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用摘记】《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余华(汇总)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自用摘记汇总
我苦心经营了近一年的巴赫,被“小燕子”几分钟就瓦解了。于是我的蓄谋已久,我的望子成龙,我的拔苗助长,还有什么真正的宁静?在我儿子愤怒挥动的手上和口齿不清的“小燕子”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流行音乐通过我的儿子,向我证明了他们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当我儿子最初摇摆着身体听巴赫时,他已经把《平均律》当成流行音乐了。他是用听摇摆的姿态,来听我们伟大的巴赫。
——《流行音乐》
有一次他独自走进了厨房,看到一只从冰箱里取出来正在化冻的鸡以后,脸色古怪地回到了我的面前,轻声告诉我:“有怪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去看那化冻的“怪物”。我才发现他所恐惧的怪物,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固定的体积和形态,已经成为了源泉,让我的儿子源源不断地自我证实这样的恐惧,同时对他内心的成长又毫无益处。
但是那些自发的恐惧不一样,这样的恐惧他总是能够自我克服,每一次克服都会使内心得到成长。他对世界的了解,那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了解,就是在不断地恐惧和不断地克服中完成,一直到他长大成人,甚至到他白发苍苍,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陪伴他。
——《恐惧与成长》
我感到拥有一个儿子真是快乐无比,他形象的成长和声音的变化给了我无数实实在在的快乐后,在夜晚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又给了我很多虚幻的快乐,而且是无法重现的快乐。不像他的形象,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一次次地去注视他。而他的影子,那些在路灯下转瞬即逝的影子,那些美妙变化的影子,我只能去一次次地回想。后来的日子里,我多次看见他在路灯下拖过去的影子,仍然美妙,可是我总觉得今不如昔。
我想起来一首诗,是很多年以前读到的,我忘记了作者是谁,也忘记了诗的题目是什么,只记得其中的三行:
“我看见了一个马车夫的影子,
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的影子,
正在刷一辆马车的影子。”
当初的我曾经被诗中奇妙的视角所吸引,如今我更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儿子的影子》
当我还在努力去适应今天的这个消费时代,我的儿子生下来就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于是我的很多教育就变成了张勋复辟,总是很快就失败。虽然他还不满三岁,可是对他来说,他的父亲已经是一个旧时代的产物了。
现在他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没见过这个东西。”他意思就是要得到这个东西。完全的消费主义的腔调,他想得到的不再是他是否需要,而是他没有的东西。尽管他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以后,我想他这样的腔调只会越来越强硬。为此我有时会感到不安,同时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儿子,同时也是这个消费时代的儿子。
——《消费的儿子》
其实做父亲最为突出的感受就是:我有一个儿子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经常咧着没牙的嘴大笑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儿子的出身》
我注意到我儿子现在对付我的手段,很像我小时候对付我的父亲。儿子总是不断地学会如何更有效地去对付父亲,让父亲越来越感到自己无可奈何;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胜利其实是短暂的,而失败才是持久的;儿子瓦解父亲惩罚的过程,其实也在瓦解着父亲的权威。人生就像是战争,即使父子之间也同样如此。当儿子长大成人时,父子之战才有可能结束。不过另一场战争开始了,当上了父亲的儿子将会去品尝作为父亲的不断失败,而且是漫长的失败。
这似乎是父子之战时永恒的话题,父与子之间存在着的那一层隐秘的和不可分割的关系,那种仿佛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关系,其实是父子间真正的基础,就像是河流里的河床一样,不会改变。
——《父子之战》
后来的日子,我几乎是在哭泣声中成长。那些因病逝去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窗户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以无声地姿态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而死者亲属的哭叫声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
当然我也听到了。我在无数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之声。居住在医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说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哭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到后来让我感到那已经不是哭声,尤其是黎明来临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
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逝去的。白天的时候,我上厕所经常从太平间的门口走过,我看见里面只有一张水泥床,显得干净整洁。有时候我会站在自己的窗口,看着对面那一间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几棵茂盛的大树下。
那时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我第一次发现太平间里极其凉爽,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炎热的中午,我感受到的却是无比的清凉,它对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来,我读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医院里的童年》
