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天意》
春光烂漫的万岁山。
这里,是属于“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的“天界”。

万岁山,是由专业的工匠在宫城东北筑造的假山。山脚蔓延十余里,山高九十步。山体以江南运来的太湖石、全国各地的珍奇花鸟草木作为装饰,呈现出不似凡界的壮丽梦幻景观。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天子潇洒地坐于玉椅,最受天子喜爱的道士林灵素和宠姬刘贵妃在一旁侍奉。刘贵妃,是一位相当美艳的女子。
贵妃真名叫做福华,据说她的母亲在梦中沐浴从天而降的花朵,并在醒来时怀了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看上去像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女。虽是贵妃,但其实出身于民间的酒馆,因美貌被杨戬推荐,继慕容贵妃之后成为新的贵妃。慕容贵妃死后,后宫大权顺理成章地被刘贵妃所掌握。无论是温顺的皇后,还是善良的嫔妃,都不是她的对手。贵妃身着薄绸制成的仙女服,在这仿佛梦幻的世界中,显得格外美丽。
另一边,林灵素是崇尚道教的天子最宠爱的道士。其年纪与天子相仿,散发着超凡脱俗的气质。据说,他创造了许多神奇的秘法,但都是在与天子二人独处的密室中演示的,至于究竟是怎样的秘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徽宗非常信任他,甚至把他奉为国师。
“陛下乃天界的神宵玉清王下凡人间,刘贵妃乃是九华玉真安妃。”
林灵素拿起拂尘说道。
这句话,林灵素已经重复了好几遍。天子是天帝转世,刘贵妃则是天妃下凡。
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芳香。刘贵妃在陶醉其中的天子耳边低语。
“陛下是神宵玉清王,臣妾和大臣们都是特地下凡帮助您的。大宋国泰民安,陛下的荣华富贵永无止境,这些,都是上天的旨意。”
这时,一位宦官小跑而来。年轻的宦官伏在天子面前,额头紧贴着地面说道。
“宿太尉在迩英殿等候陛下。”
刘贵妃柳眉轻挑。
按照惯例,天子在每天的工作结束之后,由硕学的大臣在迩英殿举行讲座,其中的内容,大概是与礼乐相关的教授。但是,天子已经一个多月没到迩英殿了。
天子对着跪伏在地的小太监缓缓点头。
“——我一会儿就去。”
对于这个回答,刘贵妃很满意。独占天子是刘贵妃的愿望。他心满意足地转头看向天子,目光中尽是争强好胜的神色。天子坐在玉椅上,轻闭双眼。刘贵妃终于说出了这几天一直困扰她的事情。
“李师师被提拔为明妃的事情,是真的吗?”
言语之中,带着一种与其“仙女”外表截然不同的讽刺意味。
“当然,只不过是坊间的传闻而已,毕竟像那种住在街头巷尾的卑贱之人……”
“朕是这么希望的,可是李师师不愿入宫。”
“喔?”
林灵素插话道。
“在天界,神霄帝君的左边是九华玉真安妃,右边是九清金雪明妃,若能得此二人,子子孙孙都将享尽荣华富贵。”
后宫之中,虽然有三千多名妃嫔女官,但没有一个女人像李师师这样与天子心心相惜。刘贵妃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娼妓的威胁,也是理所当然的。
刘贵妃第一次产生这样的预感,是前几天从杨戬那里听说相关传闻的时候。刘贵妃本来打算闭口不谈,但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坐视不管了。贵妃的嘴角浮现出妖艳的笑容。
“陛下真是仁慈啊。不过,那个李师师……臣妾听说他和梁山泊私通。对了——和那个叫做『浪子』的男人。”
“浪子?”

天子罕见地放声大笑。
“好怀念啊,那是朕年轻时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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迩英殿——位于天子居住的内城之北,一处被静寂包围的角落。
太尉宿元景正在殿内的房间里等候着。他已经在迩英殿等了一个多月。
作为硕学的老大臣,宿元景为人清廉,品格高尚,深得天子欣赏。因此,他一直在迩英殿授课,不时借过去圣贤之言,来宣扬天子应有的姿态。但是,他煞费苦心的做法,就像是给春天的残雪盖上一层遮蔽,只不过能短暂地阻止融化罢了。
「不能再等了。」
昨天,朝中传来消息,梁山泊军趁泰山祭纳相扑之际,袭击了泰安州。梁山泊军毁坏了泰庙,袭击了泰安府,官府和仓库被洗劫一空。梁山泊、方腊、田虎、王庆——国内四大贼寇动荡不安,北方的宿敌——契丹人的辽国也对宋国的边境虎视眈眈。
宿元景的视线,落在桌上的《大学》上。
不能再等了。但是,他还没有放弃。
恐怕不到最后的最后,宿元景都不会放弃。
只是,这个“最后”,到底是自己生命的最后,还是宋国的最后——宿元景还不想考虑这一点。
门口传来了动静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清流派”的同事,御史大夫崔靖。那是一个面容柔和的初老男人。但是,作为掌管司法的御史大夫,他对那些贪腐敛财的官僚们的恶行了如指掌。
“怎么样?”
宿元景早已下定决心。
“明天的晨会上,我会告诉你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崔靖微微点头,低声说道。
“箭矢与其捆在一起一并折断,不如一根一根地折断。何况,与其折断,还不如拿来使用。即使,是弯的箭……”
“是弯箭吗?”

