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五岳轻
李氏答应替张子语保管那笔钱。
可她心里,总是忐忑,觉得占了亲戚这么大的便宜,很不好意思。
张子语却说:“这是诊金,是等价酬谢,又不是乞讨回来的,怎么不好意思呢?这是我应得的,大嫂。”
李氏就想,又不是给她的,她有何不安的?
她仔细把银票锁好。
这笔钱是张子语的,李氏替他存着,等将来他成家立业,交给他媳妇。在李氏看来,这笔钱是张子语的私产,她是不会挪用的,故而家里还是紧着上次卖祭田的银子度日。
李氏并不知张子语偷听到她卖祭田之事,只当张子语不知道,她自然也严守秘密,没敢在张子语面前提半个字。
她更没有想过用张子语的钱去赎回来。
她还在等张子语哥哥的消息。
张子语哥哥没有消息回来,李氏娘家的人也会猜测张子语的哥哥是不是死在外头,借钱给李氏的话,可能收不回来,不太愿意借。若是张子语哥哥有了消息,凭借他举人的身份,哪怕不能做官,还钱还是没有问题的,李氏娘家有心巴结,才愿意借钱。
这个关头,开口借钱会引人怀疑。
还是要谨小慎微些好。
因此,柳霞街照样处处节俭,那笔钱,暂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
张子语也没提。他将来想开个药铺,需要大量的启动资金,而这笔钱根本不够。所以,他在积累,自然不会现在就任意挥霍。
日子依旧安详平静。
大嫂在准备端午节回娘家的节礼。
她娘家人口众多,节礼又要花很大一笔钱。
大嫂准备回姚江过节的事,忙得没空管张子语,张子语就趁机出趟门,去状元巷找老七。
老七在外书房,手里拿着书,蹙眉艰难读着,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张子语失笑。
“张长苏!”老七瞧见来客,咬牙切齿叫张子语的名字。
“七哥。”张子语笑,“这般勤奋?弟弟祝七哥早日进学,光耀门楣啊。”
老七就拿书打张子语。
不轻不重的,在张子语胳膊上打了一下,老七恼怒道:“你还笑话我!都是你,害的我又被关在家里读书。你小子以后莫要来找我。近来的倒霉事,都因你而起。”
上次把陈晏北推到水湖,被二哥诘问,老七吓得什么都招了。
自然也把他和张子语逛青楼的事也说了。
陈晏北那边没事,老七却遭殃。祖父已经明言,再敢出门游荡,就去宗学念书。老七是万万不想去宗学的。去了宗学,念书敢这么打盹,祖父的戒尺就要挥下来,老爷子可严厉了。
所以,这些日子老七大门都不敢出,在家装模作样念书。
都是因为张子语而起。
要不是张子语,他岂会自投罗网,把自己去惜弱那里的事招出来?
老七一肚子怨气,都在张子语身上。
张子语哈哈笑,在书案旁边的乌木太师椅上坐下。太师椅上铺着弹墨椅袱,柔软舒适,张子语身姿随意陷在椅子上,悠然自得。
“抱歉啊,七哥。”张子语坐下后,笑着道,“请你去吃酒,给你赔罪?”
“吃酒?”老七怒目一瞪,“我现在门都出不了!”
张子语又笑。
这幅幸灾乐祸,被老七看在眼里,怒焰更炽了。他呵斥张子语:“有事没事?没事赶紧滚,我哪有功夫带你玩?”
“自然有事。”张子语道。
他从怀里,拿出个荷包交给老七。
是只大红底白鹤展翅荷包,做工精致,绣活鲜艳。
老七错愕。
他只收过姑娘的荷包。
张子语给他荷包,是什么意思?老七恶寒看着张子语,道:“你干嘛?”
“嗳?”张子语有点看不明白老七的表情。
“你!你给我荷包?谁让你递给我的吗?”老七一开始是挺恶寒的。后来一想,是不是惜弱托张子语转交的啊?老七已经半个月没有出去,惜弱是不是想他了?
想到这里,不由心花怒放。
他一会儿恶心嫌弃、一会儿傻笑兴奋,张子语看都糊涂了。顿了顿,张子语想到,荷包在他眼里只是个装钱的工具,和钱包一样。
但是这个年代的荷包,还有传情之用。
用荷包来装钱,过年打发小孩子的压岁钱、给人赏钱、亲戚家下礼时装钱物、给小孩子见面礼等,是惯用的。
老七明显没有这种生活常识,也不常用荷包装钱。而且他总混欢场,欢场上荷包的作用是挺香艳的,所以他先入为主就想到了传情。
他年纪小小,心思倒挺跳脱的。
张子语一时间啼笑皆非。
他原本打算隐晦点,所以把两千两的银票,用荷包装了,给老七的。看到老七这模样,他只得把银票直接拿出来,再将荷包收起来,笑道:“没人让我递荷包给你。我是来给你钱的,这荷包只是装钱的。”
这荷包是夏荷做的,张子语有好几个。
逢年过节,大嫂没有其他礼物,只是给张子语一些荷包啊鞋袜啊。活计素淡文雅的,都是大嫂做的;若是活计艳丽,必然是夏荷的针脚。
“啊?”老七见他又把荷包收起来,有点失望。他还指望收到惜弱送的荷包呢。
不过,钱?
什么钱?
张子语从荷包里取出来的银票,搁在书案上。老七怀着疑惑,打开一看,是一千两的票头,一共两张。
二千两!
