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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舟(上)

2023-08-01 14:46 作者:谈雀_  | 我要投稿

一、冬
  张都从船上往下看,没有人。云雾迷濛,冻成庞大厚重的石膏。云下边是成都,楼栋高低错落,隐在晦暗阳光里,蘸着早霜,闪动泠泠光芒。他哈白气,搓搓手,接着泛舟,游过观音街,船头擘开云群,两侧嘶嘶萦绕潮湿冷气。
  张都立船头,板正高大,迎着楼栋中间的太阳而去,人影融入赭红日光,显得细条伶仃。他扯嗓子喊着,瓜怂寇恩,该回家啰,家中好酒好肉菜备齐了,专等你上桌率先品尝,你问有啥子好菜嘛,麻婆豆腐,双椒牛肉,担担面,赖汤圆,夫妻肺片,还有你最爱的开水白菜啰,一招鲜吃遍天噻。
  早上人少,又冷,人都嗡乱在下边本埠区,少有乘云舟到上边来的,偶有几声哭丧,零零星星,围荡船道两边,跟喑哑的二胡一般。于是张都也跟着哭,干嚎道,瓜怂寇恩,你年岁不上三十,在外边游荡没个路数,天冷早熄灯,趁日头回家啰。他喉咙亮堂,声音大剌剌滚在云端,像串鞭炮,惊扰偶然飞过的角锥鸟。
  他喊累了,索性坐舟上,打开手机地图,抽烟,放大屏幕看路线。云舟速度慢,缓缓往青城山顶飞去,那边空中发生灾祸,成千上百云舟撞一块,连成钢铁一片。寇恩尸骸卡在里头,至今没能挖出来。他是被电死的,还是被云舟撞死的呢,可能都有噻,张都边喷烟边想。天冷,烟雾燎烧口腔,一触碰冷空气便凝成大团的雾,沉沉坠在他身边。兴许是被吓死的,张都又想,寇恩么一惯胆小瓜怂样,死前胆囊嚇破,裤裆都要淋湿一片。他笑了,又觉得这念头不敬,立马正起脸色。天大地大死者最大嘛,他咬烟嘴子喷烟,吹了声悠长呼哨,含糊不清喊着,寇恩弟兄,你死得太惨啰,尸首难收魂难归噢。
  他又站起身,手搭凉棚往更远处瞄,身子起猛了,云舟颠簸了下,船头扎进云堆,又倏然回正。张都忙握紧船舷栏杆。
  “爪子嘛。”他骂道。
  云舟是船,钢铁框架,状若扁舟,浮游在成都参差错落的高楼间。二十多年来,冰川消融,海平面上涨,东部被淹个七七八八,中心城市往西迁徙。天灾多,雨水洪涝也多,郊县的人尽数往市里涌,成都成了首个试点城市,大兴磁悬浮基建,整体抬高地势,千重楼上建云城,山脉被炸开,铺入室温超导材料,市中心也依样改造,街道楼栋内嵌超导材料,楼越建越高,阳台窗户敞开便是街道,云舟疾速泛去,掀风撞云,吹翻空中轨道上栽的玉兰花。市中心高楼矗立云霄,恍若云中之城。云舟便浮荡空中,由着辅助驾驶系统漂游,高楼与低洼间距千米,水平船道每层间隔十米,从高处鸟瞰,水漫丘陵,千万云舟依附成都,如一座满载海鸥的孤岛。
  云舟比车稳健,事故少,一有事故便是大事。五天前,冬至那天,寇恩用云舟载货,拉了五千袋藤椒兔头,从成都运往渝城,半道上出了事。青城山磁场突发紊乱,来往云舟失控,迅速纠缠撞击在一起。原因不明,暂且定论是超导线故障。玉姑哭得木了,一家三人凑一起,对着墙壁抽烟,没话说,最后张都站起身,说,老子把他接回来。
  “你也是来领家属的吧?”有人乘云舟凑近,递根烟,问张都闹不闹。张都没明白,问,怎么个闹法。那人说,上面定下来赔偿标准,一人十万块,看你怎么闹,往小里闹,二十万,往大里闹,三十万,四十万,那都讲不定的事。
  “兄弟再多讲讲。”张都摸兜里打火机,手遮风,给那人点烟,又问他名姓。刘哥,你指挥我冲锋,闹得越凶越好,张都道。
  “这个要看你俩关系,关系越铁嘛,钱越到位,你俩是啥子关系哟?”那人问。
  张都愣住,他寻思了会,道:“原先我俩一个户口本本,按照户口本上写的,他应该算我弟兄。”
  可惜是假弟兄,他想。俩人从小就不对付,寇恩小他两岁,敦实身材,戴副大眼镜,憨头巴脑躲玉姑身后,往张都家瞧。那时洪水刚过,张都家门洞黑油油,里头摆放一张麻将桌,几副破烂二手船,一应物什乱糟糟垒成山,扳手榔头躺地上,几簇螺母螺丝钉滚落,跟银色小虫一般嘤叮乱跑。玉姑踩准螺母,尖头拖鞋趔趄,露出黢黑脚踝,她嚼槟榔,太阳穴被牵扯得一跳一跳,把一双三角眼钉在张都身上,幽幽笑道,媒人说我是拖油瓶,你么也不赖,我拖油瓶配你油瓶拖,都是再醮夫妻,倒还是你赚了。
  张都当时年纪小,五年级,从小死了母亲,知道这女人要来当自己妈,面前那小胖,寇恩,要来当自己弟兄。他满肚子火,上去就揪寇恩眼镜,张铁在后头沉声哎了声。玉姑呸呸吐槟榔,说,我这浑小子搭你这浑不吝,也算吕布战项羽,两个霸王顶一窝去了。她进了门,指着桌椅板凳又说一通,张铁浑没言语,两人半月后办了桌喜酒,张铁仍不言语,张都解释,说他老头天生话少,这叫隐形缺陷。玉姑不在乎,问张铁,俩孩子啥时候改称呼。张铁说,你家咋喊,我家这个跟着喊。张都反应过来,忙抻脖颈,对着寇恩道,我喊这老头老张,你咋个喊这婆娘嘛。寇恩想了想,说,我喊她玉姑。
  “没得血缘关系,法律上也不承认,那就浅啰,闹一闹拿二十万顶天。”刘哥道。
  “二十万……”张都忖度,“少了噻,屋头人口多,完全不够分嘛。”他倚栏杆上,探身招刘哥凑近,小声说,给你点佣金,你帮我闹一闹啰。刘哥瞅瞅四周,比了个数,说,不坑你,两万块钱,事情帮你安排得妥妥当当,服服帖帖,找不出一丁点小瑕疵。
  “签合同不签?”
  “签啥子合同嘛,口头协议。”刘哥道。
  张都有了数,说,成交。二人二船往青城山荡去。日头渐渐升起,云群通体绯红,流淌明亮光辉,雾气消融,露出形状各异的楼顶,或金字塔模样,或菱形椎体模样,也有普普通通,方正脑壳模样的,像戛然现身戴斗笠的隐士。风仍旧十分冷,凛冽攀咬张都脸庞。他耳根冻得发麻,如在花椒堆里逡巡。寇恩喜欢花椒,他冷不丁想到,寇恩一直想做厨子,爱用辛香料,做菜恨不得拿花椒来熬,鲜亮汤汁淌油花花,嚼得牙关都打颤。你就该当个厨师,念个啥子书嘛,他想。
  “到咯。”刘哥道。
  张都一愣,忙直起身子。
  灾难地早已拉起黄色警戒线。青城山顶,小几百亩地方,云群尽数散尽,天光惨淡照耀,泛着铁青浅灰的光芒。数百条云舟舳舻相接,扭曲纠缠在一处,堆砌成庞大的钢铁坟茔。磁场微弱,萦绕在青城山顶,悠悠荡荡,山风被割断,发出谡谡啸鸣。舟头洼陷空瘪,如同畸形的铸铁。铁与铁之间,尽是群鸟尸体,鸟粪斑驳,偶有未死的鸟雀挣扎,哀鸣着,扇动赢弱的翅膀。群鸟之下是人类,殷红血迹大片泼洒,断肢残臂弯折,软塌塌,从船桅缝隙间伸出,指头泛紫灰色,已腐烂膨胀,表皮蔓延一圈圈电弧。
  张都瞧着心惊,心里咚咚敲棒槌,额上一条筋跳个不停。慌啥子嘛,他骂自己。寇恩,他试着去喊,却发现嗓子干涩,喊不出声。
  刘哥开始起势哭嚎,边哭边指导,说,快点哭噻。张都说,你陡然这么一催,我有点哭不出来。刘哥说,怂包,你嚎嘛,捂个脸蛋子,谁管你真哭假哭,人来了,就往他们身上倒,瘫地上不起来,再一喊,你就装头昏,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张都说,太假了,我演不来。刘哥说,感情深哭得真,感情浅你就哭得假,实在哭不出来,你就想象,死的那个不是旁人,是你老头。张都骂道,你老头才死了。
  他便学刘哥,低声漫唱着,寇恩弟兄,我来给你收尸啰。刘哥说,你这不像哭丧,像唱戏。张都没说话,心想着,你说我该咋个做嘛,我脑壳想破了都不晓得怎么救你,你也别怪罪我,做这一出戏不是为了别个,是为了你老娘,天大地大,钱最大嘛。他喉咙渐渐放开了声:
  “我的亲生弟兄,你死得太惨啰——”
  他俩还未凑近,立马就有人远远呵斥。他立马拉开羽绒服,从内侧袋里掏出张纸,皱巴巴,写着证明两字。张都说,领导,我开社区证明来的,领家属。那人穿厚重防护服,说,这块磁场紊乱,你寡身子来,不怕死啊。他丢来个防护背心。张都立马兜身子接住,麻溜穿上,说,领导,我文化水平有限,只穿了磁力服,没搞防护服噻。他弓腰上前给点支烟。那人吸一口,烟灰断裂,从云舟缝隙里漏下去,像场微型雪花,他道,行了,报名字长相,去领人吧。
  黄线外一圈云舟,船头对外,打着一个个标牌——登记处、扫描处、遗体接运处。
  刘哥你跟我一块,张都说,你还不晓得嘛,我社恐,嘴里讲不出个三二一。刘哥说,你小子真麻缠。张都填表,写下寇恩名字,年岁,职业,摁了张蓝底证件照,捧着表便去扫描处。刘哥悄然戳了下张都,张都拍脑袋,道,记性太坏啰,我老记不起来哭。
  扫描处围一圈人,守着几台电脑,几台无人机嗡嗡,围绕云舟废墟扫描,死者便挨个浮现于屏幕上。有像河马一般,泅游模样的,也有叉着胳膊,两脚蹬天的,还有脸朝下屁股朝上的。瓜皮,像个冲天炮,张都笑得发呛,喷出一阵烟。刘哥睕了他一眼。张都立马正起神色。刘哥抄前走,岔开工作人员肩膀,伏倒在电脑前,拍桌,跺脚,面庞蹙缩得像桃仁,颤声哭嚷道,我的寇恩弟兄,你啷个就先走一步啰,你走了,我也不想活啦。
  张都看得呆了,忙也扯嗓子嚎一声,喉咙紧,喊出来跟老鸹一样。四周有人抻脖颈探头看。张都心慌,怯了场,觉着自己恶心,胸膛像卡了团发霉棉絮,沉甸甸的沥着酸雨水,浸润得他浑身不自在。刘哥问,你啷个不哭。张都说,我这弟兄死了,蛮可惜的,兔头才卖一个半月,要不是身上短钱,也不得自个跑船了。刘哥说,这叫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刘哥是文化人,张都道,要是我彩票中了奖,他就不会死了。刘哥笑了,说,你要中了彩票,钱财跟前,亲兄弟都得给你掰了。张都没言语。
  “太可怜啰,英年早逝,我的个寇恩好兄弟。”刘哥哭道,他脸胀通红,眉毛眼睛挤一团,白花花泪水虬曲晶莹,沟沟壑壑往下淌。张都想,这人找对了,有点子本事。
  “没找见。”扫描处的人道。
  “不可能。”张都道。
  刘哥立马抹脸,问张都什么情况。张都说,我打包票,人就卡在里头。那人说,面部数据都对过一遍,就是没这个人。张都说,那就挖开来嘛,死脑筋。那人说,铁都嵌一块了,怎个挖嘛。张都急了,说,人不明不白死了,连个尸首都没有,你让我怎个给他老娘交代。那人也急了,急赤白脸说,别说你家一个人,他们一家老小全折这里的都有,磁场太强,铁焊在里头了,怎个弄出来嘛,你先登记着,到时候熔了骨灰,按位置给你寄过去。
  “那赔偿款咧?”张都问。
  “首先,得有这个人,其次,得死在里头,不然都不算数。”
  刘哥凑上前,扶张都胳膊,说,说不定人没死咧。扫描处那人说,有没有这个人都另说。张都说,怎么就没这个人了,老子从不唬人。刘哥说,那你先把钱结算了,嚎一嗓子两百,给我一千拉倒。张都说,没找见人,哪来的钱。刘哥说,那人咧,去哪了。张都说,都讲了噻,等我找起。刘哥说,那你把定金付了。
  “一千块,麻利点。”刘哥拽张都胳膊,梗个脖颈道,“说不定你弟兄没穿磁力服,云舟没托住,掉下边山里了,我带人帮你找,一天两千块。”
  “好好的人啷个会消失嘛!”
  张都不耐烦,掏手机打电话,问张铁,问玉姑,一番轱辘话说半天。张都骂道,我啷个晓得他去哪了,天大地大,人丢了个把也常有的事,这是概率问题噻。太阳渐起,云上亮光浓,那头哭得他烦躁,刘哥仍在面前闹,急煞个脸摇晃他肩背,几个工作人员抱胳膊不作声,远远有人看热闹,闲闲飘来几句。又是来闹的,有人说。张都听得火起,挂了电话,推倒刘哥,蹬起腿踹翻电脑,骂道:
  “一桩破事,老子不管了,谁爱管谁管起!”