梁山泊的男人们——
宿元景想起了在华州的相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宿元景作为敕使,前往华山供奉金铃吊挂。他被觊觎活人魂魄的妖人盯上,在穷途末路时被梁山泊所救。
「真是一群不可思议的家伙。虽说是可怕的贼人……但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
宿元景的脑海中,浮现出宋江的笑容、旌旗的华丽、军师的智慧——还有遇见他们时的激动心情。
与梁山泊相遇时,宿元景再一次感受到“青春”这两个字。这种力量,或许能让这个在繁荣中逐渐衰退的国家,重新焕发生命的光辉。
王朝衰弱就会灭亡,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新王朝。这就是天命,是无法避免的命运。但是,宿元景作为宋国的重臣,必须将天命与宋国相连。作为一个士大夫,必须在亡国的混乱中保卫每一寸国土。
宿元景的恐惧,是对亡国的恐惧。
那道风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宿元景刚刚从地方的职位回归京城,进入宫廷当中。彼时,宿元景还没有担任中央的职务,每天都过着紧张的生活。某个夏日,东京突然下起了雷雨。
宿元景漫步在宫城的庭院里,被大雨弄脏了鞋子。眼看就要上殿,宿元景正苦于脏履无从替换,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小太监,递给他一双草鞋。那是一双相当漂亮的草鞋。
“端王希望您能帮忙。”
抬头一看,对面楼阁的窗户上,一件丝袍正在闪闪发亮。
正在写生的年轻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天子。那双草鞋,现在还放在宿元景家中书房架子的最高处。
但是,他也看清了现实。
从各地而来的报告、文件上的数字当中,完全看不到宋国的未来。
繁荣与衰退、光明与黑暗,不过是表里一体、被一层脆弱的薄冰隔开罢了。光明为了不被黑暗所污染,必须不断战斗下去。
但是,他在梁山泊看到了一线曙光。
那里的人们,不是为了金钱,也不是为了权力而战斗。
宿元景,也是如此。
崔靖很担心。
“陛下真的知道吗?”
真的重要的不是陛下,而是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所以,宿元景才会在能与天子二人独处的迩英殿开口。
“这件事,非做不可。”
从接过草鞋的那天起,宿元景就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天子苏醒,带着这个国家再次走向光明。但是,现在已经已经没有等待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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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贺仪式在前殿照常开始。
时隔近一个月的朝贺。在此期间,天子不是与李师师幽会,就是在万岁山神游,始终没有出席。正是因此,不出席的大臣也逐渐增多了不少。他们拥有崇高的地位,以及稳定的生活保障。国都开封繁荣至极,乐趣无穷。至于那些麻烦的事情,只要交给想搞政治的男人就行了——这样的风潮,自然而然地被朝中的大部分人所接受。
宿元景的政敌“四奸”之中,出仕的也只有年迈的蔡京。其他人,大概都在游山玩水。枢密使童贯自称宣抚,实则去了京兆府的温泉,高求尚未从泰山回来。杨戬自从元宵节在李师师家被暴徒殴打后,一直卧病在床。
就在宦官走形式似地宣读完奏章,仪式即将结束的时候,宿元景走了出来。
“我们接到泰安州的报告,称梁山泊的贼人袭击了城市,并且掠夺了大量财物,朝廷必须紧急处理此事,解除民忧。”
“梁山泊的事,朕也惦记着呢。”
听了天子的话,蔡京低下了头。
“童枢密一回来,我们就商议讨伐的方案。”
蔡京千年如一日的回答,却遭到宿元景的强烈反对。
“且慢,讨伐并非上策,呼延灼、关胜等人战败归敌,连童枢密都不战而退。”
蔡京面无表情。文雅的面孔上,甚至浮现出微笑。事实上,他的心中早已充满对宿元景的厌恶。宿元景是与蔡京等人敌对的“清流派”领袖。整天说着大义之词,不时在天子耳边窃窃私语。虽然蔡京很想早日将其逐出朝廷,但无奈宿元景力求谨慎,从来不出差错,又深得天子的喜爱,所以不敢贸然出手。
但是,蔡京明白。
「这些人,只能说说而已。」
他们是好人,更是清廉的人。但在现在的朝廷中,这样等同于无能。
“那么,宿太尉有什么上策吗?”
“有。”
宿元景又向前迈出一步。他抬头望着天子,说出了多年来在心中酝酿已久的话。
“招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知道蔡京正抬头看着自己。百官议论纷纷。宿元景更加昂然地抬起头来。
「这是天意——」
朝廷当中,一定会反对的童贯、高俅和杨晋都不在。上奏梁山泊招安,今天早上是最好的机会。
“梁山泊兵马众多,皆为精兵强将。如此反复讨伐,只会伤及更多的官兵。若能安抚梁山泊,使其成为官军,既可排除民忧,又可增加朝廷的精兵。”
蔡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在那之前,天子大方地点了点头。
“朕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必须早日消除民忧。”
蔡京惊愕不已。天子以往从不关心政治,几乎什么事都不会一个人决定。虽有才气,却优柔寡断,最后总是会听从蔡京的意见。而且,一直以来,蔡京等人都是这样安排的。美女、庭园、书画古董以及道教——天子的心思早已从政治转向其他的乐趣。可是,这样的天子在今天却如此果断地回答。
“招安梁山泊!”
