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白葬礼 · 二」（上）

前篇：CV24761795

为了单篇不至于太长，我将这一整篇做了一下切分。

暮春，是我和琳约定好了去郊外的湖畔写生的时节。

 

对于写生来说，初春时节是我更倾向的选择，因为冬春之交的色彩转换，那种沉重的雪白渐渐染上活泼的嫩绿的感觉，是我往日最喜爱的景色。但是，小镇的初春时节积雪未融，往往仍旧会十分寒冷。考虑到琳的身体不能受寒，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想在暮春时节去写生”的请求。琳并不在意具体的时节，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经过了那个对我们来说都很漫长的冬天之后，琳的身体状况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好转了些。她的病症是某种“寒症”，也就是每当季节寒冷时会极具恶化，而温暖时会稍有好转的病症。有时，我甚至能在她的眼中看到那种我所熟悉的光芒——那种独属于她的光芒，令我情不自禁跟在她后面的光芒。

 

从前的我固执地追随着那束光芒。终于有一天，我自不量力地朝着那束光芒伸出双手，想要触摸它、感受它。那束光芒理应拒绝我无礼的接近，但她却没有用她那强大的力量推开我，而是温柔地接纳了我。

 

……那一天，是班级组织的小组野外写生。我鼓起勇气在分组环节中向她提出了邀请，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而平时并不组队的她盯着我若有所思了很久，突然展颜一笑，拉着我的手答应了下来。

 

「好啊。请多指教！」

 

事到如今，我已经忘记了我当时的表情与想法，但她那时的笑容却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我并不清楚那时的我是否已经对她抱有了倾慕的感情，但我却深知，在之后的相处中，我慢慢陷入了进去。我对她的向往、憧憬或是其他感情在步步深化，逐渐变得激烈与无法克制。我想，她一定是明白的，我在向她索求越来越多的东西……而她却始终微笑满足我的那些渴望，从不拒绝我，也从不苛责我，或是要求我什么。明明以她的身份，和我对她的那时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感情，她无论向我提出些什么，我都会毫无迟疑地照做。

 

……除了她在姹紫嫣红的庭院中，亲口对我说出“爱”的那一天。她狡猾的目光，与嘴角那丝阴谋得逞的微笑，才让我明白，我早已落入了一个甜蜜的绑架计划之中。尽管仍旧没有明白那个字背后的含义，我的身体却先于我的理智答应了她。

 

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但答应过后，我……我甚至不清楚，我那种想要呆在她的身边的愿望，我对她抱有的感情，究竟是萌芽的爱意，还是自卑、嫉妒、向往与种种负面感情糅杂与扭曲之后的依赖感与贪婪的索求。我明知我已经从她那里获得了太多，却总是思考着这种对不起她、会让她伤心的事情。她对我的感觉……那种热烈而纯净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也不知道我的感情是否与她对等。

 

因此，写生对于我们来说大概是充满回忆的事件。不过，这也只是对于我来说的……对于琳来说，那可能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根本没有值得去记住的必要。她是班级中最为华丽而显贵的明珠，而我则是粗糙而蒙尘的玻璃球。我们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相同的。

 

「我举报，这里有人在约会的时候开小差。」

 

感受到脸颊被什么东西捏了捏，我回过了神，对上了琳气鼓鼓的脸。她略微侧坐在携带来的折叠座椅上，将调色板搁在腿上，右手拿着画笔，左手正轻轻捏着我的脸颊。

 

「欸？啊……对不起！」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在想别人吗？不可原谅！」

 

「我没有！我只是稍微想了想过去的我们是什么样子的。」

 

「过去？」

 

她放开了捏着我脸颊的左手，双手持着画笔，略微凑近了画布，画着某些很精细的地方。她用疑惑的语气开口了，似乎是一下子没有理解我有些脱线的回答。虽然并没有抱有希望，但我突然非常想要知道，她是否记住了那对我来说很有意义的，第一次的聊天。

 

「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在班级里的写生活动中也来过这里，那次是我第一次向你搭话。」

 

「忘记了。」

 

啊，果然是这样吗。淡淡的失落感出现在我的内心。

 

「欸嘿，骗你的。记得可清楚了。」

 

