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2022告别社恐 《生命最后的读书会》读书笔记

2022-01-04 22:15 作者:风润生  | 我要投稿

所有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未曾想过我会写下本书。幸好凭着回忆和随记,母亲生前给过我的报纸、书单、演讲稿、书信与母亲互发的email,和母亲一起写的博客,加之家人、朋友的帮助,才使本书得以完稿。虽然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我已记不太清楚,以至于一些对话让人不知所云,但我已尽量让本书真实地记录我和母亲之间发生的故事,呈现当时说话的场景,请大家不要局限于书中的文字。母亲曾对我说:“做事情尽你最大的努力就足够了。”我想我并没有辜负母亲的嘱托。

 

书籍成为我们探索彼此想法的媒介,让我们可以自然地探讨那些我们关心但又不太好开口相询的话题,也能让我们在焦躁和紧张时不至于太尴尬。在母亲确诊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聊的书越来越多。

 

   我想对母亲一生的经历有更多的了解,还想知道她做出过什么选择,所以我常常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不过她也并不容易被我左右,因为常有自己的见解。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这一点。

 

可以说,这个读书会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个读书会。可能我们的生活本身始终都存在一个读书会——只是母亲患病后我们才发觉它的存在。我们不曾太多地谈论读书会本身。更多的是谈论书,谈论人生。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太多想看却看不完的书,太多该做却无法做到的事。而我从母亲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读书跟行动并不矛盾,阅读真正的敌人是死亡。在我阅读母亲心爱的书籍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而在我向他人推荐这些书的时候,母亲的精神将会延续下去,传递给他人,母亲的“一部分”就这样在这些读者中流传下去。她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那些爱也将会感动这些读者,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去爱这个世界。

 

若把我们家比作一家航空公司,母亲是中心总调度,其他家庭成员则是停机坪上等待起飞的飞机。我们不能直接飞往目的地,必须要经过母亲的调度。她负责管理我们,决定哪个人能先飞,哪个人可以着陆。父亲也处于母亲的调度之下尽管相对于子女来说,母亲对他的控制并不那么严格。

 

我们必须谨慎地依母亲的调度计划行事,这让我们分外困扰。就像一班晚点的航班也会导致机场秩序大乱,调度备用机,登机滞后,乘客只能在候机大厅里休息等待通知一样,母亲认为计划外的一点儿变化都能让我们的生活一片混乱。因此,哥哥、妹妹和我,只要出现跟母亲商量过的计划有变的情况,哪怕是极微小的变动,我们也会感到不安。

 

她真的休息过吗?这不好说。对她来说,“懒散的”一天就是聚精会神地回复e-mail,或者击打书桌(她一直觉得自己打字的行为,就像在与一个不断吐纸的怪兽战斗,仿佛不打败它,它就会把一切完全破坏似的)。她只有读书的时候才会真正安静下来。

 

看着母亲拖着病弱的身体,疲惫地应付生活中种种需要她帮助的需求,家里其他人开始不安起来。我们不能因为她不去休息,老是病怏怏的,就跟她发脾气,因此只好相互间争吵——我们拿种种借口来发泄情绪,迟到、早到、忘记其他人的生日、挖苦,甚至买错了冰激凌的口味,都被我们当作借口。我们不希望母亲听到我们的争吵,但偶尔难免让她听见。她总会想出办法解决问题、消除矛盾,让我们对自己吵架的行为感到无比惭愧。

 

在告诉了母亲那对夫妇的结局后,我说:“我常想事情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我知道她常会先看结局,所以大胆地讲了出来,根本不担心她因为事先知道了结局而扫兴。

母亲回答:“我想应该不会,可能因为主角们觉得事情应该有不一样的结局,所以你才会这么想。”

 

母亲的病态和疲倦越来越明显。即便她的皮肤颜色不是那么蜡黄,但整个人却更加消瘦,两颊凹陷进去,皱纹也加深了。这让她的招牌式笑容看起来不那么灿烂了。但是,当孩子们围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马上又显得容光焕发了。在那次旅行的一天晚上,母亲告诉我,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那一时刻更幸福了。麦克尤恩的《在切瑟尔海滩上》里一个主角曾说过,他们夫妇之间存在的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们不是缺乏耐心就是缺乏爱。而我们两者皆具备。

 

接着话题又转移到我身上。“你想休息片刻吗?”她问。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我有些不情愿地说,“我都不清楚如何才能把事情做完。”那时我在一家出版社任总编辑,正准备去德国参加十月的法兰克福书展。

“你只要做好自己能力所及的事情就好,其他的做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母亲一直这样开导我,但她自己却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

“妈妈,要是你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必定能做到,我们来打个赌吧。不管怎样,后面这几天你依然会很辛苦,而且你身体还不好。”

 

我知道,在母亲确诊之前,我们全家都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忙碌状态。聚餐、参加宴会、拜访朋友、义卖、开会、做计划、接人、买票、做瑜伽、工作、去健身……我们都害怕闲着,因为一无事可做就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形形色色狂热的活动几乎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品。只有父亲闲了下来,即便那是发生在他住院进行针剂治疗之后。一切都会好的,任何事都可以重来,从一开始就避免不好的事发生,只要我们继续忙碌就行。

 

