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离的雨

当我再一次路过符离桥，江南下着青色的雨。 我从小就在符离长大，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九岁。十九岁那年的春天，我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他一身书卷气，笑容温和儒雅，和我一直以来所见的偷鸡摸狗的男子都不一样。他像上天特意给我安排的一道劫，在我向符离桥下随意的一瞥里，措不及防地闯入我的目光。 那一年我十九岁，过了最烂漫的年纪，也开始向往书卷间逸散出的墨香。我们一见如故。他提笔作诗时，我就站在符离桥畔的树荫里，衣袖翻飞，感受着花叶乘着我旋转时带起的风飘落而下，也感受着那个如玉的人，炽热而专注的目光。 他为我写了很多诗，轻声地许诺，他一定会娶我为妻。那时我穿着最爱的青白衣裙，坐在符离桥下，弹着儿时最熟悉的乐曲，脸颊被盛夏的烈阳灼伤。我也轻轻地应了声好。符离桥下的藤蔓在盛夏烈得骇人的日光下疯长，暧昧地纠缠。 他终于说想要带我去见他的母亲，眉目间纠结的不安清晰可见。我知道他在不安什么。他是少年天才，是未来长安城里人人称道的天骄，我只是符离寻常人家的女儿，对他而言，非但不是助力，倒可能成为他的累赘。 可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在尚且年少的时候，我们想轻狂一回。 我跪在他家的厅下，他的母亲高坐在主位上，向下静静地俯视着我们。我看的见她眼中的怒火与不屑，也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我和他之间的那道鸿沟。 他的母亲以一种利剑刺入胸膛的坚决否定了我们的约定。他很痛苦，也很愧疚——因为他要娶妻了。杨家小姐，知书达礼，温婉大方，与他门当户对。我觉得他会幸福。我从来不怨他。他必须守孝道，我不能污了他的名声。我收起了最爱的琴，目送着他远去，从符离到长安。 我后来打听过许多他的事。他初至京城，过得很苦，为了赡养老母和家人拼尽全力地考试。他藏起抱负和理想，在皇帝难得地许诺官职任意挑选时，选择一个离家近又俸禄多的职务。我遥遥地目送他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又跌下来，在无人的夜里独自吞咽着失意的苦涩。我想再为他鼓琴，为他跳舞，却成了午夜时辗转难眠的执念。我没有嫁人。我想在遥远的符离默默地陪他走完一生。 可是在乱世里，连安宁也成了一种奢望。后来我一直随父亲逃亡，自顾不暇。少年的身影依旧清晰地刻在心上，却也藏得很深。 大抵是执念太深，我年过四十再过符离桥时，在青色的大雨里狂奔。我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衣角，却不能回头。我可以感受到不远处的一道目光，含着惊诧与急切，在雨中扫来扫去。我不敢回头。几十年的狼狈给我刻上了极深的烙印，我不想在他面前抱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年少的悸动还是留在记忆里吧，模糊的遗憾总好过清晰的失望。 我很少再打听他的事。只是从乡人口中偶然听说，他又做了大官，大抵是可以安享晚年，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真好。 我最后一次认真地感受世界，耳畔是十九岁那年我为他弹奏的一曲童谣。我这一生过得很简单啊，一个人，一个执念，一个短暂而热烈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