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三十五)
100,倩儿

潮州巨富江翁,世代居住于南安。他有一子江澄,小字蛮秀。潮州人称达到极致为“蛮”,因为江澄长得很秀美,故取了这个字。十七岁时,进了郡学读书。母家姓萧,有一个舅舅为朝中部郎,已去世几年。舅母王氏寡居,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才六岁。女儿字倩儿,与江澄同年,长得艳丽无比。富贵人家都争着想娶她。王氏宠爱女儿,选择女婿很严。没有马上能订下婚约的。江澄从小就同倩儿在一起戏要。到长大成人后,江澄专攻考试,倩儿从事女工,两人于是渐渐不常在一起了。然而每一次见面,江澄都一心向着倩儿,笑脸相迎;倩儿也一意看着江澄,眼波频转。有时王氏不在眼前,江澄总要千方百计同她说话,倩儿也不冷落他的情意,尽量多和他说笑。
有一天,两人同往亲戚家赴汤饼会【寿辰及小孩出生第三天或满月、周岁时举行的庆贺宴会】,满屋都是女眷。饭后,有的进内室更衣,有的梳妆打扮,有的到院子里散步,寻花扑蝶,只有倩儿一人独自站在廊下。正好江澄从外面进来,向倩儿要槟榔,倩儿说没有。江澄不相信,搜查她的两袖。正在戏笑之间,王氏突然来到。倩儿连忙想要躲避,王氏叫住她,说:“你与你四哥从小就在一起,而且又是至亲,不要小家子样子,不必回避。”倩儿含笑答应。江澄说:“妹妹向我要槟榔,我误把豆蔻给她,妹妹拿了就显得贪心了,所以我笑她。”王氏也笑着说严你妹妹向来喜欢吃槟榔,你四哥家的药店里难道缺这种东西吗?以后向你索一百斤,也不算多呢。”倩儿与江澄都笑了起来。从此两人可以更亲近些了。江澄有时乘机说些嬉戏轻薄的话,倩儿也不生气,只装作不懂,两人越发亲昵起来。
正好逢到王氏做寿,江澄随同萧氏去祝寿,下了雨,没法回家。萧氏与王氏叙旧,夜里在内室饮酒。江澄则和倩儿坐在外间玩骨牌,戏以拍手臂为赌。倩儿接连输牌,江澄要拍她的手臂,倩儿藏手不肯,江澄便握住她的手腕,挽起衣袖,要强行拍她手臂。只见她手臂莹白如雪,光洁如脂,滋润如藕,江澄见了十分怜爱,说:“这么又嫩又白的手臂,哪里忍心拍呀?”便戏笑着用牙齿啮咬了一口。萧氏、王氏听他俩在外间嬉笑,叫进来问,倩儿骗她俩说:“四哥玩骨牌老输,叫他磕头,他耍赖不肯跪。”萧氏、王氏都笑着说:“十六七岁的大女儿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江澄与倩儿各自笑着退下。于是两人更加没有顾忌,亲昵狎亵什么都来,只是还没有机会干那寻欢作爱的苟且之事。
倩儿有一个女婢叫春兰,又妩媚又聪颖,只是稍微不及倩儿。倩儿怕她迷惑江澄,对她防范很严。春兰心怀怨恨。天天伺机报复。正好一次江澄因有事,一早来见王氏,王氏还没有起身,倩儿正蓬头立在栏杆边看花。江澄乘机上去要想亲嘴,倩儿掉头不睬他。江澄突然上前捧住她头,硬亲了一下。不料被春兰看见,偷偷告诉了王氏。王氏大怒,喊倩儿到床榻跟前盘问。倩儿不承认,说:“有谁看到了吗?”王氏说:“春兰亲眼看见,你这无耻婢子还要狡辩么?”倩儿满面通红,转过身,噙着泪骂春兰:“你为什么瞎传谎话?”春兰含笑跪下说:“没有的事,奴婢敢瞎说吗?姑娘扶着栏杆看花。四郎来了,缠着要亲嘴好一阵子,姑娘同他亲了三次嘴。要是没有的事,奴婢敢瞎说吗?”倩儿又羞又忿到了极点,掩面大哭起来。王氏下令把江澄叫来。江澄已经逃走了。王氏虽宠爱女儿,但事关闺房名声,心里十分痛恨,不给情面。萧氏听到后也大怒,告诉江翁,鞭挞了江澄几十下,不许他再到舅家去。倩儿气得哭了一整天,也不吃饭。王氏气消了,爱女之心又生,暗中又叫另一女婢私下去劝慰倩儿。倩儿全不作应,当天夜里竟投缳自尽。王氏哭昏过去几次,悔恨莫及,只有痛骂春兰多管闲事。倩儿葬后,江澄朝晚思念她,神志昏迷,骨瘦如柴,常常用手指在空中写“咄咄怪事”四个字。好几次要想到倩儿坟上哭祭一番,都没有机会。但江澄家的祖坟和舅家的祖坟相隔只有一里多路,中元节那天,江澄父母都因病不去祭扫祖坟,便叫江澄一个人去,因此他才得以到倩儿坟上痛哭哀悼一番。