她将调色板放在了一侧的草地上，将画笔丢在了画板下方的凹槽中，转过身来，对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其实，这种问题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在问出这种问题的时候，大家不都只是想要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吗？可我却总是会问，她也总是会一遍一遍地说出我想要的那个回答。

 

「笨拙地向我搭话的你，我怎么会忘掉呢。不过……」

 

她突然凑近了过来，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强迫我与她四目相对。我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但我的目光却好像被她那绽放出迷人光彩的眼睛吸住了一样，完全无法转到别的地方去。

 

「现在，好好看着我，然后告诉我，“琳”在哪里？」

 

「……这里，我的面前。」

 

「嗯！对！现在，“琳”，就在你的眼前，并不在别的地方。我们说好了要编织出最好的回忆，所以我不准你现在就逃到回忆里去。」

 

我的软弱被她轻易地抓住，并且干脆地禁止掉了。

 

「好，好的……不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在走神这件事的呢？」

 

「这个简单。因为那个不是你的水平。」

 

她指了指我面前的画板，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虽然不至于说是不堪入目，但是由于刚才的长时间走神，我的画作中出现了不少显而易见的低级失误，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我并不是什么很有天赋的绘画者，因此我需要全神贯注的投入才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出错，甚至于不能一边绘画一边聊天。

 

而正相反，紧挨着我坐着的琳却在绘画上具有过人的天赋。她在绘画时根本不需要太过集中就可以画出很不错的作品，别说聊天了，甚至一边画一边唱歌都不会影响到她。在她还能够上学的那段时间里，她的绘画课程成绩永远是班上的第一名。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的绘画技法比我高超很多，也不是因为她的天赋，而是因为她拥有我从不曾拥有的……想象力。

 

「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哼，这次我又要输了……不甘心。」

 

「第二名不是也不错嘛。再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就是第一名吗？」

 

她朝我比了个鬼脸。她说的并没有错，在那个班级中，她总是第一名，而我总是第二名，从来不会有其他同学能够染指这两个席位。只是，对于她来说，是她选择了优秀，而我则是不得不优秀。学院的学费昂贵，而我的家境一般，若是没有奖学金的支持，我就无法在这里继续学习下去。虽然她总是第一名，但是她从来不会申请奖学金，所以奖学金总是会落到我的头上。

 

对了，好像还没看过她画的东西。稍微瞄一眼吧。

 

「你，你画的是什么啊！」

 

虽然还没有画完，但我能看出，她画布上的并不是眼前的湖畔景色与三三两两的游人，也不是远处的群山与晴朗的天空，而是手持画笔，怔怔出神的我。穿着一身嫩绿色轻薄便装连衣裙我与周边的环境几乎是同一色系的，但即使是这样，她也画出了别样的层次感。

 

「画的你啊。这不是很明显嘛？」

 

「不，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怎么都应该画风景画吧！」

 

她将放在一边的颜料盘和调色板都拿了起来，歪着头盯着我和颜料盘看了一会儿，取出了预先调制好的淡红色、深绿色与白色，调出了春日中最为常见的翠绿色。

 

「风景画里有人，很奇怪吗？」

 

「但是，至少……至少要把我当模特的话，请和我说一声！」

 

我的纯黑色发色与瞳色在此地非常少见，因此我当过不少同学的模特，也并不是非常排斥当模特这件事。只是，给琳当模特的时候我会总觉得有些害羞和不安。

 

「那现在你碰到无良艺术家咯。」

 

她闭上一只眼睛，朝着我平举画笔，对着我比划了起来。她那副故意夸张的样子并不像是一个画家，而像是一个摄影师。

 

「艺术家小姐，请模特可是要给出报酬的喔。」

 

「哎呀，你说得对。报酬嘛，我就给你当模特吧。画我画我。」

 

「喂！这又是另一码事了吧！」

 

「哎呀，就那么来嘛。反正你是不可能把那个继续画下去的，我说的没错吧。」

 

她精确地指出了我接下来想做的事情。虽然我并不是什么极度追求完美的强迫症，但也不是会对错误视而不见，甚至于是将错就错的那类人。我默默撤下那张画布，换上了一块新的空白画布。