假如像猜测的那样,情况可就有点糟糕了。

她的肝脏上也有癌细胞。“不用担心,没多大事。”母亲说,“你不用提前回国来看我。”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母亲又回答了什么。但她迅速转移了话题,开始谈论我的工作。不久前我对她说我开始对自己的工作感觉厌倦,我抱怨有太多的会议要开,太多的e-mail和文件要处理,跟所有那些抱怨自己工作的白领一样母亲劝我辞职:“提前两周和公司打好招呼就行了。先离开工作岗位,然后再去想你以后做些什么。如果你获得幸运之神的青睐,有辞职的本钱,就要把握住机会。大多数人都没有那么幸运。”这并不是母亲由于得癌症才有的新想法,她一贯这样主张。虽然她热衷于将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精确到分钟,但也明白偶尔服从冲动的重要性,只要那个冲动导致的是一个正确的结果。

接完电话后,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主持晚宴。餐厅距离我住的酒店约一英里远,我想走路去那里,顺便厘清思绪,可是我心里乱糟糟的。我有一位好朋友与我一起主持晚宴。我只告诉了他母亲得了癌症的事情。我头昏脑涨,差不多要晕过去了。我问自己:面前这个喝着啤酒、吃着炸肉排、不断发出大笑声的人是谁?我命令自己别多想母亲的事,别去想她是不是感到害怕、悲伤或愤怒。我记得她方才在电话里和我说她是个斗士,她会和癌症斗争到底。我记得我说我知道她肯定会这

样做的。我想我应该没在电话里说我爱她,这三个字听起来有点太煽情了,似乎要生离死别似的。

 

我在晚宴结束后回到酒店,环顾着房间,然后看向窗外美因河在城市璀璨的灯光下差不多消失了。外面下着雨,路面被打湿了,闪闪发亮,模糊了河流、人行道和车道的界线。蓬松洁白的羽绒被被酒店服务员叠得整整齐齐的,床边放着一摞书和酒店的杂志。这个夜晚,我看不进去一个字。我喝多了,醉得厉害,我的内心迷茫,我失去了方向。那一刻,我明白我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永远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我读不进去书,因此就做了些在酒店里该做的事情。我打

开电视,不断地换频道:从酒店自己的宣传频道换到购物频道,再换到欧洲体育频道和各种德文频道,最终画面停在熟悉的CNN的克里斯汀·阿曼普和拉里·金脸上。

 

过后我和母亲谈到那个晚上的时候,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我竟然选择了看电视,而不是书。母亲这一生,只要感到悲伤、困惑和茫然无措,她就没办法静下心看电视,但常会在书中找到给她以安慰之处。书能使她精神集中,使她平静,带领她走出困惑,面对现实,而电视会干扰她的思绪。

 

描写苦难,他们总是不会错。

这些古典大师,他们多么了解苦难在人间的地位;

了解苦难发生的时刻,别人总是或在进食,或在开窗,或在默然走过。

 

那时候,我认为这诗里面的“别人”指的正是我。母亲在经受痛苦,我却在接着过我的日子。

 

“妈妈,你确定不用我现在回家吗?”在法兰克福书展期间,每次和母亲通话时,我都这样问她。

“别犯傻了。”她说,“认真享受你的旅行。”在一次通话中,她终于详细地向我复述了她是怎么得知自己得了癌症的,也谈及了第一位肿瘤医生。在这位医生问及母亲是不是曾出国工作时,母亲和妹妹马上就对他产生了厌恶感。母亲问我:“你觉得医生会问一个男病人此种问题吗?”她还极力夸赞妹妹的表现。妹妹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很有条理,所有该问的问题也都提了出来。因为她在苏联工作过几年,清楚在必要的时候该怎样做出反击。

“因此,这一次得到的教训是……”母亲停下话头。我等着她说下去,无法想象这个教训是什么。“教训就是,救援组织需要告诉大家,假如要前往类似阿富汗这样的地方,不要把旅途期间或后来得的一切疾病都归咎于这次旅行。这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们必须要让人们了解这一点。”母亲说。

这即不幸中得到的教训?一条人道主义救援人员去偏远国外工作的须知?

 

现在波拉尼奥和托马斯成了我心中永久的回忆。这并非因为他们都写了和伤痛有关的故事,而是因为母亲生病后和我第一次一起看的书正是他们所写,而且带来了与奥赖利医生给我们的希望截然不同的某种希望。这两本书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不必退缩和感到孤立无助,即便母亲和我的人生道路不同,我们仍然可以彼此分享阅读体会;在阅读这些书籍的时候,不必把身体是否健康放在心上,这不过是一位母亲和一个儿子一起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此外,阅读带来的让人安心的力量是我们

亟须的,特别是在母亲生病后出现了恐慌和巨变的情况下。

但这一点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记得我当时工作很忙,一直认为和母亲一起看书太浪费时间,对她也没什么益处,而我又不能看自己始终想看的书。而假如我没有看她认为我会喜欢的书,她的言语间都会流露出失望。于是,我只好继续看她推荐的书,同样我也会向她推荐我觉得她会喜欢的书。从客观角度讲,我们的读书会是母亲在偶然间促成的,而我是勉强加入的。

 

电话那头母亲沉默着,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说话了:“我讨厌这次谈话,因为它有点让人沮丧。罗杰告诉我做化疗的时候会非常痛苦,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需要他人日夜陪在身边照顾自己,而且疼痛感会很强烈。”

在阿拉伯神话中,魔瓶中的妖怪只要有机会被放出来,就很难再把它装回去了。我觉得让母亲跟罗杰聊聊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认为罗杰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以为他能燃起母亲的希望。我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哽咽,那是她得知自己的病情后第一次表露出难过。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和全家人她是如此幸运,有医疗保险,有美好而精彩的人生,有可爱的孙子孙女们,有意义非凡的工作,有优秀的医生和非常爱她的家人,在医院工作的侄女还帮她安排就诊事宜。她不断地重复这些

赞美的话,然而我从她的声音里察觉到了异样的情绪,那是恐惧。事情究竟会发展到多悲惨、多痛苦的境地才会令母亲如此害怕?

