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鸾】《溯流光》(五十七)天光乍开
天光是明澈的,白云柔和缱绻,长空无边蔚蓝,美好得仿佛已经离开了那个处处刀枪剑戟要人性命的寒光谷。 前提是,不往下看。 万丈深渊像魔兽张至极限的巨嘴,黑沉沉,冷森森,稍微放松就会掉进去,被吞入喉咙尸骨无存。 造化鸿蒙操着长刀将山体一劈两半,陡崖直挺挺落下去,其势比先前攀登过的瀑布的一侧更加险峻。山壁之间,执拗生长的小树扎根崖缝,挤挤挨挨地伸出头来,为来到此地的探险者提供珍贵的庇佑。 雪发少年挂在巨崖中央的枝杈上,血袍褴褛,随风蹁跹。 “喂,赶紧醒醒了,小懒蛋。” 熟悉的声音,像凿子在蒙住眼的黑壳上凿出了一丝裂缝,一点光透了进来。 “谁?”他强打起精神,尝试睁开眼睛。 好耳熟。 初入山洞时昏迷,梦里梦到神弓结成新的翎晶,有人让他休息;掉下这片山崖的前一刻,有人提醒他小心。 没错,是同一个声音。 这声音的音色与自己好像,但比自己更加成熟,听着像个二十三四的青年。 在询问之后,声音又不见了。 ……莫名其妙。 好困,黑乎乎的,天还没亮,不如睡会儿。 “傻子,你会在这里耗死的。” 声音又冒出来。 “死”字入耳,如闻惊雷,光翎猛地打了个激灵,眼睑骤然睁开。 …… 眼下这种境况,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哀叹。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是上不及顶,下不碰地,破麻袋似的挂在中间,随风摇摆,岌岌可危。 幸运之处在于,还得感谢山洞中长达数月的饥饿,才能让他”身轻如燕“,不至于在落下来的瞬间就砸断身下这可怜的小树,叽里咕噜地滚到崖底去摔成烂泥。 好饿。 人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喻极度戒惧小心,而他现在则是“已临深渊”了。 身处这种地方,稍不小心就会掉下去,他早已饿得已经了没力气。 心中反复拉扯半晌才作出决定。他抓紧了树枝,右手颤颤巍巍摸索到背后,从背包里拿出救命用的最后一块干粮,塞进嘴里。 味道很不新鲜了,但可以下咽。 少得可怜的唾液将那块食物润湿,他梗着脖子吞下去,又休息了好一阵,勉强觉得有了些力气。 想起了刚才的事,怎么都捋不明白。 怎么就踩空了呢?明明看到的是实地啊。 难道真的是障眼法? 魂师魂技都是即时施放的,不可能将魂技设置在那儿,人却不在。 体内接二连三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之前从没有过,难道是在黑洞里走了这些天,压抑太久,给自己弄出了幻听,或者得了精神分裂? 幼时从族老口中听到的“苍银之月”,那又是什么?和谷口自己遭遇的巨月幻象有关系吗? 名为寒光谷的地方为何没有一丝冰雪覆盖,钻进手掌又消失在身体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山洞内以血构成的法阵出自谁的手笔,那些枉死的孩子为什么会有一头红银混发,自己与他们明明魂力同宗又为何鲜血相斥,还有…… 他举起自己受伤的左手。掌心拜冷光所赐的伤只剩一点点就可以完全愈合,但冰蓝色却像再也消退不了了似的。先前在山洞里看不清楚,此刻出来了,借着天光才发现,这颜色和自己左眼中被神弓反噬而产生的裂痕的色彩一模一样。 那冷光……难道与神弓之力同源?可既是如此,又为何发疯把自己伤成这样? 好多好多,多到数不清的问题在脑中盘桓,光翎痛苦地晃晃头,脑袋里嗡嗡作响。 “年纪小小,心思不少,”突然,声音又响起,“没有经历过的事怎么想都不可能想明白,有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不如赶紧关注关注你的救命恩人吧,它可是快撑不住了。” 光翎一愣,半天才意识到它指的是将自己担在半空中的小树。垂眼一看,只见树枝大幅弯曲着,根部的树皮已经被张力拱得裂开了,断裂的木质毛刺从里面伸出来,风一吹,枝条咯吱咯吱变形得更厉害,显然马上就要折断。 糟糕。 光翎连忙抓紧,眼睛紧锣密鼓搜寻下一处栖身之地,慌忙间掌心一下子划过细杈,伤口一痛,冰蓝色血液从中渗漏出来,迅速凝聚成滴,往下面落去。 许久。 “啪嗒。” 明明那么远,他还是听到了来自深渊底部的,血滴落地的细微声响。 下一刻,银光爆发! 强辉耀目堪比日光,铺天盖地充斥深渊,将其中万物包裹在内,整个世界都被光芒照亮。 光翎彻底愣住。 太强盛了,如此的盛大和壮阔,简直就像是……神的力量。 然而,本该极度刺眼的东西落在他身上,却变得比温泉和花香更加和气舒缓。他简直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柔光就是包裹着他的羊水,润泽他的皮肤,填充他的魂力,修补他的创痛,沿着经络和血管细润流淌,为他带来温暖与营养,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统统清扫一空。 刹那间,身体清爽无比。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收获。正在惊愕,身周又是一阵风,树枝“嘎吱”作响。光翎如梦初醒,迅速瞄准了不远处一枝小树,提起力量,轻身朝那儿一跃。 