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碧》纨绔少年的不归路〔第二卷 愁滋味〕
第七章 离乡
李穆冲到房中，见床榻之上躺着一个人，闭着眼，安静极了。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看着那张在他生命中出场次数最多的脸，如今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没有时轻时重的呼吸声，没有时不时咳喘一声，连眉头也不再紧皱。
“爹……”李穆颤巍巍地叫出口，没有回答声。
“爹……呜呜呜”李穆泪声俱下，他摸到李思齐的手，凉凉的，有些僵硬。
“老爷是昨晚走的，”范管家走过来，声音沙哑，“我端水给老爷，老爷就坐在床边没了气息。”
李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突然想起昨晚李思齐跟他说的话，
“你该如何啊！你叫爹怎么放心你啊！放心你一个人活着，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地活着啊！”
“记住了！记住从此以后你再无李家庇护，你的所作所为皆由你一人承担！就算沦为仆从乞丐，也皆由你一人承担！明白吗！”
他突然就懂了，懂他爹为什么要这么说了，不是因为要赶他出去，而是他爹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要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了。
李穆心里升起巨大的恐惧茫然感，他趴在李思齐的床边哭得昏头昏脑，直哭晕过去。再醒来时，鼻尖没有萦绕的苦味，他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阳光射在庭院中，现在应该是未时末了。
这时范管家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旺德。范管家看到李穆醒了，叹气一声说，
“少爷，你醒了。大厅来了几位老爷，你去接待一下吧。”
李穆有些缓不过神来，下意识地回答，
“哦，好。”
旺德走过来服侍李穆。待到下床收拾好的时候，李穆后知后觉惶恐起来，他慌道，
“范伯伯，我！我从未接待过老爷什么的，现在该怎么办啊？”
范管家叹气宽慰道，
“少爷，人做什么事总有第一次，如今老爷不在，你就是李府的主人，这是你该去面对的，逃不得的。”旺德站在李穆后面点点头。
李穆走出门去，毫无底气地回答，
“我，我知道的。”
李府前厅。
“李少爷安好。”
三位老爷来拜访，范管家提醒李穆，这几位老爷都是平时与老爷有生意来往的，应该是来谈生意的。李穆行礼道，
“几位安好，坐吧。今日拜访是有什么事吗？——快看茶。”
三位老爷落座，女婢给几位客人上茶。其中一位喝了口茶，开口道，
“听闻李老爷去了。”
这句话给正不知说什么的李穆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知道他爹去了的消息，明明什么都还没往外讲。范管家也警觉地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这些商人好比那吸血的蝇虫，闻到一点腥味就叮咬过来。
那位最先开口的黄老爷继续说，
“前些日子，李老爷与我等谈了一笔生意，但现在李老爷不在了，这生意怕是不好再继续做了。”另外两位老爷也应和着。
他们是来退生意的！这！这该怎么办！李穆一下子呆住了，没了主意，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李少爷，这是退还的银票，一共是两千两。”
后面李穆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只知道点头应是，对于他们说的“生意场上有来有往”“交情至此”一时没了反应。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说告辞，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处。