饶是自负“老子有钱”的老七,也觉得这钱不少,挺让人心动的。他平常,一个月也就八十两的银子。过年的时候,他父亲和二哥会再添些钱也他,左右也不过几百两。
他的朋友那么有钱,一次出门带个五六百两,已经是很不错的。
所以,二千两对于老七来说,还是挺有诱惑力的。
“哪里来的银票?”老七拿着这银票,问张子语。张子语就是一穷小子,他身上的行头,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突然说给老七二千两,老七微讶。
“上次在南院不是答应你,帮忙治好了病,如果陈家给了诊金,分你一半吗?”张子语笑道,“这二千两,你先拿着。”
这二千两,是上次闾娘给张子语的。
老七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真的是给他的。他不由喜上眉梢,把连日读书的苦闷一扫而空。而后想想,又觉得陈家有点小气:“不是说万金求医吗,怎么才给四千两?欺负小孩子啊?”
“不是,给了一万五千两。”张子语道。
“一万五?!”老七倒吸一口凉气。
好多钱啊。
老子有钱,但是老子没有过那么多钱。
老七心想:陈家果然是做大生意的,财大气粗啊。
嗳,不太对啊!
老七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不是说分一半给我吗?你给二千两,打发叫花子?”其实在他心里,二千两就足够了。
但是张子语明显就是糊弄他啊,这叫老七忍不了。不给钱,说句好话也行啊,怎么一本正经就给二千两?
反了天!
张子语这小子欠打。
张子语却哈哈笑:“你又没啥正经事。这二千两,你省着点花,够你去惜弱那花上一年半载。剩下的再给你,你也是糟践了。我帮你收着”
“谁要你收着?”老七一听这口气,张子语完全是把他当小孩子了,心里冒火,“拿来,不然对你不客气!”
“别闹。”张子语笑道,“那钱我有正经用处。过不了半年,我就要开个药铺,那钱用得着。等我药铺开了,你那笔剩下的钱,我算你入股,将来分红给你。”
老七又是一怔。
开药铺?
读了几本医书,就想开药铺?
这小子也太痴心妄想了吧?
“谁要给你入股?”老七不满,语气却缓和了几分,“等你赔光了,我的钱也搭在里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足。
什么他的钱啊?
那是人家张子语治好了病,赚来的钱。要是张子语真的不给他,老七也没有立场去和张子语闹,只是心里骂张子语不守信用,人品不好,以后不同他来往便是。
可是张子语主动上门,把钱分给他。
柳霞街那么穷,张子语能这么大方一口气给二千两,老七心里已经满足了,对张子语也蛮赞服的。
他只是受不了张子语的语气。
什么别闹,什么我帮你收着,怎么看都是把老七当孩子一样。
老子是兄长啊。
“赔不了!”张子语笑道,“我的本事,七哥放心。”
这般自信,倒让老七一愣,就没话可接了。
想了想,老七还是觉得张子语想开药铺的主意,有点异想天开。
“一万五千两,是开不了药铺的吧?”老七道,“我听说,药材特别贵。况且在城里做买卖,每个十万八万的,也难起来。你就那一万五,就想开药铺?”
“我都知道,我也不是单凭那一万五就开药铺的。”张子语笑道,“钱嘛,还不容易赚吗?”
呵,赚钱很简单啊?
老七差点又吐了口血。
要是赚个十万八万那么容易,世上还有穷人吗?
张子语总是这样一副口气。
老七觉得这小子狂妄是一日胜似一日。
生气归生气,老七觉得张子语有这个想法,还是挺叫人佩服的,总比自己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强多了。老七将那二千两银票甩回给张子语:“拿去,也替我收起来。将来你真的开了药铺,这钱也算我的入股!”
这回轮到张子语吃惊。
而后,他笑了笑,道:“七哥,你很有远见。放心吧,以后兄弟发财,不会忘了你。”
他果真把那二千两又拿了回去。
张子语这语气,让老七又好气又好笑。
老七不过心疼他,有点理想不容易。这钱在张子语那里,可以实现梦想,到了老七手里也是喝花酒,糟践了可惜。
老七喝花酒,有狐朋狗友给钱,他并不拮据。这二千两,对于老七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于张子语,可能是雪中送炭。
可张子语那态度,好似老七要占大便宜一样。
张子语略微坐了坐,把事情和老七说清楚,就回了柳霞街。
等张子语走后,老七的心思却回不来。
他对张子语,似乎有了不同的认识。
老七想,当时说什么治好了病分一半诊金,不过是句玩笑话,老七自己都没有当真。况且,老七也不知道陈家给了张子语银子。
就算将来知道张子语拿了诊金,老七也不会想起当初张子语承诺要给他钱。
因为老七没有帮什么忙。他仅仅是去捉弄人的。
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老七很少觊觎。
在这方面,他觉得自己算磊落君子吧。
但是,张子语都记着。
一万五千两,分一半就是七千五,很大一笔钱,老七觉得自己见惯了钱的人都没有这么大方。
“君子然诺,五岳为轻”老七对这话的深意,直到今天才有了实在的体会。一诺千金,对于老七而言,并没有什么分量。
可这一刻,他居然有点感动。
他想,男人应该有这样的执念和立场。能做到这样,不管是穷困,还是单薄,都是个伟岸的顶天立地大丈夫。
张子语,是个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