我觉得土地是一个充实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个祖父,使我们的老爷子。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惊喜和哀伤都不会打动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看着日出和日落,看着四季的转换,看着我们的出生和死去。我们之间的相爱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回忆让我看到了过去的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出发,缓慢地汇入到傍晚宁静的霞光里。田野在细雨中的影像最为感动,那时候它不再空旷,弥漫开来的雾气不知为何让人十分温暖。我特别喜欢黄昏收工时农民的吆喝,几头被迫离开池塘的水牛,走上了狭窄的田埂。还有来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粪味,这南方农村潮湿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土地的清香。
这就是土地给予我,一个孩子的最初的礼物。它向我敞开胸膛,让我在上面游荡时感到踏实,感到它时刻都在支撑着我。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上被一种劣质的颜料涂抹后,使死者的脸显得十分古怪。他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根绳子固定在两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则是土地。人们把他放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后盖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父亲的放大镜,挖个坑放进去盖上泥土一样。土地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夏日里,那个老人生前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广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样沉默地迎接了他。
——《土地》
最后我要说的是,我很喜欢古罗马时期一位诗人的话,这位诗人教马提亚尔,他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
——《国庆节忆旧》
我是1960年出生的,这使我对2000年始终有着完整的数字概念,刚好四十年。我记得小时候曾经想到过这一天,那一天我也就是十来岁,或者再大上两三岁,那时候2000年对我来说非常遥远,就像让我行走着去美国似的漫长而不可思议。现在再想到这一天,我感到它已经来到了,近在咫尺,似乎睡一觉醒来拉开窗帘便可以看到2000年1月1日的明亮的天空。这一天来到的速度如此之快,而且越来越快,让我不安。而当我回首过去,回想我十岁的情景时,却没有丝毫的遥远之感,仿佛就在昨日。我十岁展望2000年时,我显然是奢侈了;而现在回忆十岁的情景时,我充满了伤感。这是时间对我们的迫害,同样的距离,展望时那么漫长,回忆时却如此短暂。
——《关于时间的感受》
“我发现,我全部人生都被概括进了我的小说。而我在回忆中要做的不是解说我的一生,而是解说我的小说,这是解说我的一生的真正途径。”(加尔西·马尔克斯)
还原的作用在化学中也许切实可行,在历史和传记中,这其实是一个被知识分子虚构出来的事实。我的解释是,即使资料和图片一丝不苟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即使书面或口述的回忆为我们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细节,问题是当时的情感如何再现?这些回忆材料的使用者如何放弃他们今天的立场?如何去获得回忆材料本身所处的时代的经验?一句话就是如何去放弃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从而去获得传记人物在其人生的某一刻的细微情感。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人试图去揭示某个过去时代时,总是带着他所处时代的深深的烙印,就是其本人的回忆也同样如此。
另一方面,生平和业绩所勾勒出来的人生仅仅是这些人物生活中的一部分,还有更多的不为人知的部分,当然这并不是很重要。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传记中的人物还拥有着漫长的和十分隐秘的人生,尤其是对加西尔•马尔克斯这样的人,他的欲望和他的幻想比他明确的人生更能表达他的生活历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生都被概括进了小说”,这是传记作者们很难解释的事实,他的虚拟部分比他的生活部分可能更重要,而且有着难以言传的甜蜜。
——《关于回忆和回忆录》
应该说我喜欢北京,就是作为工地的北京也让我喜欢,嘈杂使北京显得生机勃勃。这是因为北京的嘈杂并不影响我内心的安静,当夜晚来临,或者是在白昼,我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想着我自己的事,虽然我走在人群中,却没有人会来打扰我,我觉得自己是走在别人的城市里。
北京对我来说,是一座属于别人的城市,因为这里没有我的童年,没有我对过去的回忆,没有错综复杂的亲友关系,没有我最为熟知的乡音,当我在这座城市里一开口说话,就会有人对我说:“听口音,你不是北京人。”
我不是北京人,但我居住在北京,我与这座城市若即若离,我想看到它的时候,就打开窗户,或者走上街头;我不想看到它的时候,我就闭门不出。我不要求北京应该怎么样,这座城市也不要求我。我对于北京,只是一个逗留很久还没有离去的游客;北京对于我,就像前面说的,是一座别人的城市。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或者说作为我自己,住在别人的城市里是很幸福的。
——《别人的城市》
一年到头,这到头的时候越来越不是滋味,首先来自于“日子过得真快”这样的感受,这快似乎是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的,像是把一把榔头突然砸到身边的桌子上。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还没怎么过日子,这日子就过去了,他们的感受有点像是刚刚睡着就被叫醒似的,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新年的元旦,而新年元旦就是那一声把他们惊醒的,突然来到的响亮喊叫。
同时,这快的感受还是对自己过去行为地来不及做出的反应,换句话说,就是对自己经历的生活突然产生了怀疑,“这一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自然,这个问题会很快弄清楚,弄清楚以后,人们就会寻找某种方式,试图有证明自己刚刚过去的生活是否值得。
于是,一年到头,这到头就成为了多愁善感的怀旧。想一想,一年里自己干了些什么?拿一支笔,再拿一张纸认认真真想着,记在纸上,只要想得起来的都记上来,最后一看,发现自己这一年里做了不少的事,比如重要的有:从一居室迁到了二居室;或者出版了第十三部作品;或者购买了一台摄像机;还有别的很多或者......
