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三部分
第二十五章
一周之后,由美看到了此生见过最令她震惊的事情。两人在接吻。当着她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在电视机上。一个由蓝色虹音线拼成的男人,和一个由洋红色虹音线拼成的女人。
唇齿相依,亲密无间。就那么亲吻着。
她倒吸一口气,把毯子拉得更近,一直拉到了下巴。“他们能这样吗?”她问。
画家只是笑了笑。
作为回应,她向画家扔了个枕头——它甚至都没能触碰到他的灵魂体,但她感觉好多了。然后她身体前倾,眼睛瞪大。
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练习几小时绘画后,停下来看一集电视剧。她觉得这很无聊,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但画家说时不时放松一下很重要——而这是他的世界。他做主。她基本上是被迫看的。
再说,故事每晚都在继续——她得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分别追了三部剧,而《遗憾的季节》是最好的一部。也是最可耻的一部。她把头抬了起来,接吻还在继续。还在继续。还在……
“他们怎么呼吸呢?”她问。
“像这样的接吻,”他说,“你们要共享呼吸,把空气来回发送,呼入彼此的肺部。这能让你们持续呼吸足足十五分钟。”
她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相信了他的话,然后就看见他在傻笑。他又被奖励了一个枕头,这一次直接穿过了他的脑袋。
电视机上,阿品田先生与火野美女士分手了。据画家所言,这是一部“历史”剧。这意味着他们都是假装自己来自另一个时代,那个时代还没有淋浴之类的东西。由美叹了口气,眼睁睁他们两个人盯着彼此的样子。电视机把他们的脸庞呈现得仿佛近在咫尺,细密的虹音线甚至连他们的睫毛都再现了出来。
那种表情。他们真的是装出来的吗?画家肯定弄错了——这两位演员肯定是真的相爱了。因为那副表情。她等他们这样的对视已经等了一个星期了。
阿品田先生是某位流浪武士,他们的结合是被禁止的。但他们最终承认了彼此的爱意。这太美妙了。
“现在,”阿品田先生说,“我必须离开了。直到永远。”
“什么?”由美哭了。“为什么?”
他转身就走,一只手握住他那把虹音刀。火野美女士背过身去,藏起了她眼中的泪水。
“不,”由美说着一跃而起。“不!”
但结尾的音乐声已经响起。一小时结束了。他走了?
“这太糟糕了!”她指着电视说。“我们等了这么久,现在他就这么走了?”
“他是浪人,”画家说。“这就是他们的信条。”
由美瞪了他一眼,但是……嗯,他转过身去,把眼泪抹掉了。他比她更不喜欢这种情节,但画家并不想因此责怪制作这部电视剧的人所做的一切。
她瘫倒在了床垫上的一堆毯子和枕头里。她终于发现这不是一个祭坛,在她总算想到要问一问之后,画家为此笑了一整天。
“但是……”她说。“但是为什么?”
“有些故事就是这样结束的。”画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这取决于作者想要什么。好在它们彼此之间都有些区别。你也不希望这些故事都是幸福结局吧。”
“我。希。望。”她的声音越来越柔和。“他们可以创造一切,编写一切。为什么他们要制造这么悲伤的故事呢?”
“我听说人们觉得这样的故事更真实。”
“是吗?”由美一边问,一边把毯子拉得更紧。“悲伤的故事会更加真实吗?”
这听起来比结局本身还让人沮丧。
“我曾经这么认为,”画家说。“由美,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会让人悲伤。所以,至少对有些经历来说,悲伤更加真实。还好有些故事是快乐的,有些是悲伤的。这才是真实情况。”
她摇摇头,躲在毯子里擦干了眼泪。
“有时候,”画家说,“你越想它,越会觉得似乎这样的结局更好。即使它很痛苦,也是合适的。”
“还是有希望的,”由美激动地说。“剧集还没播完。明天可能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画家说。“这已经是故事的结尾了——你可以看到那超长的演职员表。明天他们就会换另外一组角色了。”
“不,”她说。“还没结束。你会看到的……”
她说这话时比她以为的还要自信。每次切换身体会有十小时的清醒时间,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很奇怪的作息时间,但至少她每天都能赶上一集。这一次可能就是一部开心的作品。
不可以吗?