  刘哥正闹着,张都把登记表揉一团,砸到船尾。老子走了,他骂道,调转方向,云舟直往东去。手机嗡鸣一声,屏幕亮了,来了条短信。
  哥,我没死。
  “狗日的,老子现在没得弟兄,就算他活着,也不喊老子叫哥。”张都骂道,狠狠啐了口烟头,焦躁摸袋里烟盒。
  哥你信我,我晓得你为我难过,脚上都伤心得烂了个疔,玉姑也哭嘛,戏也不唱了,麻将牌子都给撂掉了,还有老头,打铁砸坏了腕子,这些事我都晓得。
  张都手停了。他觑眼望着屏幕,日头大,晒得手机发烫,屏幕蒙一层黑光。他心里颤动,又很快绷住面孔,说,现在骗子凶得很,骗术与时俱进,都用上大数据了噻。
  哥,我在青城山,跟陈道长两个下象棋哩,你认得他吧,这个臭棋篓子。
  张都摁灭了手机,说,好嘛,个破道观打广告,打到老子这来了,老子敞开来说,现在兜里没钱,只有满肚子的火。他按舟头操控台,设定回家路程,速度调到了一百码。刘哥在后头追,敞嗓子喊,一千块,狗日的。
  狗日的,我不给。张都喊道。他哈哈大笑,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像群仓皇老鸹。他忽然想起寇恩的死。起先倒没什么,死亡这件事像一句话,说过就过去了,落入空中缥缈不见。现在见了云舟废墟,明白寇恩死了,跟这堆铁融在一起,从宇宙消失了。这件事便具象起来,长着钢铁骫骳模样,姿态骇人,冒蓝幽幽的光。他觉着心头沉重,压得胸膛发闷。
  他跟寇恩从小不对付,奥特曼,四驱赛车,哪个抢到归哪个。寇恩常在背后瞪张铁,张都也不赖,拿中性笔往玉姑裙上涂抹,画鬼画猫,有时也画大便。初中毕业了,张都被送去道观,寇恩正经上学,两人见面不多,碰见了,张都总觉得自己矮一头,实际上他个高,佝偻背晃荡过去,显得流里流气。他后来迷上买彩票,一门心思想中奖,总是入不敷出,更觉得自个窝囊,瓜怂。张铁话不多,一张口便说,你学学弟弟。张都嚷道,啷个弟弟,我亲妈早死了,哪来的弟弟。张铁问,那你有老子没得?张都说,早就没了。张都挨了顿打,寇恩在旁边看着,垂胳膊,木个脸,最后也没说什么。
  他觉得寇恩没什么好的,闷葫芦,城府深,喜欢拿斜眼瞟人。就一件事,寇恩倒有个人样。那是十年前,张铁还在船厂做事,跟人闹起来,两伙人涌到家里,张都乱喊乱叫,护在一家人前头,被推来搡去,鼻梁骨撞门框上,塌了一鼻子的血,当场人昏死了过去,到半夜才醒来。他当时以为自己成个鬼魂,外头黑魆魆,里头悄无声,开灯,见寇恩捏个榔头靠一旁。他小声喊寇恩名字,寇恩迷瞪眼瞧他。他问,张铁呢,寇恩说上夜班去了,他又问玉姑,寇恩说打麻将去了。两人呆了会,彼此没再言语,好一会,寇恩肩膀才懈下来,松口气,眼里漏下来一行泪,小声说,坏人不再来了。啥子嘛,张都道。当啷一声,榔头落地,寇恩没再说话,歪床边睡着了。
  张都想得出神,恍惚间,云舟已过嘉陵江。红日升,天渐青,云雾消散,街上暖和热闹起来。云舟泛游,载满响亮热闹声,穿梭过一栋栋高楼。云舟是交通工具,也是流动摊子。有卖荠菜的,船上堆叠一摞摞嫩绿,也有卖红薯的,炉里滚白烟,炉上躺一排烤薯,丝溜乳白香气浮荡在空中。来往路人嚷闹不休,从头顶轨道买碗钵钵鸡,又探头指下边,嚷着,要买碗飞烫的甜豆花。有乘云舟上班的,缩头耸肩哈暖气,抱怨高处不胜寒。云舟相逢,彼此有斥力离得远远的。也有上学的,推搡嘻哈,有人失脚跌下去,幸而穿了磁力服,人漏出去立马咣一声被云舟吸住,旁人慌忙攀胳膊拉人,笑骂。路上有人稀溜溜嗦粉,红油汤亮晃晃。张都看得头发昏。人离日头近,几乎面贴着光亮,人挨着人,像一张张铜镜。他往远处看,浪潮淹没整片大地,不停歇翻涌波涛,海鸟扇动雪白羽翼,扑啦啦,从舟前飞过,卷起潮湿腥咸的风。张都忽然有点泛恶心,喉咙涩得慌。
  他扶栏杆,晃了晃脑袋,打开手机,看见新短信,指头轻滑过去,点开。哥,我真没死。发信人号码缀一串,像基站。他手指停留屏幕,螺旋指纹触碰短信,酥麻麻,有股磁力,微弱电流攀延指腹,从表皮戳进血管,刺激得他身上凉飕飕的。他飞速打了几行字,又删掉,重新打字,狗日的死骗子再攒着劲发,老子立马报警去。他摁下发送键。
  叮。
  手机屏幕破裂,细纹瞬间蔓延,旁生数条枝杈纹路。娘的,手机搞炸了。张都骂嚷道。他擎起手机,翻面,看电池鼓胀与否。屏幕碎成无数个玻璃面,泠泠闪光,反射张都的脸。板寸,瘦骨脸,眼珠溜过来,瞄着轻蔑的神情。张都瞅了眼自己,个破手机,他骂道,掌心的面庞倏尔坍缩,手机变软,像尾鱼,边缘玻璃融化游离,迅捷爬出指缝。张都吓一跳,他猛然后缩,云舟颠簸,他被摔到船尾,那滩手机四溅开来,又急遽融合,棱角跳跃闪耀,不断变换模样,直至形成一部新的手机,以稳定模样落在船舷上。
  手机变了,大屏变小,式样变古旧,不像他用的。
  张都跌坐在船尾,呆愣愣望着手机。青天白日,撞见鬼啰,张都一连叠声骂道,他扒栏杆想跳船,舟头倏然变窄,像一把刀背,船道瞬间紊乱,千百条空中轨道吸引一处,如同沙漏,上下压力迫临一点。张都耳里嗡鸣,浑身上下筛糠一般瘫软,他眼瞪得发直,哆嘴骂道,娘的怪得很。风轰隆一声,炸进耳里,一声声砸他耳蜗,他捱不住,张嘴呼喊,声音便钻进耳骨深处,从他喉咙里窜出,如一条猛烈的河流,哗啦啦迸发音波。他说不出话来,只觉着身子像水泵,无限抽干自己的生命。
  时间漫长,也许仅是一秒钟。风停,张都耳里一空。时间变得很轻,柔滑,如水波荡涤身躯。他缓慢醒转过来,眼前景象变清晰。夹缠的船道倏然分开,面前躺着唯一一条路,朝西,青城山方向。
  云舟迅猛前行。楼栋不断往北边偏移,人影扭曲,噔一声,云舟撞上别的船,他抬头,见是刘哥。刘哥说,狗日的,一千块。张都回过神来,道,都说了我没有噻,狗日的。刘哥迅速消失,像泼散的水珠。扫描不到嘛,工作人员摊手道。哎防护服,防护服哎,有人喊叫。
  时间在跳。
  他心脏猛跳,一抬头,再次见到那座废墟。纠缠的云舟缓慢散开,一条条抽身离去。钢铁抖动,发出频率极低的嚎声。废墟里,已死的鸟雀双翅扇动,睁眼,腐烂血肉重新生长为羽翼,群鸟啼鸣,尽数飞去。磁场忽强忽弱,喷发耀眼的光弧。天光跌得很矮,贴到张都头顶,他呆立着,轻轻巧巧骂一句,又他娘的鬼撞墙啰。铁仍在嚎,直至云舟散尽。时间恢复平静。
  太阳晒得很暖,云变得秀丽,山岚青翠,泛着柔和温润的光芒。风灌进他嘴里,不冷,麻麻木木的。
  他长吁一口气,扶着栏杆缓缓站起身。啷个回事嘛,他想。船尾一个雪白的纸团,他俯身去捡,肩上铁剑在鞘里微微颤动。云舟缓慢向前荡去,那是青城山顶,层峦叠嶂,升起一柱袅袅青烟。他从船上往下看,风很大,云影纤薄,没有人。手中纸张摊开来,是一张表格,上面写着寇恩二字。
  寇恩,他嘴里念叨着,这是个啥子玩意嘛。他撂开手,白纸飞出船外。风声猎猎,吹撂开他衣襟,下摆翻飞,道袍袖子灌满风,像两只喇叭。
  二、夏
  张铁瞄了眼炉子,膛里火在烧,冒着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补船,也收二手船,偶尔拿废料打剑。破烂船只一运来,张铁便擎刀去砍,哐啦一声,大马士钢擘开龙骨,火花迸溅,跟凭空盛放的妖花一般。铁渣子嚓啦洒一地,被他扫进小簸箕,丢炉里一把熔了,熔出来几段钢材,成块垒好,压铸机结实往下轧,杏红钢块褪下片片焦碳壳,被他不断延展,拉长,经淬火酸浸,接着又捶打,砸成龙骨的一部分。
  再之后便是漫长的焊接,呲铁花,分段舾装,试驾。他咬紧牙关,系好绳索扛肩上,勒出深亘纹路,吃力拖船到二楼。天热,汗水淌身上,如河流漫灌黢黑山脉。张铁脸黑,又不爱言语,皱纹深得像耕地里的耯痕。
  他打赤膊,膀子壮实,两臂使劲扛起船,把船头推出阳台一半,跨栏杆坐进去启动。这条二手云舟急遽抖颤,晃晃荡荡升起来,像条银鱼,缓慢滑入空中轨道,张铁试了下自动驾驶系统,加到最高速,云舟迅捷而去,撞破殷红晚霞,刮起长长清凉的晚风,噼啪吹动阳台悬挂的衣衫。
  云舟去往青城山。
  他回来时,天色已晚。球型路灯悬浮空中,散发冰冷清澈的光辉,像一颗颗孤独的月亮。路灯相距不远,球状光晕融入夜色,彼此衍射,如同湖里圈圈涟漪。路人少,张铁从光晕里乘舟回家,将船停在阳台,扣铁链锁起来。屋里响起油锅噼啪声。玉姑边炒菜边打电话,嘴里骂嚷着,龟儿子你利息啷个又高了,上次躲灾才借两万块钱,转过头问我要三万块,你不如咬我一口肉。张铁扛个箱子,从楼上下来,开灯,见寇恩坐沙发上看手机。屋里晦暗,墙上浸着脏污水痕,绿霉蔓延到天花板,洪水季才过,墙皮鼓胀,角落沤烂成一块块渣滓。玉姑挂了电话,说,吃饭了。
  三人吃饭,一人夹一筷子,桌上回荡吸溜吸溜声。电风扇吱悠悠转动,屋里闷热,张铁哼哧哼哧吃完,咣一声,将碗搁桌上,说,张都保险赔偿款下来了,三十万。玉姑说,正好,明天就把这破屋子退掉,还还债,再添些钱去云城区,不住这老发洪灾的本埠区,等寇恩结婚了,下半辈子我俩个也有些盼头。张铁说,不急,家里东西多,还得租几条船搬运。玉姑说,都是些破烂东西,一把丢了拉倒。张铁问,张都的东西也全个丢了?玉姑说,我没说这话。张铁说,你就是不待见他,他死了,你还不待见他。玉姑怒了,摔筷子,说,老汉你别没事找事。张铁说,你一直当他是累赘,嫌弃他,觉着他不成器。玉姑骂道,啷个嫌弃他,你要分家立马说,别弯弯绕绕找理由。张铁也砸了碗,说,明天就分家。玉姑掀桌子,说,那你走噻,砸个锤子碗,瓜怂!
  桌上塑料碗碟泼洒一地,汤汤水水四溅。桌下箱子倒了,漏出来一双鞋,几件半旧道袍,都染着斑斓油彩,还有只布老虎骨碌碌滚出来,披着五彩穗子,是张都小时候带去道观的,一直挂身边,虎头脏污,黑油油的,现在也都淹在菜汤里。寇恩猛地站起身,道:“我不读书了。”
  “你不读书要做啥子,眼界放宽些,现在这世道,只有书本上有出路,家里还驮着债咧,你以后买房结婚,样样都是钱。”玉姑道。
  “那也不该用张都的钱。”张铁说。
  “哪个要用他的钱嘛!”