为什么我没想到这一点呢?!为什么事先我没跟罗杰谈谈,看看他会说些什么?为什么我老是好心办了坏事,把一个人介绍给另一个人,自以为是在帮忙,但有时还不如不帮。我懊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吞吞吐吐地说:“我很确定(我为什么那么确定呢?)如今的医疗手段和以前不同了。那个得了癌症的人早就去世了。如今的医疗技术肯定比几年前更好更见效,不会让人那么痛苦。”在生活中我经常向别人提建议和做推荐:你应该跟这个人谈谈;你应该读下这个说明书;你应该去这个饭店试试;你应该点这道菜……建议很棒,但结果有时却很糟糕。我回想过去,对自己是否在推荐之前深思熟虑过感到质疑。烧烤餐厅里真的是奥斯汀最棒吗?是否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所以才有这种感觉?

 

对于不知道该对母亲说什么的那些人,我告诉他们,只要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论说什么都行。我有一种直觉,母亲若是知道大家都关心她,一定会感到很开心。这回我猜对了。朋友们的问候让她很欣慰,她也把这些跟我一起分享。我的一位老朋友写了封编年体体例的信,讲述她与我们家几十年的情谊,还邀请母亲参加她的生日party,或去她家享用一顿安静的晚餐。母亲最早收养的孩子的姐姐寄来一张非常有爱的图画,画上写着:“一艘纸船行驶在盐与沙的河上,它会带走你的痛苦。”还有些人写信说母亲曾影响了他们的人生。此外,还有些歌功颂德的话令我感到惊诧,这些葬礼上才说的颂词,现在说未免太早了啊。但母亲似乎很爱听,毫不介意。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在知道你还能够感动他人的时候享受这些呢?

这一点母亲做到了,但她也坦白,在看到或听到有人对她说“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治愈”时,心里会感到或多或少的不愉快。

 

母亲刚给了我一本《灿烂千阳》。这本胡塞尼的新作,写于《追风筝的人》之后。2003年《追风筝的人》出版不久母亲就发现了这一佳作。她特别喜欢这本书,向别人极力推荐。她被这本书和作者深深迷住了。胡塞尼是喀布尔人,生于1965年。他过去在阿富汗的小学读过书,11岁时和做外交官的父亲搬到巴黎。1991年苏联解体时,胡塞尼一家以难民身份留在美国。后来,他当了医生,在每天上班前抽出一点儿时间,写作《追风筝的人》。在作品即将完成时,“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了。恐怖组织袭击了美国五角大楼,使胡塞尼产生了放弃写作的念头。但他的妻子鼓励他写下去,因为这本书能够让人们看到“阿富汗人充满人性的一面”。母亲觉得胡塞尼这一点做得很成功,她不但了解阿富汗人,也喜爱他们。书里的阿富汗人都很可爱,和她在阿富汗实际见到的一样。她不用再费力向别人解释她喜爱的那个一再被误解的国家,人们只要去看《追风筝的人》就能理解了。

 

我并不完全同意母亲对《追风筝的人》的评价。虽然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不过我认为它的情节有点过于夸张。把恶毒的塔利班组织描写成纳粹,有这个必要吗?书里面还安排了一个使用弹弓的重要情节,我也很难信服。如果我对母亲喜爱的书发表不同意见,她就会皱起眉头。这是因为她觉得你没找到重点,过分地抓住某一点不放,并非因为你的意见和她的不一致。这就像她说的是某家餐厅食物的优劣,而你却忙着批评装潢不好。两个人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母亲一直教导我们,在做决定之前,要事先想一下做出决定后会不会后悔,要做好两手准备。当陷入两难境地时,那个在需要时能重新再来的一个是最佳选择。少有人走的那条路不是个好选择,要选择有逃生通道的那条路。在我们人生的不同时期,可以不假思索就去异国他乡待一段时间,我想这就是原因。若只待在家里,就无法去其他地方。而不管你去了任何地方,总是有机会再回来。

 

母亲认为我必须要看《灿烂千阳》和《沉沦之人》。而《疾病的礼仪》,则是母亲希望我去看的书。这本书在我的床头放了好几天,我翻都没翻一下。我觉得没必要看这本书,我只要凭借自己的常识去断定就没问题了。

 

我之所以喜欢纸质书,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们有真实的存在感。电子书没有物质形态,也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印刷品是真实存在的占据空间的东西。

 

那个夏天,母亲和我看的书篇幅都比较短。后来我们则开始一本又一本地看鸿篇巨制。也许这意味着另一种代表希望的形式。看完波拉尼奥、托马斯、哈伯斯塔姆或胡塞尼的书你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它们都属于篇幅较长这一类。我对母亲说,我们看的这些书除了都是大部头的书外,还表现了同一个主题:人们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当然干扰远不止这些。尤其在最初的时候,除了志愿者研究人员,负责收集参与研究同意表的工作人员也都会时常过来问个不停。母亲是个不喜欢被打扰的人。我习惯在早上八点给母亲打电话,这个习惯保持了好几年。我不是每天都打,不过大多数时候都会打。她和父亲都有在接听电话时,同时再接听第三个人的来电的习惯。就算是这样,她也会觉得很烦躁。有时候我跟她电话正讲到一半,之前保留的通话突然断掉,她会很烦躁地说:“完了,我还有另一个电话呢。我都忘了。”