这时,蔡京发现,天子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贵人。
“王都尉殿下——”

蔡京看了看宿元景。宿元景佯装不知。王都尉,是天子前皇后的哥哥,也是他最喜欢的玩伴。连蔡京都不敢拜访的天子卧室,王都尉却能随意地出入,天子对他的信任,早已超过亲兄弟。
“不,没事。”
蔡京一脸严肃地面向天子。
“为了大宋国——为了陛下。”
蔡京是凭借各种各样的“机会”,在政界的风浪中摸爬滚打、在千锤百炼中脱颖而出的老人。在此期间,他的表情一刻也没有改变。
蔡京深深鞠了一躬,全场大臣都如释重负地高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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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高俅和童贯先后回到京城。太尉陈宗善已经被任命为敕使,连敕书都已准备好,接下来,就是前往梁山泊了。
蔡京等人急忙聚集到城外童贯的宅邸。童贯身为宦官,却在这所宫殿般的宅邸里与妻妾和养子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很快,高俅和杨戬也赶了过来。
童贯曾在攻打梁山泊时不战而退。理由是关胜等人背叛,必须保护京城和天子。如果梁山泊接受招安,这个谎言就会大白于天下。
“可是,想要招安失败,毫不费力。”
童贯捋弄着引以为傲的胡须说道。蔡京、高俅二人也点头表示同意。只有杨戬脸色苍白。
“敕书已经准备好了,陈太尉是宿元景一伙的人,怎么能破坏他们的交谈呢?”
高求啪地合上扇子。
“杨太尉,你还是先把鼻子养好为妙。”
杨戬在元宵节被梁山泊的李逵打断了鼻梁,伤势尚未痊愈。蔡京听了高俅的话,悠然点头。
“我们可是一莲托生之身——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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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安梁山泊的敕使到达济州府时,正值初夏。
敕使一行首先抵达济州,与知府张叔夜进行了会谈。张叔夜担任济州知府已久。
通常,知府的任期是三年。但是,由于张叔夜施行善政,济州始终没有受到梁山泊的侵害。因为梁山泊袭击的目标,均为贪官污吏和邪恶的地主。这些目标,并不存在于济州。所以,当地的名士、官吏、和居民,即使三年任期已满,也强烈希望他能留任,朝廷也为此做出了特别的允许。因此,他对梁山泊非常了解。张叔夜年纪大概五十岁左右,虽然身材矮小,但相貌却十分严肃。见到敕使后,张叔夜草草寒暄了几句。

“千万不可轻视山贼。”
梁山泊的招安,对济州来说也是迫切的希望。这几年,周围天灾和饥荒不断,失去土地成为流民的人不计其数。尽管如此,税收却在不断提高,土地也因此急速荒废。梁山泊正在加快发展的步伐——这些事情,都是张叔夜预见得到的。
艰苦的生活让人们格外向往梁山泊。没有税收,没有官吏,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他们认为,造反也好,成为流民也好,只要逃到梁山泊,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知道,梁山泊的人们,原本是也和自己一样的平民,遭受过同样的境遇。
“那里的人虽然是盗贼,但却自称好汉,遵守他们的规矩,有明事理的,自然也有粗鲁的。请好好抚慰他们,让他回归正道。”
“我明白。”
陈敕使抚摸着稀疏的白须,点了点头。
“宿太尉已向我禀报此事。”
敕使陈太尉,是宿元景的“清流派”的人物。除了稳健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特征,是个极其善良的老人。他的身体瘦弱,像未成年的孩子一样矮小,细长的眼睛似乎总是在笑。如果是这个人负责招安的话——张叔夜就放心了。同行的随从们也都很懂礼节。
但是,其中有一个男人的态度却很傲慢。男人与张叔夜四目相对,冷冷地说。
“冒昧向敕使提出请求,请恕我僭越。”
男人的身份明显低于张叔夜。陈太尉为难地看了张叔夜一眼。
此人是出发前高俅派来的心腹执事李虞候。是高俅亲自带他来的。那个时候,高俅露出亲切的笑容说道。
“此人通晓人情世故,闻一知十,一定会对您有所帮助。敕使殿下的重任,不可有半点疏漏。我的话可能有些啰嗦,但总之,请允许我助您一臂之力。”
陈太尉感到困惑,但面对高俅郑重的提议,和蔼的老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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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上蚤』时迁在梁上皱起眉头。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时迁从梁上溜到屋顶,急忙赶回梁山泊报告。
招安使者来了——这样的消息,很快从各地传到了梁山泊。时迁接到吴用的命令,为了确认真伪潜入到济州府中。“鸡狗”们也深入敕使的住所和街道,进行各种走报机密的活动。
“看来招安是真的了。”
这就是时迁的结论。
“使者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老人,不像是会耍诡计的家伙。”
聚义厅立即召集头领,展开了一场会议。
“招安”二字对他们来说并不意外。一旦贼人势力壮大,朝廷就会提出招安,这是古往今来官府惯用的手段。山贼们也将此视为好机会而选择妥协。其结局有好的,也有坏的。
时迁报告完毕后,『豹子头』林冲率先开口。

“我反对。”
据说敕使一行中有高俅的手下。
林冲拿起桌上的“鬼斩”,走出聚义厅。
『青面兽』杨志也拿起桌上的吹毛剑,似乎在确认剑柄的触感似的,随即起身离开了。
杨志走后,聚义厅陷入了一片沉默。谁都没有说话。不用说,他们也都明白。林冲和杨志为什么会来梁山泊,为什么会成为盗贼。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能理解。
官军出身的『大刀』关胜,罕见地开了口。
“招安不过是朝廷的诡辩而已,其中并无什么恩爱或意志。”
呼延灼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有宋江一脸真挚地环视着在场的人。
“我曾在东京听到过陛下的声音,他不会欺骗我们,我想帮助天子。”
聚义厅一片哗然。
喧嚣中,吴用静静地摇动着羽扇。已经是夏天了。从聚义厅敞开的大门,吹进一阵凉爽的风。
“先观察一下吧。”
吴用望向窗外晴朗的天空。天空中飘扬着“替天行道”的旗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男人们纷纷聚在聚义厅周围。
吴用回头望向众人,悠然微笑。
“反正,我随时都可以把他们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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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在山脚下的训练场上,『霹雳火』秦明和『小李广』花荣并排而立。
花荣拉满弓弦,利箭应声而出。箭矢像被什么力量吸附一样,直直命中箭靶中央。
“怎么样?”
