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四章 雨愁
雨下的很大，虽然茶馆开着门，但是没有顾客来，冷冷清清的。爷爷坐在一张品茶的桌子旁翻阅一本很有年代感的小册子，难得的休息时间，爷爷也不放过阅读，借此来充实自己。陌漓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门和爷爷道声早安，似乎是雨声掩盖了他说话的声音，爷爷一点反应也没有。刚好没有活计做，又因为那吵闹不已的雨声无法入眠，陌漓还是想赶快补个觉。他回到房间里，盖上被子，全然不顾肚皮的抗议，蜷紧身体，再度进入梦乡。
也许是因为睡眠可以减缓身体的代谢消耗吧。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时雨仍然在下，陌漓也没有饥饿的感觉。他平躺在床上，伸展四肢，默默地听着雨声。似乎这样阴沉的天气，让大家都没了干劲。明明昨天还和山松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今天一瞬间仿佛降到了冰点。胡思乱想时，爷爷端着餐盘进了门，上面放着冒着热气的油饼和豆浆。
“吃饭可不能忘啊。”爷爷一边说，一边露出慈祥的微笑。那一瞬间，陌漓感觉有股暖流流遍全身。爷爷将餐盘放在书桌上，转身离开。陌漓则在爷爷走后坐起身，慢慢享用这份满是温情的早餐。这样的感觉，真想再来一次，他在心里默默想着。也不知道欣灵那边怎么样了，她那边似乎从自己早上起床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传出什么大动静，也没有见到她出来。
“会不会是还没有醒？”陌漓一边嚼着油饼一边想。
但实际上，欣灵不仅已经醒了，而且醒得比陌漓还要早。下雨时天很暗，虽然有台灯可以用，但是欣灵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读，而是痴痴地盯着外面的雨点，看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在窗沿上、玻璃上，还有她的心里。也不知是雨声容易勾起人们心中伤感的回忆，还是雨滴懂人们的心思，故意把气氛弄得这么惆怅。当初欣灵来到这家茶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日子。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大雨天。
那时的爷爷尚没有如今这般佝偻，他的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也十分饱满，看上去仅仅是相貌略有衰老。那是中午时分，他拎着一袋子菜在回茶馆的路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后多了一只小手，但爷爷浑然不觉。直到进了茶馆，回过头，才发现一个小丫头用力抓着他的衣角，一路跟回了茶馆。“小姑娘，你是不是迷路了呀？”他亲切地问她。
小姑娘点点头。“雨太大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出乎他的意料，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竟然一点哭腔也没有。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哭哭啼啼的打算。
“你的家在哪里？让爷爷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家，”小姑娘的一番话戳中了他的痛处，“孤儿院就是我的家。”爷爷的心中顿时升起怜爱和强烈的保护欲，他好想把她留下来，当作自己的孙女抚养。因为一直忙于茶馆的生意，金爷爷一生未婚，也没有考虑过寻找另一半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子嗣。前些日子他还在为茶馆的后继者犯愁，倒不如，就让他打算收养的这个小姑娘来继承它吧。
“我带你去孤儿院吧，”爷爷抓住她的手，那小手软软的、暖暖的，和他那显老的、满是皱纹的手极不相称，“顺便，我还可以为你找一个家。”小姑娘心动了，任由金爷爷牵着她的手，一老一小两个人打着伞，踏着小水洼和石板路，来到小姑娘所在的孤儿院。这里收养着几乎所有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但是被领走收养的却是少之又少。爷爷拉着小姑娘直奔院长的办公室，简单交谈几句，院长拿出了收养手续。爷爷一一签过字，并在上面按上自己的手印。小姑娘一知半解地看着这个流程，不明白爷爷在做些什么，直到院长伸出手，温柔地摸她的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到新家去生活了，”院长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那张满载疑惑和未知的脸，“爷爷决定收养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金爷爷家的一员。祝福你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院长会和每一个被收养的孩子这么说，但是送走的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每次院长说出这番话，便会动情一次。爷爷谢过院长，又像来时一样，牵着小姑娘的手，打着伞，一老一小两个人并排回了茶馆。而这个被收养的小姑娘，正是欣灵。