画家走到电视机面前,关掉了它——他喜欢尝试在灵魂状态下能做到什么事情。由美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纯黑色的天空。那一点孤独的星光,遥远得如同昨夜的梦境。
(为什么“孤星”能穿透天幕而太阳与星星却不能?很遗憾,你无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不知道呢。关于天幕本身以及由美与画家的世界中发生的事情的本质,我已经有了一些答案。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但一颗行星是怎么能穿透黑暗到达基拉希托的渴望之眼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抱歉把这个谜团留给你们,但请把它想象成——不要当作空洞——一个对尚未被发现的未来故事的承诺。)
“想回去训练吗?”画家指着那堆纸说道。
“不,”她说着,转身离开了窗户,把那些对愚蠢电视剧的愚蠢想法抛开,哪怕她的眼眶还是湿润的。“我觉得我该出去了。狩猎梦魇。”
“你还没准备好。”
“你说过的,这就是我需要学习的全部内容了,”她说着指向那一摞摞画好的竹子。“你说我一周前就已经掌握了,画家。你让我一直画竹子已经画了很多很多很多天了!”
“知道如何作画,”他说,“和能够在高压环境下作画是不一样的。这需要你的条件反射和本能反应。就像打球一样。”
“打球?”她问道,同时端起了被她忘掉的那一小碗汤,因为电视剧的结局就要来了。她在床垫上坐下,皱了皱眉。“什么球?”
“你知道的,”他说着,手上做了个动作——好象这样就足够解释了。“打球?用球拍?你……你的世界里没有这东西。”
“很明显,”她说着尝了口面条。
嘿!这面条应该不能算难吃了。
“尝尝这个,”她迫不及待地说,把碗举向了他,用两根手指夹住勺子伸到他面前。他取出勺子的灵魂体,尝了一口灵魂汤。
他抬头看着她。
“这才是我做饭的第二个星期。”她说。
“由美,这汤里的盐比汤还多,”他说。
“上面说盐适量,”她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问的。”
要记住她可以提问这件事实在是……太难了。除此之外,为自己做饭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
“好吧,”她说话的同时依然举着碗,“我觉得这次算是成功了。它几乎就可以吃了。”她走到水槽边,很有仪式感地将面条倒掉。“画家,虽然我的厨艺很差,但我的画艺肯定要好得多。是时候了。我们今晚应该出去找那只梦魇了。”
他走了过来。“你甚至都不相信这是我们被绑在一起的原因。你觉得是因为那台机器和学者。”
“是的,”她承认。到现在他们已经见过那机器可以在没有御灵姬帮助的情况下,真正靠自己的能力吸引神灵。只不过它的速度非常慢,一天只能吸引一位的样子。“但如果我错了呢?”
他与她四目相对。
“这一切我都不明白,”她说。“画家,你说你觉得固化的梦魇就是原因。所以我们要去追查它。我们要去试着找到它。”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思索着,眉头紧蹙。很不幸,他们几乎要花光他那微薄的积蓄——而他的停职期也马上就要结束了。他需要立刻回去工作,以向他的上级证明他不会再惹出更多的麻烦。
所以,要么她就得开始做他的工作,要么他们就得解决眼下的问题,结束他们的绑定关系。
她想要这样吗?