“……”
秦明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拉满了弓弦。陪花荣练箭的,只有秦明一人。在秦明的大手之中,小小的弓箭显得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渺小。
“你想回军队去吗?”
“……”
两人一连射了十箭。
秦明的箭偏出了靶心。
“打不准,我不擅长射箭。”
“还是狼牙棒更适合你。”
花荣笑了。两人又无言地射了一会儿。不久,两人身旁的箭笼已然空空如也。
花荣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是夏天了。阳光格外刺眼。
“要不要再拿一筒?”
“不是我抛弃了军队,而是军队抛弃了我。”
花荣抬头看着秦明的脸。秦明沉默地凝视着靶子。
“招安?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而战斗?”

秦明捡起掉在脚边的箭,用力拧紧弓弦射了出去。果不其然,这支箭也没有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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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音,已经听不见了。
林冲站在梁山泊唯一的樱花树下。
眼前是广阔的湖面。樱花已经凋零,绿叶形成了微暗的树荫。
林冲待在这棵树下的时间,甚至比在哨所还要多。几天前听说招安的消息后,林冲来这里的次数比之前更加频繁了。梁山泊的其他人,很少靠近这个地方。
但在今天,林冲罕见地感受到其他人的气息,于是抬起了眼睛。不远处,宋江正一个人漫步在小路上。
“天气变热了。”
宋江笑着在树荫下盘腿而坐。自从商议招安之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交谈过。
林冲和宋江,就这样默默地望着初夏的湖水。小小的水鸟掠过波浪飞去。林冲望着立在地上的蛇矛,目光追随着。
“我在东京,看到了高俅。”
林冲嘟囔了一句。
“怎么?”
“那个人——非杀不可,或者说,我现在只想杀了他。”
宋江捡起脚边的小石子,扔进湖里。湖水中传来“嘭”的一声轻响。
不知为何,林冲想起了自己在断金亭斩杀王伦时的情形。他平静地看向宋江。
“你打算接受招安吗?”
湖面上漂浮着撒网捕鱼的小船。栈桥上,孩子们跑来跑去,岸边的女人们一边热热闹闹地聊天,一边洗着五颜六色的布匹。
“啊——大家看起来都很幸福。”
宋江眯起眼睛,怜爱地微笑。
“林教头。”
宋江站起身,拂去衣摆上的灰尘。
“不管我今后做什么,都是为了大家,你愿意相信我吗?”
宋江看着林冲。
微风吹过樱树的树梢,人们的笑声瞬间变得遥远。
林冲不由得把手放在腰间的鬼斩上。不知为何,这把刀变得又冷又重。
宋江微微一笑,又沿着小路往回走去。
湖水沐浴着夏日的阳光,耀眼得令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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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济州府正式通知敕使前往梁山泊。
在宋江的命令下,梁山泊开始修饰栈桥,以用于迎接敕使。小鱼等三名少年也来到金沙滩的栈桥上帮忙。
小鱼和小狗分别寄养在阮氏三雄和穆家兄弟的住处,杓儿则住在聚义厅。不知不觉就,杓儿长出了头发,现在已经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心灵手巧的小狗,正专心地做着绸缎的花饰。虽然眼睛看不见,小狗却能做出比任何人都漂亮的装饰。小鱼一边把装饰固定在木桩上,一边向身旁的“小遮拦”穆春问道。
“哥,招安是什么?”
“就是不当山贼了,当官军去。”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不知道。”
童家兄弟的弟弟『翻江蜃』童猛,一边清洗栈桥上的泥污,一边告诉小鱼。
“那样的话,就不会遭到官军的讨伐了,毕竟山贼都想活命。”
对于水军中最年轻的童家兄弟来说,有了比自己更年轻的小弟是很高兴的事情。哥哥『出洞蛟』童威也向小鱼解释起来。
“当了官军,就有俸禄。本来就有很多人,只是为了吃穿住行才当上了山贼,所以,只要有口饭吃,在哪里都无所谓,毕竟要是真当上了官军,还能建功立业,出人头地。”
这些话,都是从李俊那里学来的。小狗不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因为他们俩说着山贼、山贼的话,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梁山泊也是为了度过那种危急的时刻,大家才暂时成为了山贼吗?”
