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逃避自由》
书摘:
自由虽然给他带来了独立与理性,但也使他孤立,并感到焦虑和无能为力。他无法忍受这种孤立,他面临着两种选择:或者逃避自由带来的重负,重新建立依赖和臣服关系;或者继续前进,力争全面实现以人的独一无二性及个性为基础的积极自由。
作为人类经验的自由是什么?渴望自由是人性中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吗?它是一种无文化差别的共同经验,还是因个人主义在某一特殊社会实现的程度不同而相异?
中产阶级在打倒以往政治或宗教统治者的权力斗争中的胜利越大,人对大自然的主宰越成功,数百万个人的经济越独立,人就越相信一个理性世界,越相信人的理性本质。人们将人性中黑暗和邪恶的力量归咎于中世纪和更久远的历史时代,归咎于缺乏知识或国王的奸诈及僧侣的阴谋诡计
引起人性格差异的那些冲动,如爱恨、贪求权力、渴望臣服及沉溺于恐惧或感官享乐等,都是社会进程的产物。人的倾同,最美好的抑或最丑恶的,并非人性固定的生物部分,而是创造人的社会进程的产物。换言之,社会不但具有压抑功能,而且有创造功能。人的天性、激情和焦虑都是一种文化产物;实际上,人自身就是人类不断奋斗的最重要的创造物和成就,其记录便被称为历史
找一个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伙伴。为满足生命自身的这个欲望,他竭尽全力,倾其所能,终生不渝。如果没有这种压倒一切的欲望,撒旦怎会找到伙伴?人可以就此主题创作一部完整的史诗,它将是《失乐园》
与宇宙及其他所有非“他”的人相比,他必然备感自己的微不足道(insignificance)与渺小。除非他有所归依,除非他的生命有某种意义和方向,否则,他就会感到自己像一粒尘埃,被个人的微不足道感所压垮。他将无法同任何能赋子其生命以意义,并指导其方向的制度相联系,他将疑虑重重,并最终使他行动的能力——生命—丧失殆尽
人性既非一个生物上固定不变的天生欲望冲动的集合体,亦非文化模式的毫无生机的影子,可以轻松自如地适应它;它是人类进化的产物,但也有某些固有的机制和规则。人性中的某些因素是固定不变的;物质化的冲动必须得到满足,避免孤立与精神孤独。
人从人与自然的原始一体状态中获得的自由愈多,愈成为一个“个人”,他就愈别无选择,只有在自发之爱与生产劳动中与世界相连,或者寻求一种破坏其自由及个人自我完整之类的纽带与社会相连,以确保安全。
由于自降生起人便在社会体系中有了一个确定的、不可变更而又无庸置疑的位置,所以他扎根于一个有机整体中,没必要也无需怀生命的意义。人与其社会角色是一致的,他是农民,是工匠,是骑士,而非偶尔从事这种或那种职业的个人。社会等级便是一种自然等级,也是给人以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明确部分。
在中世纪,人类意识的两个方面——内心自省和外界观察都一样——一直是在一层共同的纱幕之下,处于半梦半醒状态。这层纱幕是由信仰、幻想和幼稚的偏见织成的,透过它向外看,世界和历史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色彩,人只是作为一个种族、民族、党派、家族或社团的一员——只是通过某些一般的范畴,而意识到自己
人发现自己及他人是个人,是独立的实体;他发现大自然与他有两方面的不同:它是人在理论和实践上要主宰的对象;它的美又使它成为人们体验快乐的对象。人在实践上发现了新大陆,在精神上则发展了大同精神,一种如但丁所说的“吾乡即是全世界”的精神。人借此发现了世界。
它把个人的生命从受束缚和不稳定的状态提升到坚不可摧的状态。如果同代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并有希望流芳千古,那么,借他人的价值判断反映,他的生命便有了意义。很显然,只有那些真正有办法获得名声的社会群体的成员,才有可能这么消除个人的不安全感。
个人摆脱了经济及政治纽带的束缚。他在新制度中发挥积极独立的作用,获得了积极意义上的自由。但他同时摆脱了曾给他安全感和归属感的那些纽带。生活不再是一个以人为中心的封闭世界;世界已变得无边无际,同时又富有威胁性。由于人失去他在封闭社会里的固定位置,所以也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所在。
一种极度强烈的渴望被爱的冲动从所有这些憎恨中油然而生。他的整个身心充满了恐惧、疑虑,内心极为孤独。在这个个人基础上,他将成为具有相似心理态势的社会群体的领袖。