好吧,她当然想要。她有自己的职责——更重要的是,神灵召唤了她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她需要完成任务才能帮助它们。之后,她必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改善后的生活,嗯。
但依然会不可避免地回归孤独。
她不想面对这个问题。至少……至少还有从他的星球来的飞船,在他们的世界之间穿梭。这意味着什么。对未来而言。
“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来收拾画具吧。”
她坚定地点点头。今天她穿上了结实的工作服。为了工作。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工作过,但她感觉应该这样做。裙子下面穿了打底裤,她还穿上了比她那件轻便款更厚实的夹克——很短,甚至还没到腰部,但很结实,上面有许多金属环还有纽扣。简直就像盔甲一样。
“这事有点不对劲,”画家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去,她正在收拾画家的画包。“由美,那只固化的梦魇现在应该已经被发现了才对。已经好几个星期了。守梦人应该已经被派过来了,他们应该在城里工作。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已经上新闻了。守梦人的到来可是一件大事……”
“等等,”由美指着他说。“你一直在拖延时间吗?这就是为什么你让我重新练习了整整一周?你觉得也许其他人能解决这事?”
他耸了耸肩。她不想把他当成胆小鬼,但总是有这样的时刻,他似乎很愿意让别人去做困难的工作。诚然,她这一辈子都很少自己做过什么,而且是那种少到会令人不适的极端情况。所以她觉得也许自己不应该去指责别人。
她把最后一幅大画布塞进了袋子里,然后点了点头。是时候了,终于,她可以尝试做一位梦魇画家了。
为了以防万一,画家让他们等到了换班时间过去后。他说他想把被其他画家发现的几率降到最低——尽管最终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话虽如此,如果她碰巧被看到也没关系。直到他停职期结束都会有别人来巡视他的区域。然而,画家说这片区域很广,画家们在巡逻时通常会在不同的街区间移动,追寻线索。只要她没有近距离遇到能认出她是仁伽郎妹妹的画家,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计划很简单。他们需要寻找那只固化梦魇留下的迹象,看看它是否还在街上游荡。如果是的话,他们会去吸引在附近巡逻的一队画家的注意。一旦他们看到它,所有人都可以去找领班证实由美告诉他的事情。守梦人就会被找来。
从理论上说,这是个简单明了的计划,但计划中每个部分单拿出来都让由美感觉害怕。她带来了一个装置,画家说它能制造紧急声响——是一个金属装置,边上有两个圆圆的东西,他说那是铃铛。她见过铃铛,铃铛不是这样的。这形状像一块大饼干一样的东西怎么会是铃铛呢?
但她相信它是有效的。新上班的画家会带着这东西以寻求帮助。所以如果他们看到固化的梦魇,她就会打开它。但如果附近没有其他画家呢?他们要怎样才能做到既要离一只梦魇足够近以辨认它是否是目标梦魇,同时又要离它足够远以避免她受到攻击呢?
她没有向画家说起过这些。他自己已经很紧张了,从他建议——不下三次——她回公寓就能看得出来。她拒绝了,尽管她从未见过街道像今晚一样空旷。很快,她蹑手蹑脚地走过了最后一排建筑——它们几乎就像是防御工事,无窗的墙壁围成环形。
在这里,她终于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天幕:一堵变幻莫测、汹涌澎湃的黑暗之墙。它比寻常的黑夜更黑;夜晚本身不会吞噬光明。而且夜晚也并不会让人有被回望的感觉。他的紧张情绪影响了她,她不敢往前走到天幕的近前。相反,她在最后一排建筑附近徘徊,凝视着天幕。
她没想到它会这样充满变化。动荡。起伏。然而因为缺乏色彩,她无法分辨其中的细节变化。这让天幕看起来更像是某种遥远之物。无法甄别的视觉效果。
“你会习惯它的存在吗?”她轻声问道。
“你会逐渐习惯它的,”他说。“就像持续不断的噪音。同样,你偶尔也会重新注意到它——突然间它又变得陌生。再次让你感到恐惧。你必须重新适应它的存在。这几乎就像是和一个不断变换性格的人交朋友。一个一直会盯着你看的人,那眼神会让你觉得他最终将会杀了你……”
她把目光从天幕上移开,转而沿着这里的建筑望去。许多地方的砖块都被粉刷过——显然这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设计方案,一堵白色的墙壁挡住了黑暗之墙的进攻。很多这样被粉刷的区域都是用画作覆盖的。用梦魇画家的墨水绘制的大型壁画——虽然是黑白色,但对比度与阴影的微妙程度令人难以置信。
“那些是什么?”她问。
“画家喜欢的话就可以把它们画上,”他说。“每个区域归一个画家负责。”
“你的在哪里?”