“一眨眼……十年了。”她忍不住感慨。在茶馆里，她见过了太多人，听了太多故事，也读过了数不胜数的书和信。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想，如果没有那天和爷爷的相遇，她现在又会在哪里呢？是留在孤儿院吗？还是，被其他的好心人收养呢？她也不知道。那些未曾选择过的路，她能做的也只有去不断猜测结局，却永远也不能发现谜底。
“还在想过去的事情吗？”沉思时，爷爷忽然出现在门口，其实他悄悄注视欣灵已有多时。“如果那时没有遇到你，我可能每天只会沉浸在书信的海洋里，却找不到自己的归所吧？”
“如果我没有遇到您，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欣灵回给他一个微笑，“一直想要报答您，却总也想不出好办法。”爷爷走过来，像往日那样摸摸她的头。时隔数年，不记得从哪天起，爷爷开始不再摸她的头，这个举动顿时让她脸颊泛红，眼角也微微湿润。
“现在你能帮到我，就是最好的报答，”爷爷说，“将这份好意和善心传递下去，为更多的人解忧、分忧，让人们的心中不再有忧愁，便是我们的目标。”
“我知道，”欣灵带着哭腔说，“只是我觉得，我做的还不够。”
“欲速则不达，”爷爷教导她，“这需要时间的积淀。而且，我相信你可以的。”欣灵抱住爷爷，虽然现在的她已经比爷爷还高，不过在爷爷的心中，她从来都是那个小姑娘。
吃过早饭，欣灵接过爷爷递来的信封，开始写回信。并不是她不想和三个伙伴一起写，而是因为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她会有更多的、更细腻的思绪来体察来信中的情感。回信时，经常发现一些和自己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欣灵也不例外。或许是阴天让她的情绪变得敏感，看着这封信，欣灵总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会掉下来：
致金爷爷：
真希望您能为我排忧解难。这些心绪压在我的心头已经太久，每每想起，总觉得像是心中隐藏着荆棘一样，刺痛我脆弱的心灵。请允许我和您细细道来：
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于我而言，这里并不是什么值得我去怀念的地方。生命的前十年我都在这里度过，每一天都很无趣。许多孩子聚在一起，时而打闹，时而吵嘴，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我不喜欢这种氛围。虽然我记不得父母的模样，他们还选择抛弃了我，可较之素昧平生的他们，我对这里的怨念更深一些。且抛开孩子们之间的冲突不谈，我曾经以为的温和善良的院长，竟然背地里也做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次我从他的办公室外路过，从门缝里得知他要把我们挨个卖掉的时候，我的心都害怕得提到了嗓子眼。所幸，他似乎认为我还没有那么多的价值，便也没有十分关注我。但是平时和我经常一起的几个伙伴，他们先后被院长送了出去，从此再无音讯。那时我便打定主意，一定要找个机会逃出去。
但是某一天，当我再一次打算窥伺时，因为动静太大被院长当场抓获。他和同伙威胁要将我灭口，而我因为害怕什么也不肯说。似乎是觉得我身体瘦弱，没有告密的可能，他便放我离开，但是日后对我的态度却日渐冷淡。终究在他的眼中，我们不是孩子，而是一棵棵摇钱树。就我自己所见，至少六七个我认识的孩子被他卖掉，再也没有见过。而我们这些剩下的，每天都要面对他那阴沉的脸色。我甚至觉得他随时会把我抓走虐待。
很幸运地，几年后因为恶行败露，院长和他的同伙被关进监狱，而我也被好心人收养。我很感激他们重新给了我生活的希望，因为在孤儿院的时候，我一直是内向、敏感、不善言辞的，他们的到来帮助我克服了不少这方面的障碍。不过，我却总会不时想起这些回忆。是因为我心灵脆弱吗？还是因为那伤害太深，让我根本无法忘怀呢？我总觉得会是后者。我的情绪常常不稳定，有时候还会突然表现出强烈的不耐烦和暴躁的情绪。我的亲人很关心我，但我回应他们的却只有一次次发脾气。我对自己的暴躁感到自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去改变。
甚至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将我的故事用笔写下来，倾诉给与我素不相识的人，都已经算得上是一次飞跃。人们常常因为自己过去的经历而感到自卑，而我正在努力尝试去克服这一切，但仍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因此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欣欣