 

「好好看看我今天的样子哦！我出门前可是挑选了很久的。」

 

听到她这么说之后，我仔细打量起了她今天的穿着……那是一件稍有些正式，但宽松、便于行动的连衣裙礼服，外搭了一件蓬松的长袖衬肩，显得较为朴素，并不那么华丽。虽然款式和外形倒并不是什么难以绘制的东西，但是裙子的色彩却让我感到有些棘手。整体的色调偏淡，底色是一种介于黄色与白色之间的感觉，而点缀底色上的白色蕾丝虽然好看，但并不太明显。底色是……鹅黄色？不，应该比那要更柔和与朦胧一些。淡金色？不，似乎也并没有那种偏向金属的光泽。看来并不是非常常用的颜色，用手边的颜料现场调色吧。不过，首先还是应当把大致的框架给画出来吧？构图的话，就和琳用同样的方式……

 

我陷入了沉思，而她同时心满意足地将视线移回到了自己的画作上。

 

写生，一般来说是忠实还原眼前景色样貌的绘画。但是，绘画这件事本就离不开绘画者的想象力，绘画者也并不可能如同相机一般将所有的景色在画布上还原出来。也就是说，我能够画出来的，不是琳实际的样子，而是琳在我眼中的样子。虽然我很擅长在画布上画出我眼中出现的东西，但如果对象是琳的话，我……还是多想想吧。

 

总之，虽然不符合一般的步骤，但还是先画背景吧。

 

写生需要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因此我调整了一下位置，面向了琳。因为已经决定了要把琳当作这幅画的主角，所以把她放在画面的中心处会比较好一点。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琳的左侧是一片正在盛开的油菜花花田，就像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而她的右侧则是那片倒映着湛蓝天空的清澈湖泊，以及湖畔的翠绿色森林；她身后的远方是积雪未融的群山，在顶部的皑皑白雪之下，裸露的山体就像是一件披在大地之上的藏青色外套。

 

还是适度简化一下背景吧，否则花费的时间就太长了。油菜花要稍微画的精细一点，否则会让人看不出来……用棕色的花蕊和稍微加深的边缘进行区分吧。田垄的土色与油菜花的金黄色很接近，不过色差最好要明显一些，用光照和阴影进行处理。湖水、天空、山峰和森林可以都用粗线条的色块？不需要太过精细，只需要用相对来说比较激烈的色彩碰撞制造差异感，能看出来是暮春时节的湖畔就可以了。

 

我迅速用调色盘上之前用过的色彩将空白画布的主体以外的边角部分填满。这一次，我并没有犯下任何显而易见的错误，完成的还算不错。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变得有些紧张了起来，因为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我悄悄侧目偷看了一眼琳，却无意间对上了她的目光。明明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触电了一样，慌忙收回了目光。

 

「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嘛！」

 

琳丢下画笔，坏心眼地笑着，戳了戳我的腰。

 

「我，我没有！」

 

「画人像的时候，总是要看着人画才对嘛。我刚刚在画你的时候就一直在看你，你居然都没有发现……」

 

「我之前在走神，刚才在认真画画。」

 

「也对。原谅你啦。」

 

面对着我无奈的解释，她左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歪着头做出了一副沉思的样子。这种时候，根据我的经验，大概她是会有……新的坏点子了。

 

「我说啊，要不这样吧……」

 

「不要。」

 

「喂，我还没说呢！」

 

「我感觉我做不到，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听听嘛~」

 

她抓着我的左臂，不停地晃动。

 

「……说吧说吧。」

 

「看着现在的我画是不是有些无聊？那就画你想象中的我吧。」

 

果然是很糟糕的要求。我揉了揉额头。

 

「你知道的，我不擅长画那些想象中的东西……」

 

「即使是我的话，也不行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我很不擅长画想象中的东西，但是所谓的实物，也只是眼睛接收到并传入大脑的信息。记忆深刻的某物本就与实物无异。如果这是琳的要求，并且对象是在我记忆中的存在如此深刻的她的话，似乎也并不是不行。

 

「……我试试？」

 

她闭上一只眼睛，朝我比了个大拇指。我朝她点了点头，端坐在画布面前，举起画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