他摇了摇头。所以他没有吗?也许没人会对一幅竹子画印象深刻吧。
他们开始巡逻,从天幕走回来,穿过城市街道的近环。尽管她之前那么说,但他并没有让她把上一周的时间都只用来画竹子。他们还谈到了巡逻以及画家要遵守的规章制度。所以她明白他晚上是怎么做的——如何找寻梦魇存在的迹象。
他还是比她先发现了第一处迹象。“那里,”他说着指向前方。那是街边一堵墙的拐角处,离地大概有五英尺高。那里的砖块上有一个冒烟的黑点。
这么高?她一直在观察地面。他们走近后,发现黑色的烟雾正在蒸腾,源自那块疑似被黑色焦油——一小块天幕——覆盖的巴掌大小的角落里。这表明有只梦魇近期从这里经过,擦过建筑留下了痕迹。
“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她气道。
“练习,”他说,“还有运气。”
你拥有的前者越少,你需要的后者越多。
虽然他教过她,下一步就是沿着痕迹走,寻找其他的踪迹,但他还是在观察这一处,然后,他向着附近的小巷窥探过去。
“怎么了?”她问。
“这是一个公然留下的印记,”他说。“就在街上,很显眼,比其他印记都要大。感觉应该有另一个画家发现这个印记了。但我能看到下一处印记就在巷子里的那个防火梯上。没有画家在。”
“所以还没人注意到这一处,”她说。“我们是第一个。这有什么问题?”
“倒不是有什么问题,”他说。“只不过我有一个很可怕的想法。领班觉得我是个懒汉。”
“是个什么?”
“他觉得这几个月以来我都没有尽职尽责,在你来之前早就已经开始这么觉得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我停职;我声称看到了一只固化的梦魇,这件事对他来说正是他脑海中完成对我描绘的最后一笔。关键是,他认为我一直都在偷懒,但却没有其他人报告说这个地区有任何的问题……”他看向由美,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困惑。
“我担心,”画家解释说,“领班在停了我的职以后,并没有找人接替我负责的这个巡回点。我们一直人手不足,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巡回点很安全。我担心他以为是有其他画家在负责这片区域,或者是梦魇并不常来这个区域,所以才让我有机会去所谓地偷懒而不是努力工作。”
“如果他没有指派替补的话……”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只固化的梦魇从来没被发现过,”画家说。“为什么它能在城市里游荡数周,却从未被抓住。大多数梦魇画家只会在城市边缘巡逻,观察迹象,因为梦魇必须经过那里才能向内深入。如果这只梦魇总是能从我负责的这片圆弧进入城市,它就能不受阻碍地在整座城市中穿行。”
这的确是个令人不安的想法。他挥手示意她跟着一起走进小巷,虽然她没看到他发现的第二处印记。他们一边走,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他,“画家?为什么领班会认为你没有做好本职工作?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笃定地认为你在撒谎?”
画家看向了地面。她本能地想要训斥他,坚持要他立刻解释清楚。他的反应显然是内疚的样子。
可是,当丽云这样对待她的时候,对他而言有像对她那么好用吗?
这对她真的起过作用吗?要求,愧疚,口头惩罚?她还记得那段筋疲力竭的日子,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句好话,一滴眼泪般的同情。
选择。她可以选择。
你不必像她那样,由美想。你真的不必。
这个想法如此新奇,而且实施起来比她曾经以为的要难得多。尽管如此,由美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那些话。那些她在这种情况下一直都希望能听到的话。
“没关系的,”她低声说。“我知道你在努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注意了。有时,这就是英雄主义的样子。
画家瞥了她一眼,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谢谢,”他低声道。“但你对我的看法是对的。有时候很难,你知道吗?每天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却感觉自己一无所获?”