  张铁觉着耳朵轰鸣,玉姑嗓子一声高似一声,高亢,尖锐,跟张铁辩半晌。他觉得烦,便一声不吭,躬腰收拣碗碟,又扶起箱子,把小布老虎塞兜里,鼓囊囊的。这布老虎缝得差,走线歪扭,到处冒黑线头,张都偏喜欢,从小就喜欢,当时张都没考上高中,嚷着也要去唱戏,玉姑劝他,说,你相貌丑嗓子暗,学啥子戏嘛,没前途。张都说,大不了老子扮丑角嘛,滚灯跳蹬,我能唱会跳,就喜欢热闹。玉姑说,瞎胡闹,现在唱戏连个班子都组不齐,穷人家没出路学啥子戏噻。张铁当时没作声,寻思两天,打了张都两顿,最后送去青城山,给那帮老道修船开云舟。张都不乐意,最后也妥协了,板脸道,以后莫喊老子司机,喊老子船长。
  “我啷个不晓得你心思,可人死咋能复生,我倒是想跟他换条命,你指条路,我替他去死好不好噻!”玉姑哭嚎道。她头歪向一边,面容隐在暗中,泪水便从黑暗罅隙中渗出来。
  假慈悲。张铁心想着。他知道,玉姑一向瞧不上自个,嫌弃家里钱少,张都不成器,寇恩嚒又还要读书,一家四口人磕磕碰碰活着,遇上逃灾就麻缠。近些年赶上极端天气,本埠区居民楼不好住,房子紧张,人群尽数往上涌,租赁云城区房子,逃次难就驮层债,家里一贯入不敷出,到开春才好转些。今年天暖和,冻结实的潮水退去,冲刷岸上层层浮冰,太阳孱弱,照耀灾区,潮湿的木头家具喷发腐味,空中暖意连绵。云城区政府发了通知,说要办灯会,请了大木偶戏剧团,又请了青城山道士来演武术,天黑,云城光亮一片,无数云舟荡游,船头挂灯,光彩溢目,围拥在天府广场上边。人声热闹,到处都有卖灯卖小吃的。邻市也有来看灯的,包条云舟全家老小都来了,往来云舟形成璀璨光道,往天上看,跟浩浩汤汤银河一般。
  张都就死在这场灯会上。
  玉姑脸哭得黄黄的。泪水彼一滚落,便被她狠狠扪掉。她吸鼻子,鼻头发红,一耸一耸,压着哭声道:“现在本来就难,天灾走了来人祸,死人堆成了山,江水里不晓得漫掉多少鬼魂,活着不容易,剐去半条命,也得拼着命往前走。”
  张铁闷头不做声。他想,我们是走了,张都呢,留在青城山了。三月十八晚上灯会,张都负责开船,云舟上立着陈道长,后头跟一排小道士,两旁是川戏演变脸的,还有喷火的。一剑舞毕,陈道长催张都驾船离去,云舟系统却出了故障,磁场干扰,道士纷纷手中脱剑,团团旋转舞于空中,没人敢上去。张都踮脚去够,忘了身上穿的磁力服,钢剑瞬间吸附而来,剑刃直插胸膛,被扎倒在操作台上。他嘴里哎呦一声,喊了句妈,双脚乱蹬,血漫了一船,来往看戏的都惊着了,推搡逃散。船撞翻,人踩踏,灯呼啦一下引燃,哭嚎声绵延千里。玉姑找道观闹,又去办灯会的部门哭,撒泼打滚,都没个说法。那段时间张铁始终不说话,铁也不打了,船也不修了,成天望炉子发呆。收尸时他见过,那把剑上有编号,破旧云舟龙骨回收的,掺了大马士钢,坚韧,硬度高,正是他去年冬天打的。他打了自己一巴掌,呜呜咽咽哭了。
  “明天我把钱分分,就都散了吧。”张铁道。他故意不瞧玉姑眼睛,沉声道:“凑合了这些年,又吵又骂的,把你累惨了。”
  他垂眼,盯着地砖上的红油汤。他想着玉姑准要闹。等了好一会,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发现她在发呆,两人眼撞一块,彼此都楞了下。玉姑头发蓬乱,胡乱绾脑后,夹个琥珀棕的塑料夹子。她脸黄,眉毛淡,灯光乱纷飞在脸上,拓着暗蓝的阴影,眼中眼泪干了,仍水涔涔的,透着股晚秋水潭的气息。这些年她也都没变,他想,心肠永远都那么硬。
  叮。
  玉姑瞄了眼手机,没言语。张铁便又说了一遍,这回语气重了几分。玉姑猛然起身,踢地上碗筷,道,随便你。又三缺一了是吧,张铁问,玉姑没言语拎起包就往外走,张铁没拦。反正婆娘心狠,他想。
  他叹口气,蹲地上收拾碗碟。寇恩仍旧坐一旁,木个脸,没说半句话。张铁知晓他性情,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张都说过,家里俩闷葫芦撞一块,呼出的二氧化碳都是沉默的。他想起这句话,胃又坠似的疼。他想找寇恩,吐吐话,问问近况,可寻思许久,也没能找个话头子。他心知肚明,寇恩从小就不待见自己,不把自己当爸,当仇人,这些他都知道,十几年也就这样过来了。但今天不同,他想。
  “研究生学费多少?”他咳嗽了会,问道。
  寇恩抬头,迷瞪着眼,似在辨听。张铁便又说了遍。寇恩说:“我不读书了。”
  “怎个又不读了?”
  “没点意思。”
  “那你想做啥子?”张铁问。
寇恩没说话,低头盘弄手机。他脸敦实,眉眼生得沉,坠在脸上,辨不清楚神色。无论喜怒,都是这副脸,张都死了,寇恩也依旧平常模样。这点张铁想起来,总觉着心凉。
“我收到了一条短信。”寇恩忽然开口道。
“啥子?”张铁问。
灯光在晃,寇恩站起身,说,张都还活着。地砖上黑影晃荡。张铁垂头,说,孩子,你也要开我玩笑。
  “我是认真的。”寇恩声音低,脸庞却尤其冷静,“我收到了张都的短信。”
  张铁怔住,问:“啥子短信?”
  “波函数。”寇恩道,他举手机,屏幕上躺着条短信,内容是一串公式,“波函数跟平行时空有关联,在平行时空里,张都一定还活着,不然他不会给我发短信。”
  “你咋个就笃定,短信是张都发的?”张铁问,他觉着寇恩还是学生样,单纯,天真,不了解这个社会的骗术。孩子,你别上当了,他说。
  “发信人是一串乱码,但是短信里给了δ数值,不像骗子,像在求助。”寇恩道,“每条短信里的δ数值不同,说明δ粒子在衰变,时空在变换。”
  张铁有些发愣。寇恩那样子不容辩驳,方方脸戴眼镜,沥着汗水,仿佛在说,他在乎这件事,他非得让张都复活不可。张铁有些意外,心里头感动。是骗局我也认了,他想。
  “那你说,咋样能救他,出钱还是出力气?”他问。
  “找我导师,他研究方向就是量子与光锥工程,光锥就是时空,我们借他的设备测量平行时空的δ值,实验成功了,张都就能回来了。”寇恩道,他面庞仍旧冷静,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张铁没听清,问,又是啷个道士?寇恩说,不是道士,是导师。
  叮。
  “又来了。”
  寇恩把手机递给张铁看。张铁手粗重,裹着老茧,手机握在掌心,显小。他望着那方光亮,里面跳动复杂的公式。寇恩在一旁解释,嘴里一番番冒出科学名词,又是波函数,光锥,又是闵可夫斯基时空。张铁听得耳晕目眩,仿佛进入满是荆棘的丛林,枝枝叶叶都由公式组成,斛觫枝蔓杂乱,里头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与他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觉着自己像在丛林里穿梭,草木蓊郁,枝杈挡路。一阖上眼,视网膜光斑迅猛流动,分裂成无数条蜿蜒光波,如同无数条小径,他身处其间,茫然着,不知晓哪条才是最终的出口。
  “钱老师,求你给指条明路。”他来到云城大学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钱教授五十来岁,矮小,板实,长一脸黄褐斑。寇恩上前说明来意,老钱挖耳朵,卸眼镜,摩挲几下,平平淡淡说,人死不能复生。
  张铁心凉了,他尴尬笑两声,喉咙滞涩说不出来话。他攀寇恩臂膊,小声说,孩子咱走吧,让人笑话了。寇恩不动,说,钱老师,在平行时空的人能救回来,真的,我毕业论文研究的就是这个。
  老钱抬眼,眼疲惫,坠着几层松垮眼皮,他问,你论文是啥子方向?寇恩说,量子与光锥工程。老钱笑了,问,你论文过了没?寇恩有些发窘,说,没过,被打回来,延毕了。张铁急了,说,孩子你咋个回事嘛。
  “你研究的这个方向,早三十年前就有人研究,到我这代,国内前前后后都有上百人了,我们都在做实验,没一个成功的。”老钱道,他指头摩挲眼皮,擦了擦眼眵,打哈欠,把电脑打开,指给寇恩看,“我今年三月份做了次实验,瞧瞧,这就是那人的δ数值,完全没变化,说明个啥,说明时空没分裂,实验失败了。”
  张铁跟着瞄一眼,电脑满屏的数字,他没懂。寇恩问,那人自个也没变化吗?老钱说,联系不上了。寇恩指屏幕,说,这个区域放大,给我看看。老钱手摸鼠标滑动。老钱说,兴许那人觉着我骗他,跑路了。寇恩问,那个人是不是死了?张铁心里发毛,说,孩子别乱讲话。
  “这块的角数列再放大一点。”寇恩道,他腮边淌汗,蜡白脸庞胀得发粉,他手颤,掏手机打开,忽地喊出声来,喊着,跟张都发来的δ数值一样。老钱也愣了,问,哪个张都。张铁凑上去,报了串身份证号。他心里打鼓,生出些希望,又竭力摁下去。
  “确实是他,他就是我的实验对象。”老钱核对了一番,抬头道,“但是实验失败了,数值没更新,意味着光锥没分裂。”
  寇恩举起手机,道:“钱老师你错了,数值更新了,而且一直在更新。”
  老钱站起身,仔细瞅屏幕,问,短信里头还有啥?寇恩说,波函数,δ数值10832,还写着青城山三个字。老钱寻思了会,说,意思是让你去青城山。寇恩说,我猜是这样。老钱说,我陪你一道去,把我这些设备也带上,把这个过程记录一下。寇恩说,我们云舟小,装不下。
  “我去找船。”张铁凑上前道,他觉着血液在烧,烧灼得血泡泡不断汩涌。他掰寇恩肩膀,手扣肩胛骨,问,孩子,真个能救回来张都吗,那浑小子,我亲眼见着他进焚烧炉的。他不敢信。寇恩说,能。张铁手里脱了力,喃喃道,能就行。
  他开云舟,拖着三条二手船,往青城山荡去。三人坐头船,后边三条载设备,出发时已临近十二点。临出发时,张铁瞟了眼云城大学的校门,说,孩子,不管怎样,要把学业给学成了,你哥哥的事始终是悬的。
  寇恩愣了会,眼垂着,道:“我想做点别的。”
  “啥子?”
  “厨子。”寇恩难为情,嘴嗫嚅着,踅摸许久才道。
  张铁惊诧。他想起玉姑讲过,寇恩嘴馋,爱琢磨吃的。他当时没当回事,说,学啥厨子,只能养活自个,总归没前途。玉姑也说过,丢了学业去学厨子,那这些年书白念了,叫人笑话。张铁抬头,望见寇恩懊丧模样,心里涌上一层愧疚,瘦长脸蹙缩得像颗核桃。他默然了会,脸皮展开,笑道:“娃儿,你要去做啥子,我都乐意,要是张都能回来,他去学戏你去学做菜,我们不要分家了,还做一家人,结结实实地活着。”
  “晓得。”寇恩轻快应了一声。
  日光滚烫,像一瓢沸腾的茶水,顶头泼在成都,晒得街上人影惨淡,面庞晒塌了皮,都一副焦躁神色。张铁拉上船蓬,从太阳底下逡游而过,船底轧过空中轨道,间隙摩擦出嗖嗖风声。空中轨道有时宽阔无比,如一条河流逶迤,岸边浮动各式楼顶,寂静无声。有时轨道逼进楼栋间隙,只一舟宽,晾衣杆交错,布巾汗衫湿漉漉,晃荡褶皱的亮光,两旁窗户洞开,有系云舟的,也有系橡胶筏子的,还有叠俩游泳圈,权当逃生工具的。窗户洞黝黯,喷涌出黏糊闷热的汗水味。
  张铁守船头控制台边,寇恩跟老钱坐后边,一路上三人没话语。船里寂静。张铁咳嗽了下,说,孩子你再给讲讲,啥量子粒子的,凭啥能救张都?
  “量子就是世界上最小的粒子。”寇恩道。
  张铁没明白。寇恩便问,你知道光是啥子么?张铁说,光还能是啥子,光照世界亮,天亮堂了,我就得起床干活了。寇恩说,这是宏观方面,你往微观看。张铁眯起眼,觑着面前灯光,眼皮褶皱一眨一眨,轧动游离的光。啥也没看着,他说。张铁有些惭愧,又觉得膈应。他笃定世界是简单的,像打铁,锤子怎么砸,铁就什么形状。他也一样,在年复一年的捶打和淬炼中,人生渐渐跟铁融为一体,坚实,硬朗,泛着钢铁的光辉。微观的世界看不见摸不着,太过玄乎。他只喜欢实在的,比如打铁,做船,一是一二是二,稳妥,扎实。他想,张都偏喜欢做梦,爱买彩票,梦想发大财,这些太虚无缥缈,跟铁的世界泾渭分明。所以光到底是个啥,他问。
  “照耀在你眼前的这束光,由千万个光粒子组成。粒子在微观层面涌动,看似混乱无序,实际上彼此影响,衍射,组成一束光最原始的基底。”寇恩道。
  老钱抻脖颈看船外,嘎哑嗓子补充着,“这个世界也一样,无数多个粒子堙灭,复生,组成了世间万物。从微观层面看,宏大世界的一切,不过是粒子的投影,而微观的粒子,才是世界的起源。”
  船篷是化纤布,有些破旧,漏下来一丝日光,照拂寇恩面庞,让他眉眼清晰发亮,眉毛根发红,似在燃烧。寇恩说,微观是因,宏观便是果,改变微观,就能改变宏观的世界,张都就能复活。
  老钱没吱声,他瞧了会寇恩,说,你再把波粒二象性说说,这才是观测实验的关键。寇恩脸红,说,这个我说不好。老钱说,难怪你没毕业。张铁说,啥子波粒二象性。
  “你先闭上眼。”老钱道。
  张铁忙开了自动驾驶系统,守在老钱跟前,闭上眼。老钱说,你想象微观的世界。张铁便闭上眼,脑子坍缩,往无限小去想象,觉得眼前一片黑,像进入铁的内部。老钱说,你把微观的世界当成个水潭,里头有好些个波澜。
  张铁在黑暗中看见流动的铁,裹涌着黑色波涛,往无穷远的方向荡去。
  “身处微观的世界,就好比身处透明的湖水里,把湖里每滴水当成粒子,水在跳,彼此影响形成涟漪,波纹往岸边荡去,每道波都由水组成。水既是水,也是波。粒子也一样,有两种状态,既是粒子也是波,这就叫波粒二象性。”老钱道。
  “死是粒子,活是波,是这个理不?”