“梁山泊不一样。”
兄弟俩像双胞胎一样异口同声说。『玉幡竿』孟康在一旁插嘴道。
“喂,别骗小孩子。”
孟康对孩子们说。
“梁山泊也是山贼。反叛者只有两种,一种是贼,一种是王。山贼一旦发展起来,也可以自立为王甚至称帝。如果成为了王或皇帝,就不会有人来招安了。”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就变成叛军了,是‘谋反之人’。一旦逮捕,就会被处死。如果我们发动叛乱,像田虎和王庆那样自称王或皇帝的话,就只能战斗到死了。”
小鱼坐在栈桥上陷入了沉思。
“母亲死后,我一个人在田虎和王庆的地盘流浪了两三年。”
他不喜欢“叛军”。
叛军们都说,只要跟随自己就能过上和平的生活。官军们都说,他们能带领国家恢复和平。但是,在小鱼看来,叛军和官军,都是一样的。曾经统治小鱼的故乡——曾头市的曾家也是如此。
梁山泊也一样——去世的母亲曾这样说过。但是,小鱼不相信。所以他来到梁山泊,证明了自己是对的。梁山泊上,没有赋税,也没有官吏。没有战争,更没有耀武扬威的暴发户和受尽折磨的乞丐。
“他们只知道打仗,收的税比官府还多。我在淮西被王庆的手下抓住,差点被带走充军,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小鱼沉重地点了点头。
“梁山泊虽然是山贼,但不是‘叛军’。”
杓儿站在栈桥上,望着湖里的游鱼,不禁歪起了头。
“听起来就像做梦一样。我不认识天子,也没见过谋反之人的叛军,所以,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真实。”
“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鱼有些生气地捅了捅杓儿的腰。
“和尚是听不懂的,不要看鱼啦,赶快过来帮忙!”
“我已经不是和尚了!”
“好好好!”
小鱼撞向杓儿,两人从栈桥上一块儿滚进了湖里。杓儿一边在湖里扑腾,一边大哭起来。
“救命!我不会游泳!”
“我就知道和尚不会游泳!让我来教你!”
小鱼不愧是“小鱼”,水性很好。杓儿也学着他的样子,很快便熟练地掌握了“狗刨式”的技巧。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
“我们也洗个澡吧。”
童家兄弟和穆春也相继跳入水中。每个人都像鱼儿一样在湖水中尽情游起泳来。男人们故意掀起波浪,欢闹地互相泼水。小狗独自坐在栈桥上,淋着大家溅起的水花,放声大笑起来。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全身都能感受到耀眼而温暖的阳光。
“真想永远待在这里。”
呢喃的声音,被蔚蓝的夏日天空吞噬。
天空中掠过一只燕子,但是小狗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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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来了!”
船上的阮小五不禁低声感叹。
水军的头领们,早已等候在迎接敕使的船上。当光鲜亮丽的敕使一行,气势浩大地出现在梁山泊对岸时,对“招安”半信半疑的人们也终于意识到朝廷似乎是认真的。
为了迎接敕使,梁山泊准备了两艘装饰相当精美的船只。『圣手书生』萧让、『铁面孔目』裴宣二人负责迎接,『小温侯』吕方和『赛仁贵』郭盛则带着红白两队人马,在岸边同行。两艘船只上,由萧让、裴宣二人担任向导,李俊和童家兄弟负责划船,船只缓缓向敕使一行人驶近。
裴宣伸出双臂,帮助年老的敕使登船。
“敕使殿下,请随我来!”
“嗯,麻烦路人。”
敕使一脸柔和地道谢,裴宣也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
陈敕使引领十余名随从,带着从东京带来的、装饰着祥龙和凤凰图案的十瓶御酒。身后没有任何身负武装的士兵。敕使以此表示冒着生命危险完成重任的诚意。
敕使一行在五丈河口乘坐梁山泊的船只渡湖。平时,这一带有『圣水将军』单廷珪建造的复杂的芦苇迷宫和『神火将军』魏定国设置的水雷保护,但今天,两处障碍都被拆除。
但是,梁山泊方面并没有放松警戒。建造在浮岛上的水寨,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船只前进道路的两侧。虽然两岸分列着表示欢迎的旗帜和花饰,但水军的男人们各自穿着兜裆的裈布,手里拿着武器,注视着过往的船只。
高俅的执事李虞候向船夫训斥道。
“既然要迎接敕使阁下,为什么还要携带武器呢?”
船夫即是阮氏三雄——长兄『立地太岁』阮小二、次弟『短命二郎』阮小五、和小弟『活阎罗』阮小七。
“太无礼了,船夫,为什么不回答我!”
李虞候用扇子敲了敲在一旁操纵竹竿的阮小五的小腿。
“为了保护你们。”
阮小五冷淡地回答。
“让敕使阁下乘坐这种肮脏的渔船,也是为了保护阁下吗?”
李虞候冷笑道。
“我无所谓。”
陈敕使客气地解场。
“而且,这艘船很气派呀。”
“敕使阁下感受到山贼的关心,真是太可笑了。山贼们,都听见了吗?还不快点儿感谢大人!”

阮小五握紧了拳头,但是一旁的阮小二却按住了他的手臂。
“别放在心上。”
阮小二对李虞候的傲慢态度也很生气,但吴用叮嘱过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动手。
李虞候无视阮氏兄弟的怒意,眺望着湖面的风景。
“阁下,当山贼可真轻松啊。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强盗,如果不喜欢,就变回良民,得到俸禄,这么一想,好像更轻松了。”
远远地,能够看到梁山的山峰。
“晁盖死得太可惜了,如果他再多活几年,应该也能做到都监的职位吧。”
李虞候笑着说道。
“别冲动,小五!”