 

我也讨厌被打扰,虽然我有时会打扰到别人。我经常会把其他人说的话忽视掉,抢着讲自己的故事。我觉得我的故事更有趣,更精彩,更重要,因此常常忘记他人的故事也可以让我受益匪浅,值得不断琢磨。

母亲则恰恰与我相反,她很少打断别人,更不会对别人的故事妄加菲薄。她更愿意做个倾听者,然后提问,她不会提一些问题敷衍了事。(比如,你在凤凰城待了几天?)她提的问题常能够让对方说出自己的很多感受,如从中获得了什么,哪些人令其印象深刻,以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因此我马上重新转换话题到书本上,开始谈论大卫·哈伯斯塔姆的《最寒冷的冬天》以及接受他采访的退伍老兵们。“妈妈,你知道吗?愿意与自己的家人谈论朝鲜战争的老兵基本一个也没有。这是我从别人那听来的。他们的子女和孙子辈也说这是头一次听到父亲和祖父提起战争。我还听说有的老兵将这本书直接拿给自己的子女和孙子辈看,他们还是无法说口。”

“这也体现了书的一个作用。书对我们的诉说有所帮助,让我们在不愿谈及自身的时候,可以聊聊书。”

 

我们坐在那儿继续探讨。母亲表示她确实认为个人生活纯属隐私部分。她觉得秘密对于现实生活并没有任何用处,也不值得好奇。人们已经说得太多了,并非太少。她认为一个人要对自己的私生活保密并不需要任何理由,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如此。她甚至觉得即便是政客也该有自己的隐私,除非他们是伪君子。要是对别人的过去一直抓住不放,那么永远也不会找到足够数量的正直且有趣的人来干活了。

 

“太好了。”问话的女子二十多岁,穿着简单的裙子,搭配一件V领毛衣。她的脸瘦削,态度热情,看起来很友好。

“好,那我们开始吧。”她开始进行解说,一副熟练的样子,“我们在做的这项研究,对象是处于第四期癌症阶段,且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他们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其他器官或全身,其心理健康与支持系统的调查……”

当这个年轻的社工解释说参与调查的病人会被分成两组时,我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一组病人接受心理咨询,另一组则没有。调查会在治疗开始和结束阶段进行评估。他们还希望能和病人的家属进行沟通。母亲需要把表格拿回家,填好后签字,父亲也需要签字,愿意参加调查的其他家庭成员也需要签字。接着她又问了几个问题:母亲信仰的宗教(基督教);她祷告的频率(每天);是否觉得幸福(是的,虽然身患癌症这件事她不喜欢)……母亲的回答让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但难免有点紧张。

“好吧。”母亲在她离开后说,“这可真让我惊讶,我猜你爸爸肯定也会惊讶的。”

“关于调查?”

“不。我已经处于第四期癌症阶段了,我过去都不知道。”

 

我想到了《疾病的礼仪》,开始思索自己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家人在网上查了资料,上面说癌症四期的病人一般只有三到六个月的存活期,这不免让人感到绝望。不过对于那些癌细胞扩散了的病人,还没有确切的结论。

 

母亲拿了一盒又一盒的药,有刺激胰腺的,有治疗呕吐的,有缓解疲倦的,有治疗失眠的。药品的价格从几百到几千美元不等,母亲有时不需花一分钱,有时却全要自付。这其中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因为总有意外情况发生。

母亲很淡定。无论需要她支付的账单金额多高,或者医疗保险能替她支付多少,她总会对我或自言自语说:“这不公平。那些付不起费用的人得怎么办呢?”

母亲一直关心全民健康保险的问题。她受益越多,就越觉得不公平,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好药的。每次去药房拿药都会忍不住谈论或嘲讽咒骂政治。

 

父亲与母亲在父亲的一位朋友拜访时相识,初次约会父亲就向母亲求了婚,而母亲也点头同意了。就在订婚几个月后,1959年他们结了婚。那年父亲三十一岁,母亲二十四岁。

父亲后来跟我聊天时说,现在回想他的求婚,觉得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他对母亲一见钟情,而他并不确定母亲会不会选择他作为人生伴侣。他们在康涅尼狄格州举行了一场基督教形式的婚礼。作为一位严守教义的犹太教徒,祖母必然会反对这件情。母亲听从了一位好朋友的建议,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在我们小时候,母亲就喜欢读书给我们听。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都会听故事,她讲的故事总是那么吸引人。母亲固执地认为我们不应该听同一本书,虽然我只小哥哥18个月我们每个孩子都有权利选择晚上要母亲读的书。我第一喜欢的书是罗曼·里夫的《爱花的牛》。这本书出版于30年代,讲述了一个经典故事,主角是一只热爱和平的牛(因为希特勒痛恨这本书,曾下令将其烧毁)。我第二喜欢的是克罗格特·约翰

逊50年代出版的《阿罗有支彩色笔》。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在艺术方面特别有天赋的孩子,以自己的想象力和一支彩笔勾画出美景以及奇遇,最后脱离困境的故事。我哥哥对莫里斯·桑达克的新作《野兽国》非常痴迷。因为哥哥从书中马克思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榜样。当妹妹长大一点,开始选择自己喜欢的书时,她最喜欢的是桑达克的《厨房之夜狂想曲》。她喜爱书中的主人公,以及有点喜欢笑闹(还有点危险)的面包师。母亲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是丽迪雅·斯通的《粉红驴子布朗》,这本