  “咋样理解都可以,反正要晓得,状态决定粒子命运。是粒子,选择只有一个,好比一滴死水,是波,那选择就广了,好比大浪滔天,想去哪里去哪里。”老钱道,“人也一样,由无穷个粒子组成,粒子的状态不同,选择也不同,选择就决定了结果。”
  “那啥子方法能改状态?”张铁试探性问。
  “观测。”寇恩道,他跟老钱解释,说双缝干涉实验,又说怎样能测量粒子状态。
  张铁不懂,听着也烦躁,强打起精神,撑开眼皮皱襞,盯着寇恩嘴巴一张一合。此时寇恩认真,敦实面庞沥着汗水,张铁心里头感动。这小子像我,他想,面上么不言不语,心里头风生水起。他原预备今晚离开成都,钱留下,自个去水里,山上,反正一切没人烟的地方。张都死后,他昏昏噩噩,觉着在世上没得了依靠,一直捱着,直到赔偿款下来,心里支点没了,轰一下没扛住,便想到了死。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望寇恩,想着,我还有个孩子在这,我不能走。
  “张都被观测后,身上粒子状态坍缩,在这个时空里,只剩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死路一条。”寇恩道。
  张铁正混沌着,这句话落耳里,像支箭,飕飕然扎穿脑仁,激得他身上发冷汗。只剩死路一条,张铁喃喃道。他想起老钱先前所言,心脏倏尔一沉,像被铁锤猛然敲击。粒子,他喃喃道,那些无限多的粒子发着光,像孑孓,密密麻麻嗡鸣,在他脑海里失控乱窜,推涌开脑沟回神经元,让他眼前只剩一条路径。那些古老陈旧的寓言,从回忆里渗出来,仿佛飞出无数老鸹,扑扇黑翅膀,不住聒噪,死去的魂灵立起身,喊着,这是命中注定的死亡。张铁瞪着眼,心里发瘆,却忽然明白了一切。他猛地撞向老钱,像头牛,虎口死死掐住老钱脖颈,低吼着,原来是你害死了张都。
  他手里使上劲,老钱脖颈胀得通红,面上青筋虬曲鼓胀。张都怎么就死了呢,他想,那浑小子,活着像个玩笑话,死了也被人当笑话谈。他又开始难受了,觉着心脏此时像块钢,被炉里烈火烧融,浑身抖颤扭曲,冒着痛楚的光。我要让他活,他吼道。
  老钱头颅仰着,眼珠子通红,嘴唇紫胀,一声声喘着气,说,他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跟我没半点关系。
  寇恩忙掰张铁臂膊,喊着,钱老师要是死了,哥就真的死了,永远回不来了。张铁心头一颤,绷住的情绪像雪,飘悠悠融化了,怎么也拾掇不起来。他说,算逑。胳膊登时懈了力,垂了下来。寇恩忙踅到老钱面前,扶他起来,不住赔礼道歉。老钱说,我要报警。张铁垂眸,眼里淌下一行泪,说,钱老师,你要能救他,别讲报警,你活活剐了我都成。寇恩说,要找到张都,钱老师就有了证据,证明实验成功了。老钱没再言语。张铁不敢瞧老钱,哆嗦着嘴,问,那他究竟藏在哪呢,这个浑小子。寇恩说,青城山,哥一定在青城山。
  叮。
  “啥子声音?”张铁问。
  “短信又来了。”寇恩举起手机道。张铁窜上去,说,你回个短信,问他,他龟儿子究竟在青城山哪边,山阳还是山阴?寇恩说,好。老钱咳嗽一声,哆嗦个头,说,最好别轻举妄动。寇恩说,已经发了。
  船内倏尔暗下来。啷个回事,张铁喃喃道,他从船蓬缝往外看,日头消失,天阴白,乌云一叠叠涌来。坏了,要变天了,张铁道。
  雨声渐起,船蓬响起轻微的噪声。寇恩问,前些时候才下雨的,怎个又下雨。老钱喘着气说,七月份的天是娃娃的脸,讲变就变。雨是洪涝的前兆。二十多年前,天灾频发,时而大旱,时而暴雨,雨水连绵几月不休,那时山头发洪流,城市发内涝,临水房屋倒塌,轰然没入水中,灰绿水波堆叠,推涌起腐烂的尸身,有人类,也有牛羊,家禽,毛发湿润,喷发潮热的臭气。天灾多,人命都不当回事了,张铁想。
  雨声渐大,起先如洒豆,噼里啪啦散落船篷,后如炮仗,炸得蓬布轰隆作响,雨水增多,逐渐如轧钢机,水滴密实结实,沉闷往下压,打得云舟上下颠簸。舟头游离不定,晃晃荡荡,船身不稳当。张铁没扶稳,险些跌一趔趄。
  “船方向不对。”老钱开口道。
“啥子情况?”张铁扑到控制台上,屏幕显示前方磁场紊乱。
“时间跳了。”老钱道,他抬腕看表,表面指针震颤,指向下午两点钟。寇恩说,不对劲,刚刚还是下午一点钟。老钱说,这块磁场不对。老钱凝神琢磨了会,道,光锥分裂之后,随着时间变化,两者在时间轴上误差趋向零的时候,就会融合在一起。张铁听得心惊肉跳,站起身,说,孩子这边有点不对劲,我们现在就回去,磁场不对是要出人命的。
  “不能走。”老钱抬头,拦住张铁臂膊,他眼神定定,眼珠子灰白浑浊,不住晃颤着,“机会难得,实验数据我一定得记下来。”
  张铁有些恼怒,他望了眼寇恩,心里定下来,道:“钱老师,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在乎啥子实验,我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拿另一个孩子冒险,我们回去吧,孩子,这时候屋头饭菜烧好了,就等着我们爷俩呢。”
  张铁改方向。老钱抢过来,扑在操作台上,睚着眼说,机会只有一次,我的实验必须得有结果。张铁说,你疯逑了,让开。两人抢夺,云舟在雨中颠簸,打转,径直撞上山峦崖壁。舟头轰然洼陷,赭红岩土陡泄,船篷撕裂,强烈震感波及云舟龙骨,钢架哐啷作响。张铁头抵住船舷,额角迸裂,漏出丝缕殷红鲜血。他浑身骨折一般,发麻,疼痛,支不起身子。
  船篷咵啦一下坍陷,雨水迅猛下坠,晃动白光如注。张铁觑眼,拼着气力,撑开眼皮褶皱,眼珠里模糊,他隐约瞧见寇恩伏在船尾,仰卧着,身躯抖颤,鲜血洇湿石块,蜿蜒向下流淌。
  寇恩!张铁扯喉咙喊着,他往船尾爬,胳膊肘蹭石块,拖着血往前匍匐。他心里火烧般痛楚,后悔,怨悔,不该为着一丝儿希望,千不该万不该,为着一则短信来到青城山,折损了寇恩的命。张都!他又哭嚎道,你个龟儿子,你个浑小子,你死了活活了死,你千刀万剐啊!他一声声嚎叫着,泪水沟沟壑壑淌在脸上,老天爷,老天爷啊,他心里默念着,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吧。他被雨水砸得惨怛,在雨幕罅隙中,瞧见寇恩淹在血水里,眼镜破裂,头颅歪斜,嘴唇泡得发白,眼珠孱弱溜向一边,轻声说了句话。
  “孩子,你别动气力,爸爸来救你,你别哭也别怕,我死也在你边上陪着你。”张铁嘴唇哆嗦抖颤,声嘶力竭喊着。
  寇恩脸上流淌雨水,眉眼被扑湿,眼珠定定的,像尊白石膏像,他没再说话。
  张铁疯狂攀爬,哭着,像野兽般嚎叫。他爬不到船尾,觉着这路漫长,就连雨也在拦路。老钱蜷缩身子,像只湿漉漉,血糊糊的黑蝙蝠,他头歪在船舷上,说,时空不稳定。张铁奋力推开他,吼道,你滚开。老钱喘息了会,说,时间马上又要跳了。
  张铁没听明白,他眨眼,忽然觉得心脏停滞。嗒,嗒,嗒,嗒,雨水也变得缓慢。外头声音挤压在一起,像栅栏,团团围住云舟。风声,雨声,树木觳觫声,孩童啼哭声,在船内无限回荡。他瞳孔虹膜急遽收缩,觉着身子庞大,被无尽挤压,坍缩到一个点里。他睁眼,瞳孔抖颤,眼里雨如白箭,倏尔散落成光束,往四面八方乱窜。雨停。
  张铁愣愣趴在船中。云舟迅捷游荡,船篷完整罩在栏杆上,船内只有两人,他跟老钱。风在轰隆,从船蓬罅隙中挤进来,发出尖锐的鸣叫。老钱说,我讲过了,时间在跳。老钱脸上泛着苍白的笑,微微阖眼,殷红血濡湿花白发,额上青筋微微跳颤。
  “寇恩呢?”张铁问。
  “不见了。”老钱道,“实验成功了,光锥已经融合,现在这是新的时空。”
  张铁顾不得伤痛,他扑到船尾,打了老钱一巴掌,问,你把话说清楚,啥子叫不见了。老钱仍阖住眼,头颅无力歪着,说,不见了就是消失了,你可以理解成没了,在这个时空里,他已经死了。张铁心里一震,血液急遽涌进心脏,又倏尔散去,沉重感漫灌全身。他听不得死这个字。
  “老天爷啊,老天爷。”他哭着,抽了自己两巴掌。我已经死了一个孩子了,我不能再死一个孩子,他喊着,心中生出一丝狠意,跳起身来,虎口死死钳住老钱孱弱脖颈。他说,我不懂啥子叫光锥,我就问你,咋样能救我的孩子。
  老钱像具木偶,身上没力,晃悠悠举起一根手指,说,你只能救一个。张铁啐了口唾沫,说,我现在只有一个孩子。老钱说,你一直都有两个,只是他们分别存在不同光锥里,你自己说你选择哪个。
  张铁一愣,手里脱了力,心里嗡乱,嘴里说不出话来。他兜里手机震颤,嗡鸣着,他掏手机,是张都打来的电话。张铁指头颤,手上青筋虬曲。是真的,他想,张都还活着。他心里欣喜起来,觉着身上肌肉松懈下来。那寇恩呢,他想着,心里头又难受了。他问老钱,凭啥子只能选一个。老钱睁眼,说,其他光锥里的命运都是未知的,只有当下能够确定,你能赌吗。
张铁没再说话。他想起前半辈子,觉着时间狭长,如一把钢剑,冒着火红的光,猛然淬进脑海里。张铁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赌过,钱,命,生活,工作,有变故的事我一概不沾。他稳妥,简单地过了半辈子。老钱闭上了眼,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张铁说,以前是为了生计,为着这个家,为着屋头穷,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老钱问,啷个不一样。
“现在我身上背着两个孩子的命。”张铁说,他淌着泪,“你让我豁出命我都乐意,我要跟老天爷赌上这一把。”
  老钱没言语,良久他摘眼睛,摩挲镜片,掠去上面的血水,道:“先送我去医院,再去实验室,想赌也得有个身体本钱在。”
张铁应了声,他回到船头,操作控制台。去医院,对先去医院,张铁想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抹把脸,甩掉残留的雨水,觉得这水冷得发酸。硫酸雨,他想,污染重。船内静下来,云舟浮游在船道,波折往前走。船底是成都城,雨天阴暗,城市里亮起了光,橘黄灯光受雨水浸泡,显得寒浸浸的。此时成都森冷,上下云舟逡游,像幅遥远模糊的印象画。
三、春
  张都看船下边。船底摩挲白云,扑上来一层潮冷的水珠。下边没别的船,空荡荡,山峦显得遥远。
  云舟开往道观,船从后山进,绕过幽谷,避让来往游船,从西跨院配殿进。张都撑腰站起身,眯眼打哈欠,喊道,月在天心人在船,过往神仙都让道啰。配殿这边是客房,供香客居住,砖墙瓦顶独立院落,门前栽种广玉兰,树下砖里铺了五条船位,均埋有超导线,电磁力能支撑云舟悬停。张都摇了下三清铃,权当做喇叭,这是陈道长要求的,道长讲了,在道观按喇叭噪音太大,不文雅。船减速,掠过玉兰枝,晃晃悠悠停进船位里。
  张都连打三个哈欠,眼眵哈喇淌一脸,他卷袖子胡乱抹脸。个春天就是爱犯春困,他想。殿前炉里插着满茬子香,袅袅飘着青烟,张都闻着呛,甩袖子挥打。他待道观九年零六月,到现在还穿不惯道服,闻不惯香火气味。所幸他只负责开云舟,接送观里道士下山做道场,有时也送香客,乱的,他不计较,反正能在采买上蘸蘸油水。这回买铁剑,成捆堆在船仓里,是张都低价从老头那批发的。他扒拉兜里账单发票,皱巴巴一团,展开来瞄两眼。这得找陈道长签字,他想。
  张都沿院墙往东殿走,过长廊,偶然遇见几个熟知的道长,他立马拱手,陪笑哈腰,说道爷好。这些道士都有法号,他记不住,从来都只喊道爷,就像旁人也不记他名字,统一喊师傅,有时一招手,冲他哎一句,他就知道要开船了。他有时觉得这工作腻烦,守着山上山下两个点,把世界勒成一条线。他被这线串着,吊着,像尾烂鱼,冒着蔫臭味,还不能张嘴骂嚷,否则随时被丢出去。
  他又打了个哈欠,避让香客道童,来到陈道长的厢房。陈道长法号清缘,是监院,管道观里的财务。张都立在门前,轻轻巧巧敲三下,说,道长,观里要的铁剑到了,等您验收嘞。里头没回音,半晌来一句,将军。啥子嘛,这老道今天发癫,喊老子将军,张都想。
  “陈道长,剑到了。”张都换换嗓子,不高不低朝里头喊道。
  “拿进来。”
  张都推门猫进去,屋里亮堂,一色红木陈设,窗边摆一几两凳,陈道长坐那下象棋。他递上发票。陈道长掏笔飞了行签字,接着又看棋盘。张都瞄了眼,说,好棋。陈道长摸胡须,觑眼蹙眉,说,刚刚还走得好好的,局势啷个变了。张都探脑袋,说,这步得飞马。陈道长问,小张师傅会下棋?张都说,胡乱玩玩。陈道长说,你来帮我走完这盘棋。张都说,我不敢。陈道长说,啥子不敢,你就坐这。
  格老子的又加班,张都心里骂道。他坐下,看着对面穿灰夹克衫的老头,老头眼珠浑,花白头发,双腮发红洼陷,跟脱了水的腌萝卜似的,指头摁着車想半天。陈道长介绍,说这是老钱,钱教授,来观里求签解签认识的。张都立马站起来,说钱教授好。老钱说,师傅棋走得妙,马飞斜日堵关前,让我車无路可走啊。陈道长说,車横冲直撞,四面八方都能走。老钱说,在这副棋里,車只有一条路子,就跟我那签一样,死路一条。张都插嘴,问,啥子签?