这天夜里,江澄就住在墓旁屋舍中。大约二更时分,万籁俱寂,只有风吹树木的悲鸣,明月当空,四山一片沉寂,秋虫唧唧鸣叫,柳絮绕着荒阶飞舞,萤火点点在秋草中乱窜。江澄想到美人已埋黄土,再见无期,他倚靠着枕头,用拳头擂床,泪如雨下。一会儿,夭上星河移动,斑斑竹影投在窗上。恍恍惚惚之中,听到外面有敲门声,停了又敲。江澄披衣起来,打开门,只见一人当门站着,定睛一看,原来是倩儿。江澄喜出望外,携她进房,两人并坐对哭。彼此互述别恨离愁,情话绵绵,说了好久,然后共尽鱼水之欢。倩儿要江澄假托读书,留居在这里。江澄说:“这办法不好。双亲病卧在床,而且家中有严师,住在这里没有道理,要另想办法。”倩儿点头。过了一会儿,倩儿说:“我想回家一趟,看望老母,你能带我回家吗?”江澄说:“这不行,原因有三。这里离你家四十余里,又是山又是水,你力弱足嫩,肯定走不到家,何况夜里走路,这是第一个原因。等你到家,天已大亮,日照当空。你生在闺房中,足迹不出门外,出门也是乘轿,今天你步行回家,邻居看到定会很吃惊,这是第二个原因。我同你一起行走,引起人家嫌疑,老父问起罪来,又怎么说?这是第三个原因。有此三个原因,请你再考虑考虑。”倩儿说:“只要心志专一不变,就会神验。我住在这里学走路好久了,而且思念亲人很心切,你只管带我走,三个原因一个都没有问题。”江澄不忍心违她的心意,便扶着她上路。
刚出门,江澄就觉得身体变得轻轻的,如落叶随风而行,不能控制自己。一顿饭功夫,就到了舅家。两人一直走到住室跟前,只见王氏流泪叹息,正吩咐家人:“明天你们先带酒果香纸去祭扫倩儿墓,我后天也要亲自到倩儿坟头上哭奠一番。”倩儿立在门外,不敢进去,只是暗暗哭泣,转身便走。江澄说:“你来得如此之急,怎么又匆忙离去?”倩儿说:“晨钟就要响了,还是回去吧。”两人便一同出来,在大厅遇到了春兰,倩儿心怀旧恨,跑过去打她耳光,春兰吓得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倩儿还不罢休,叫江澄玷污她,然后又拿泥土塞进去,才离开。到了巷口,有一个布施饭粥的,倩儿和江澄就在他那里吃了一顿。忽然之间已到了山中,月亮西沉,启明星升起在东方,景色悲凉。江澄说:“我要回家了。”倩儿说:“何不到我家坐坐呢?”江澄说:“刚从你家里回来,怎么又要去?”倩儿说:“不是,我是说我住的‘潜闼’。”于是穿过松林,还没有几十步,来到一个土洞跟前。洞大如碗,倩女把江澄拖了进去,江澄只觉得自己身体缩小了,一看自己只有几寸高。进洞后,里面四壁都是木墙,小得只可容身。倩儿同他促膝而坐,哭泣着嘱咐他说:“我阳数还未完,阴间不肯收我。我的魂魄守在这里不去,所以尸体不烂。你要是不弃,可以回去告诉我母亲,叫她去求南关那个生疥疮的行乞和尚,我就可以复活了。”江澄到这时才醒悟倩儿已死,坐的地方,就是她的坟墓。他又惊又喜,答应了。一会儿,江澄要她仍旧回到他住的屋舍,倩儿也答应了。于是两人一起出了土洞,踏着月色慢慢行走。