书出版于1925年,讲述了两个无法说话但懂礼貌的小孩的故事,他们一起照顾一匹小马。这本书的内容甜蜜得过了头,就算是我们很小的时候也难以承受。

 

在化疗室治疗期间,我问母亲是否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忘记了给我讲故事。当时我可能十一岁或八岁,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父母的说话声从楼下传来,派对还在进行中。哥哥已经睡着了,他不介意那天晚上有没有人给我们讲故事。我早刷了牙,爬上了床,等着母亲来给我们每人念一个故事。可母亲没有来。我生气地听着玻璃杯的碰撞声和闹哄哄的说话声。楼下的人们笑得越大声,我等的时间越长,我越伤心。我感到孤独极了,还感到被抛弃了。我连睡衣都没穿,穿上拖鞋就跑下楼去找母亲,我觉得她肯定是不再爱我了,因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给我讲故事。

我听到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那么开心,我更加气恼。

后来,我大哭起来,惊动了所有的客人。母亲跑上楼来,哄了我十多分钟,还向我承诺一切都没有变,我才平静下来。

“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我问母亲。

“亲爱的,我怎么会忘记呢?”母亲回答。

 

在“带孩子上班”兴起之前,母亲已有了自己的理念—带孩子一起干活。母亲经常安排我们帮她做各种工作,如帮忙整理入学申请材料。在母亲看年龄、SAT分数、性别之前,先看申请人的个人简介,这样就能对申请人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没关系,我刚刚写了一封。我认为,身体不舒服不能当作忘记其他人的借口。”

 

到了感恩节那天,母亲的病情加重了。但她还是坚持让父亲、我和大卫去参加朋友家的庆祝活动。她说自己在家喝点汤就行了。我们从不会对母亲的决定有异议,这次我们也听从了她的意见。

 

要怎样描述母亲的相貌呢?她高约1.64米,一头灰发,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她喜欢晒太阳,肤色却依旧白皙,年轻时皮肤比雪还要白,年纪大了才开始长斑。有人形容母亲的目光像小鸟一样,她用深邃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你说话。她坐姿端正,如果是在家中,会双脚交叉;如果是和别人用餐或者开会,她说话时上身会微微前倾。大家常称赞母亲的眼睛充满活力,闪烁着光芒,令人很容易就被她的笑容吸引。母亲脸上也常常带着笑容,当有高兴的事发生,她便笑得更加灿烂。虽然在她眼睛

下面已有皱纹出现,脸上的笑容却从未减少。

 

母亲对我说,她希望我读《吉利德》是因为书的内容以及对人物的生动描写,还因为故事发生地是20世纪50年代爱荷华州一个虚构的小镇吉利德。我估计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出来,就是这部小说实际上是一封即将去世的牧师写给他七岁儿子的信。但我猜母亲希望我读这本书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它对母亲的信仰进行了完美的描述。

 

母亲告诉我,她为我们兄妹三人所做的祈祷也一样。

母亲认为这本书如同教堂唱诗班的美妙音乐。她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喜欢上它。我也的确喜欢上了。母亲说再次读这本书时,好似在祈祷。

 

《吉利德》中有一段文字母亲特别欣赏:“这很重要,是我祖父说给父亲听,父亲说给我听,我又说给很多人听的。当你遇见一个人,当你与他人有亟须解决的问题要处理,就把它当作必须处理的。你必须想清楚,上帝会让你于此时此地做什么。”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一直在祈祷。我的祈祷词出自安妮·拉莫特的《怜悯之旅:关于信仰的思考》,我之前看过这本书。这本书属于自传类型,不管有没有信仰的人,看了它都会觉得非常有意思但又令人难过。在它于1999年出版后我和母亲就读过了,都情不自禁地向对方推荐。拉莫特说,最好的祈祷就是“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和“感谢你,感谢你,感谢你”,因此我经常这样祈祷,不过偶尔也会祈求具体的东西。比如,一个好的扫描结果,或者能陪伴母亲更长的时间,不论

有没有那样一个人在倾听我的恳求。

 

我把母亲放在椅子上的手提包递给她。母亲用那只没打针的手仔细地掏出书再递给我。《蜥蜴笼》里那段让母亲记忆犹新的祈祷文字的复印件,正平整地夹在书里。这段佛教冥想,泰莎曾经用它来使心境平和,使他忘记身体上的疼痛,也使他忘记悲伤和愤怒。他开始轻声念诵祈祷文:“愿世间众生,远离苦难;愿世间众生,忘记仇恨;愿世间众生,不受伤害;愿世间众生,免受病痛;愿世间众生,守护幸福。”

“我尤其喜欢最后的那句‘守护幸福’。”母亲说。

“当别人毒打你时,你又如何守护自己的幸福呢?”我问。

“这就是重点,威尔。你无法左右别人毒打自己,但你能够决定守护自己幸福的多少。如果一个人能够守护自己的幸福,那么他就能留住让生命继续的东西;而当他已无法守护自己的幸福时,也知道他尽了最大努力,不再有遗憾。”我心底私下里把“别人毒打自己”换成了“得了癌症”。

“这确实对人很有启发意义。”我说。

“没错,《蜥蜴笼》不仅有启发作用,还让你为之鸣不平。”

 

在我们的读书会上,我从母亲身上还学到了一点:永远不要对人轻易下结论。如果你不开口,你永远不清楚谁可以或谁乐意帮助你。因此永远别凭借一个人的年龄、工作或经济状况等去断定一个人能不能或想不想帮助你。