他指向了防火梯——一个沿着建筑物向上延伸的金属架子。她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从二楼的一处金属拐角上冒出来的一缕烟迹。他们开始往上走。
“在学校里,”他低声对她说,“老师们总会谈及我们工作的重要性。他们会宣讲艺术的意义,艺术的原理。他们说,绘画在于激情,在于创意的灵光乍现。他们教导我们要能看到梦魇的形状,然后把它画出来。
“然后你进入了现实世界,发现很难保持每时每刻都有这样的创造力。你发现他们并没有教给你最重要的东西,比如当你没有感觉到激情时如何工作,或者说当你没有被创意的灵光击中的时候。那该怎么办?当你要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理论有什么用?
“在现实世界,你发现你可以通过一遍又一遍地创造同样的东西来完成你的工作。竹子用来抓梦魇还挺好用的。随他们怎么说吧。学校里培养的那些崇高的志向在现实面前都会逐渐褪色的,由美,有时候……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他们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她一言未发,尽管这对她来说很难。她只是点头示意他继续。
“所以我有点墨守成规,”他说。“是的,这话我想我可以说出来了。我只画竹子,日复一日。领班寿喜施不喜欢这样。他从来都不喜欢我。我在学校也……不受待见,我告诉过你的。所以他一直把我想得很差劲。而且他总是认为我画竹子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去寻找梦魇。”
他们来到了防火梯的第二层,靠近梦魇留下的印记。当他再次看向她时,由美意识到她明白这种感受。她曾作出过不同的选择,也许是她在工作中太过投入,并没有像他那样退缩过。不过,她依然可以理解,他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懒惰;它是某种更个人化,也更与他息息相关的选择。
“要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真的很难,”当他们跪在梦魇印记旁时,他低语道。“但要成为一名还不错的画家却(低低地)很简单。不管领班是怎么想的,我完成了我的工作——而且我没有让任何人受伤。我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我……我可能不算什么勇士,就像你期待的那种。我不是任何人所期待的那个人。但我在努力。”
她向他点点头,把手伸向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虽然她还是不敢触碰他。
“仔细看,”画家说着,指向那阵烟雾,是从两根小金属梁交汇处的角落里飘出来的。“你对这些迹象越了解,你在巡逻时越容易认出其他的迹象。”
她凑到近前去检查金属——还有黑色的涂层。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看起来像血。蒸发了的血。
“为什么它们没有在地上留下踪迹?”她说。“比如脚印?”
“偶尔你能看到脚印,”他说。“但并不常见。我们从来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
奇怪。看起来,梦魇像是在上台阶时擦过角落,留下了这一处痕迹。“也许这是个意外,”她低声道。“就像我穿越那堵墙一样……”
画家点点头,若有所思。然后他指向楼梯顶端,那里有另一缕烟迹正附着在靠近窗户的一根横杆上,这一切都被上方近在咫尺的虹音线反光所照亮。
“画家,”她低声道,“它们真的很危险吗?”
“当然了。”
“但如果那只固化的梦魇已经自由游荡了几个星期……为什么它还没杀过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盯着那扇窗户。
“也许你知道的是错的,”她说。“我以为我了解我的生活,但事实是我被彻底地欺骗了。有没有可能你也遇到了这种情况?”
“不,我见过被这些东西摧毁的城市照片。”
“一个生物,哪怕它是梦魇,要怎么摧毁一座城市?”
“它们固化了之后就很难停下来,”他说。“而且它们会召唤同伴。有一只达到固态,其他的就会跟随它。”他停顿了一下。“我们觉得是这样。”
“你们觉得?”