内在强制比任何外在强制都能更有效地促使人竭尽全力地授人劳动为反对外在强制,总有一些反抗情绪。它妨碍劳动效率,使人们无法胜任对智力、创造性和责任心要求较高的复杂工作。而如果强制力内化,人成了自己的奴隶,就不会妨碍这些特性。毫无疑问,如果人的大部分精力不倾注在劳动上,资本主义是不会发展起来的。
“良心”是奴隶的监工,使人作茧自缚。它驱使人按照自认为是自己的愿望和目标行事,而实际上它们却是外界社会要求的内在化。它残忍无情地驱赶着人,禁止他享受欢乐和幸福,把他的整个生命变成为某种神秘的罪孽赎罪。
个人于孤独和孤立,人自由了。这个自由有双重结果。人被剥夺了曾经享有的安全,被剥夺了毋庸置疑的归属感,他与世界的关系变得松散了,它再也不能满足他经济和精神上的安全需要。他感到孤独与焦虑,但他仍可自由行动,独立思想,成为自己的主人,可以按自己的意志生活,而不必听命于他人。
社会进程通过决定个人的生活模式即与他人及劳动的关系,塑造了他的性格结构;新的宗教、哲学及政治等意识形态源于这个变化了的性格结构,却又诉诸它,并强化、满足、稳定了它;新形成的性格特质反过来又成为经济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因素,影响社会的进程;虽然最初它们是作为对新经济力量之威胁的反作用力发展起来的,但渐渐地它们却又成为推动并强化新经济发展的生产力。
我们为人在生命活动中摆脱了外在权威,不再唯其马首是瞻面感到自豪,却忽略了公众舆论及“常识”之类无名权威的作用,它们的作用非常大、因为我们非常急于与别人对自己的期望保持一致,同样也非常害怕与众不同。换言之,我们对摆脱外在于自己的权力,不断获得更大的自由而欣喜若狂,却对内在的束缚、强迫和恐惧置若罔闻,它们会削弱自由战胜传统敌人并获得胜利的意义。
人不再受固定的社会制度——该制度以传统为基础,在此之外个人几乎没有发展的余地——的束缚。只要他勤奋、聪明、勇敢、节俭或运气好,社会便允许并期望他获得个人的经济成功。在人人皆敌的残酷经济竞争中,个人有可能成功,有可能失败,有可能被别人吃掉,也有可能落得个遍体鳞伤。
在资本主义经济活动中,成功、获得物质利益成了目的本身。人的命运便是促进经济制度的进步、帮助积累资本,这并非为了自己的幸福或得救,而把它作为目的本身。人成了巨大经济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如果他有很多资本,便是一个重要齿轮;如果没有资本,便是个无足轻重的齿轮。
正像一件有使用价值的滞销商品毫无价值一样,如果一个人所具有的特质没有用处,他便毫无价值。因此,自信、“自我感”只不过是别人评判的一种指示,使他确信自己价值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声望(popularity)和在市场上的成功。如果他受人追逐、有声望,那他便是个人物,便有价值;如果他默默无闻,便什么也不是。
个人迷失在巨大的城市里,高耸入云的建筑,震耳欲聋的无线电广播,一日三变的新闻标题使人无法断定什么最重要;百名女子同时演出,她们的动作像时钟那样精确整齐,像机器那样流畅自如,而个人却被湮没了;还有节奏强劲的爵士乐·…种种细节表明人只不过是广袤空间里的一粒尘埃,他所能做的切就是像一个长途跋涉的士兵或流水线上的工人那样随波逐流。他能活动,但独立感、意义感已不复存在。
道路之一是沿“积极自由”前进;他能够自发地在爱与劳动中与世界相连,能够在真正表达自己的情感、感觉与思想中与世界相连;他又能成为一个与人、自然、自己相连的人且用不着放弃个人自我的独立与完整。另一条道路是退缩,放弃自由,试图通过消弭个人自我与社会之间的鸿沟的方式来克服孤独。
自由与独立的权利这种情况最常见于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中。在那里,统治和占有观念常被对孩子看似“天然”的关心或保护感所掩盖。孩子被关进一个金笼子里,只要他不想离开,就可以得到任何东西。结果常是孩子长大时对爱有一种复杂的恐惧,因为“爱”对他来说,意味着被束缚,意味着不准他自己寻求自由。
他交出了自我并放弃了所有与之相连的力量与自豪,他不再是个完整的个人,他献出了自由;但在他与之相融合的权力中,他获得了新的安全与自豪。他也获得了避免被怀疑所折磨的安全屏障。受虐者,无论其主人是自己之外的权威,还是内在化的良心或心理强制,都成功逃避了做决定,为自己的命运承担最终责任,也不必再为做任何决策而困惑。
在外在权威中,有命令和发布命令的人,人可以与权威做斗争,个人的独立与精神勇气在斗争中也能得到发展。在内在化了的权威中,命令虽然是内在的,但仍看得见,而在匿名权威中,命令和命令者全都踪影全无,就像受到了看不见的敌人的攻击,任何人都无还手之力。
人们不但觉得直接决定自己生活的那些力量,而且还觉得那些决定人 生活的普遍力量似乎也是不可更改的命运。战争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人受制于另一部分人亦如此;受多少苦难并非偶然,全是命运的必然。