  “下下签。”老钱道,他把車放到了马旁边,“道长说我那项目要失败,做到头也是死路一条。”
  “啥子项目?”张都问,他走马,吃掉了老钱的車。
  “光锥工程,这个项目我跟了二十多年,换下来两个负责人,现在轮到我了。”
  “二十多年,铁杵都得磨成针啰。”张都望着老钱眼睛道,他手指头乱晃,按住马上,走日字斜飞,手肘悄然摁到兵上,挪了一小步。科学就是深奥得很,张都砸吧嘴道,作冥思苦想样,边蹙眉边瞟老钱。
  老钱拈起一个卒子棋,道:“光锥就是时空,要是我现在把棋子丢水里头,会出现了一圈圈涟漪,涟漪是二维的,加上一维的时间轴,水圈慢慢扩大,在时间轴上就形成了一个圆锥,这就是光锥,这枚棋子自被抛出去,到落入水中,都困在这个光锥里。”
  “科学上叫光锥,我们喊作命运。”陈道长捻胡须道。
  “玄学啊这是。”张都恍然大悟,问老钱,“你看我这光锥能改吗,我这破命运,跟你那项目一样,也摸了个死签。”
  “你啥子时候摸的签?”陈道长问。
  “出娘胎就摸了,下下签。”张都道。他见俩老头蛮当回事,齐齐睁着老花眼瞧他。囊货,他心想着,脸上却扮起苦相,耷拉眉眼,愁巴巴说自个出娘胞就命不好,那时候发洪水,冲下来的死牛死羊堆成山,堵死了泄洪口,他早产,赶上大水来了,车全熄了火,那时候没云舟,他老头张铁借了船厂两条船,带他老娘上医院,时间耽误了,老娘难产大出血,留下张都一人在世上。这就是我命运的起点噻,太悲惨啰,张都说。
  “命运改不了,要能改,我也不当道士,当神仙了噻。”陈道长道,“再说了,未来的事尚有点活动空间,过去的事已经发生,那就定了型,啷个变嘛,所以我说老钱,钱老师,钱教授,你个项目成不了,这是你个项目的命运噻。”
  “宏观方面改不了,那就从微观方面入手噻。”老钱拱卒,吃掉了张都的小兵。
  张都立马車出家门,吃掉老钱卒子,他问,啥子叫微观。老钱问,你们道家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啥子。陈道长说,道嘛就是洪元,最早的世界。老钱拈棋子,说,照我理解,道是规律,一是微观粒子,二是二维,三是三维,三维万物就是微观粒子运动的投影。张都插嘴,说,由小见大是吧。他又悄然挪了个棋子。老钱说,有悟性,微观粒子运动就像走棋,棋子一步步走,彼此影响,最后抵达终点。老钱走棋,张都问,啥子终点。
  “将军。”老钱道,他笑起来脸往里凹,指棋盘,“这棋局就是棋子的命运。”他说宇宙也一样,一副棋子摆好,宇宙所有粒子在时间轴上移动,形成光锥,粒子运动,组成无数个发生在光锥里的事件,事件结束,只是在光锥里的投影消失,粒子本身仍旧存在,改变粒子就能改变宏观的世界。
  张都想了会,说,你说棋局就是命运。老钱说,悟性强。张都问,宇宙也是个棋局?老钱说,这是一种比喻。张都问,那谁摆的棋?陈道长说,谁摆棋也不影响你下棋,将军着呢。老钱说,谁摆棋不重要,谁制定走棋规则也不重要,我们现在只讨论棋局。张都说,我觉着这棋局一开始就是错的。老钱问,哪里错了。张都说,规则不对。老钱问,啥子规则。张都说,既然棋是我们走,规则就该我们定。老钱说,规则怎能由你来定,你就是无数粒子其一,你太渺小。张都说,不让我定规则,那我就不玩。
  他啪一下掀翻棋盘,棋子咣铃铛啷洒落一地。陈道长惊得叫喊出来,老钱指着棋子说,喏,宇宙大爆炸了。
  张都也一愣,忙拍脑袋,拣棋子摆好,赔笑道:“情绪激动了嗦,来钱老师,咱们重新下一盘。”
  老钱按住棋盘,手背堆满褶皱,像两片风干的陈皮。他盯着张都,眼珠子乌幽幽的,脸像老猫头鹰,他问:“你刚讲,你想改变命运?”
  “咋个改嘛,我想要钱,想发财。”张都问。
  “观测。”老钱道。
  “改不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的懒惰性子成就了你的命。”陈道长道。
  “老子啷个懒惰嘛?”张都气恼,梗个脖颈问。死老道,他心想,要不是老头一顿皮带好打,老子啷个上山,啷个开船,啷个天天看人脸色。大师你接着讲噻,张都道。老钱说,项目理论到位了,就差实验数据了,我要招募实验对象。张都说,你就拿我做实验。老钱说,我这项目暂时没得资金,要是成功了,实验经费就到位了。张都问,经费多少?老钱说,三十万。张都问,签合同不签?老钱说,签。
  “遇到贵人啰。”张都站了起来,“你讲,我要怎个做?”
  “你想做啥子做啥子,做之前打报告给我。”老钱道,“但是我要讲一句,实验不一定成功,万一失败,你的结局就是死路一条。”
  张都道:“老子棋盘都掀掉了,还怕啥子将军嘛。”他觉着胸膛里燃起一团火,烧灼得血管通红,心脏哔哔剥剥迸火花。这老头不会唬人吧,他想,算逑,就当买彩票,赌一把。
  他跟老钱约了三月十三号。陈道长在一旁捋羊胡须,说,三月十八办灯会,赶得回吗?张都说,浑不耽误。
“观测之后,你人生的路径就固定了,你是生是死,我做不了主。”两天后,老钱在实验室道。张都说,这就跟买彩票一般,老子晓得。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有些犹豫。实验室里粒子对撞机嗡嗡轰鸣,高压电发生器立于墙边,电子成像屏呈环形,围住三面墙,网线电线交错,多通道波形处理器分布四周,底下线路通往中心量子观测器,呈太空舱模样。张都穿身道袍,在里头吊儿郎当,甩袖子敞步走,腰上挂个布老虎晃来晃去。他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站在观测器跟前,问老钱,这里头能进人么,会窒息不啰?老钱说,包管你安全。张都说,那你给老子买单保险噻,信天信地不如信咱财神爷爷。
老钱穿着防护服,撸起张都袖子,在他皮下嵌入一枚芯片,芯片光芒闪烁,亮红光。张都问,这是啥子。老钱说,这是δ粒子芯片,光锥分裂,δ粒子就会迅速衰变,芯片就会显示数值,跟屏幕同步,这样我就有把握,啥子时候能收拢光锥了。
张都盯着那枚芯片,问,靠这玩意,老子就能穿越时空了噻?老钱说,这不叫穿越时空。张都说,那叫啥子。老钱说,叫波函数坍缩。张都问,啥子叫波函数。老钱说,粒子路径千变万化,呈波态,路径结果的集合形成波函数,一旦观测,路径结果只剩一条,表现为波函数坍缩。张都问,那跟我有啥子关联?
  “你由粒子组成,观测意味着逼粒子做出选择,在量子观测器的作用下,确定的时空里,你的路径只剩一条,其他路径立马分裂成不同光锥,也就是不同时空。”老钱道。
  张都越听越不对劲,问道:“那就是平行时空嘛,啷个能改变我的命运,我不要平行时空,我要回到过去买彩票,老子要钱,要发财。”
  老钱道:“此过去非彼过去,你闭上眼想象,你的人生就像一盘象棋,从开局就分成无数盘棋,每盘棋都导向一个结果——将军,也就是死局,但是棋局千变万化,你在这盘棋下错一步,导致你車马炮都被吃,在别个棋盘,你没下错,車马炮都在,你的人生是不就改变嗦?”
  张都眯着眼想象,感觉眼皮罅隙间出现一盘棋,两边棋子对垒,車马炮稳立于方格线上。“也就是讲,不管现在老子啷个走,总能走出最漂亮的一步棋,要是我买彩票,彩票号码有多少种排列组合,就分裂出多少个平行时空,是吧?”张都问。
  老钱竖大拇指,说:“悟性强。”他说自观测起,光锥分裂,无数个平行光锥独立存在,随着时间变化,光锥之间差异越来越小,最终收拢为统一光锥,“时空稳定,你就回来了噻。”
  “你讲这些我不关心,我就想晓得,你咋个保证,最后老子能拿到这笔钱?”张都指自己,挺着两条麻杆腿,一晃一抖道,“老子千辛万苦又是买彩票,又是平行时空,别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钱指着芯片,道:“你身上亿万个粒子的数据,都形成量子比特,存在了这里头,一旦光锥分裂,δ粒子立即衰变,每个光锥里δ数值都不同,哪个光锥能拿到钱,就让其他光锥的δ粒子衰变为0,只保留一个光锥,成为未来的世界。”
张都想了会,蹙眉咂嘴,手指头搓额头。不对劲,他道,那不同光锥里的我,思维啷个一样嘛。老钱说,思维也是一种量子运动。张都说,啷个可能。老钱说,你由粒子组成,大脑也一样,所谓意识也不过是神经元放电。张都说,那我胡思乱想,也是一种粒子运动?老钱问,你想啥子了?张都说,我想出人头地,不想做船师傅。老钱问,你想做啥子?张都顿了顿,说,我想演木偶戏,想发达,给我老头买条生产线,再给玉姑组个剧团。老钱说,你尽管想,芯片在,我就能保证你不会变。张都说,教授这是你说的噻,这条也写进合同。老钱说,写了。
“但是你得保证,在δ数值稳定之前,也就是光锥稳定之前,你只买彩票,不能有其他行为。”老钱道。
  “你尽管放心噻,买了彩票之后,我除了吃饭就是睡大觉,保管稳稳妥妥,不出纰漏。”张都道。他站进观测门中,叉腰,岔开两条腿,迈入观测器中,门缓缓放下,他瞄了眼环壁电子屏。开始吧,我准备好了,张都道。老钱按下开关,噔一声,电磁喷涌裹上观测器内壁,无穷尽的光粒子奔泻而来,张都周身发亮,如陷落茫茫光海中。他心脏跳动放缓,深吸一口气,觉着血液在沸腾,汩涌着酥酥麻麻的气泡。娘的,他轻声骂道,声音立即分裂,如水珠一般悬停四周,他口中呼气,气体分子四散逃逸,钻入每条声波内。他仿佛听见无数重声音,在周围同时响起,引起微弱的共振。他抬臂膊,觉着自己像沙人,身躯在共振中趋于分散,破碎,如同一把流沙。彩票,他想,紧要的事千万不能忘。他彼一想起,思维便倏尔飞窜,如群鸟乱纷飞,他无论如何凝神,也拾掇不起来。老子要买彩票,彩票!他喊出声,电磁立马萦绕围住他,像密网,裹缠他的躯干,他稍稍走一步,脚底便失重般跌出去,迸出千万重残影。
  他咬紧牙根,握笔的手在发颤,抖抖索索在纸上飞出一行数字。空间瞬间坍缩,脚底地板向外翻砖,观测器分裂出重影,张都如身处万花镜内。他抖抖索索喊着,保佑老子发大财。
  张都笔落,观测门开,他身子踉跄跌出去,手里芯片数值不断跳动,环形电子屏上瞬间涌现满幕数据。
  “成了。”老钱睁大双眼道,他深呼吸,胸膛一起一伏。
  张都长呼一口气,瞄了眼手中纸:11,7,26,29,15,18,22。要发财了,他想,大阔步往外走,没走两步便跌了一跤。啥子情况,他说,你这地方有辐射,把老子身子整坏了。老钱说,接下来你会进入一段混乱的时空。张都问,啥子意思。老钱说,你体内粒子概率波坍缩,大脑需要适应期。张都说,讲这么深奥,老子不懂。老钱说,简单点讲,就是你的时间不连贯。张都说,还是深奥。
  “时间在跳。”老钱道。他面庞倏然变换,头发抖颤落下,如泼散的水珠,脸上皱襞条条融化,周身仪器迅猛后退。教授你等等我噻,张都惊诧喊道,他按着手里芯片,伸向老钱。臂膊悬停空中,彼一落下,眼前的人成了玉姑模样。屋内昏暗,白炽灯频闪,玉姑面上泛起一迭迭黑影。她说,晚上想吃啥子,酸菜牛肉还是水煮肉片?张都说,我要吃毛血旺。玉姑说,总要来点个硬菜噻。玉姑转身,灯光急遽闪动,她一回头,天光停顿屋内,成了白天光景。张都看得愣了,说,玉姑,时间在跳。玉姑问,你小子在说啥子?
  “现在是几号,啥子时间?”张都问。
  “啥子时间嘛,三月十五号,下午一点钟。”玉姑道,她往沙发上一躺,指头揉太阳穴,面上凝滞着疲意,“天气预报讲了噻,又要下大雨发大水,真是老天爷都不想叫我们活。”
  张铁往厅里推云舟,道:“新闻里讲了,有概率下雨,不见得一定下暴雨发大水。就算真下了,你们乘云舟逃难,家里钱财我守着。”
  “铁脑壳,这破烂家守个啥子?”玉姑道。
  “家里破烂也是个家,我晓得你想搬到云城区,我身上没这些钱,你要走现在就走,散了拉倒。”张铁闷头道,抹了把脸,面上黝黯,滚着一层层油汗。
  玉姑跳了起来,指着张铁尖声道:“老汉我晓得你,你讲话那是锤子敲钉子,一声一个钉,你心里早就存了想法,要散就散,今天咱俩就扯开被窝儿,扯离婚证分家!”