“最近一次有城市受害是在几十年前,仅剩的几位幸存者没办法解释太多。数十只梦魇到处肆虐。”他看着她。“但我保证它们很危险。我曾亲眼见过一个孩子被这种怪物攻击之后流血不止。也许我还没办法回答所有的问题,也许我们的理解也存在漏洞,但我知道它们对我们是种威胁。”
她对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向上爬,去看看窗户里有什么。
画家却挥手示意她停下。“这次换我当鬼了,”他说。“准备好铃铛,以防万一。它已经上好发条了——你只需要打开开关,铃声就会传得很远,足以传到附近的街区。”
她想反驳,但他说的确实有理。如果他有能力不被察觉地潜入到梦魇附近,她就不应该自己冒险前往。他会告诉她到底他们是找到了那只固化的梦魇还是需要继续寻找。
画家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最后两层楼,然后从顶层的窗户向内窥视。由美焦急地等待着,她一手抓着铃铛,一手攥着大画布包——几乎没有意识到把包带拽得这么紧会勒伤她的肩膀。她不敢胡思乱想,只是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进气,出气。
进气,出气。进气,出气。
画家回来了,摇了摇头。“里面有一只梦魇,但不是我们要找的。我们可以走了。”
他开始下楼,但由美还留在原地,抬头仰望。“如果我们不阻止它,”她低语道,“会发生什么?”
“它可能会逐渐固化,”画家承认,他已经快到下一层了。“不过要等多次潜入后。”
“你已经离开巡逻队,”由美说,“有两个多星期了。”二十七天。“而且可能没有人来代替你的工作。如果我们就这样任由其他的梦魇一步又一步地喂养自己,逐渐凝成实体,而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我们去追捕这只已经固化的梦魇又有什么用呢?”
“在未来的夜晚,这只梦魇也许会流窜到其他地区。最终它会被抓住的。”
“那如果没有呢?我现在就可以阻止它。”
“太危险了,”他说。
“怎么危险?如果他不是固化的,它就没法伤害到我。对吗?”
他停在她身旁。“它们以人为食,由美。我们的梦境,是的。还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意识。除此之外,它可能已经具有一定程度的固化属性了。你不能总是从其外表来判断。”
她对上了他的眼神,然后开始爬楼梯。她已经被训练了几周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一刻,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画家在她身后哀叹了一声,然后跟了上去。她蹑手蹑脚走到窗户前,集中精神,向里面望去。一位老妇人正虚弱地躺在床上。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形成了一个正方形,框住了她的身体,正方形边缘的阴影落在了她的脸上。那张宽大的床似乎要将她吞没。
那只梦魇就盘踞在床头板上。由美呼吸一窒。她曾想象过它是像人一样的东西。如人的影子。但这只更像是蜘蛛,它的腿是由扭曲的烟雾组成的,像笼子一样围住了老妇人。它(低低地)很大。比在天空中狩猎的最宽大的巨鹰还要大。如果把那些像腿一样的卷须全部伸展开来,很容易就能达到十五英尺的宽度。
由美愣住了,一股强烈的焦虑感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想立刻逃跑,窜下台阶,一直跑到体力不支。但她却动弹不得。
埋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认出了那个可怕的身影。而她心中的那一部分已经被吓坏了。一种原始的本能告诉她,不要招惹这种将人类视作猎物的生物。
“好了,”画家低声说道。“小心取下你的画具,冷静思考,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那样。它会专注于那位受害者,前提是你没有过于害怕。”
“我要怎么——”
“冥想,由美。拿出你的画具。”
你不能一边冥想一边拿出画具。冥想不是这样用的,至少对她来说不是。
她还是一动不动,尝试着做呼吸练习。这似乎有点帮助。
“只要你不做突然的动作或者太大声说话,”画家说,“它就不会被你吸引过去。运气好的话,你绘画的过程中,它的注意力都不会从那位受害者身上移开。你可以安静地驱逐它,那位可怜的老妇人甚至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由美没有动。
“由美?”画家说着,声音变大了一点。“由美。”
梦魇晃动了一下,然后把可能是头的那部分朝他们的方向扭转过来,脸上还不断有液态的黑色物质滴落在地上。它没有眼睛……
还是说那些微小的白点就是眼睛?像针尖一般旋转着划进无穷的世界。那怪物探出了四条腿,穿过房间,向着窗户伸展而去。
它看见他们了。
不……它听见了画家的声音。
“等等,”画家说着向后退去。“等等,它指向了我。难道它(低低地)看见我了?”