范管家着急也没用，他多次暗暗提醒，可李穆就像木头一样没反应，他只能叹息说，
“恐怕这几天那些和老爷有生意合作的都会来，少爷——先把老爷的事办了吧。”
“好。”李穆起身跟着范管家办事。
他们到了棺材店，范管家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穆直接与店家要了最大的棺材，后来采买其他东西，无论什么他都要了最大最好的，范管家意识到李穆状态不太好，忙说，
“少爷，有些东西不需如此置办。”
一天都魂不守舍的李穆这时来了精神，激动地说，
“爹生前我没能照顾好他，现在他去了，我身为他的孩儿，自然要让他走得风光体面！”
范管家一时忍不住泪湿眼眶，但他还是劝道，
“少爷，这些都是虚的，老爷真正想要的是少爷好好接管李家，好好生活。”
可李穆执意要将李思齐的葬礼办得风光体面，他说这样他良心安些。
李府的丧事浩浩荡荡得办起来了，许多人都来悼念，就连罗府主人罗尚益都来了。办丧期间，与李思齐有合作的商人都将钱退回来了，李穆挽留不得，只能无奈把钱都收起来。
李穆没看见吴墨和刘家人来，当然，李穆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刘家人，他已经把刘家人视为仇人，就算他们假惺惺来了，李穆也只会把他们痛打一顿再赶出去。
待到李思齐丧事第七日，李穆领着浩大的丧葬队给李思齐下葬，周围都是哭声，李穆看见所有人都是眼眶飞红，眼泪汪汪，不觉也哭了起来。
在棺椁下葬时，李穆差点扑上去，被范管家给拦下了，就这样，李家盛大的白事就此落幕。
但白事结束后李穆仍处在焦头烂额的状态，因为要打理的事情太多，他遣散了府里一部分仆从，其中旺德是自己要走的，李穆挽留不得就让他走了。他还关掉了一些不赚钱的店铺，私学也许久没去了，林林总总也减掉一些开支，但剩下的产业还是因李老爷的离去而显出颓败之势。
李穆的桌上堆满了账本，他向范管家学着一起看账，学着一起打理家业，可刘家处处针对李家，明目张胆地抢李家所剩无几的生意，以前和李家往来的几家商户，现在都是和刘家往来，李家商行在云城举步维艰起来。
“一群王八羔子！！！天杀的！！！”李穆将账本砸在地上，痛骂刘家人，范管家也不知该怎么办，这些日子他们拜访了许多以前与李家商行有合作的员外老爷，但他们大部分都是拒绝的，讲些面子的人家婉拒，说已经有合作了。有些人家丝毫面子都不给，直接呸道，
“就李家少爷这幅德行，与你们李家合作怕是会亏得血本无归！你还是找别的人家嚯嚯吧！”
李穆虽然被气得不轻，但又无可奈何，他总不可能拿刀架在别人的脖子要求别人和他合作吧。
看着越来越多的铺子关闭，银子还在哗啦啦往外花，李穆头一次晚上睡不着觉，在床上转辗反侧，愁着怎么来钱，怎么把李家商行重新做大做强，只是他现在想这些问题总有些后怕。
这一天，李穆要去拜访最后一家张家老爷，他带了很多礼金去，他想着能不能趁这个机会见一见张家小姐。
李穆想等下见到张家老爷一定要好好表现，给张家老爷留个好印象，至少要先留个好印象，之后的事情才好谈。
李穆到了张家，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才进门的，进前厅后送上礼金和礼物，说明来意，但没来得及说自己有意于张娉婷，张老爷就和之前许多人家一样拒绝了李穆，不愿和李家商行合作。李穆不甘心，他不愿意就这样错过，他艰涩开口道，
“张老爷，不怕您笑话，我李穆定是会做出一番成绩的！到时候一定会再登门拜访的！我会让您认可我的！我这次来还想说，我对张小姐——”
张老爷和范管家都被李穆的话吓到了，张老爷急急打断他，
“你！你这！——莫再说了！”
李穆被打断，不解道，
“张老爷？您这是不相信我？”
范管家万万没想到自家少爷来这一出，一下子呆在原地，脑海中有很多问题争着冒出来：
少爷对张家小姐有想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少爷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事？！
张老爷厉声道，