如果这个时候继续往下想,问题就会出来了,他会发现记在纸上的全是事,作为人,他这一年里又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内心得到了什么?
他开始发现生活的周而复始,他发现自己作为人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过除旧迎新,他发现自己的生活早就一成不变了,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在不断地复习,今年的生活是在复习去年的,而去年的在复习前年地......他越往下想,情绪就越加低落,到最后,一个本来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人,变成了一个厌世者。这就是一年到头时,一个成年人的不安。
——《一年到头》
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从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三岁结束。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写作,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我奇怪地感到自己青春的记忆就是牙医生涯的记忆,当我二十三岁开始写作以后,我的记忆已经不是青春的记忆了。这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的发现,更换一份工作会更换一种记忆,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二三十岁以后的经历,试图寻找到一些青春的气息,可是我没有成功,我觉得二十三岁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而牙医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绝然不同。十八年来,我一直为写作给自己带来的无尽乐趣而沾沾自喜,今天我才知道这样的乐趣牺牲了我的青春年华,连相关的记忆都没有了。我的安慰是,我还有很多牙医的记忆,这是我的青春,这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是由成千上万张开的嘴巴构成的,我不知道是喜是忧。
——《我的第一份工作》
“宁愿去读拜伦或者济慈的一行诗,也不要去读一千本文学杂质。”(杰克•伦敦)
我觉得我自己二十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断地去阅读经典作品,这些作品都是经过了时间的考验,阅读他们不会让我上当,因为他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和人类灵魂的漫长旅途。当一个人在少年时期就开始阅读经典作品,那么他的少年就会被经典作品中最为真实的思想和情感带走,当他成年以后就会发现人类共有的智慧和灵魂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延续。
——《谈谈我的阅读》
经典作品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我想就像父亲的经历对于儿子,母亲的经历对于女儿一样,经典作品对于我们并不意味着完美,而是意味着忠诚。这里面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种种偏见和缺点,但是这里面绝对没欺骗,无论是它的荣耀还是它的耻辱,它都会和我们坦诚相见,让我们体验到了思维的美好和感受的亲切,我想经典作品应该是我们经历的榜样。
我相信任何一位读者都是用自己的经历阅读着这些作品,我们阅读它们是为了寻找我们曾经有过的忧伤和欢乐,失望和希望。当我们在这的作品中发现了自己的思考时,当我们为别人的命运哭泣和欢笑时,我们就会惊喜地发现:别人的故事丰富了自己的经历。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一部作品,我们不同时期阅读就会产生不同的感受。经典作品的优点是可以反复阅读,每一次阅读都会使我们本来狭窄和贫乏的人生变得宽广和丰富,或者说是我们的心灵变得宽广和丰富。
维克多•雨果用简单的诗句想我们描述了心灵的面积究竟有多少,他说:
“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
比海洋还要宽阔的是天空,
比天空还要宽阔的是人的心灵。”
约翰•堂恩的诗句为这宽阔的心灵又注入了同情和怜悯之心: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
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
任何人地死亡使我收到损伤,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应该阅读经典作品》
文学的真实是什么?当时我认为文学的真实是不能用现实生活的尺度去衡量的,它的真实里还包括了想象、梦境和欲望。
“艺术家应该让人们懂得虚伪中的真实。”(毕加索)
不知道是时代在变化,还是人在变化,我现在更喜欢活生生的事实和活生生的情感,我认为文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的同情和怜悯之心,而且将这样的情感彻底地表达出来。文学不是实验,应该是理解和探索,它在形式上的探索不是为了形式自身的创新或者其他的标榜之词,而是为了真正地深入人心,将人的内心表达出来,而不是为了表达内分泌。
——《我的写作经历》
现在,我已经有了十五年的写作历史了,我已经知道写作会改变一个人,会将一个刚强的人变得泪眼汪汪,会将一个果断的人变得犹豫不决,会将一个勇敢的人变得胆小怕事,最后就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作家。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贬低作家,恰恰是为了要说明文学或者说写作对于一个人的重要。因为文学的力量就在于软化人的心灵,写作的过程直接助长了这样的力量,它使作家变得越来越警觉和伤感的同时,也使他的心灵经常地感到柔弱无援。他会发现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与四周的事实若即若离,而且也会格格不入。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准则,或者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具有了无孔不入的本领,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异常的丰富。这样的丰富就是来自于长时间的写作,来自于身体肌肉衰退后警觉和智慧的茁壮成长,而且这丰富总是容易受伤。
我真正要说的是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在但丁的诗句里和博尔赫斯的比喻里,在一切伟大作家地叙述里,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意象和活生生的对白里,在那些妙不可言同时又真实可信的描写里......这些都是由那些柔弱同时又是无比丰富和敏感的心灵创造的,让我们心领神会和激动失眠,让我们远隔千里仍然相互热爱。因为但丁告诉我们:人是成熟不幸的方柱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物体能够比方柱体更加稳定可靠?
