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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账财神

2023-06-09 12:50 作者:旆宇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二章   千里一面(一)

心口像被谁捅了一刀,敞着血淋漓的伤口在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疼,就是胸口涌起一团粘稠的雾气,凝在那里憋得我心慌意乱喘不过气。果然,你们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我的降生于你们而言就是一个不幸砸在头顶的天雷,一个从天而降的烫手山芋,不管你们编造出多么令人同情的鬼话,但事实就是事实——你们,卖了我,然后拿着那点钱,去暗夜中的洞房。

然后我被带往千里之外的异乡,四岁时养父母因烟花作坊爆炸不幸遇难,年幼的我辗转寄宿学校,受到各种莫名的排挤和欺凌,经历几次家庭剧变我视作生母一般的姨妈去世,后来被男老师猥亵差点跳楼,再到遇到好老师,让我突然很期待长大,我可以用身高骗过那些只顾蝇头小利不管明天死活的大老板小商贩,拿到赖以生存的钱,钱哦,真是人类社会最无耻的发明,最恶心的存在,它成为一般等价物只为奠定几千年来变本加厉的交换、压榨和剥削,让富者俞富,穷者愈穷。长大的这些年,就这么跌跌撞撞过来的,本来生活风平浪静,可是没有父母、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居无定所、遇事没人帮助和分享,让我越来越渴望找到生身父母,也就是你们。于是我去警局存血入库、在网上发帖求助、参与社会活动充实自己,只为早点找到、见到你们,让你们看到一个如春日暖阳般成长的我,不敢说多优秀,但也不比别人逊色。

现在,我找到你们了,一切顺利到不太真实,似乎有什么隐雷埋藏在甜蜜的表象之后。我以为你们会和我一样热泪盈眶地羡慕寻亲成功者的甜蜜,我以为你们会和其他寻亲的父母一样四处求助多年奔走,我以为你们会因为当年的疏忽或者错失寝食难安自责悲痛,可是我错了,我只是个突如其来的负担,你们各自成家立业后儿女成群生活富足,从来没有想过像商品一般被卖出去的我,在十几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过得好不好。

真相,只会被掩盖,不能被消灭。它让我心痛难当,让我反思自己强行寻亲的意义。满怀期待的落空,水落石出的落寞,“被卖”两个字如同两把尖利的钢刀,扎透、搅碎了我多年来的期望。而这猝不及防的幻灭,丁义全,是你,我的亲生父亲,亲口说出来的——

晚风料峭,圈形的人行天桥浮在半空,四周是轰鸣渐息的车队和霓虹暗淡的大楼,下班太晚,路上行人稀少,我拎着两三瓶啤酒,敞着衣服失魂落魄地迎风前行,也不管还没落去的那身臭汗会不会变成让人厌烦的感冒。我在外边向来话少,一则多年来养成胆小偏冷的性格,一出家门校门几乎不交朋友;二来不说不错,多少称兄道弟不过是酒后乱性的豪言壮语,没多少真实的成分。所以后半场的补货没人看穿我的落寞,只是比平常更加快速地完成一车又一车的货物上架,然后扯掉工服买了酒撒腿跑上大街,直到筋疲力尽气喘如牛浑身臭汗,跌坐在钢化玻璃包围的天桥上,拿出手机,打给千里之外的你。

“小峰啊,还不睡啊?”丁义全揉着眼睛,一路在家里左转右突,冲进卫生间。

“我刚下班,过会儿回去。”我转着手机的摄像头,避开它的间隙灌下一大口酒,呛得咳嗽不止。

“你这生病了?瞧这一脑门汗。”丁义全盯着屏幕里的郞凯丰仔细看着,问了一句。

“没有,喝东西呛着了。我……想问你件事儿。”

“小峰,我现在没办法去见你,她还不知道呢,这要闻到味儿了那还得了,不得闹得天翻地覆的啊!”丁义全压着声音看着门外,似乎卧室床上睡着的妻子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把他和郞凯丰的亲情抓个现行,然后借题发挥哭闹离婚。

“我不会急着见面的,我知道你走不开,也不能让人家知道,我无意打扰你们,”我捏着酒罐子,心里五味杂陈,“如果必要,在我放假后忙完那一段,我会去硕桐见你。”

“那你要问什么,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不好吗?急成这样?”丁义全轻叹一声松懈下来,开口一句斥责。

“这事等不了。”我灌下一大口酒,口腔里到处都是苦涩的味道,凉风中从食道到胃里,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你们是不是收钱了?”

