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善村的善恶谜题——明日方舟“春分”故事集剧情解析
谋善村以“善”为名,但如何是善,如何是恶,谁又能知?有人认为老村长十恶不赦,有人认为老村长情有可原;有人认为方小石偏执顽劣,有人认为他正直纯真。我想,其中固然有善恶本身难以判断的缘故,但是不同角色以及不同读者的价值差异相互混杂,这也让辨别是非变得更加困难。而这,也正是本文写作的原因。
一、方小石、仇白与原始共同体
谋善村是一个典型的原始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人和人相互熟悉,彼此庇护,共担风险。因为人与人高度熟悉,人和人的利益相互绑定,所以人和人之间也缺乏明显的边界感。老村长可以让村民把自己的轮椅拿去拆了,以便修好出故障的源石农具;方小石失踪以后,哪怕他刚刚炸了移山庙,村里人也可以动员起来一齐帮着猎户去找失踪的孩子,这都反映了在谋善村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特征。
所以当村民想要方小石交出自己的“姓名”时,他们最开始一定是想“害”方小石吗?难说。因为村民们自己心里就缺乏界限感。就像他们可以随意地把名字叫成“周四”“周六”一样,名字的随意背后是对“个体”这个概念的模糊。他们很可能是觉得,既然我们当初可以费好几天出去找你,既然你把庙炸了我们都不怪你,那你做一天戏,改个名字又能怎样呢?直到把方小石绑上山之前,他们都很难说是真的对方小石有很大的恶意,甚至我相信如果方小石配合,他们日后也会在一段时间内给方家一定的补偿,因为这就是原始共同体的运作逻辑。
可惜他们碰上了方小石。
方小石是一个个人边界感非常强的人——这一方面来源于他在村子里往往处在一个“被欺负”的角色,另一方面也因为三年的漂泊流浪其实加剧了他内心当中的孤独。所以他的“个体感”要远强于谋善村的其他村民。对名字的敏感也是方小石边界感的体现,名字是个体的标记,方小石见到仇白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说明他对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十分看重。也因为边界感强,所以方小石对“公平不公平”、“对我好不好”非常敏感,对村民的口头承诺也毫不相信。这也就造成了他将三年前村里对三亩三的占据看作对他家的“迫害”。口头承诺的有效性来源于双方对彼此的信任,但这种信任三年前就已经荡然无存。
方小石和谋善村代表着人和人两种完全不同的相处方式,而这种碰撞必然以方小石与谋善村的彻底割舍而告终,因为双方都不可能在几天之内便脱胎换骨。只是原来方小石还惦念自己的父亲,但如今他只能将自己的父亲连同谋善村一同舍弃——当父亲说出“方小石”必须死时,他就已经占到了“谋善村”的那一边。
猎户的行为也类似哪吒传说当中的李靖,而在剔骨还父之后,哪吒迎来了自己的重生。从这个角度来说,仇白就是方小石的“太乙真人”。漂泊五年,军旅五年,仇白自称自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她有着和方小石一样的边界感。因此当发现情况不对以后,她选择将小石带走,留在自己身边。古人将“师徒”作为“父子”的拟态,生在水匪之家,长在漂泊江湖,之前仇白因杀父之仇而以重岳为师,重岳实际上以“师父”的身份代替被他杀死的水匪,教本领、教做人,部分地弥补了仇白人生当中“父母”角色的缺位。如今仇白带走方小石,教方小石功夫与做人,实际上也正是在模仿自己曾经与重岳的关系。
这是两种关系的替代,而不是“善”与“恶”的替代。
其实,谋善村最对不起的不是方小石,而是小导演。
二、小导演、熟人伦理与生人伦理
不知道大家看到故事集当中的最后一个故事时感触如何——我的感受可以概括成两个字:“落差”。原来我们只在乎方小石和谋善村的冲突,我们只想知道二者之间谁对谁错,我们想着仇白把方小石救走,一切应该尘埃落定。但在最后,我们发现,我们忽略了那个本来最不应该被忽略的人,就是那具无名尸体的主人,那个小导演。小导演本来也有着丰富的经历、热烈的愿望,他的人生本来也应该如他记录别人那样,被人们所了解。但是如今他叫“方小石”,他记录的一切、他思考的一切,如果没有一众干员的介入,那就将再也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了。