读着这封信，欣灵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自己和欣欣相比，无疑是更幸运的那个。不知道他，现在的院长怎么样了。她还好吗？自从和她分开，也有十年的时间了吧？她的生活怎么样？仍然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吗？欣灵忽然觉得有些愧疚，因为她对这个曾经收留她的地方竟是这样的漠不关心，竟然对那个曾经经常给她笑容的院长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常言道饮水思源，难道在“饮”金爷爷的“水”时，就应该忘记孤儿院这个曾经的“源”吗？似乎是受到了触动，她立刻拿起笔，飞快地将回信写下：
致欣欣：
听闻了你的故事，爷爷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过去，居然惊奇地发现，你的经历和爷爷收留过的一个姑娘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不妨让我给你讲讲她的故事吧：
我和她的相遇是在一个阴雨天。她因为迷路，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抓着我的衣角，踉踉跄跄地一直跟在我的身后。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人，直到我回到茶馆。当时看到她，我的心中便顿时升起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是的，她年纪这么小，又是个孤儿，既然我和她相遇了，我觉得我有必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自那天起，爷爷便将她当作亲孙女对待。能够有她陪伴在身边，是爷爷觉得十分幸福的一件事。那段日子呀，爷爷每天过的都很开心。
但是呀，欣欣你知道吗？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就像那湖中的天鹅，当他们还小的时候，亲人会陪伴在他们的身边，直到他们长大。为了繁衍后代，这些刚刚长大的天鹅也要像父母那样展翅高飞。当他们起飞成功的那一刻，便标志着他们已经独立。那位姑娘也是如此。对于未来，她有自己的选择和判断，我终究还是无法左右。所以，虽然现在重新回到了孤独中，但是能够时常看到她回来看我，爷爷仍然是打心底里为她高兴的。
对于你呀，欣欣，其实爷爷很敬佩你呢。在那样污浊的环境下，你坚强地挺了过来，还有了一个属于你的、爱着你的、温暖的新家。其实呢，爷爷觉得，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妨就再释然一些，放下这些繁琐的、带给你痛苦的过去吧。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呀，爷爷也曾经犯过很多错，也曾经为此懊恼过、自责过，也曾经奋力地捶打着桌子高喊着“我真是没用！”这样的丧气话。不过若是一直消沉下去，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办呢？
于是爷爷选择了释怀，与过去和解。如果你过去的那段悲惨的经历促成了今天的你，换言之，如果你因为自己的过去而觉得自卑，不妨去重新正视自己。或许你曾经只是那个黑心院长的摇钱树，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为他人所摆布的布偶。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你不必因为自己的过去而觉得自卑。同时呀，爷爷希望欣欣你能够乐观些，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一想，不断用温暖的力量去丰富、充实自己的内心。而且你在信里也提到，新家人都很关心你、照顾你的感受，那为什么不以同样的姿态去接受、去享受呢？既然能够从中获得快乐，那就放下那份一直以来的戒心吧。因为，他们一定会用全部的温暖和爱来对待你，就如同对待他们的亲生孩子一样。乐观一些吧，相信自己就沉浸在这个世界的美好中。也希望你能够早日走出过去的阴影，以阳光的姿态面对现在和以后的日子。爷爷相信你。
金爷爷
泪水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但是，这次是幸福的泪水。擦去眼泪，欣灵将写好的信纸装进信封。“谢谢你，欣欣，”她在心里默默道谢，“谢谢你让我也找到了方向。”她拿起信封，准备将它交给爷爷。凑巧的是，刚刚打开卧室的门，便看到不远处的陌漓从房间里出来。
“欣灵姐姐，你看上去有点疲惫，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陌漓看着刚刚从卧室里出来的欣灵，有些担忧地问。他甚至怀疑，欣灵是现在刚醒。不过，欣灵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谢谢关心，但是没有哦，”欣灵又展露出和善的微笑，“今天的雨，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