,常空师太实在脱不开身,所以特意交代我来送别容音姑娘。”
“这样啊。”太吾容音淡淡地答道。
虽然她的语气上并无波澜,可从她垂下的眼帘,我便知道姑姑还是有些失望的。
也许,她还有许多话想对常空师太亲自说吧。
此刻的我也是一样的情绪,只是我并不想像姑姑那般掩饰,而是直接表现了出来,并且让古灵溪察觉到了。
“二位不必太过纠结,虽然常空师太她来不了,但她的心意总归是在二位身上的。”
我刚想回应他的话,可是却在他身上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东西。
“掌门大人,您的手……”
我指着从他袖口中流出来的那道血痕,有些犹豫地问道。
“啊?”他顺着我的目光低下头去,看到了他的手腕上的那抹刺目的红色,“啊,这个啊。可能刚才不小心在什么地方磕着碰着了吧。”
他回答我的语气平淡又自然,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帕子,擦拭掉了血迹。
他真的受伤了吗?擦拭掉那条血痕之后,他的皮肤分明干干净净。
连太吾容音都皱起了眉,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可当时的她在意的是另外的一个点,也是后来她告诉我的——那帕子不仅做工十分精致,连上面的绣花也非常有闺中意趣,实在不像是古灵溪这样的佛门之人应该有的东西。
“容——”
耳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喊,打断了我们想继续追究下去的心情。
“容音大人——!”
一个人身影正朝我们飞奔而来。
是沈灵敏。
看到古灵溪的那一刻,沈灵敏也诧异了一下,她先是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古灵溪面前,规规矩矩地给他行了个礼,得到了古灵溪的许可,沈灵敏才直起身来。
对于沈灵敏私自跑下山来的这种行为,古灵溪并没有对其进行责骂,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我也无法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没心思管。
观察过古灵溪的反应过后,沈灵敏这才宽心地向我们二人的马车凑近。
她将怀里抱着的那个包裹,递与了我。
“这是我对容音大人的一点心意。”沈灵敏有些害羞地说道,“当然,也有你的那一份。”
“谢谢你。”
我双手把包裹接了过来。在这之后,我让开了站在太吾容音旁边的位置,朝她眨了眨眼睛。
沈灵敏心领神会,自觉地向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您……”沈灵敏低着头,双手不自然地抓着衣摆,“……您还会回到峨嵋派中来吗?”
“当然。”太吾容音将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头上,“我会回来看你的。”
“请您不要骗我。”沈灵敏抬起头来一下就红了眼眶,“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记在心里的。”
“不骗你。”
太吾容音弯下了腰,主动将沈灵敏搂进了怀里。
本来还在强忍泪水的沈灵敏,再也绷不住了,她和那日从普贤殿出来的我一样,沉浸在姑姑的温柔里,让泪水肆意地流淌着。
“你再这样的话,我们都舍不得上路了。”看着这样的画面,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起来。
“不哭了,不哭了。”沈灵敏主动从太吾容音的怀抱里离开,匆匆忙忙地抹掉了眼角的泪水,朝我们挤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太吾容音又一次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稳定下了她的情绪。
“请您替我向常空师太道别。”太吾容音转头,对古灵溪说道,“叫她千万保重身体,来日有空,我必定再到贵派造访。”
“好。”古灵溪回答道,“容音姑娘的心意,我必定向她转达。”
太吾容音“嗯”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黛儿。”
太吾容音唤了我一声,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我随着她轻快地跳上了马车,坐进了车厢里。
“后会有期了。”
我听见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没过多久,她扯动了缰绳,让马儿奔跑了起来。
“再见!”
我从马车的车窗上探出身子,朝正在变得越来越小的沈灵敏奋力地挥手告别。
那时的我不曾想到,再回到这里时,会面临物是人非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