谋善村最愧对的是小导演,最不幸的是小导演,但这件事直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这是让我感受到落差最大的地方。
其实,这也正是传统社会作为“熟人社会”的特征。在这类社会当中,因为人们日常打交道的都是熟人,所以人们下意识地会区分出“生人”和“熟人”,并且对牺牲生人以帮助熟人这件事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所以我们会看到,有的地方一方面彼此之间无话不谈,另一方面对外人却可以撒谎;一方面丢了个孩子都要到处搜寻,另一方面却对邻居买拐来的妇女孩子却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甚至还会帮着他家隐瞒。因为在这些例子当中,受损的是“生人”、“外人”,受益的却是“熟人”,在这种“熟人伦理”看来,帮助熟人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他们不会在乎小导演。如果不是因为小导演的命可以拿来换钱,他们甚至都可能将小导演的东西拿走,把人草草下葬了事。
在这个意义上,方小石不仅是在替自己说话,也是在替小导演说话;一如当小导演在道歉信里快要说出自己名字时,方小石闯到了镜头前。因为对方小石、小导演和仇白来说,尽管他们的经历各不相同,但对谋善村来说,都是无法融入的“生人”,他们像大多数现代人一样,有着强烈的边界感,对自我有着强烈的执念,因而更认同相似的一套伦理体系。
无论是城市还是江湖,人都需要经常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他们也会自发地形成一套“生人伦理”,在这套伦理下,人应该遵守一套用于应对所有人的规则。而因为人与人价值差异,所以人既要保证自己的行为恪守一定的底线,也要保证对他人的自由给予足够的尊重。因而这种伦理常常也是种“底线伦理”。
这是作为读者我们更熟悉的规则,所以我们也更容易和他们共情。而生人伦理与熟人伦理的碰撞,背后则是明日方舟中一个更大的主题:进步与变革。
三、巨兽、真龙与现代化
在其它地方当中,我曾经提过,以“长夜临光”为界,明日方舟的剧情可以分为两个大阶段,前者如乌萨斯的孩子、沃伦姆德的薄暮、以及主线6-8章,强调的是苦难与希望,后者如长夜临光、吾导先路、叙拉古人,强调的则是进步与变革。
本次故事集也是在此背景之下的一个故事。
其实作为愚公的后代,谋善村行事的逻辑和他们的祖先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愚公开山,惊扰巨兽,最终博得一方天地,这其中既有勤劳、自强的一面,也有不循规蹈矩,敢想敢干的一面。从村长为谋善村争得工程承包的资格,到自作主张,打算通过炸提延长村里承包的工期,到村里决定用尸体来骗官府的赔偿款,这其实也是另一种“敢想敢干”。只是这里的“山”不再是有形的自然之山,而是国家这座大山。
真龙消灭岁兽,建立炎国,之后建立军队、政府,建设驰道、移动城市,对谋善村来说,这构成了一座新的“山”,而从最初的抢下工程,到如今的种种作为,其实都是他们试图作为一个村集体来从国家这座“山”中获得更大利益的体现。如前文所说,因为这是个熟人社会,所以他们对“公共利益”、“国家利益”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感的。
天子是龙,岁兽也是龙,但是自从天子除掉岁兽以后,便只有天子才能称为“真”龙。同样,如果说巨兽代表自然,那么围绕真龙建立起的一系列国家机器便就是炎国人生活的“第二自然”。
只是与之前的那座山不同,如今这座山的背后不是巨兽权柄,而是现代化的力量。
剧中以多种方式都在向我们铺陈谋善村在现代化下所面临的种种改变:一方面,从承包工程到源石农具,现代化给村里带来了更大的利益;另一方面,驰道也让更多外乡人有机会走进来,村里人有更多机会走出去,而很多村庄也因此在慢慢消亡。年轻人离开,而后带着老年人离开村庄,最后村庄由热闹而冷清,由冷清而消亡,这样的剧本我们并不陌生。从铎铃的档案中我们也能看到,真正让她放弃特产出售计划的,不仅仅是交通成本的高昂,同时也包括大量年轻人随着招工广告而背井离乡——乡村社会的解体是我们理解谋善村行为的大背景。
四、桑葚、嵯峨与传统伦理的解体