“李少爷！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要真有本事，就先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再说！现在说什么都是不合适！莫要再糟蹋人了！”
李穆呆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明白张老爷意思后羞愧难当准备离开时，张家老爷冷冷说，
“李少爷，如今云城生意不好做，不如去别的地方打拼一番，当年李老爷也是背井离乡，靠自己在异乡拼出一条路来。”
李穆听到这话，默默记在心里。
等到李穆上了马车，范管家急忙问到，
“少爷，你与张家小姐是怎么回事？”
李穆支支吾吾、偷工减料地将他与张小姐相遇的事说了一遍。
“可少爷，你就与那张家小姐见过一面，就算你对她有意，今日也不能说那样的话，这会坏张家小姐的清白的！”范管家严厉的说。
李穆什么事也没办成，正烦躁着，他不耐烦地说，
“我又没对张小姐做什么，说到底，我也只见了张小姐一面，怎么坏她名声！”
范管家好说歹说，解释半天，李穆才答应以后不会再像今天一样莽撞了。
在晚上入睡之时，李穆猛的想起张老爷的话，在脑海中反复思量，转辗反侧，又是一夜。
“范伯伯，我们去京城吧。”一大清早，李穆找到范管家，郑重其事将自己思考一夜后的想法告诉他。
“京城？！”范管家有些诧异，不知道李穆唱的又是哪一出。
“对！京城！听说许多人都是到京城寻求的机缘，京城可是最繁华的地方，在那混出名堂可比这云城厉害一百倍一万倍！”李穆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可靠。
范管家不忍打击李穆的积极性，但还是担忧地说，
“京城确是繁华地、机缘处，但这天下的人都往京城挤，都想在京城闯出名堂，竞争非常激烈。少爷，不是人人都可以在京城分一杯羹的，这实在是太难了！”
李穆摆摆手说，
“范伯伯，道理我都明白，昨晚我认真想了一夜，如今我们在云城的经营越来越难，只见钱出不见钱进，这日子过得越发不成样子，不如趁现在手上还有些钱去京城拼一拼，搞不好就能拼出些名堂！”
“可……”范管家还是担心着，“可我们在京城并无投靠，人生地不熟的，就这样去怕是太仓促了，多半会吃大亏！”
“范伯伯，与其留在这里等着破产，不如去京城拼一拼！再说了！当年爹来云城时不也是没有投靠，人生地不熟，不照样把生意做起来了，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如果我不拼一把就无法给爹一个交代，无法给张老爷一个交代，也无法给张家小姐一个交代！范伯伯，我现在真的需要你的支持！”李穆激动之下抓住范管家的手，急切地看着范管家。
范管家怔怔看着李穆，突然发现自家少爷瘦了，眼下也有了乌青，嘴边还冒出了胡茬。
少爷最近一定没睡好。他叹息一声。
范管家不禁想起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就连常年理事的他也累得心神疲惫，从没管过事的少爷突然接过所有的事，肯定也是累的不行，而且件件事棘手，件件事碰壁，少爷他现在确实最需要的就是支持。况且现在这情况，确实一天不如一天，还不如到外面闯一闯。
可是少爷不是老爷，真的能在京城闯出成绩吗？范管家不敢往下想，也不忍拦着李穆。
范管家轻轻拍了拍李穆的手背，温和着眉目说，
“少爷，年轻人出去闯一闯是好事，老奴哪会拦着你？只是娶张家小姐的事你放在心里就好了，不必时时挂在嘴边，这影响不好。那我们这几日将东西打点一下，把店铺产业都交代好就出发吧。”
李穆听到范管家同意了，高兴地连连说好，立马跑去看账本了。
范管家抬头望着爬了青苔的瓦檐，一块一块地看过去，往下看就能看到棱角被磨平了的石桌石椅，老爷以前喜欢坐在那乘凉喝茶。他又望望自己日日走过的厅堂小路，他沿着甬道慢慢走，不知觉走到李思齐的院子，他缓缓推开房门，发觉苦味消掉许多，不再刺鼻了。他看着房中没什么变化的摆设仿佛还能听到李思齐在说话，
“老范啊，你看看这料子！”
“老范啊，对刘家人还是得小心些。”
“老范啊，有些事真是说不清对错，我不后悔，只是每每想起，这心里还是忍不住难受啊。”