到了墓地边的屋舍,江澄忽然看见自己僵卧在床榻上,父母正抚着自己在一边哭泣,于是大惊。倩儿推他说:“差一点坏了你的事,不要再犹豫,快点进去吧。”江澄还呆呆站在那里,倩儿急忙用力一推,江澄顿觉浑身起火,一下坐了起来。他父母吃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注视着他,停止了哭泣,说:“儿子醒过来了!”江澄心里惘惘然,好久才心神定下来。问:“父母怎么在这里?”萧氏说“你还在做梦吗?你一睡不醒,已经一天一夜又半夜了。只道你活不了,谁知却又不死,怎么活过来得这么快呢?我俩因为你的缘故,病都吓跑了。”江澄才醒悟到自己神游了一番,但又不敢说,只是随口敷衍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父母同江澄一起回家,路上遇到王氏,王氏讲起春兰遭到鬼虐待捉弄的事,情形正同夜里发生的事完全一样,江澄暗底里分外惊异。经过王氏住的巷口,果然有一个布施粥饭的人,布施了三天,江澄更觉奇怪。于是他就去拜访那个行乞和尚,在一座废寺中找到了他。江澄膝行上前,匍匐在地,虔诚恳求他。和尚打着呵欠说:“唉,你们这班无知的小儿女,做事草率,使我老僧又多添一重世俗之相。”于是便同他一起去见王氏,告诉她能使倩儿复活的办法。王氏半信半疑,但又想:“这事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许有不同常理的神效,姑且按他的办法做,看他的法术灵不灵。”连忙一起来到倩儿坟墓处,挖开坟,抬出棺材,劈开一看,尸体颜色一点没变。和尚从头到脚将她推拿一番,说:“已经死了二寸了。就好像干鱼串在绳子上,还不会很快蠹烂。要是再过七天,人还能活吗?”他从皮袋中拿出一粒红色的药丸,有粟米大,放进倩儿嘴里,然后嘴对着嘴传气起来。过了一个时辰,倩儿发出了呻吟声,全身变得温暖。王氏心里高兴万分,如获珍宝,马上用软榻把倩儿抬进了屋舍。一夜间倩儿复活过来,但还不能开口说话,只是抓住王氏的手哭泣。王氏磕头拜谢和尚,额头都磕肿了。和尚大笑而走,走得飞快,追也追不上,转眼已经消失,大家都才知道他是异士。
倩儿回家,卧病一个多月,才恢复如初。只是两脚到踝骨部分总是冰冷的,和尚说已经死了二寸,也是真的。王氏感激江澄的情义,便把倩儿许配给他,夫妻恩爱和睦。上官周老人同江翁是好朋友,熟知这件事,曾详细给我讲过。
101,褦襶
有一个人到沈阳做官,传说那个官署中有鬼,过去被吓死的男男女女不知其数。这个人便留心查看。夜里,他果然看见一个怪物,遍身乌黑,没有头,没有面孔,也没有手脚,只有两只雪白的眼睛,一张尖嘴,像鸟喙。猛一见是很可怕,后来天天夜里出现,便也习以为常,渐渐同怪物亲近起来。那怪物同他熟识了,挥之不去,一招就来。有时他戏着用手往下按怪物的头,怪物便慢慢消失,到手按到地下时,怪物全部消失,变成一团浑沌的,如同烟雾,绵软如棉絮的东西。一抬手,那怪物又很快长大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十分奇异。因为怪物长得像混混沌沌的,这人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褦襶”。一喊其名,怪物就来到跟前。
有一夜,这人因为天冷想喝酒,家人都睡了,没有人去买酒。褦襶正好在旁边,这人便戏着对它说你能去打酒吗?”褦襶发出噢噢的声,好像是答应。这人便拿了几十枚钱和一个酒瓶放在它头顶上。褦襶去了,一转眼又已出现在眼前,头顶上只有酒瓶没有钱。这人把瓶拿过来一看,已装满了白酒,十分高兴。从此凡是买零星小物,都叫褦襶去。卖货的店家,总是不见了货物,却得到了钱,成为一桩怪事到处传说。只有这人心里明白其中缘故,只
是保守秘密不讲。