  “吵个锤子吵,老子有钱,有老子在,这个家散不了。”张都挺起胸膛,捏两粒橄榄抛嘴里嚼,“一百万够不够,不够那两百万嘛,再不够五百万嘛,老子横竖都有钱。”
  张铁打了把张都脑壳,骂道,成天做大梦,流里流气,像个锤子样。张都说,老子啷个做大梦,老子买了彩票要中大奖。张铁问,啥子彩票?张都说,我把话搁在这,保证能中。玉姑说,你讲能中就能中,那你让老天别下这载雨噻。张都说,那也不是不可能。玉姑拍掌,说,还是我儿子有本事,比他老头强。张铁说,家都散了,他是你个锤子儿子。张都听得烦了,从兜里掏出那张纸条,说,等着,我现在就去买彩票。
  张都甩袍袖,仰面孔,抻着两腿往外走。买彩票,买一百注,他想着,脚彼一踏出门外,立即踩在云舟上,他抬头,天上阴云压城,风起,他眼模糊,两边高楼飘动摇曳,如同枯塘芦苇。看样子真要下雨啰,他想。楼栋晃动,转瞬张都便立于彩票站前。老板,买彩票啰,张都道,我要一百注。他拈彩票掖进兜里。在这个时空,你的命运固定了。他耳里忽然跳出一句话,是老钱的口吻。固定就固定了噻,他想,命运早晚会好起来的。张都寻思了会,又想,不过老钱讲了,思维也是种量子运动,那老子现在想啥子,也早就固定的了。他心中发瘆,从船上站起身,想着,那其他千千万万个时空里的我,会咋个想嘛,要是我想了,他们必定不会想,他们想了,我就不会想。张都越想越发麻。不对,老子不该想,他道。
张都深呼一口长气。拍了脸庞两巴掌,想着,算逑,从一开局,这个棋盘就有个规则在,所谓的自由,就是宇宙规则的附加产物,老钱讲了噻,粒子运动才是真正的世界,我们就是个投影,一辈子困在宇宙里头,没得啥子出口,与其追求身体自由,倒不如追求财富自由,起码能快活几十年。他笑出了声,又想到,老钱还讲了噻,哪怕粒子运动的结果固定了,过程还是千变万化的,这叫概率波自由。
他瞟了眼手里的芯片,数值仍在不断跳动。可老子现在没得了,只能一条路子走到黑,张都想。他心里头有些悲凉,觉着三月的风发寒。
  “都怪这风,吹得老子脑壳凉飕飕瓜兮兮。”张都蹙额,摇头晃脑敞开戏腔唱了起来,“看来此种念头,也是命中注定咿呀——”
  天阴沉,张都瞄了眼云,从云舟上跳下来。须臾眼前世界变换,张都跳到了家中。寇恩趴茶几上翻书。
  “现在是几号,啥子时候?”他问。
  寇恩瞟手机,举给张都看,“三月十七,下午三点二十八。”
  “啷个可能,半下午的太阳,屋里头这么黑嘛?”张都道。他环顾四周,屋头昏暗,没开灯,窗玻璃泠泠作响,阳台盆景枝叶尽数被刮翻,窗户缝响起尖锐爆鸣。屋外风呼啸,乌云如山峦倒伏,黑沉沉倾轧楼顶,空中云舟乱荡,各色衣裤拖鞋飙飞,远处玉兰花白得发亮,如一树树光艳贝母。张都深吸一口气,说,个怪天气,三月份下啥子雨嘛。寇恩说,也许不是下雨。张都问,那下啥子?寇恩说,天冷,下雨下雪下冰雹,都有可能。张都说,老子管他下啥子,别下刀子扎死老子就成。寇恩说,下雨也好,明天灯会要取消。张都问,啥子灯会?
  他想起来了,陈老道说要让他开船去灯会。“取消了更好,哪有亿万身家的人开船的嘛,就算开,那也得开游轮,豪华游轮。”张都道。
  “灯会取消了,玉姑戏就唱不了了。”寇恩道。
  “啥子戏?”
  “大木偶戏,办灯会要找先前的川北大木偶戏演员,社居委把玉姑名头报上去了,她天天在屋头扛哑铃吊嗓子。”
  “孩子哭了晓得奶了,戏台塌了晓得重组了。”张都嗤笑一声,玉姑以前艺名叫玉莲音,专唱川北大木偶戏,上过电视台的,后来木偶戏不时兴,天灾又多,戏班子干脆领些补贴散了。玉姑也有十年没开嗓了,他想。
  “我去让老天别下雨。”张都道,“等玉姑上场了,也让老子上台过过瘾,我就想玩那大木偶,想多少年了。”
  寇恩瞄了眼窗外,道:“看外头天,90%概率得下雨。”
  “那还有10%的概率嘛,这片云也不过是一堆粒子。”张都道,他晃悠身子去开灯,屋里亮堂,寇恩站起来,问,啥子粒子?张都说,科学上的事你不懂。寇恩说,我就是学物理的。张都瞥一眼茶几上的书,一本菜谱,他笑道,学物理就是了不起嗬,等着,老子彩票中了奖,给你赁个五星级饭店。寇恩扣上书,闷头道,啥子嘛。
  张都闭上眼,指头浮在空中,他说,都讲了,科学上的事情少打听。他指腹震颤,感受着时间的波涛,他恍如置身河流,水声轰隆,水波撞击水波,迸发白晃晃浪花,断裂的时间空隙被逐渐填补,新生记忆源源不断涌来,流淌在他身边。这几日他没再去道观,请了假,在家中吃饭,睡觉,坐起,躺下,跟张铁说话。他说,老头,这个家最好不要散。张铁说,心灰掉了,今朝不散明朝散。玉姑说,他心里早就没得我了,要散赶紧散。张铁说,我晓得你们怪我,没本事,把大伙拘在这破烂笼里,没得富贵也没得自由。张都说,老头我警告你了噻。玉姑说,让他讲。张铁说,这些年我们始终是两家人。张都说,老头乱讲,这些年我的道服衣裳鞋子,加上小娃娃小布偶都是玉姑缝补的。张铁指寇恩,说,那他小子是啷个想的。寇恩说,我从来都不想。
  布老虎滴溜溜在空中旋转。
  张都睁开眼。河流停滞。他如同猎物,被新的时空迅捷捕获,吸纳进了腹中。他抬眼,已来到老钱的实验室。老钱伏在桌上打盹,环形屏上的数据静止,没变化。他喊醒老钱,说,钱大教授,我们商量下,一块干个大事情。
  “啥子大事?”老钱掏帕子揉眼睛,瘫椅子上抻胳膊抻腿,又按了会膝盖骨,抬头问张都,“δ数值数据还在跳动,没平稳也没衰变,实验成功与否都不清楚,你不要轻举妄动。”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嘛,古有大禹治水,现有老钱收水,科学技术就能改变世界。”张都呸呸吐果核,下巴戳向窗外,“我们攒攒劲,给天上这片云观测。”
  老钱站起身,两条灰眉提起来,污浊眼珠睁浑圆,道:“咋个给云观测,就算观测了,咋个保证它一定不下雨,概率问题咋能赌个绝对嘛?”
  “那就让雨水的概率波坍掉嘛,用云舟运机器,浮到天上去,对云观测,这边嘞天晴,那边么就下大暴雨,这边嘞落汤鸡,那边就小鸟高飞,是你讲的噻,概率坍缩了嘛。”张都道,他双手合十,倏然又分开两掌,“东边不亮西边亮,不管哪边亮,总有个好结果嘛。”
  老钱不言语,指头揉皱起的眉心,眼珠一会聚焦,一会溜开。张都凑上前说,你想想嘛教授,你能把这片雨水转移,也就能把别个洪灾转走,还有那些子泥石流,山火,意外灾害,全都能转移开来,那你钱乙民大教授要出名,还怕没得项目资金么,这些人,这座城,这个世界都要把你供起来耍啰。老钱问,那万一我没成功咧?张都说,没成功那就无事发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打包票拦住雨水点点嘛。老钱说,要是没成功,我名声要毁掉。张都说,怕啥子,喊陈老道一起,顶着他的名头,道士看风水做道场,也从没说过绝对。
  “况且教授,既然我来找你了,说明啥子,说明这件事独特,是我在这时空确定要做的事。”张都两手撑桌,瘦巴巴身子前倾,两眼转悠盯着老钱道,“这叫啥子,这叫命中注定。”
  老钱盯着他,良久道:“那要是这载雨下到别处,淹死了别个你,你怕不怕?”
  张都一甩大袖,道:“老子连个棋盘都能掀翻,咋可能怕嘛,再讲了,没钱才最可怕,钱老师,光锥啥子时候收拢嘛,我现在急缺钱。”
  老钱指环形屏,道:“等所有的你都找见了我,数据更新了,光锥之间误差无限趋向零,自然就合拢了。”
  张都望向环形屏,漆黑背景,蓝色数字缓慢跳动。他说,太慢了些,钱老师,咱先解决这载雨的事。老钱说,我讲过了,这是概率。老钱话凝滞嘴角,口中湓溢唾沫绽在空中。好嗦,时间又跳了,张都想。老钱的声音像列脱轨火车,哐啷哐啷驰向远方,声波变得低沉遥远。张都身躯不断往前,身旁时空变换,如在游廊中穿梭。渐渐乐声起,二胡拉弦,鼓声震响,锣镲咣当一声,张都胸膛猛然颤动。人声嬉闹,如火车疾驰而来。他耳里爆鸣,痛得发慌,叫喊一声睁开眼。月照当空,灯作鱼龙舞。
  来往云舟均在船头挂灯,游船一列列,如灯笼鱼一般,从澄净夜空缓缓游来。游船外有人变脸,袖子一翻,面具变色,口中吹出一丈火焰。好!张都站起拍掌道。天晴了,钱老师真有些能耐,他想。身旁有人戳了下他,张都扭头看,是道观的刘道士。刘道士说,师傅你把稳些,船在摇晃,我有点子晕船。张都一屁股坐下,说晓得了。
  “道爷,问你个事,雨咋个停了?”张都问。
  “那你要谢谢陈道长噻,都是他的功劳。”刘道士道。
张都瞧了眼天边,见青城山上空浮着一艘艘大型云舟。他略想了下,记忆纷至沓来。老钱喊了陈道长,在青城山顶做观测实验,那块磁场强,超导线密布,适合做观测实验。云舟载仪器,底部镶嵌室温超导材料,分八船,围住成都上方云层,仪器同时启动,形成观测横截面,乌云内部发生电荷反应,一道道闪电滚涌。云群沉沉荡来,依原样离去,八船阵外下了会小雨,势头小,淅淅沥沥,直至三月十八号早上九点钟,雨停,日头晴朗。真个改变世界了,张都想。
“神奇吧?”刘道士问。
  “神奇。”张都陪笑道。算啥子奇迹嘛,都是概率问题,他想。
  “道爷,再问你个事,演大木偶戏的船在哪里?”张都顿了顿,又堆起笑脸问。刘道士手指西边,说,就在那块,陈道长作法停雨的地方,师傅你带我一块,我也去瞧瞧热闹。张都问,道长准你走么,我作不了主噻。刘道士说,他让我看道具,道具又不会飞。张都说,那就行。他扒操作台上,按启动键,舟头晃动,往西边而去。张都说,道爷,你认识玉莲音么。刘道士说,不认得。张都说,你啷个不认得,本埠区长大的娃娃哪个不认识她,她以前演大木偶戏,后来开麻将馆。刘道士说,麻将馆我晓得,玉姑麻将馆,老板娘最爱扯皮耍泼,力量也大,个凶婆娘。张都说,对头,就是她,她是我老头的婆娘。刘道士说,后妈是吧。张都说,我喊她玉姑。刘道士问,你跟她关系咋样?张都说,麻麻样,不冷不热噻。
“哟玉姑,扮得这么美丽,演的啥子戏嘛。”张都招手,冲不远处的玉姑招手。玉姑已经扮起模样,脸上抹得雪白,穿一色青碧舞蹈服,双臂托起一人高木偶,木偶是白娘子造型,玉姑手拉钢索机关,木偶眼珠流转,水袖翻飞,映照灯影,恍若五彩飘带一般。
剧团分立三船,玉姑站在最高处,见张都来了,愣了会,冲他喊道,今天晚上演《水漫金山》,戏排得仓促,你来看看有哪些问题噻。张都问,我老头他们呢?玉姑说,老汉不爱凑热闹,寇恩在学校里头忙实验,都没得闲,大忙人。张都说,一家子就我一个大闲人,专程来看你的戏。玉姑说,你一个不顶用,喊陈道长他们都来看嗦。张都说,好噻,我去吆喝吆喝,给你来捧场子。张都调转船头,往东边去。
  “你后妈跟你关系蛮好噻。”刘道士道,他坐船尾,不住往后瞄着,“我咋个听讲后妈爱打小孩来着?”