魂力恢复了,不仅恢复,甚至有些过载。不过仍旧没有突破。 还是少些什么。 刚才那光如此温暖和蔼,他感受到了源于血脉深处的亲近。这么说来,至今为止他所缺少的那东西,很可能就在…… 视线向下望去。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对吗,”声音又响起,“谨慎一点,慢慢下去吧。” …… 这处比起先前瀑布,坏在陡峭笔直难以立足,好在没什么莫名其妙跑来追魂索命的东西,一路下来虽累,但也还算平安。等到双脚踩到实地之时,他回身重新审视身后这峭壁,才发现不远处,原本山洞中的鲜血竟也瀑布一般淌了下来,经着一路的日晒浓缩,到这会儿流量小了许多,质地变得比初时更加粘稠腥气。 一条山洞连通山的两侧,两侧均有瀑布倾泻,体量一大一小,颜色一白一红。可以肯定不是巧合,是被人为地构造出了一些玄妙的联系。 血蜿蜒着,向远处流去。 心中怀着疑惑,他亦跟着走向那里。 “你到底是谁?” 脚下前进,心思也在活跃,他朝身体内部发问。 不弄清那奇怪的动静是什么,他总要陷进怀疑自己是否得了严重的精神疾病的不安里。 此外更重要的是,这家伙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熟悉到似乎已经来过了成千上万次。 “不着急,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声音说着,继续神神叨叨地给他指路。 顺着血流一路前进,钻过一处低矮的石洞,足尖踏出洞口,直起身体的一刹那,又是白光扑面,光翎下意识举起袖子,掩住了眼。 待到眼睛适应光线,将一切看清时,他彻底地呆住了。 不可思议……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明亮的、宽阔的、广场似的的地方。 天光泼洒而来,全身都浸沐其中,抬头是蓝色的天空,脚下是雪白的地砖,他进入了一个冰雪琉璃的世界。 空气新鲜又清冽,吸入的瞬间,肺腑脾脏刹那涤荡得清爽透彻。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声音笑道。 “不错”二字被加重了,听着总觉得有些深长意味在里面。光翎咂摸着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又慨叹了一阵美景,才敷衍道:“还行。” “早告诉你了,照着我说的走,准没错。”声音得意洋洋。 “嗯,嗯,没错。那么这么好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呢?” “保密。” “……” “得要靠你自己探索啊,什么都问别人,不就是等着人家把饭嚼烂了喂你嘴里么。” “……知道了,闭嘴吧你。”这形容很有画面感,光翎被恶心得打了个寒战。 事不宜迟,得赶紧探探这里,好寻找出路。脚尖踩上冰雪地砖,还没走几步,又发现了异样。 “咦?” 前方,原本规规矩矩流淌的血液竟像收麦时节翻晒麦秸所用的农叉一样,分成了两股。 一股银光闪闪,一股黑气沉沉,两路并行着往前去。目光回溯,只见那分叉始处被碎石掩耳盗铃地盖住,他上前将石头拨开,下方露出一枚奇特的图案。 形如满月,红蓝双色,二鱼一般咬尾相衔,血液流进去,图案微微发着光,红色部分引着黑血去,蓝色则辟了银血出来。 “这是什么?”他蹲下,认真研究起来。 好眼熟的图,好像在哪里见过……哪本古籍上…… 应该是在家族的藏书塔中,可恶,记不太清了。 “喂,这是什么东西,你认不认识?”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朝声音发问。 “知道。” “那你快……” “但不告诉你。” “……” 牙齿一阵发痒,光翎本就够烦恼了,此刻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简直不得把这欠儿巴登的玩意儿生掏出来,左右开弓狠狠胖揍上一顿。 “那大约是做不到的,”声音听到了他的想法,“不过你可以自己打自己,我应该也能感觉出疼来。” “……谢谢建议,你这个王 八蛋。” “不客气。 ” “……” 算了,反正他本来也不怎么相信这东西,不告诉就不告诉吧,自己身体力行去求知也一样。 “不相信我啊,”那声音阴阳怪气,“要没有我把你从树上弄醒,你这会儿估计已经挂在那儿风干成人肉干了,或者在这潮不拉叽的地方长满绿毛也说不定。” 光翎怒了:“你能不能别不经过同意就随便探听别人的心事?!” “有什么关系?咱俩难道还分你我?”声音理直气壮。 这话没皮没脸还自来熟,但不知怎么,光翎又觉得其中另有深意。 还没等想明白,声音就又催着他行动。两股血自脚下向对面流去,而在那个方向,广场最边缘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 光翎也没多想,就朝那边过去。 一心探索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背后,刚刚钻出的矮石洞的一旁,也是他到了这个地方后始终未曾关注到的位置,正矗立着一方高高的石台,其上端坐着一座沉默的、巨大的躯体。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