我们大多数人都被认为是自由的个人,可以随己所愿自由思考、感觉和行动。这确实不仅是对现代个人主义的普遍看法,而且是每个个人的真实想法,大家都坚信他就是“他”,他的思想、感情、愿望就是“他的”思想、感情和愿望。不过,尽管我们中有真正的个人存在,但这种信念多半只是幻想,是很危险的,因为它妨碍了清除那些造成这种局面的条件
积极主动思考得到的思想总是新的、原创性的,原创并不一定非得是别人以前未想到过的,而总是指思想的人用思维作工具,去发现外面的世界或自己内心世界的新东西。“合理理由”根本缺乏这种发现和揭示特性,而只能证实自己的情感偏见。合理化并非洞察现实的工具,而只是一种事后行为,目的在于调和自己的愿望与既存事实间的差异。
许多人坚信,只要外在的权力不公开强迫自己做某事,那么他们的决定就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如果他们想要某种东西的话,那也是自己的愿望。但这只是我们诸多错觉中的最大错觉之我们的许多决定并非真是我们自己的,而是来自外部建议的结果。我们成功地说服自己做决定的是我们自己,而事实上,由于惧怕孤立,害怕对我们的生命、自由及舒适的更直接威胁,我们与别人的期望和要求保持一致。
传统信念认为,现代民主制度把个人从所有外在束缚中解放出来,实现了真正的个人主义。我们引以为荣的是我们不屈服于任何外在权威,我们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感情。并想当然地认为这个自由几乎自动地保证了我们的个性。然而,表达我们思想的权利,只有在我们能够有自己的思想时才有意义。
有一种可悲的迷信思想泛滥成灾,即,只要知道越来越多的事实,便能获得真实知识。一堆堆零乱、互不相干的事实被灌输到学生的脑子里,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全都耗费在学习越来越多的事实上,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当然,没有事实知识的思考是假大空,但只有“信息”同缺乏信息一样,都是思考的障碍。
为了把这些问题搞得错综复杂,似乎只有“专家”才能弄明白(实际上,专家也只有在他自己的有限领域内才明白),专家常常故意打击人的自信心,让他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思考那些真正重要的问题。个人陷入数据的迷宫中,觉得无助,只好傻呆呆地静等专家来告诉他如何做、去向何方。
我们听到的与我们不再有真正的关联。我们不再兴奋,我们的情感和批判判断被捆住了手脚,最终我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事也视而不见、漠不关心了。在“自由”的盛名下,生命丧失了全部结构,它由许许多多的小碎片拼凑而成,各自分离,没有任何整体感。个人像儿童面对一堆积木一样独自面对这些碎片。然而,不同的是,儿童知道房子的样子如何,因此能我们说感觉和思想缺乏“原创性”。
所有这些只是隐隐约约地表明了一个真理——现代人生活在幻觉中,他自以为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而实际上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别人期望他要的东西。要使大家接受这个真理,就必须认识到,弄清楚个人真正想要什么并不像多数人想的那么容易,而是人必须解决的最大的难题之一。我们往往直接避开这项工作,而把时尚追求视为自己真正的目标。现代人在力图实现被认为是“他的”目标时是准备冒极大的风险的;但却非常害怕为自己、替自己的目标去冒险,去承担责任。
在现代历史的进程中,国家的权威取代了教会权威,良心权威取代了国家权威,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常识及作为趋同工具的公共舆论之类的匿名权威又取代了良心权威。
他生活在一个与之真正失去关联的世界里,其中的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工具化了,他成为自己亲手制造的机器的一部分。他所思、所感、所愿都是别人期望的样子,而他却自认为是自己的。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丧失了自我,而自我则是自由个人真正安全的基础。