——《我为何写作》
白乐晴写道:“政府所倡导的民族文学与我们基于民族良心、文学的良心所指的民族文学有距离的话,谈论‘民族文学’不得不更为小心。如果只将民族传统的一部分随便阉割下来保存与展示,并将鼓吹国民生活与将来的暧昧乐观论当作民族文学的话,那么它就不是正经文学,对民族大多数成员也无益。”
文学的现代性是文学传统的继续,或者说是文学传统在其自身变革时的困难活动。正是这样的困难活动不断出现,才使民族的传统或者说是文学传统保持着健康的成长。
“斯洛伐克人吸收了一条匈牙利旋律并加以‘斯洛伐克化’,这种斯洛伐克化的形式然后可以被匈牙利人再吸收,加以‘再马扎尔化’。我要说‘幸运地’这个词,因为这种再马扎尔化的形式将不同于原来的匈牙利旋律。”
——《文学与民族》
世界上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个人生是可以替代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只属于自己生活,世界的丰富多彩和个人空间的狭窄使阅读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阅读打开了我们个人的空间,让我们意识到天空的宽广和大地的辽阔,让我们的人生道路由单数变成复数。文学的阅读更是如此,别人的故事可以丰富自己的生活。阅读这部书就是这样的感受,在这些各不相同的故事里,在这些不断变化的体验里,我们感到自己的生活得到了补充,我们的想象在逐渐膨胀。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会不断地唤醒自己的记忆,让那些早已遗忘的往事和体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而且焕然一新。阅读一本书可以不断勾起自己沉睡中的记忆和感受,我相信这样的阅读有益于自己的身心健康。
——《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
“时间和磨难会驯服一个青年女子,但一个老年妇女是任何人间力量都无法控制的。”(多萝西•L•塞耶斯)
应该说这些经典形象代表的是文学的过去,而不是今天,更不是我们文学的未来。
从这里我们开始意识到经典形象代表了什么,它代表了很多人地共同利益和共同的愿望,经典形象逐渐地被抽象化了,成为了叙述中的准则和法规。人们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对形象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关注。就像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时装表演,人们关注的是衣服,而不是走动的人。
这里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虚构作品在不断地被创作出来的同时,也确立了自身的教条和真理,成为了阅读着检验一部作品是否可以被接受的重要标准,他们凌驾在叙述之上,对叙述者来自内心的声音充耳不闻,对叙述自身的发展漠不关心。它们就是标准,就是一把尺或者是一个圆规,所有的叙述必须在它们认可的范围内进行,一旦越出了它们规定的界限,就是亵渎......就是一切它们所能够进行指责的词语。
因此,人们在《欢乐》里寻找的不是——谁是我的母亲,而是——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一句话,行为过程中的停顿恰恰是对行为的再次强调,停顿就是仪式,而进行中的仪式往往使本质的行为显得含糊不清,就像是送葬的仪式或者是婚礼的仪式,人们关注的是严格的程序,是否隆重?是否奢侈?而人们是否真正在悲哀,或者真正在快乐,就显得并不重要了。
——《奢侈的厕所》
对于追求片刻经历的男女来说,似乎玫瑰才是爱情;而对于一生相伴的男女来说,相依为命才是真正的爱情。朱德勇就是这样的方式:一种漫画的巧妙的方式,一种激烈的争吵的方式,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折磨的方式,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方式,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方式,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方式,一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告诉我们什么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
但丁射箭的诗句,博尔赫斯的录音带,还有尤瑟纳尔德红色围巾,让我们感到伟大作家所具有的卓越的洞察力。人们总是喜欢强调想象对于文学的重要,其实洞察也是同样的重要,当想象飞翔的时候,是洞察在把握它的方向。可以这么说,没有洞察帮助掌握分寸的想象,往往是胡思乱想。只有当想象和洞察完美地结合起来时,才会有但丁射箭的诗句,博尔赫斯的录像带和尤瑟纳尔的红色围巾,才会有我这所说的文学中的现实。
——《文学中的现实》
【自用摘记】《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余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