“收什么钱?”丁义全一头雾水。

“我是不是被卖的!卖了两万多!”我借着酒劲,也不管他是否方便,大喊着问了出来,我急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啊?你这……从哪听来的?”丁义全一脸委屈。

“你别管这个,我是不是被卖了两万多!”

“这谁造谣啊!哪有那么多!”丁义全气得跺脚,但他说完突然安静下来。

手机外的我也是,一道闪电猛地击穿全身,是被卖的,还不到两万多。这是我自己求来的重锤,一下砸在心坎里,力道千钧,血水一地。

“那……你们收了……多少……”我强忍着眼底沸腾的悲伤,抖着声线问了一句。

“也就几千块。”丁义全轻叹一声,意味不明。

“那……其他的钱呢?”

“应该是那中间人还有那个医生拿了。就是那医生牵线搭桥,我们才认识了那个中间人,然后才认识了你爸妈。”丁义全揉着眼眶。

“是养父母。”我纠正他,嗓子里一阵阵苦酒翻腾。

“对,养父母。”丁义全苦笑着,“刚开始我和吴卿都犹豫不决,但那医生就跟催命一样,跟在屁股后边没完没了的催,跟唐僧一样见天的在耳朵边念叨,说我俩好几婚还未婚先孕的廉耻,说将来一帮人等我养活的血腥,说我俩要结婚吴卿父母的几万彩礼,听得人一个头两个大,他一直在逼我们,根本就招架不住。”

“因为他说的,都是对的。”我红了眼眶,回了一句。

“对。”丁义全轻叹一声。

“所以把我卖了,也是……对的。”

“我们本来犹豫,可架不住他连环炮一样的逼迫,不得已才卖的。当时也就想给你找个好人家,也没想那么多,就收了几千块,你听谁说的两万多的事?”丁义全又问了回来。

“不重要。”我别过头,清着眼角的泪水。

“大晚上,就为这个?多烦人啊!”丁义全懊恼地喟叹。“你看看你现在,一身好衣服,长这么高、这么好看,养父母对你多好啊!现在的生活多好啊!”

“这都是冒牌货,假的。”我扯着卫衣的大领,委屈巴巴地哽咽着,“我父母……早就……走了……”

“啊?那两口子这么拼哪?一年到头忙得不见人?”丁义全暗自惊叹着。

“不是外出了,是……是走了……”我几乎快顶不住心里翻腾的哭喊,强自憋得泪眼婆娑。“你去搜2009年6月11日北宫市硕义乡许道村的烟花事故。”

“哦,我明白了。”丁义全按着手机,半天反应过来,“我知道你找我们是为什……”

“与钱无关,我只想知道自己从哪来,想有个归处。”我打断丁义全那符合现实的猜想,开口给了个答案。

“那你现在过得不好吗?缺钱花吗?”

“我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有个固定的家就够了,至于生活上的钱,我自己还周转得开。晚安。”

挂了电话,风像刀一样割在脸上身上,明晃晃的疼。心里最后的石头结结实实的砸在地上,砸出一片空白。是被卖的哦,只值几千块哦,怪不得人家不找你哦,那你寻亲,寻的不过是个笑话。

我受够了,十几年来被人欺负排挤,我受够了,一个人艰难困苦没人分担,我受够了几经辗转居无定所,最固定的床居然是寄宿学校的二层铁架,我受够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野孩子”只能自己躲起来哭,我受够了,挤进人群牺牲假期去做那些根本不喜欢的活,只为换点钱让自己过得不那么狼狈……

心里的堤坝崩塌,疲惫巨潮突然袭来。这么多年,太累了,没有父母,什么都是靠自己。虽说两家老人都爱我疼我,也会在生活上多年悉心照料,可我还是自己接过了养活自己的包袱,因为有些事有些人,总得自己消化。

原来他们没说错,我一直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一个独自承担一切的异类。我还是个独立、正常的人对吧,那么累了,该休息了对吧?