他摆脱了外在的束缚,可以随心所欲地按自己意志行动和思想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所欲、所想、所感是什么的话,他是能够按自己的意志自由行动的,但他并不知道,他趋同于匿名权威,拿不是自己的自我当自我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无能为力,便越被迫趋同。现代人表面上是乐观进取的,实际上却被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击垮,呆呆地注视着灾难一步步逼近,好像全身瘫痪了。
个人无法忍受这种孤立,与外面的世界相比,作为孤立的个人,他完全无助,所以极为恐惧。同样由于他的孤立,他与世界的一体被打破,也失去了方位感,怀疑自我,怀疑生命的意义,乃至指导他行动的所有原则,这些怀疑折磨着他。无助与怀疑麻痹了生命,为了生存,人竭力逃避自由——消极的自由。
我们多数人至少可以在瞬间察觉到我们自身的自发性,这时也正是我苦思索后发现某一真理时,体验新鲜的感官欢乐时,还是对某人萌生情不自禁的爱意时,我们都知道自发行为是什么。
无力自发活动,无法表达真感觉及思想,其结果必然是用伪自我取代他人和自我。无论我们意识到与否,最大的耻辱莫过于我们不是我们自己,最大的自豪与幸福莫过于思考、感觉和说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我们视我们个人的特性及努力的结果为商品,借此可以换来金钱、声誉及权力。所以,重心转移了,由重视创造活动本身给人的具体实在的满足转移到只看重成品的价值上去了。因此,人失去能够给他真幸福的唯一满足一—活动过程中的实在体验,转而去追求一种幻觉——被称为成功的虚幻幸福,一旦他相信自己成功在握,便顿觉失望。
除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人自我外不应再有更高的权力,生命的中心和目的是人,个性的成长与实现是最终目的,它永远不能从属于其他任何被假定的更具尊严的目的。
我们把真理想定义为所有促进自我的成长、自由及幸福的目标,把假理想定义为主观上吸引人(如臣服渴望)、但实际上对生命有害的强制性非理性目标。一旦我们接受了这个定义,就可以看出,真理想绝非某种高居于个人之上的神秘力量,而是充分肯定自我的一种有力表现任何与此种自我肯定相悖的理想,都被证明并不是理想,而只是一种病态的目标。
对现代人来说,自由有两方面的含义:他冲破了传统权威的束缚而获得了自由,并成为一个“个人”,但他同时又变得孤立、无能为力,成为自己之外的目的的工具,与自我及他人疏离;不仅如此,这种状态伤害他的自我,削弱并吓坏了他,使他欣然臣服于新型的奴役。相反,积极自由则意味着充分实现个人的潜能,意味着个人有能力积极自发地生活。
要使社会的目的与个人的目的相一致,不是意识形态上的一致,而是实际上的一致;要使他在所从事的工作中积极努力,主动发挥才能,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责任,因为这是他的人生意义和目的。我们必须用积极理智的合作取代对人的操纵,并要把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原则从传统的政治领域扩大到经济领域。
只有人主宰了社会并使经济机器从属于人类幸福的目的,只有人积极地参与社会进程,才能克服目前正把他逼入绝境的孤独及无能为力感。今天,人成为大机器的一个齿轮,成为一个机器人,生命变得空虚无聊,失去了意义,这个事实给人造成的痛苦远远大于贫穷造成的痛苦。
感悟: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但是,当一个人独处时,他会感到无助与孤独,仿佛被放逐到了世界的边缘。时间如水流般匆匆流逝,孤独却像一只无声的魔手,慢慢地将他包围在其中。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既微不足道又无法抗拒,失去了面对这个世界的力量与勇气。他试图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归属,但却发现渴望与现实之间似乎总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感到自己被孤独所支配,被它深深地吞噬着,绝望地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失去了与世界相连的桥梁。或许,孤独就像是一个无法逃避的命运,不可避免地降临。但是,我们也可以从中汲取力量,摆脱孤独的束缚,迎接未来的挑战。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走出孤独的阴影,享受彼此的陪伴与爱,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