然而,阮小五一把甩开哥哥的手,愤怒地朝李虞候挥出拳头。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摇晃。是阮小七把竹竿扎进了水底。
“啊……”
船尾掀起波浪,坐在船边的李虞候瞬间被波浪拍成了落汤鸡。
“你干什么!”
“不好意思嘛。”
阮小七笑着道歉。
“害得您那么漂亮的衣服都被淋湿,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
阮小七朝小鱼扬了扬下巴。小鱼连忙掏出一块抹布,跑到李虞候身边,为他擦干衣服。
“住手,这条破抹布不是更脏吗!?”
“大人好像不喜欢诶。还有更漂亮的抹布吗?”
“要不把小五哥的兜裆布借我吧!”
水军的男人们哄堂大笑。
“太无礼了!”
李虞候举手想打小鱼,却发现前面的向导船不见了。不知不觉间,船只已经驶入一片郁郁葱葱的芦苇原。凉风吹过芦苇丛。
李虞候悄悄环视四周。水手们都沉默不语,只是嘻嘻地笑着。阮小七用手中的竹竿敲打着船底。
“这可不行啊。”
船底正往外渗水。
“好像漏水了耶。”
湖水从船底的木板缝隙,源源不断地渗了进来。李虞候惨叫一声。
“船会沉的!”
“你会游泳吗?”
“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想办法!”
“那你要倒霉咯!”
阮小五举起一只水瓢,朝李虞候扔去。
“大人,用这个把水舀出来吧。”
李虞候急忙舀了两三瓢,但船底的水却越来越多。很快,渗出的水打湿了李虞候的鞋,水花溅到李虞候的小腿上。由于水的重量,船体正在慢慢下沉。
“救救我!!”
这时,苇原对面驶来了一艘小船。李虞候大声向船夫喊道。
“喂,那边的船夫!把船靠过来,让我们坐你们的船!!”
但是,船夫却以歌声作为回答。是李虞候听不惯的南方口音。船夫一边巧妙地操纵着竹竿,一边欢快地唱着歌。
浔阳江上讨生活
赚得生食下油锅
风吹江水千层浪
馄饨或面客官说
船夫拨开芦苇,缓缓靠拢过来。不久,小船停在李虞候的对面,船夫停止了歌唱。
“馄饨和板刀面,你喜欢哪个?”
“哪边都行,你先把船靠过来!”
“馄饨,还是板刀面?”

船夫抬起斗笠。李虞候探出身子,正要上船,看到船夫恐怖的面容,不由得往后缩了两步。手握船桨的船夫,是浔阳江的『船火儿』张横。
张横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一把将刀刃插在船舷上。
“喜欢板刀面,就把你剁碎了吃;喜欢馄饨,就留你个全尸。”
芦苇原随风摇曳。划手们一齐唱起歌来。
浔阳江上讨生活
赚得生食下油锅
风吹江水千层浪
馄饨或面客官说
划手们脱下上衣,唱着歌,一个接一个跳入湖中。水已漫到人们的膝盖。陈敕使站在摇晃的船上。
“喂!敕书要湿透了!”
老人把装有敕书的文书盒举过头顶。这时,又有一条小船划了过来。是刚刚送走萧让等人的『混江龙』李俊划船赶了回来。
“你们在闹什么?”
李俊问道,阮小二笑着回答。
“船板好像坏掉了。”
在童家兄弟的帮助下,敕使们相继被从渐渐下沉的船上救了出来。
李俊的船离开后,刚才跳入水中的男人们陆续露出了水面。出现在阮小七身旁的,是张顺。张顺的嘴里衔着一把匕首。
阮氏三雄回到船上,熟练地把抹布塞进船底的洞里。是张顺从水底挖出的洞。桨手们也相继回到船上,用水桶和水瓢舀出船底的积水。此时的船上,只剩下十瓶御酒。
“宋江大哥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得了了。”
阮小七拿起一瓶御酒,顺手拆开。
“我来试试有没有毒!”

阮小二、阮小五各自拿起御酒。
“好啊,我们也尝尝有毒没毒!”
张横和划手们也上前打开其他御酒的封口。张顺从水里伸出手来。
“哥哥,不是说好要一起死吗?”
张横拿起一瓶御酒,递给水中的张顺。阮小七坐在船头,把御酒倒进水舀里,细细品尝起来。还是见习水军的小鱼,偷偷把手伸向阮小七刚刚放下的瓶子,阮小七拍了拍小鱼的手。
“喝酒这种事对小孩子来说还早,等你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才行!”
虽然这么说着,但小七还是把装着御酒的瓶子递给了小鱼。这是小鱼第一次喝酒。小鱼一口气把御酒灌进喉咙,然后像大人们那样,用拳头擦了擦嘴。
“真好喝啊!”
男人们的笑声在湖面上回响。真不愧是御酒。阮小七带着久违的愉快心情,躺在船板上。天空很耀眼。波光粼粼的湖水映射着船舷。
很久以前,父亲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经常带年幼的三兄弟出去打鱼。那时的天空,就像现在的湖水一样。
「啊,天气真好。」
半裸的身体沐浴着阳光,阮小七闭上了眼睛。
据杓儿说,南竹山的母亲过得很好。
大家的笑声听起来格外遥远,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觉。阮小七睁开眼睛。突然感觉,如此明亮愉快的夏日,似乎再也不会到来了。

阮小七坐起身来。水军们的酒宴还在继续。
“喂,别喝光了,让和尚和武松也试试毒!”