 

许多人愿意谈及死亡,但极少有人愿意谈及就要来临的死亡。母亲则恰恰相反,任何人问到她这个问题,她都会明确地向其表示:她清楚自己得了一种治愈不了的疾病,甚至这种疾病最后还会导致她死亡。任何一个有关一年以后的话题(例如,某个朋友孩子的婚礼),都会将死亡的话题摆在面前。一般母亲会说假如那时她还健在,身体状况还不错,她会很愿意参加。不过偶尔她也会非常坦白地说她觉得那时她也许已离开人世了。有的人依然对母亲提及自己癌症的方式视而不见。他们会说:“我确定你会好起来的。”或者:“你会打败癌症的。”或者他们会讲一些人得了毫无治愈希望的绝症却痊愈的神奇故事,故事涉及他们的朋友、亲戚或明星们等。

一谈及此,母亲偶尔会表现出挫败感。有时,人们愿意相信她会好起来,我认为她确实得到了最大的安慰,也确实认为会有奇迹出现。有时她想谈论她的死亡,有时她不想谈。有时前一分钟和后一分钟话题都不同。这种感觉就像坐进一辆乱冲乱撞的车里,司机不给别人任何示意就随心所欲地变换车道。前一分钟我们还在谈论她的葬礼,蓦地她又盯住了亚历山大·麦考尔·史密斯的电视剧《第一女子侦探社》,之后连一口气都没喘马上又转换到葬礼的话题上:教堂里不用摆花,道格负责

一切仪式方面的事务(他们已就念诵什么悼词、演奏什么音乐等细节做了讨论),整个仪式时间一定不要多于一个小时。

 

“那像《爱丽丝漫游仙境》这样的书呢?愚蠢吗?”

“刘易斯·卡罗尔肯定不傻。这本书里有些部分傻,不过它更是一本复杂、完美、令人着迷的书。我不喜欢的书,指的是人物呆板,引发不了你关心他们的想法,你也不注意他们关心什么的那些书。我绝对不会看这种书,因为有太多的书涉及的人物和事情是你关心的,谈论生与死。”

 

母亲摇了摇头,说:“抽象地阅读死亡并不困难。当然我喜欢的人物死去时,我是难以接受的。你会由衷地怀念那些人物,即使不同于你怀念现实生活中的人,而你还是会怀念书中的人物。我觉得我一直都无法从《飘》里梅兰尼的去世中恢复过来。对于那些提及癌症的书……”她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我不认为死于癌症更不幸,相比于死于心脏病或其他疾病,以及意外或任何其他事情而言。这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是真实的生活。假如排除掉与死亡相关的书,那么就没有几本书是我们能看的了。”

 

在她计划出发到日内瓦看望我妹妹一家的前一周,母亲的一个朋友过世了。母亲肯定会去参加葬礼和追悼会。我和她站在她的厨房里,我一边喝着温热的意式浓缩咖啡,一边问她会不会觉得参加葬礼和追悼会让人过于情绪低落,特别在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的情况下。

“葬礼和追悼会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我知道永恒的生命是存在的。”昔日母亲会说她“相信”存在永恒的生命。那天,我留意到她用的词是“知道”。

 

“要是你得考虑是不是要参加的话,那你就应当去。要是你确实去不了,就不要去了,而后尽快写一封不错的悼函。”母亲有些走神了,“唉,我原本想告诉你一件事,可现在我给忘了。”

 

“你可以试下瑜伽,或者禅修。我认为确实有益。”当我们坐在一起时母亲对我说。

“我明白。”我回答,“但我没空。”此话一出,我马上意识到我的回答显得如此荒谬,和母亲相比,我的时间多极了。“不过看这种书我认为也会有所助益。”我带着一丝希望补充道,“可能阅读这种书本身就算一种禅修了。”

“也许吧。”母亲说,“不过必然和真正去做瑜伽不一样。

 

最后,我在晚宴的前一天在床下找到了那本找了许久的卡巴金的《恢复理智》,还是一部鸿篇巨制。

我标示出来打算让母亲看的那页,内容与“打扰”有关。卡巴金在此处指出,我们都清楚打断别人是错误的,而我们自己却在不停地打断自己。

 

我到佛罗里达州时带来了琼·狄第恩的《不可思议的一年》。我和母亲在这本书刚出版时都看过,但我打算再看一遍。狄第恩在书中写到丈夫突然离世后自己的生活,在书的前几页她对此做了描述。书中还写到她的女儿曾病危,快要死了,后来又痊愈了。悲哀的是,她的女儿死于这本书完稿之后、出版之前,原因是胰腺癌。《不可思议的一年》是一本涉及死亡、悲伤和疾病的书。

狄第恩对丈夫去世的悲伤和自己父母去世后的感受加以比较:

没有人能够预见悲伤何时来袭。这和我父母死的时候不同:我爸爸去世于85岁生日前夕,妈妈去世于91岁生日前几个月,两人在去世之前都度过了好几年的渐渐衰弱的过程。他们离开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难过、非常孤独(不管孩子年龄多大,在被父母舍弃时都会感到孤独),为以前的时光,没有说出口的话,为不能分享的,乃至不能用一切现实的手段表示的感谢,为他们在生命最后那段时间所忍受的痛苦、无助生理上的羞耻感,

为所有这一切感到后悔。

我被这本书深深吸引,并且不断回头去看那一段话。母亲并不曾去世,她还努力活着。我即使难过也并不孤独。况且我还有机会去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这样我就不会感到遗憾和后悔。我有机会表达感激和减缓母亲的痛苦、无助,还有生理上的羞耻感。

 

那天母亲告诉了我另一件事——换句话说,给我看了另一件事。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把翻开的《每日的力量》放在了椅子上。那一页的内容是爱默生的一段话,它这样写道:

那些适用于我们,萦绕我们的美丽和奇迹,是快乐、勇敢,还有让美梦成真的努力。为什么不让那颗备受滋养的心,相信自身的力量呢?为什么心不能好好对待一直温柔地指引教诲的灵魂,谛听灵魂的声音,相信未来值得以往全部的付出呢?