现代化必然会给乡村社会及其伦理生活带来多种冲击,而其中一种便是“熟人伦理”将会慢慢失效。传统社会中的共同体人口规模小、流通慢,人与人相互熟悉,因此人们对彼此的想法、性格也大多知根知底——毕竟装一天好人容易,装一辈子好人难。但随着打交道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原来那套和熟人打交道的方式也不再管用,原来不存在的问题也会慢慢暴露出来。
其中一个问题便是“自律”。在熟人社会中,人与人知根知底,所以对一个人好心还是坏心,不需太大力气也能辨别出来。就算那个人是坏人,装成好心,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总归有办法能找回公道。所以在这样的社会中,非常依赖人们对“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的把握。但在生人社会里,今天见到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再见到,即使我今天骗了你,以后你也找不到我,这个时候当好人还是坏人便取决于自身的选择,而对“自律”的强调便显得尤为必要。
这也正是我们作为读者在阅读这次故事时所面临的困难。一方面,“穷山恶水出刁民”,对于生活贫困的人,我们总是会降低对他们的道德要求;但是另一方面,“人心难测”,人在犯错以后总会找各种理由来合理化自己的恶行,将他们自己的生活形容得足够悲惨。谋善村的村民都说自己快活不下去了,但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可以等一等还没到的补偿款,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可以在能多干两个月工程之后就不再打赔偿金的注意,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信使来了钱来了以后就收手不干。毕竟,他们的悲惨生活是他们口中的悲惨生活,我们真的不熟悉他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
要对他们作出公允的评价,必须要足够的信息,但我们毕竟是“生人”,没有一个上帝视角,这个时候,能对他们做判断的便只有他们心里的良心。
嵯峨扮演的其实就是一个这样的角色。在这次故事集中,嵯峨的形象其实和“移山庙”相当强的绑定关系:嵯峨寄宿在庙里,吃庙里的祭品,同时还代替祖先听老村长的忏悔。其实嵯峨代表的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中的“神明”,或者说,就是我们心里的“良心”,所以她才能一下看透老村长在想什么,因为我们的“良心”就住在我们的心里。
嵯峨既有佛陀般的澄澈,也有佛陀般的聪慧,她的设置是鹰角对这片大地的温柔。但这片大地的现实是,对于谋仁村、谋孝村、谋忠村、谋义村……来讲,并没有这样一个“嵯峨”。
谋孝村父母门前无人问,谋忠村秦桧手办卖得欢。
“良心”可以用来自律,但不能用来律他,因为我们缺乏一个能窥视他人内心的手段,对于“生人”尤其如此。在乡里人看来,外地人是“好骗的”,如果没有期待中的一百万赔偿款,他们也不会出演这么一出大戏——但在官府派人来之前,乡里的结果我们也已经看到,行政问责之前,谋善村自己便已经出现了伦理危机。其实,就算一切妥当,方小石不回来,之后钱财如何分配,如何堵住大家的口舌,出现伦理危机也是意料中事。
这便是现代社会下传统伦理的解体:现代社会既通过吸收人口来促使传统共同体自然消亡,也会通过创造村民们不熟悉的伦理难题来冲击传统社会的运转。
而远方的政府则并不在乎这些。因为“良心”不可靠,所以现代社会需要法律和行政来维持基本的秩序,这也是桑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村民出演一场葬礼便能拿到一百万,这只是大家的一厢情愿,对官府来说,相信这些村民的一面之词,不如相信专业人士的调查报告和自己人的调查结果。毕竟,就算是保险公司,在决定如何理赔的时候,也不会如此粗枝大叶。炎国政府自然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发下来这一百万赔偿款。
年老的村民变得手足无措,年轻的村民有了去龙门的梦想,这便是这次故事集下,更大的一条暗线:这是一个关于传统社会,如何被现代社会吸收,又如何因冲击而缓慢解体的故事。现代社会带来了无解的伦理难题,虽然现代社会的胜利并不是伦理上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