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探清水河 第四章 你看着我笑一下
天色越来越暗。
杨九郎站在垂花门上,看倒座里头佟小六喝多了唱念做打,刚才是拜堂,现在应该是在哄孩子了。
拜堂、孩子,是个男人都想要,但不是每个男人都要得起。
看门的催他:“你怎么在这儿傻站?老爷催你快点儿回去。那可是你未来的老丈人……”
杨九郎叫他:“槐柱。”
槐柱:“嗯?”
杨九郎在自己下颚上比划着问焦槐柱:“你看见没?他笑起来,这儿,还有这儿,是不是跟锁儿一模一样?”
沉默片刻,焦槐柱坚决否认:“没有,一点儿都不像!”
杨九郎跨进垂花门,又吩咐焦槐柱:“一会儿你去看看,给他添几个菜,酒也续上,问他吃不吃面,给他下一碗,不吃就换别的。”
焦槐柱没好气:“你不怕撑死他!”
“我怕他饿。”
杨九郎回了内院。
焦槐柱想朝杨九郎的背影啐一口,可不知道怎么,又不想啐了。
没人像锁儿,谁也不会像锁儿,尤其臭卖贫嘴的更他妈不准像锁儿,凭他也配!
焦槐柱朝佟小六吆喝:“哎你吃够了没?吃够了赶紧走!”
佟小六打了个酒味十足的饱嗝:嚯,又是你这个臭看门的,又来难为我?
佟小六拍自己的胸脯:“叫杨九郎来,佟小六给他演堂会!将军的孙子,统领的儿子,给他!演堂会!”
焦槐柱:“喝多了吧你?一臭说相声的。”
佟小六笑:“相声臭?好,歌、戏、大鼓,随便挑!京剧听过吗?”
不等焦槐柱说话,佟小六自顾自唱了起来:“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焦槐柱扑他:“别唱了!我们家有客人,大客人!”
佟小六踉跄躲闪,嘴里却没停:“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好!”
一声喝彩传来,焦槐柱不动了,佟小六也不动了。
外头人问:“谁在里头?”
“老爷!”焦槐柱着急忙慌蹿出去,“老爷,是大少爷、大少爷的客人,喝多了……”
“客人?怎么在这儿招待?没规矩!”杨老爷笑呵呵地看看身后的杨九郎,又笑呵呵地对刚才喝彩的人说“王老兄,见笑见笑!犬子欠妥,欠妥!”
“王老兄”也笑呵呵地客气着。
佟小六看着杨九郎父子送“王老兄”出去,听见汽车发动,走远;看到杨九郎父子回来,进了内院,杨老爷没看他,杨九郎低着头跟着父亲,也没看他。
怎么办,走吗?
不好吧?刚那人替他遮脸说他是大少爷的朋友,既然是杨九郎的朋友上门,身为晚辈,必该给长辈请安问好才对,来时已经没言声,怎么不吭气就走?
不走,等着被羞辱?
佟小六心一横:等,就等,等有人来,或打或骂或撵,总会有个结果。主人家没发话,他不能自己溜。他是来挣钱的,主家没要他演是主家的事,他不能坏了规矩。本就是个没门户的孤鬼儿,要再不守规矩,四九城就没班子要他了!
风越来越紧,内院和上房的声音他一点儿都听不到。
耳边仿佛捕捉到一点动静,可他立刻疑心自己是幻听,再不就是风吹来了别家什么声音。
佟小六站在黑暗里,听玻璃窗被雨点敲得噼里啪啦的响。
下雨了,茶社指定没客。糟,他的衣裳还在院里没收。他也没带伞,一会儿怎么走?
不知是拉闸还是停电,屋里院外的电灯一齐熄灭。
佟小六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佟小六:好丢人!
门响了一下,杨九郎打着手电筒进来,从柜子里拿出蜡烛,擦着洋火点上,跳跃的烛焰照亮屋子。
杨九郎:“下雨不好走,你对付一夜,明天给你车马费。”
佟小六:“我……”
杨九郎:“让你住你就住!”
佟小六忙说:“不敢不敢,这儿挺好的,干净,宽敞,好。”
杨九郎突然说:“你笑一下。”
佟小六:“啊?”
杨九郎:“看着我,笑一下。”
佟小六咧咧嘴。
杨九郎坐下,也不管手边的筷子是不是佟小六用过的,拿起来就吃。
杨九郎抓着盘子往嘴里倒,盘子很快精光,杨九郎又拿下一个。
佟小六:“你很饿?陪客很累?”
“对不住。”杨九郎拿手背一抹嘴,“不知道要下雨,没给你备热菜。”
佟小六试探:“大少爷。”
杨九郎:“嗯?”
佟小六:“我今天能回家吗?”
杨九郎把盘子撂桌上,盘子当啷啷啷地转,最后安静不动。
佟小六:“大少爷。”
杨九郎:“说!”
佟小六:“您把衣服脱了吧,湿透了穿身上,怕要作病。”
杨九郎:“死不了!”
佟小六:“咳嗽,不好治,求您。”
杨九郎胡乱扒掉外面的衣服又举起筷子,然而,没菜了。
佟小六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您家管事儿的说您陪客,说让我一个人吃,我、我真当您不来,才……”
杨九郎看看空的了盘子,丢下筷子,转去倒酒。
佟小六:“大少爷,您叫我来演堂会,我来了。您想看什么?”
杨九郎:“你会什么?”
佟小六:“大鼓、京剧、子弟书、蹦蹦戏,都来得,就是不大精,您凑合听。”
“相声呢,相声也不精吗?”
佟小六:“嗯,没人正经给归置,我都自个儿瞎琢磨的。”
杨九郎笑:“还挺伶俐。”
佟小六:“大少爷想听什么,学徒斗胆污您的耳音,伺候您一段儿,您闭着耳朵听,听完您赏我个……”
杨九郎打断他:“这些话哪儿学来的?”
佟小六:“听别人说,我偷着学,有时候怕人家不高兴,我就改改。”
“以前我求着问你,你推三阻四从来不答,说宁赠一锭金不舍一句春,门里的事不能给外人说。”杨九郎给自己满上酒,“今天怎么不推脱了,怕我不高兴,以后不光顾?”
杨九郎的脸色很难看,脸上红红的,比平常高出几分,像是刚挨了打。
佟小六忽然一笑,撩起后襟坦然就坐:“哪能呢!九郎,咱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