  “啥子嘛,”张都拉长声腔不满道,“玉姑不打老子,倒是我老头,左打右打横打竖打,打废的皮带都摞成山啰。”
  他老头脾气暴躁,从船厂下岗后,去学了造云舟,打铁,修船,也回收二手船,脾性跟钢铁一般硬朗,说一不二。我老头轴,脊梁骨连着头盖骨都是铁铸的,转不通,张都说,不然啷个这么穷嘛。他说老头当初要娶玉姑,他攒劲不让老头娶,怕后妈打自个,老头倒先上手揍一顿,把他揍服了再办婚礼。他闹脾气,在喜宴上耍,脑壳顶瓦楞纸扮鬼,推翻桌椅,搅合得一地碗碟狼藉。喜宴过后,老头撸袖子就是一顿揍,张都疼得直哎呦,寇恩立一旁,怀里抱个奥特曼,噤声不语。张都当时挤眉弄眼,说,老头搁这杀鸡儆猴呢。
  “你老头打你,你后妈在做啥子,在边上看着,不帮你讲两句好话?”刘道士问。
  张都道:“玉姑当时给我演了出大木偶戏。”
  “你挨打她唱戏,这叫幸灾乐祸。”
  “她演的不是一般的木偶戏。”张都道,他说玉姑带他去剧团,喊团里美术师傅造新木偶,玉姑说,原本大木偶是由水麻柳跟油桐木做的,沉得慌,现在都用环氧树脂,造型轻便,用3D打印机堆出头颅身躯,内嵌机关,做动作时,不管穿靴戴帽还是舞刀弄枪,动作表情都活灵活现。张都那时仍旧记恨玉姑,两脚乱踢,在剧团里捣乱。玉姑跟旁人解释,说这孩子多动症。张都说,别造谣老子。玉姑性子也急,跟他对骂一通,张都作势要哭,美术师傅说木偶做好了,他抬头一看,两个木偶,一个张都模样,另个张铁模样。玉姑擎起木偶开演,让张都模样木偶打张铁,她开口唱,嗬呀,今朝你打老子我,明朝我打我老子。张都当时跳了起来,又叫又笑,蹦桌上,两手啪嗒啪嗒鼓掌。
  “后来呢?”刘道士问。
  “后来老是发洪水,成天搬家,大木偶带不走,累赘,剧团也没得经费,都四散回去躲灾了。”张都道。他远远瞧见陈道长他们,忙躬腰拱手,点头哈腰说,陈道长好噻。陈道长刚表演完,剑收鞘中,问,小张师傅,你跟钱教授的实验做咋样了?张都说,还没开奖,命运未定噻。他想起彩票,腰杆子又挺直了,说,陈道长,走噻,我带你去看表演,我屋头老娘演木偶戏,白娘子大战法海,水漫金山。
  一行道士背剑上船。张都往西边而去,他觉得灯影晃人,神思有些不定。该不会时间又要跳吧,张都想。他瞧了眼手中芯片,δ值仍在跳动,他有些气恼,船开得漫不经心,刘道士说,师傅你稳当点,我晕船。张都回头,说,我这才三十码,匀速开,啷个不稳当嘛。刘道士声音滞后,模模糊糊,听不清楚。张都轻声骂道,要跳就快点跳,最好一睁开眼彩票开奖,哐啷一声一千万落我怀里头。他阖上眼,喉咙里哼哼戏曲。还没见过玉姑演白娘子呢,他想。张都睁开眼,玉姑刚演完,在船上表演谢幕。他立马拍掌,喊道,好!
  叮。
  啥子声音,他问。风起,铁剑在鞘中震颤,发出泠泠声响。船上数十道士恫吓,陈道长立船头,伸臂做手势,拇指扣无名指,喊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急急如律令!身后一众道士齐声念咒,咒声沉郁,嗡嗡绕绕。陈道长剑指夜空,说,出剑。道士纷纷拔剑,寒光乱闪。陈道长喊张都,说,打电话给老钱。张都立马掏电话,电话还未接通,陈道长手中剑倏尔被吸走,卷涌风中,其余道士剑亦离手,丁零当啷缠在空中乱转。空中云舟紊乱,舟头乱晃,灯会上有人嚎叫,云舟纷纷乱窜。陈道长说,磁场问题,莫惊慌莫惊慌,张师傅你加快点速度,走噻!张都电话打一半,那头老钱在问,啥子情况。张都说,还啥子情况,鬼撞墙啰。陈道长扒过来说,老钱,我早讲过,你硬要改天气不行噻,捅出篓子了吧,搅坏了我们道家圣地青城山的磁场。那头老钱声音卡顿,冒出电磁波紊乱音。
  “趴下去,趴下去!”有人在指挥,“身上穿磁力服的全都趴下去!”
  张都忙关了手机,一整个缩在控制台后边。船往道观开去。灯会里云舟乱走,空中剑纷纷涌来。剑如银鱼群,疾速往人群涌去。啷个回事,磁场咋会乱嘛,张都想着。他隐约觉着跟观测有关,心里头发瘆。船碰上逃难人潮,船道逼仄难行。张都耳廓跳动,他听见玉姑在嚎叫,一把把剑飞去,扎穿最高处的大木偶,木偶被带偏,玉姑没站稳,跟随木偶跌倒在船边,身子一整个仰翻。
  张都眼见一把剑往玉姑扎去。不好,玉姑有危险,他想。张都忙站起身,要在空中拦剑。不行,老子彩票还没兑,他又想着,身子踯躅不前。陈道长蹲在船中,振臂高喊,张师傅再快点啰!张都瞧见玉姑模样,一咬牙,往空中一跳,双手握住一把剑柄。算逑,他想着,反正老子有无数条命。铁剑飞去,拖住他往大木偶而去。玉姑小心点噻!张都喊道,他被剑带着穿梭,双脚垂着,绊在游人头顶。
  他跌进剧团云舟里,刚俯身要拉玉姑,一把铁剑飞来,直愣愣插进他胸膛。啷个要逞英雄嘛,他懊悔道,胸腔刺痛说不出话来。玉姑登时丢开木偶,惊嚎一声,扑在张都身上。
  “没得事喔玉姑。”他笑道,浑身筛糠般乱颤,心脏痛得蜷曲一处。别个我还活着咧,他想。玉姑发了疯般嚎叫,喊着,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儿子,老天爷杀人啦。张都想跟玉姑说话,肌肉却全然没力气,臂膊软绵绵瘫到船上。他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他小,老挨打,玉姑捧来一碗红豆冰,他冲她撒气,把碗撅倒,哭着说,你嫁给我老头,你是他婆娘没错,但你永远不是我妈妈,你别想毒死我。玉姑咣一下踢走了碗,拎起他耳朵,说,你啷个动画片看多了噻。他哭得迷怔住了,没哭声,只一声声哽咽。玉姑过一会托起大木偶,拉动机关扮鬼脸,张都渐渐止住哭,笑出鼻涕泡。玉姑见他笑了,问,我心肠是黑墨水染的噻?张都说,是。玉姑问,我一肚子坏心眼儿噻?张都说,是!玉姑问,那我打过你没有噻?张都摇头。玉姑说,我不是你老头,我不会打你,孩子,你不是我亲生的,可你就是我的孩子,晓得不。张都说,晓得了。
  “你咋个在这里嘛,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哇。”玉姑哭得喉咙喑哑。
  张都手被紧紧攥住。他大喘气,嗓子烧灼般痛楚,只好不说话,从兜里捞出一张纸。彩票,他说,记得兑奖。玉姑脸上淌泪,脂粉印印脏污,她抓住彩票撕个粉碎,嘎哑哭嚎道,家里有债啷个要你还,钱算啥子,钱就是坨狗屎。玉姑扪泪水,强镇静着脸,说,儿子你别动,我喊人送你去医院,路途远你莫要怕,妈就在你边上陪着你。他手中芯片δ数值静止,显示19863。啷个回事嘛,他有些疑惑,睁大眼,看见彩票濡染鲜血,被撕得稀烂,一片片飘落空中。玉姑终还是没忍住,蓬蓬拍船,又骂又喊,哭叫着,这是我儿子,我对你们磕头了,快来些人呐,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啊。
  他想说话,又觉着头颅沉重,压得身躯起不来,眼睛也模糊了,世界在眼前渐渐熄灭。他一歪头,瞧见剑上编号。完了,老头要伤心了噻,他想。
  四、秋
  寇恩从屋里往外看,窗户小,晾晒一方太阳。十月份,太阳仍旧晒。风干燥,推涌热气流淌在逼仄屋内。玉姑说,老话讲了,立秋后头秋老虎,日头晒死一头牛。有苍蝇乱嗡,玉姑伸手去拍打,骂道,畜生,谁让你来的。张都说,日头晒,早晚都要推老头过去,不然身子腐掉了。玉姑说,急啥子,再等些时候。
  寇恩嗅了嗅,闻见屋头沉郁的臭气。他低头,见张铁躺在地上,脸阴白,身上盖白布,四周点蜡烛,融化的蜡油湓溢,一滩滩凝在地板上。张铁阖着眼,像睡着了,面上敷粉化了殡仪妆,妆淡,显得柔和。他有些怕,眼睛挪到别处,仍看那窗户。有云舟擦着云尾巴路过,激起一层热风。
  “从九月二十八到现在,算算日子都小半月了,还等啥子嘛,再不拉去烧,老头都要烂掉了。”张都攒眉,咬烟嘴子,歪身子靠墙上,不住往外喷烟。
  玉姑蓬乱着头,面上淡淡的,她道:“孩子你心真狠,你老头不明不白死了,没讨出个道理来,再推进去烧化成灰,那真是永不瞑目了。”
  张都拍掌,跳脚抵到玉姑跟前,问,还要啷个调查,尸检报告出来了,警察也都说了噻,是老头自个船有问题,这才出了事。玉姑说,他打了一辈子铁,修了一辈子船,咋可能载倒在船里头,我不信。张都说,淹死会泅水的,撞死会开船的,咋个没可能。玉姑说,老汉他不一样,他沉稳一辈子。张都说,玉姑你不要找事情吵,我晓得你想哭要闹,躺那索要赔偿款,现在不是从前,真没个必要。玉姑急了,骂道,谁是为了赔偿款,谁立马脚趾头烂个疔!谁不晓得你命好,中了几千万,钞票票堆屋头横竖花不掉,大老板你看看清楚,这是你亲生老头。张都说,喔你也晓得,这是我老头,是我直系亲属,你俩早就扯了离婚证,死都死了,还装啥子恩爱夫妻噻。玉姑打了张都一巴掌,说,龟儿子你混帐!寇恩上前,拦在玉姑前头,说,算了。
  他抬眼望张都嘴里的烟,道:“总归不是一家人。”他觉着烟雾呛人,发灰,冷冷扑腾在身边。张都没言语,猛地吐出烟,砸在地板上,火星四溅,落到张铁肩上。寇恩身子偏了下,他一直有点怕张都,流氓样,喜欢打闹。发了财也仍是痞子模样。玉姑说,不能算,老汉活得窝囊,死得憋屈,这辈子太不值当。
  张都又点起一根烟,说,那你们到底想咋样嘛。玉姑说,我要调查。张都说,查啥子,你初中没毕业,能晓得个啥子丁卯。玉姑说,我初中毕业,课本知识我没学多少,可我有良心。张都说,你有良心,你啷个跟老头闹离婚,我没良心,我现在把钱堆在这,啷个能救活老头,我全都送给他,提良心,良心几斤几两按散称按净重,到底怎个算你跟老子讲噻!
  玉姑没话说了,眼里淌下泪来,别过头不说话。张都踅到跟前,问玉姑,又问寇恩,大声喊,啷个复活老头嘛,说噻!