 

“没事,我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母亲说,接着突然起身离开了房间。十分钟后,在我犹豫是否要过去看下她时,母亲回来了,手里端着茶盘。茶盘上有茶壶、滤网、两个茶杯、牛奶、砂糖,甚至茶壶保温罩也拿来了。我急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茶盘,放在桌上。母亲为我们俩倒了茶:“我认为喝点茶会好点。”

喝完茶的确感觉好些了。“有时只需做些事就会使情绪稳定下来,即使是泡茶这种小事。”她说。

“你说还有其他事情想要告诉我,是什么?”我问。

“我的讣告。我已经把我一生的经历都整理好了,包括去过的地方还有一些别的事。我想让你帮我写,尽管我知道这得占用很多时间。我还写了一些信,每个孩子都有一封,等他们长大些再给他们看。我希望他们明白祖母有多爱他们,把每一个都视若珍宝。我相信你会妥善保管这些信,以后会送到他们每一个人手中。”

 

这时,我哥哥来了。

“太棒了,你哥哥也来了,你们俩一起再看看我的假发我认为它好看了些,如今颜色不那么深了,尺寸也改小了。对了,道格,我还想再和你谈一下葬礼的事,看一下要唱哪首赞美诗,念哪段经文。”母亲和道格就这件事谈过好几回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真的要和所有人说明白,要是他们预备一直哭个不停的话,就别来了。就算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我还活着呢。”

 

我还在等待最后一次重要的谈话。我会在那次谈话中对母亲说,我有多爱她,我因她的成就而感到非常骄傲、自豪,她对我的意义多大,她是一位多么伟大的母亲。而她也将会对我说,她为我骄傲,但她一定会说对一些事情她感到抱歉,也会告诉我感到抱歉的原因,而我会机灵地说:“我完全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我们有许多次机会可以进行这种重大谈话,但都没能实施。

在这个下午,我陪母亲看完医生回家后,在客厅坐了片刻。突然,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才从脑子里蹦出的话:“我认为我可能要写本书,关于我们看过的那些书,我们进行的那些讨论,以及我们的读书会。”

“哦,亲爱的,你别浪费时间写这个。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写。”

“我有这个想法,也打算去写。”然后我的声音嘶哑了,“因为我为你骄傲。”

我想我本来打算说“因为我爱你”,但我说出来的却是“为你骄傲”。然后我想,我爱她,她一定知道,但我为她感到骄傲,就确定不了她知不知道了。所以,也许我那么说也是有原因的。

母亲盯着地板。我快要回家了,在我还不曾意识到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很快轻柔地亲了下她的脸颊,因为担心弄伤她的皮肤。我站在公寓门外,下楼的电梯按钮按不下去,到底是我不愿意按还是电梯坏了,

我也不清楚。我盯着家里的门,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很快她就不会出现在那扇门后了,我无法再和她谈论书籍还有别的事情。那一刻,我感到尖锐的疼痛袭来,那种痛好像心脏病突发一样,而那不过是出于惊恐。最终,我按了下楼的电梯按钮,坐地铁回了家。

第二天,我收到母亲的e-mail。她把我们看过的所有书籍,以及笔记,列了一个单子,告诉我说是为我写书准备的资料。母亲不停地给我发来其他的书名,写e-mail告诉我她的想法。那个以塞拉利昂的玛利亚涂·卡马拉的女人为主角的专栏文章,她一直想写却没有机会写,让我写到书里去。还要写一些医疗保险改革的内容。她说还有个特别重要的建议要让大家知道:每一天,你都要对你的家人说,你爱他们,还要让他们知道你为他们而骄傲。

 

如果一方不在时,和另一方谈话,你就会发觉,他(她)是那样挂念和思念对方。私底下,父亲很大方,可以说是有些感性,他不喜欢母亲一直没完没了地工作,却用开玩笑的方式取笑她,而母亲总会被逗乐。如果父亲说得太过了,母亲会用一种带着爱意又不失严肃的目光注视他,然后说:“喂,道格拉斯!”就能制止他再说下去了。

其实父亲的变化无常大多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那天,母亲还给我看了另一件物品。而在我离开之前,她和我说了另一件事。我朋友在喀布尔拍摄的视频重新剪辑一个新版本。影片开头是一托盘的书被放进汽车后备厢里,而在汽车顶上绑着一个松木的书架,之后汽车开到喀布尔边界。镜头里一群阿富汗女孩快乐地看着书,彼此指着书中的段落;她们对站在一旁的南茜·哈奇·杜普利露出高兴的笑容。她们确实在看书,这是真正的书。这6000名学生仅有500本书,而从前一本都没有。

母亲想要告诉我的另一件事是:

“我去世后,千万别把我累积的航空里程浪费掉。我会告诉你我的密码。达美航空的给你,英国航空的给你哥哥,美国航空的给你妹妹。”

 