现在,做个决定吧。

心口一紧,确定被卖的胸如擂鼓猛地加重了力道,抑郁发作时那种翻江倒海的恶心突然杀到,肚皮下一阵翻腾一阵阵朝上顶,拧着身子转头趴在地上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浑身冷汗中眼泪顺着脸颊压出来,风一抽透心的凉。好久才缓过来,伸手在口袋里摸药想要压下去这该死的恶心,才想起因为自认寻亲成功,抑郁的药被扔在了书桌边角。但手里依旧有个药瓶被攥了出来,那是下午刚买的甲硝锉。

管他呢,都这副鬼样子了,我还怕什么。伸手拧开了瓶盖,也不管数目倒了一大把,就着手边快见底的酒,一仰脖全冲进了肚子。很快,肚皮下的恶心夹着阵阵灼烧往上顶,火上浇油的难受汹涌而来,全身被汗糊了个遍,第三次打滚前夕,一心想要了结的我从包里翻出美工刀,就着昏黄的路灯,把闪光的刀刃一下下压在了手腕上。

鲜血滚出来,心里那口恶气像是找到了出口,反而让我平静下来。冷风中我缓缓闭上眼睛,再见,浮世诸位,再见,郞凯丰。

也许是老天觉得我太小,刚找到亲生父母还没过好日子就急着当天使着实亏的慌,他把我遣回人间,安排了一对小情侣说说笑笑地走过夜深人静偏僻暗黑的天桥,嬉笑打闹的间隙被桥栏下倒在血泊里的我吓得尖叫几声,随后打电话让白大褂火急火燎地赶来将我拉走救治。

这一切我本是不知道的,我睁开眼睛时,床边围着舅舅舅妈,还有亓羽姐姐。 三个人双眼通红,一个劲儿的打哈欠,见我醒了,呼啦一声围过来问这问那,我动着嘴,想了半天只记得丁义全叹气的脸。

我得回家静养,静待失血过多造成的伤害通过食物和药物慢慢修复,还好临近假期,又不是大考临头,回学校考完试后只能再次被姥姥姥爷按回自己床上,一天到晚睡得腰酸背疼双腿无力,除了翻书和对着手机发呆之外百无聊赖,说好要去的兼职不得不一直延后,老板三番五次打电话来请,最后都只能告吹。躺了快一个多月,我终于被心里日后缺钱的恐慌撩拨得向姥姥求饶,老人赌气数次最终妥协,代价是我每天的工作和行程都必须出镜打电话报备,让她们能够安心,然后我才发现老两口用不顺智能手机,费了几天劲儿终于让她们不再条件反射般的举着手机贴耳朵喂个不停,学会了面向屏幕对着摄像头与我沟通,饶是如此,当我的近景大头脸出现在她们的屏幕上时,我这边见到的她们不是鼻孔朝天,就是缩在镜框一角。

找了超市补货的老本行干了一周多,那天下午窝在卫生间歇脚的功夫,手机在兜里开始肆意吵闹,一打开,丁义全的名字嵌在屏幕里。

“干什么?吓唬人是吗?想过吗,你要走了对得起谁啊?”丁义全不等我问候,刚接通劈头盖脸就骂,“是不是男人!有没有责任心?!”

他可能从哪儿听到我自杀未遂的流言,歇着了给我打电话警告一通。我也丢了平日的桀骜,不过他那“责任”俩字让我心口那股暗火呼的升腾,忍不住开口就是:“我没吓唬你,没吓唬任何人,就是自己钻牛角尖了,你别想多了。我自己赚钱让自己过得好点,从小到大让老人没怎么操心过,没为钱烦恼过,就是我目前能有的最大的责任心了。不知道只生不养的人,说‘责任’这俩字会不会闪了舌头?”