  寇恩噤声,不由得后退两步,肩背抵住墙。这屋子太窄,挤得慌,他想。张都掰他膀子,脸凑近,烟头翘起,烟灰喷到他脸上,问,寇恩你说,啷个复活老头嘛。他没说话。人死了要能复活,世界就乱套了,他想,除非回到过去。张都左问右问,没得到答复,往地上一坐,砰砰拍地板问,啷个复活嘛。寇恩愣住,看见张都头掩在膝盖间,脖颈一颤一颤,似是在哭。
  “我晓得一个法子,可以复活他。”寇恩结结巴巴道。他心虚,踌躇半天,鼓起勇气道:“我毕业论文就是研究这个的,量子与光锥工程,穿越到过去,就能救他了。”
  “那你论文写出来没?”张都抬头,泪水黏附在瘦骨脸上,咬着烟抽抽噎噎问,像个坏小孩。
  “写是写出来了,”寇恩道,“就是没过校审,被打回来,延迟毕业了。”
  “那你讲个锤子。”张都道。
  寇恩顿了顿,道:“我导师说不定有办法。”他想起老钱说的话,老钱说时间是线性的,他们只能观测过去,永远回不到过去,他们能回到未来,但永远观测不了未来。当时他问,那要如何穿越时空,老钱说,在宏观没办法,就降降身板,往微观里去看,改变不了绝对的过去,但能改变相对的过去。
  “你导师是哪个,在成都排行第几,可有好些个名气?”张都问,他抹脸,跟打太极似的乱拓。
  “我导师叫钱乙民,副院级。”他道。
  张都拍掌,道:“我晓得他,我俩个还有点深度合作咧,我要找他,他一定帮我。”
  玉姑转过身来,道:“你俩想啥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让老天还老汉个道理。”
寇恩问,什么深度合作。张都说,观测。寇恩惊诧,他问,你啥子时候观测的?张都说,三月份噻,不然老子啷个买彩票发大财。寇恩问,你怎么没说?张都说,旁门左道的事,啷个好意思拿出来讲嘛。寇恩说,那你被观测了,时空就分裂出好些光锥了。张都说,岂止是好些,简直可以说不计其数,我数学差,反正是无穷多个。张都撸起袖子,手臂上显示一行红光数字:20572。
寇恩问,那光锥合拢了吗?他心脏猛跳,脑里涌上来一堆函数公式。观测了路径就固定了,他想,这个粒子实验他做过。老钱讲了噻,等到其他光锥里的δ衰变了,误差无限趋向零,那平行时空都消弭了噻,张都道。
  “所以说,别的时空里,张铁还活着。”寇恩道。
  张都听得呆了,嘴里烟掉了下来,他摸脑壳寻思了会,撑地爬起身,抵到寇恩跟前,说,接着讲。寇恩沉住气,定定望住张都眼睛,说,平行光锥独立存在,都在时间轴上运动,彼此就像一个个涟漪,强涟漪吞没弱涟漪的波,直至误差趋近零。张都问,所以咧?寇恩说,你被观测,分裂成无数个光锥,但你选择的路径不同,形成的事件也不同,事件对光锥的影响也不同,影响越大,那光锥能量越强,就越能吞并其他光锥。张都一拍脑袋,瞪着双眼,说,老子没懂。
  寇恩长吁一口,又深吸一口气,道:“你想象,你被观测的那段时空就像一个泡泡,裹着与你相关的人与事,你影响的人越多,那这个泡泡就越大,也就越能吞并其他泡泡。”
  张都摸下巴,抬脸觑眼瞧寇恩,道:“那咋个晓得我的泡泡是大还是小,要是我们被吞了啷个办,你也晓得,我中奖不容易。”
  寇恩嗯了一声,想着,总归还是钱重要。他望了眼地上的张铁,心里难受,良久说,那找个日子送他走吧。张都喷烟,说,又咋个了嘛,我没讲不救老头,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啥子保稳的法子,既能平安又能富贵噻。玉姑说,啷个可能,你们在这胡闹,正经事不想,尽想些异想天开的事情。寇恩说,我去找钱老师想想办法,看看怎么穿越光锥。张都说,那干脆一块去啰,可是老头啷个办。寇恩说,要是他还活在别的时空,那送去火葬场,理论上没什么影响。张都说,那我喊殡仪公司的车,我们送老头最后一程。玉姑说,不行。
  玉姑扑在地上,偎着张铁,像只残缺了毛的母鸡。她面庞平静,眼里晃荡亮光,缓缓道:“我讲过了,等我调查出来真相,你们再想咋个办,要送老汉火化,要送他归西,要让他冷冰冰躺骨灰盒里头,我都举双手双脚赞成,没得意见。”
  寇恩心里触动,碰了下张都臂膊,小声道:“让她去吧,我们去找钱老师。”张都没言语,弹烟头,躬着背大阔步往外走。寇恩跟了上去。两人坐云舟去找老钱。张都的云舟很新,漆面完整,船头配有司机,船尾改阔加长,摆放五人座椅。寇恩坐进去,发现船蓬也支起合金框架,罩着钢化玻璃。张铁说过,一般云舟用涤纶防水布蓬,轻便,船不吃力。全钢结构的云舟也有,对磁悬浮发动机要求高,逃难时笨重,电机磁力系统繁杂,尾大不掉。不过现在也不在乎了,寇恩想,都搬到了云城区,不用提心吊胆想逃难的事了。
  他从侧面玻璃往下边望。天瓦蓝,浮云三两,高楼静谧矗立,楼体外嵌超导材料,就算洪水冲塌底下的楼,云城区也仍旧稳固悬在空中。云城区楼挤,租金高昂,窗户窄,人群密度大。透过窗户,能瞧见几家人合租一起,厅里摆放陈旧的通铺褥子,阳台戳出来不锈钢晾衣杆,挤挤插插,晾晒大人小孩衣裳。再往下面看,楼体年份邈远,仍是墙砖结构,常年经洪水冲刷,墙皮朽败,暴露赭红砖块,砖缝里生长霉菌,水草绿苔黏附四周。本埠区人也多,街道杂乱,屯街塞巷,人乘的云舟也破旧,多是二手船回收卖的。修补云舟利润不高,他想,张铁从不趁水灾涨价,所以家里穷。玉姑常年埋怨,张铁也不当回事。
  “让玉姑别调查了,那块磁场乱,容易出事故。”张都道,他坐船里抠指甲,掸掸灰,手上总不闲着。
  寇恩应了声,活动了下肩背,继续看窗外。船里两人话不多,张都问一句,寇恩答一句,一人递一句话。张都有些急了,问,你啷个回事嘛,话这么少,跟我讲讲你那论文。寇恩问,从哪里开始讲?张都说,你就从宇宙大爆炸讲起噻。寇恩想了会,嗯了一声。他说,宇宙由一个致密炽热的奇点爆炸而成。
  叮。
  寇恩听见手机响,去摸手机,屏幕发来一条短信。他点开,发现里面是一串公式,再往下滑,是δ的各个数值——50261,43911,32568。张都接电话,骂骂咧咧说,我啷个晓得嘛。张都满脸怒意,提溜个手机,示意寇恩接电话。寇恩收把手机揣兜里,去接张都电话,那头玉姑在叫喊。张都说,你妈妈脑壳坏掉了,要去青城山测磁场。寇恩接过电话,玉姑说,孩子,你老头出事有玄机,我查了店里二手船订单,调出来送货地址,哪条道都不经过青城山。寇恩说,玉姑是我,我是寇恩。玉姑骂道,你是寇恩,他不是你亲生老头,你就撂开手不管了噻。寇恩说,我没这样想。玉姑说,那你立刻回来,咱去趟青城山。张都凑过来,说,玉姑你老人家行行好,不要妨碍我们做大事,你尽管调查,出了结果再通知我两个。张都摁掉了电话。
  “你接着讲。”张都道,他冲司机喊,师傅,加快点速度,往云城大学开。寇恩便接着往下讲。
  “你刚才讲,宇宙原先很小,从一个点往外炸?”张都问。
  “对。”
  “那这些太阳月亮地球,包括我们这些子人,原先都挨在一起,挤在一个点里头?”
  寇恩想了会,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盘棋组起来的时候,我们都靠在一起,太阳月亮在跟前,银河也在身边围转。”张都道,他抬头望玻璃船蓬,日光晃眼,停在他的眼窝里,光斑中央的眼珠转动,闪烁剔透的琥珀亮光。
  寇恩道:“一开始是这样。”
  “那我们啷个现在这么陌生嘛?”张都道,他像是喃喃自语,摸了把脑壳上的汗水,搓手,手臂搭膝盖上,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寇恩没说话,他反应慢,每每想起要说什么,时间早都跳了。张都说,我账上还有老些钱,预备给玉姑组个木偶戏班子,总得给她找些事,唱唱戏,逛逛街,不然成天守在那,人没死,心先死掉了。寇恩说,好,我跟她讲。张都问,你想做啥子?寇恩脸一红,说,我预备学做菜,去川菜馆里打工。张都说,太波折了,我帮你赁个店面,你自个好创业噻。寇恩说,不用了,太费钱。张都说,我晓得你,清高,学生娃娃,一直都瞧不起我,你别瞧不起钱。寇恩急了,站起来,头砰一声磕玻璃上。他大声说,我没这样想。
  “那你是啷个想的嘛?”张都望着他问。
  他又生出退却意,慢慢扶着椅背坐下来。他说,我从来都不想这些,我是害怕。张都问,你到底怕个啥子?寇恩说,我怕死人。他想起七岁时发洪水,泥泞水流冲刷山坡,他爸身子淹污水里,咬牙根推木船走,船上玉姑抱着他,边哭边嚷,船刚滑入河沟里,房子便塌了,墙砖轰隆没入水中,把他爸压倒在泥水中。他后来老做噩梦,梦里头渗深红血液,像章鱼,在浑浊水中招摇。木船飘飘荡荡,最后来到成都,玉姑演木偶戏讨生活,找人做木偶套里的机关,找见了张铁。玉姑说,人活着要朝前看。寇恩那时小,但也明白,玉姑要嫁人了。他为着他爸,一直不肯对张铁有好脸色,他住在船厂分配的家属楼里,边上有孩子笑话,说他拖油瓶,寄人篱下。张铁脾性躁,冲上去找人算账,后来闹起来打了架,张都扛前头,被打坏鼻梁骨,张铁抄家伙,被揍得见了血,没两天就被辞了,一家四人辗转搬走,这些年来都在还债。
  “我老是想,要是我不在这个家,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寇恩道。
  “你就是心思深,闷在屋头瞎想。”张都道。舟停,张都摸脑壳,嘴一努,说,到地方了,我俩使把劲让老钱出力,不管花费多少钱,都把老头给救活了,从头开始生活,再撺掇两个老的复婚,咱们始终还做一家人,日子嘛开开心心朝前头看,多有盼头。寇恩嗯了声,觉着胸膛沉,气息颠簸从肺里涌上来,刺激得鼻子酸。他始终是我哥,永远挡在前头,他想。
  叮。
  寇恩兜里手机响了。又是短信音,他想。他摸手机,点开来看,短信内容一样,仍旧是波函数和δ值。他翻来覆去看,发现前后两条短信内容不尽相同,δ的数值有细微差异。他再一看发信人,一串数字,看着像基站。会是谁发的,他想。
  “在想啥子?”张都捅他胳膊,嘴巴一努,说,钱老师在跟前呢。寇恩忙抬头,朝老钱点头问好。老钱穿黑短袖加卡其色马甲,站在环形屏前,脖颈抻着,脸抵在屏幕前盯数字。老钱脸色灰白,面上跳闪幽幽光辉,他说,原来你两个是弟兄。张都说,对头,我俩不是亲生弟兄,但是共一双爹妈,现在我老头死了,寇恩讲只有你能救老头,钱教授你接不接这桩麻缠事噻?老钱耐心听张都说完,寇恩又把光锥能量说一番。老钱听明白了,说,现在光锥没收拢,确实可以操作。张都问,咋个操作?
  “用弱测量,找到位置再替换。”老钱道,他打开计算机,说,观测有两种,分强测量和弱测量,强测量会导致波函数坍缩,而弱测量与之相对,意思是不再对原对象进行强测量,而是找出与原对象耦合的对象,再对其进行强测量,这样就不会导致该对象坍缩。
张都说,讲得太深奥了,简单些讲噻。寇恩解释说,原对象是你,耦合对象就是与你有关联的人,对耦合对象进行测量,就可以确定耦合对象的状态,进而进行替换,这样不会分裂出新的平行时空。
“那上哪里去找耦合对象噻?”张都叉着腰杆问。
  “我知道耦合对象在哪里。”寇恩道,他抬头,被满墙数据包围,如陷落数值海中。“我们几个就是你的耦合对象。”
  “啥子意思?”张都问。
  叮。
  寇恩听见声音,没去摸手机。我知道是谁发的了,他想。他手指抖颤,心里生出一层层冷意。老钱说,要是以你家人为目标,危险性太大。张都说,钱教授,老子水平低没文化,你展开来说说。老钱说,你要想清楚,耦合是啥子意思。张都说,我愣是想不清楚,你指点个一二三四噻。老钱说,耦合就是关联,我确定了耦合对象,让不同时空的耦合对象彼此关联,就能形成通道,让强光锥迅速吞没掉弱光锥。张都手机铃声响了,他接电话,喂玉姑,啥子事情嘛?
  老钱接着说,耦合对象就像桥梁。寇恩说,只要我确定了耦合对象,就能让光锥融合。老钱说,对咯,就是得想办法连接到耦合对象。寇恩说,发短信。老钱问,啥子短信。寇恩举起手机,说,用电磁信号来确定耦合对象状态,电磁信号发送接收,就会形成耦合通道。手机屏幕倏尔涌现数条短信,内容一致,全是波函数与δ值。他说,钱老师,要是我没猜错,其他光锥里的你,想法总要快人一步。
  张都挂电话,凑过来,问,到哪一步了,接着说噻。寇恩心里沉重,问,刚刚玉姑说些什么?张都说,还是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翻簸箕,玉姑讲她翻老头手机,看到好些个短信。寇恩问,什么短信?张都说,先不讲那些,钱教授,你说噻,啷个法子能救老头?老钱说,有法子救,但是你要牺牲掉现在这个时空。张都问,啥子玩意?
  “我们发射电磁信号,目标是耦合对象,也就是我们一家人,你,我,玉姑,还有张铁,一旦达成连接,我们就能直接进入到新的光锥”寇恩道,他越说声音越颤,低频,几不可闻,“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想要最终光锥里,我们四个人都在,那么就得破坏现有时空的δ数值,提前消弭光锥,找到耦合对象,让光锥之间彼此融合。”
  张都听得愣了,张着嘴,眼珠子发怔,道:“你意思就是,老子要牺牲自个?那我的钱啷个办嘛?”
  “你的每个不同选择,分裂出了不同路径,也就形成了光锥,你在现在这个时空里买彩票,中了大奖,这个路径是唯一的,换句话说,现在的你是唯一存在的你。”寇恩道,“其他时空的你,没有这些子钱,但是有张铁。”
  “选择不同,结果就不同。”老钱补充道,“现在你δ值固定了,时空是稳定的,可你要是更改,你会落到啥子时空,谁都讲不一定。”
  张都别过去头,不看寇恩眼睛,他垂头,蹲地上思索。寇恩心灰了,靠住墙没说话。总归还是不行,他想。张都撑着头,抬脸问,那不就白观测了么?老钱说,理论上是这样。张都又低下头,说,早晓得这样波折,一开始就不该观测噻。寇恩没答话,屋里寂静,偶有虫豸翛翛,扑扇清凉微风。张都自言自语般呢喃,说着,东找法子西找办法,最后咋个压我身上了,还是没钱轻松,有了钱就畏手畏脚的,不敢拿真情实意。
  寇恩听着心里惨淡。张都问他,寇恩你说嘛,你说钱重不重要。寇恩说,重要。张都说,老子学不会潇洒,老子只晓得,有了钱不用去逃灾,家里没债务,家也不会散,玉姑,老头,两个都能好好安顿。寇恩嗯了一声。张都自言自语,反复说着,钱太重要嗦。
  “但是老头更重要,我们这个家,谁都不能死,这才最重要。”张都站起来,望着寇恩,鼻涕眼泪淌一脸,“你讲话噻,你说是不是噻?”
  寇恩心里倏然松懈,他说不出话来,眼圈发涩,喉咙眼堵得慌,只好蹲下来,小声喊了句:“哥。”
  张都愣住,撑不住笑了,喷出鼻涕泡来,他抹了把脸道:“好嗦,瞧你那胆小瓜怂模样,你跟老子讲,到底要怎个做。”
  寇恩掏出手机,打开短信界面。“发短信。”他道,“连接不同时空的耦合对象,让光锥彼此相撞,融合。”手机提示音仍在想,屏幕里不断涌入新信息。无论在哪个时空,我都做出了对的选择,他想,心里顿然生出一股勇气。
“啥子短信?”张都问,他呆愣个脸,说,玉姑讲我老头收到好些个短信。寇恩问,短信内容是什么,也是一串函数吗?张都摇头,说,尽是些狗屁不通的内容,一会说玉姑被绑架了,一会说你被绑架了,还说老子也被绑架了,反正都是让老头去青城山报道。寇恩心头一颤。
“那是不同时空里,我们的命运。”寇恩道,他握紧手机,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哥,你害怕吗?”
“老子连棋盘都给掀翻了,还能怕个逑!”张都道。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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