“老范，我放心不下穆儿啊——”
范管家觉得鼻头一酸，双眼一烫，泪便流淌下来，落在地上。
老爷，老范要和少爷一起离开了。
范管家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将门合上，佝偻着背走出李思齐的院子，不敢再看。
九月初三，黄历宜出行，李穆带着范管家和另两个老仆收拾好李府的一切，准备出发去京城。
李穆登车时看见了熟人，是吴墨。他带着些包裹，面上挂着笑容，拱手道，
“李兄要去京城，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是一些糕果，李兄带在路上吃，出了这云城就吃不到这味了。”
李穆看着一起玩了十多年的玩伴，在这离别之时，怨恨责怪的话不想再说，要仆从接下包裹后愤愤丢下一句，
“京城的糕果可比这个滋味好上不知多少，我可不稀罕这个！”
吴墨哈哈尴尬笑着，拱手告辞。
李府大门落锁，宅院就此空寂。李穆一行人启程。
马车摇摇晃晃，李穆拆开吴墨给他的包裹，看到里面的糕点都是他平常爱吃的，他翻了翻，发现在包裹最里面放着一张二十两的银票。李穆哼一声，喃喃着，
“我才不稀罕。”说着将银票折起收到怀中，将这些糕点重新包好放好。
云城渐渐在身后远去，李穆这时才忍不住探出头来望向云城的方向，直到脖子都酸了才坐回去。
道路旁的树木多了起来，李穆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林，突然心头一紧，想起些不好的回忆，急忙把范管家叫过来和他一起坐同一辆马车。
“怎么了，少爷？”范管家上了李穆的马车，看见李穆脸色不是很好，有些担心。
“范伯伯，我们这一路走的都是官路，应该……应该不会遇到打劫的吧。”李穆忐忑地问。
范管家反应过来，知道李穆是想起小时候跟李思齐行商遇到土匪的事了，他安慰道，
“少爷放心，云城到京城都是官路，很少发生抢劫的事，只要我们天黑之前到驿站就没事的。”
李穆点点头算是放心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一次惊心事件，漫天的叫喊，满目的鲜血，亮晃晃的大刀砍下来，浑身忍不住往外冒冷汗，李思齐紧紧抱着他，勒着他难受，李穆忍不住搓搓双臂，摇头不去想这事。
摇摇晃晃颠簸半个月后，李穆终于看到京城高大威严的城门，连日来的辛苦疲倦都消掉不少，他兴奋起来，开始规划起来接下来几日做什么。
经过城门口的盘问检查，李穆的车队进到城内，范管家先去找客栈安顿行李，李穆就在街上逛了起来，美其名曰“先去熟悉熟悉环境，将来好做生意”。
这街道有六轨宽，马车行人来往繁繁，叫卖声络绎不绝，街旁阁楼连檐，入眼皆是新鲜，有金发碧眼的胡人，有高壮的骆驼商队，有热闹非凡的杂耍，展眼是人好看，衣服好看，小吃好看，戏耍好看，到处好看好玩，李穆啧啧称赞道，
“不愧是京城，真是好地方啊！”
他到处乱逛，遇到杂戏耍得好的，他也与围观的人一起叫好，还和那些人一样丢两个铜板。遇到新鲜小食忍不住买些尝尝，遇到新鲜玩意忍不住摸一摸。他还意外撞到了青楼和赌馆，京城的青楼和赌馆都要气派一些，热闹的喊闹声让李穆手痒痒，心也痒痒。
但他只是在门口看了两眼牌匾“万金来”就走开了，有贼心没贼胆，转头离开时撞到一人，
“哎呦！”
李穆抬头看那人身材高大精炼，一身皂衣，脸边留着髭须，看上去十分不好惹。李穆收了想骂人的心，绕过那人准备离开。
那人也不计较，瞧了李穆两眼，然后咧开嘴来笑说，
“小兄弟刚来京城？”
李穆不知道这人问这话想干嘛，但还是警惕地点了点头。
那人也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就往里走去，里面的人看到这个高个子都争着喊着五爷。
五爷？
李穆边往回走边想。
预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作者：论脚踏实地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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