阮小五数了数剩下的瓶子。天子赐予的御酒之中,有六个瓶子已经空空如也地倒在船底。剩下的四瓶中,也都只剩下不到一半。
阮小七看了一眼船尾。船尾放着一桶他们经常喝的乡下酿的浊酒。
男人们急忙把浊酒分别装进盛御酒的瓶子里。不满的地方,则用瓢舀出湖水作为填补。最后,阮小七把封口处的彩纸按原样贴好,然后笑着敲了敲瓶子。
“好酒!”
倾斜的阳光之下,男人们放声大笑。
芦苇丛,沙沙地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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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在哪里?”
李虞候刚一登陆金沙滩,就向在此等候已久的萧让和裴宣呵斥道。
“宋江,为何不亲自前来迎接?”
“我们又不是要投降。”
裴宣盯着李虞候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招安是你们提出的,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诚意。”
“你说得真好听。那么,让敕使溺死也是诚意吗?”
陈敕使慌忙插话。
“好了,好了!”
陈敕使将张叔夜的建议铭记在心。他安抚了李虞候的情绪,随即坐上梁山泊准备的轿子,沿着山壁上的石阶登上聚义厅。其他随从则步行跟随。李虞候一边爬上石阶,一边不停地抱怨着,然而,一旁的萧让和裴宣都对他置若罔闻。
陈敕使也只是敷衍了事。
「说是高太尉的心腹,简直是高俅本人在针对梁山泊。」
显然,高俅等人是为了破坏招安才派李虞候前来的。他们是在陷害清流派。陈敕使也知道这一点。
现在,朝廷分为蔡京等人的“四奸”和宿元景等人的“清流派”。但“四奸”中的童贯和高俅掌握着军队。清流派则没有兵权。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招安梁山泊,他们将成为清流派的军队。虽然军队必须服从枢密院的命令,但如果真有大事发生的话,也可以通过敕令调遣他们行动。」
现在的梁山泊至少有三万兵力,传闻中有五万甚至更多。这将会成为一支非常有力的军队。
陈敕使坐在轿子里,环视着四周的风景。
真是绝景。无边无际的湖面上,光耀万里。蔚蓝的天空下,耸立着梁山的山峰。
但是,当视线转向近处的风景时,陈敕使的心里不禁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这里,是山贼的巢穴,易守难攻的山寨。但是,山坡上散布着很多人家,孩子们正跑来跑去。仅有的几块空地也种上了旱田,田埂上有牧牛在悠闲地吃草。
一副悠闲的田园画卷,宛如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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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敕使一行正式抵达聚义厅。
聚义厅前的空地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周围用红绸花饰和灯笼装饰。在聚义厅的大门前,梁山泊的手下各自穿着新衣服分列两侧。走近大门,副首领『玉麒麟』卢俊义和军师『智多星』吴用在此等候敕使已久。敕使缓缓穿过空地,走进聚义厅中,大厅里回响着马麟、乐和演奏的庄严音乐。敕使经过的道路也事先铺好了红布。梁山泊的所有头领按照座次排列在道路两侧。
陈敕使感叹着眼前聚义厅的威容,继续向前走去。早就听说梁山泊把山寨称为“聚义厅”。这是反抗朝廷的山贼们的惯常做法。
但是,眼前挂着“忠义堂”匾额的建筑物前,分别飘扬着书写“替天行道”和“忠义双全”四个大字的旗帜。
“忠义堂”的匾额和“忠义双全”的旗帜,是众头领奉宋江之命紧急布置的。宋江不希望敕使认为梁山泊是山贼。
替天行道,忠义双全。
奇怪的是,飘扬的八字大旗下,还有一块写有一百零八个人名字的石板。
事实上,在吴用他们看来,匾额和旗帜不过是避免遭受朝廷的诽谤的工具罢了。但是,天真的陈敕使却深受感动。他抬头看着旗帜,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谓忠义,不在它真正应该存在的地方,反而存在于人们认为不应该有的地方。」
如今,宫廷里既无忠,也无义。反而山贼的营寨上,竟然挂着“忠义”二字。
敕使将目光转向聚义厅的台阶。梁山泊首领『及时雨』宋江正在阶下恭恭敬敬地迎接敕使。宋江的两侧,站着威风凛凛的五虎将军。被誉为宋国四贼之首的宋江,本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豪杰,没想到却是个温文尔雅的老好人模样。

“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您了。”
宋江深深垂下头,在敕使面前拱手致意。看到宋江恭顺的样子,陈敕使也不禁放下心来。
不久,阮氏兄弟端来十瓶御酒,摆在大厅一角的祭台上。祭台刚好位于『花和尚』鲁智深身后。旁边是『行者』武松。
“师兄,这就是天子喝的酒。”
“善哉善哉,让洒家先来尝尝。”
鲁智深正要伸手,武松却拦住了他。
“别着急,大家都等着呢。”
鲁智深环视身边的男人们,目光刚好与石秀、刘唐和史进交汇。大家看起来都很想喝酒。
“喂,怎么没看见铁牛?”