我说我记得。接着她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小声冲我耳语道:“一个朋友想帮我恢复食欲,给了我一些草本植物。我按她说的泡了茶,但我不爱喝,而且以后也不准备喝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母亲说的是大麻。

 

第二天,我和母亲一起吃午饭,实际只我一个人在吃,母亲坐在一旁看着我。她的体重已经低于40千克了,尽管还在尽量吃东西但除了几口食物和一点儿汤,她再也吃不下其他东西。

 

去哪儿?别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不愿公开讨论死亡的话题。”母亲把这页折了起来。

 

当你害怕你爱的人去世,飞跑着要去见他时,没有什么地方比午夜的机场更让人觉得孤独的了。

 

爱丽丝·门罗的故事选集母亲已经看完了。

她非常喜欢那些故事。“这些故事让我这一周心情都很愉快。”她说。她希望我能读一个故事。故事的背景她是门罗的故乡加拿大,名字是《自由基》,描写了一个喜欢读书的女人——尼特即将死于癌症的故事。

 

对尼特看书的样子,门罗这样写道:

她并非那种把书看了一遍就完的读者。像《卡拉马佐夫兄弟》《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鸽之翼》《魔山》这些书,她总是看了又看。她拿起一本书时,心里想着是不是只看一下特殊章节就得了,却发现控制不住自己继续读下去的欲望,直到又一次“回味”了一遍整本书。她还看现代小说,看的都是小说。她对人们用“逃离”这个词来形容小说深恶痛绝。她也许会因此和人争论,不仅仅是揶揄。逃离本身就是真实的生活。但这一

点太过重要,所以根本不能用来斗嘴。

 

在书中,尼特编造了一个与凶手有关的故事,且因之陷入与癌症毫不相干却威胁到生命的危险中,不过最终她想出办法拯救了自己。这个故事内容黑暗而诙谐,有着毛姆式的结尾,是我和母亲都喜欢的类型。尼特的灵魂因书而得到救赎,她的生命因那个故事而得到拯救,起码得到了一时的拯救。

 

那天晚上吃过饭后我回了家,马上就睡了,不过半夜又醒来,然后读《太多的幸福》直到天亮。我没看标题的故事,说得更准确点,我把标题故事留待往后再看。除了生来就是读书人外,尼特和母亲完全不同。不过我可以了解母亲为何最喜欢这个故事。全部阅读者都一样在阅读。

 

然而事情急转直下。

电影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片中角色在深爱之人弥留之际,坐在他们床边,说话,握手,之后说:“没关系,你放心走吧。”但是没有一本书、一部电影告诉人们那个场景是如此漫长、沉闷、折磨人。妹妹和哥哥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握着母亲的手,给她喂了一些水,告诉她我们是那么爱她,听着她费力的喘气声,注意喘气声是否变得越发沉重。分钟过去了,55分钟后会轮到另一位亲人进来替换。

不久一位临终护理的护士过来和我们一起坐着。一旦我们需要她帮忙,会始终在这里替我们使母亲保持干净和舒适。我亲见护士给母亲调整枕头、擦拭眼角,还温柔地喂母亲喝水。那一幕非同寻常。一个陌生人在体贴入微地照顾母亲。大卫和我跑出门买那种事先配了牙膏的小牙刷,以便保持母亲口腔的清洁。还不到我陪护母亲的时间时,我会去做这类事情,要不然就只能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你清楚,”道格说,“假如把一切看作一场交易。假如有人告诉母亲:‘要是你现在死去,那么你会有三个健康的孩子;有一个和你过了将近五十年幸福生活的丈夫一切平安;有五个你爱着,也同样爱你的孙子孙女。’所有人都如此幸福,那么,我猜母亲会认为这个交易挺划算的。”

 

母亲离世后,我被不可抑制的负罪感困扰了很久,对在讨论某本书时该讲的内容没讲而感到懊恼,为什么不曾提及这件事或那件事呢?在讨论一本书的时候,我曾有过能够提及某件事极好的机会,却始终没讲。最后,我意识到读书会的最大馈赠,是让我有时间和机会向母亲提一些问题,而不是告诉她一些事情。

 

我总会想起母亲教给我的一切:每天早晨都要整理床铺,不论喜欢与否;收到礼物要马上写感谢信;即便在某地方只住一晚也要打开行李;若没有提早十分钟赶到约会地点,就相当于迟到了;乐于倾听,即使你不情愿;每天告诉你的伴侣(孩子、孙子、父母)你爱他们;书桌上要使用衬架;随时备上许多礼物,因此一直有东西能够送给别人;偶尔庆祝;对人友好。

 

我觉得马丽娜写得恰如其分。母亲曾经对我说,不要对恶视而不见,要相信我们能用行动改变它。她对书籍的信心从不曾动摇,她深信书籍是人类兵工厂里最强大的武器。阅读形形色色的书籍,通过多种形式阅读,不论是电子的(虽然她不看)、印刷的还是有声的,都是最佳的娱乐方式,也是参与人类对话的方式。母亲还教导我们,你能够改变世界,而看书是最有效的方法。书籍让我们了解了生命中哪些事应该去做,以及该怎样向别人传达。在这两年中,我们一起读过了几十本书。

 

在医院共度的几百个小时,母亲引领我,认识了书籍怎样令我们越发亲近,并维持这种亲密,虽然我们本就是一对很亲密的母子,虽然我们当中的一个已经去世了。

 

最后,感谢我的母亲。


2022告别社恐 《生命最后的读书会》读书笔记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