由美终于找回了力气。她低下头,疯狂地去包中掏取墨水瓶。她用颤抖的手指试图拧开瓶盖——却发现盖子紧紧地锁着,就像被拴在了原地一样。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画家上前一步,大声说道。
那只梦魇停顿了一下,收回了它的腿。然后,它只用两条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平衡着笨重的身体,将其余的腿全部伸向了窗户——缓慢而又小心翼翼地拉伸——仿佛黑夜本身要来将画家吞没一般。
“你确实看到我了,”画家说。“我想如果纹样可以的话,那么就不奇怪……”他的声音逐渐微弱,然后发出了一声闷哼,引得由美抬头看了一眼。
发现他开始消散了。
画家已经变得僵硬,眼睛大睁,他的部分形体开始冒烟,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身影朝着梦魇的方向逐渐模糊。他的实质开始扭曲,凝聚成两个烟雾漩涡,就像微型的龙卷风。一个蓝色。一个洋红色。
虹音能量。他的灵魂正在变成虹音能量。而那只梦魇——伸展着数条长足盘住窗户,把它那笨重的身体向画家转移,那针尖般的白眼正对着他的方向——正在汲取这种能量。
由美尖叫起来。
他告诉过她不要这样做。有些较弱的梦魇确实会对突然的声响作出反应,但画家的工作并不仅仅是把它们吓跑——是要解决它们,以免旁人再受到袭扰。尽管如此,巨大的声响还是可以迷惑或者吓退一只梦魇,这也是一名画家在没有补给或者身体不适的情况下最后的手段。当然这并不是她的思路。
她的思路可以归结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些东西是课堂上教不了的。要学习这些,你需要满满一大勺实地经验直接扣在你的盘子上,像油脂一样闪闪发光的那种。至少每个人第一次面对它都会有尖叫的冲动。
此刻,那只梦魇听到尖叫后向后退去,双腿蜷缩。然后它飞奔而去,穿过对面的墙逃走了——留下画家在原地颤抖着,他的形态已经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样。
“这,”他(低低地)说,“出乎我的意料。它能像吸食熟睡之人一样吸取我。”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由美疯狂地喊道。
“可能我只是麻木了,”他说。“谢谢你把它吓跑了。”
“画—画家?”房间里传来一个声音。那位老妇人已经坐了起来,似乎有点神志不清。
“告诉她你只是过来看看她,”画家建议道。“然后你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没有人想知道自己被吸食了。这样……更好。”
感觉依然不知所措的由美按照他的建议做了。然后,她红着脸抓起自己的画包。她的身体依然充满活力,仿佛被灌满了每一款身体所能制造出来的疯狂鸡尾酒。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更多的尖叫。
幸运的是,画家很冷静,仿佛这事件已经过去。他没有往房间里看。如果那东西回来了怎么办?
由美这次可耻的失败让她恨不得缩成一团,消失不见。她之前真的有一直把他当成胆小鬼了吗?
“情况可能会更糟,“他说。
“什么?”她震惊地说。
“所有人前几次临敌都会遇到麻烦,”他说着转过身对她微笑。“别担心。我第一次出外勤之后好几天都睡不着觉——而且我还跟随着两位经验丰富的画家。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我什么也没做。”
“总比逃跑要好,”他说着皱起了眉头。“虽然我以为这会是个问题……”
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所指的意思。他移动到栏杆边,向下指着。两个身影已经进入了小巷,他们神情忧虑,正四处搜寻着他们听到的尖叫声。
茜和刀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