“那家伙在家待着呢。”
为了以防万一,『黑旋风』李逵被宋江关在屋里“闭关”。从早上开始就喝得酩酊大醉,在房间里睡得正香。
大厅中央举行着肃穆的仪式。在庄严的气氛中,裴宣接过装有敕书的箱子由,萧让取出敕书。众人尽皆伏膝而跪。
无风的午后,阳光炙烤着每一寸土地。
萧让缓缓打开敕书。寂静的聚义厅中,响彻着萧让雄浑的声音。
敕曰
事从顺逆,人有贤愚。
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
近为尔宋江等啸聚山林,劫据郡邑,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
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
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日诏示。”
萧让朗读的声音十分冷峻。
聚义厅中,人们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意思?”
杓儿向白胜问道,白胜也不明白,就看了看一旁的『铁叫子』乐和。
“他说的什么‘龆龀’,是指我们吗?”
“好像是。”
乐和淡淡地解释了敕书的内容。
“梁山泊是山贼,所以朝廷会出兵讨伐,但那样的话,人民会受苦,所以准备宽恕贼人叛乱的罪行。如果希望得到朝廷原谅的话,就把粮食和马匹都交出去,拆毁山寨,立刻到东京谢罪。这样的话,朝廷就会原谅大家以前的罪行,如果还想反抗,就发动讨伐军,连孩子都杀光——就是这个意思。”
白胜不禁大叫一声。
“好厉害!”
人们纷纷骚动起来。
陈敕使的面色瞬间凝固。连他也从未听说过如此高调的招安诏书。
诏书是宰相蔡京起草的。因为在天子用玉玺盖章后便被封存,所以连陈敕使也不知道其中的内容。
“不,这是……”
陈敕使话还没说完,就从聚义厅的屋顶上跳出一个漆黑的影子。
“胡闹!!”
『黑旋风』李逵一把撕开敕书,抽出腰间的斧头,直奔敕使而去。这时,角落里传来鲁智深的声音。
“这是什么鸟酒!!”
鲁智深一口将嘴里的御酒吐了出来。
鲁智深、武松、石秀、刘唐、穆弘、史进等人,正围在摆放御酒的祭台周围。史进一把摔碎酒碗,愤怒地出声大叫,。
“劣质的米酒!!”
从破碗里洒出来的液体,是与所谓御酒相差甚远的混浊廉价米酒。男人们接连打碎其他酒瓶。每个瓶子里都流淌着混有泥水的劣酒。
陈敕使脸色铁青,回头看向李虞候。
“李虞候,这是你干的好事吗?”
在此之前,李虞候早已下定决心,如果有必要,即使自己被贼人所杀,也要破坏招安,报答蔡京等人的恩情。
「尽管如此,这群山猿竟然要自毁招安!」
“莫名其妙!!”
骚动越来越难以控制。
“这种乡下的便宜酒,竟然说是天子喝的御酒,真是笑话。你以为我们没喝过酒吗?”
陈达、邹渊、邹润、郁保四四人掀翻桌子,踩碎酒瓶。红布和花饰都被一把扯了下来。宋江慌忙拉起敕使的手,想带着使者们从石阶的方向逃走。但是,呼延灼挡在了敕使身前。呼延灼的手正放在悬于腰间的剑上。那张脸如同往常一般沉着。但是,其中却多了一丝犹豫。
与此同时,一旁的『风流双枪将』董平察觉到呼延灼的用意,于是拔出了佩剑。

“这些人见到了梁山泊的全貌,讨伐军进攻时,对我们不利。”
宋江将使者们护在身后。
“宋首领,请让开!”
董平握紧剑刃。李逵从使者们的背后,举起板斧冲了过去。躲在宋江身后的敕使们,一边发出悲鸣,一边逃向四周。李逵追着四处逃窜的敕使一行,在聚义厅里大闹起来。
“等等,李逵!!”
聚义厅里响起了宋江的声音。
板斧一挥而下,书写着“忠义双全”的旗帜应声倒地。千钧一发之际,陈敕使因为受到惊吓昏倒在地。宋江急忙命令关胜和呼延灼来救敕使。
“我在华州,欠宿太尉一个人情。”
如果此时陈敕使被杀,提出招安的宿太尉的处境就会变得相当危险。
“拜托了,请让他们平安离开。”
关胜点了点头,随即走向敕使。呼延灼也被催促着跟在后面,两人像门神一样,挡在敕使一行人身前。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四人一齐上前拦住了李逵。其间,呼延灼已经带着韩滔、彭玘,将敕使一行从聚义厅引到山脚下。
呼延灼等人来到鸭嘴滩,看到栈桥边停着一艘小船。『混江龙』李俊正背对着人们坐在船头。
听到岸边的动静,李俊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握紧竹竿。仿佛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这里等着似的。
呼延灼似乎也预料到了事情会变成这样。
敕使的船迅速驶离鸭嘴滩的湖畔。
山顶上,人们的吵闹声还在不断传来。不知何时,吴用已经来到呼延灼身边。
“吴老师——”
呼延灼望着远去的船,低声说道。
“我觉得招安也不错。”
白发随风摇曳。
吴用也注视着远处的水平线。
吴用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某一样东西,那个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至于他究竟在看什么,旁人无法窥探。
“事实上,我们只有一面旗帜——按照上天的指示,走下去吧。”
吴用的声音,被映着广阔天空的湖水吞没。
湖水倒映着天空,一瞬间,仿佛水天融为一体,明亮无边。
一只燕子掠过水面,飞向峰顶。

梁山泊招安失败,这一消息很快便由急使传达到朝廷。
天子闻讯大怒,在太师蔡京的请奏下,朝廷决定发动军队,在不久之后的夏末,向梁山泊发起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