丁义全愕然,张口结舌半天无话,在屏幕那边一个劲儿的挠头,叹气声一下比一下粗重。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别耽误功夫,我还忙着呢。”我捏着身上的工服对着手机晃了晃,歇的时间够长了,再拖下去谁都不好看。

“我……”丁义全犹豫半天,低着头始终咂着嘴叹气,胖脸上的表情沉重不堪,猛地他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盯着屏幕开口,“我想见你。”

“什么?”短短四个字,让窝在卫生间冰凉地砖上的我浑身激灵,讶异的征询冲口而出,“你说什么?”

“我想见你,三天之后我会到北宫市,你有时间吗?”丁义全微笑着看着我,似乎卸下了什么包袱,让他突然轻松下来。

“这么急吗?我我我需要跟人家协调一下。”我按着心口那股波涛汹涌,强撑着给了个回答。

“好,到时候见。”丁义全微笑着说完,摇着手再见。

挂断电话,我靠着身后冰凉的瓷砖墙,心里的江潮慢慢打湿了双眼,泪水沿着脸颊冲出来,这些年无处诉说的委屈,都随着那句“我想见你”决堤,这么多年,才终于等到来自亲生父亲的邀约,尽管他犹豫不决,尽管他害怕面对神经兮兮动不动离婚的新老婆,尽管他有时候只能在卫生间和我通话,尽管他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我想见你”。可是我找了很久,等了好久,从孩提时被人说“野孩子”开始,我就想有自己的父母,我就想找自己的父母,那颗种子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我逐渐长大渐渐苏醒、渐渐耸动,它要寻求更大的土壤和滋养,它推着我去警局采血入库,推着我在网上发布寻亲视频,推着我对抗来自全家乃至全村人的谩骂和压力,推着我最终联系到你,我的父亲,终于我不是一个人了,我不会再因为“野孩子”被人欺负嗤笑,不会再因为这些年无法说出口的事情抑郁成疾,不会觉得居无定所、身似浮萍。

我奔回卖场,用极度亢奋的姿态火热地赶着活干,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提前下班后我跑去和经理沟通请假,再之后我飞奔回家,把这消息忐忑地讲给全家人听。姥姥姥爷笑着鼓励我,开玩笑说要给我包个大红包,舅舅僵硬地笑着附和起身出门,舅妈高兴地帮我张罗,一会儿问我怎么安排,一会儿问我想要谁去,一会儿问我到时候穿什么,我和她一起忙着瞎想,订了北宫还算可以的酒店,定了去车站接人的路线,定了自己的衣着,以及还要不要继续服药,从寻亲开始我的抑郁发作频繁,前些日夜幕下的血腥和随之而来的惊魂未定,舅妈不想再看第二遍。

三天后,我们按原计划去车站接人,等了几个小时不见身影,舅妈和我忐忑不安,生怕丁义全被他老婆知道了和他闹翻天,生怕他觉得不妥或者听人摆布改变了主意。还好在我们绝望之前,丁义全打来电话,他开车过来,并且。已经到预订的酒店附近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时并没问他的行程安排,赶紧打了车和舅妈往回赶。

当我们坐在同一个屋子里的时候,那种翻江倒海的尴尬蔓延而来。丁义全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当时给我打电话让我不要纠缠丁义全的吕警官,还有一个白发老爷爷,丁义全叫他四叔,还有一个扛着摄像机的摄像,以及一位捏着话筒随时随地没话找话瞎打听的女记者。我们到晚了,舅妈拉着我冲进房间的时候,姥姥姥爷已经似笑非笑地应付了好一阵子,记者和摄像帮助吕警官用胶带在墙上粘了一个红底黄字的横幅,上面一行带着莫名兴奋感的大字:“硕桐市公安局初荣分局‘团圆行动’认亲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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