过了好几年,褦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到他任满,改往福建的一个郡做官。他打理好行装出发,能戴依依不舍,这人心里也很惆怅不乐。到福建过了一年,没有一天不想念褦襶。有一次他正在独自思念,褦襶忽然来到。他又惊又喜,招呼褦襶进房。家里人都惊呆了,他讲明了缘故。家里人也素来听说过这件事,于是都放下心来。到后来见惯了,没有人不欢喜褦襶驯顺听话的。亲戚朋友也多见到过褦襶。又过了一年多,褦襶不知何去了,全家人怀念,后来褦襶没有再来。
102,白衣客
御史洋公海巡视南城,夜里下大雨,他驾车经过梁家园。有三骑相从,冒雨而行。远远看见两个人,穿白衣,戴白帽,拄着拐杖,驼着背,沿着人家的檐子从北面过来。驾车的马喷着响鼻竖起耳朵,惊骇得不肯前进。马夫连连用鞭子抽打,马忍痛直奔,离那两个人有一丈多远。只见那两人用衣袖遮住脸,慢慢走来。经过的地方,雨水随着两人的步伐向两边分开几尺。只见两人哀哭着走过去,折进了一条小巷中。跟随的人全都看见,但只有洋公海和马夫还看清了两人的面孔,雪白如粉,一张血盆大口一直开到两耳,嘴唇红得像涂上了朱砂。
103,某领催
有一个内务府领催【一种小官职】,家住阜城门外的一个庄子里,离城有七八里。他每天公事完后,就乘一头健脚骡子回去,往往夜里才到家。路旁有一口旧井,骡子经过那里一定要饮水,然后再走,习以为常。离井几十步,有一条岔路小道,比走官道近一里多路,但十分荒僻。而骡子走惯了,到这里就一定嘶叫着奔上小路,任你怎样用力鞭打控勒,骡子还是要离开大路,不肯从那里走。
有一天,领催回家已经天晚,加上又在城关里遇到一个老相识,披拉进酒店中谈了好一阵,才得脱身。等走到井旁让骡子饮好水,已过了二更。时当初秋,树木阴影浓重,庄稼夹道。虽有淡月,被轻云遮蔽,也不很明亮,领催走上小路,纵辔向前。耳边秋虫鸣叫,四顾没有一人。他蓦然看见一盏灯光,从远处而来,速度很快,隐隐发出声音,好像驿站的传信。领催心想已快半夜了,是什么事情急如星火?”很快声音渐近,离领催约有一箭之地。骡子竖起耳朵,直喷响鼻,窜进了庄稼地里,控制不住。灯光顺小路而来,领催偷眼细看,原来不是传信。只见一个无头妇人,赤身露体,浑身是血,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嘴巴眼睛朝天,脖颈上的血闪着青光,像萤火,又像镜光,转瞬已经远去。领催害怕极了,急忙奔驰而归,面无人色。他向父亲详细叙述了见到的情景。其父也是深明事理的人,告诫儿子说:“深夜荒郊中,什么没有?何况你看到的,是刑天之流的凶神,能保不受它的伤害吗?以后还是早归,如果太晚了,不妨在城里亲戚朋友家中住一夜。如今既已遭遇到这种怪事,再不知小心,就要连累我们老人都不得安宁了。”领催从命受教。
过了几个月,领催又因为府中公事晚下班,他挂念家中小儿出水痘,不能不回家,而且他一直在暗想那件怪异的事,不过是偶尔遇到的,哪能引为常例,于是便骑了骡子沿原来的路走,像上次一样。又经过那块地方时,他正回想着当初的景况,忽然又见灯光远远地发出声音而来,这次不只是一盏灯,共有三盏灯。领催害怕,不等骡子惊骇,便鞭打它躲进田里。这时庄稼已经收获,望去平旷明朗。不一会,三个怪物一个跟一个来到,样子同上次一样,只是加了一个男的。骡子一见惊叫起来,三个怪物顿时下来,并排着向领催发出啾啾的声音,好像小孩子吹葱管一样。领催不觉魂飞魄散,昏倒在骡子旁。
他的父亲见骡子独自逃回,知道儿子有变故,马上召集全家人,拿上兵器,举着火把,寻到所说的那条小路,在田里到处搜寻,好久才找到领催。连忙把他抬回家,呼救了半夜,他才醒过来。又叙述了遇到的怪事,听的人无不惊愕。他的父亲请和尚道士来禳除灾凶,也没有效,过几天领催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