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恐惧症——痛苦的意义
痛苦的意义
痛苦本身是一个信号,它在告诉我们,问题发生了需要去了解。如果只是一味努力减轻痛苦、逃避痛苦,那就是在逃避问题本身,并不利于心灵的成长。痛苦是了解自我的重要的催化剂,离开了痛苦,人没有了解自我、分析自我的动力,他只会一味地活在原有的轨道之中,不会发现自己与生活有多么病态。
症状的存在与境遇的坎坷都会让一个人陷入痛苦,而痛苦的表现形式有不同,有时是心痛,有时是抑郁,有时是麻木,有时是绝望,痛苦往往伴随症状而来,有时又是无缘无故。当痛苦来临的时候,我们往往不知所措,只是埋怨为何自己比别人更加不幸。越是对痛苦的成因缺乏觉知,就越会陷入到其中自怨自艾,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幻想着神奇的方法让自己一下子解脱。但事实上,越是缺乏体会痛苦的耐心,就越无法摆脱痛苦。

在治疗中我经常提醒患者:痛苦不是坏事。因此,一些人也许会觉得我冷血,毕竟人家痛苦到崩溃,我却无动于衷地说一些风凉话。但每次在崩溃的边缘我却发现患者此时会更加用心,而不是用脑;他更走心,而不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更加现实,而不是幻想立马走出来。在痛苦中他发现的,永远比快乐中要多。因此,我不喜欢他太快乐,因为快乐有时是一种麻木,就好像昏君,敌人都已经濒临城下却依然活在歌舞升平之中而无视问题的严重性。
在一些逃避了痛苦的人身上这种情况更加显著。他尽量不与人交往,回避让他尴尬的情景,一个人待着,似乎他就没有问题了,活在安乐窝当中就不会意识到危机的存在,并且还可以自欺这一切并不严重,只要稍加努力就可以走出来,只不过现在自己不想努力而已。当我指出他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他往往会很诧异,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如果他活在病态的生活模式当中而不自知,只是通过逃避换取了平静,进而相信自己没有问题,这样就很可怕。就好像一个人骨折了不能走路,选择了坐轮椅,当他习惯了轮椅的生活,那么他就以为自己没有问题了,但这样下去他永远都站不起来。当谎言无法继续,他更加无法直面如此的现实。
因此我经常会建议患者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打破他之前安全的界限,这样就可以体会到强烈的痛苦——痛苦,逼迫他反思与认识他自己。就好像破案一样,“凶手”继续作案,“侦探”才能发现更多的证据,才能“看见”真凶。比如,我会建议他去发“朋友圈”,让别人知道他患病的事实;建议他去谈恋爱与交朋友,不再自我封闭;建议他把自己的情况说给朋友,让别人了解真实的他;建议他主动面对失败,而不是做缩头乌龟,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病态、敏感、不正常,这样他就不用整天小心翼翼地活着了……虽然这些打破常规的事情会引发他的痛苦和焦虑,但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原地踏步永远也无法认识到自己真正问题之所在。
有时,我也会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些突发事件。虽然他无意识地活在“龟壳”当中以自保,但世事难料,总会有一些突发事件打破他原有的平静,而如此的突发事件有时也会成为治疗转机或突破的契机。
一位女性患者,每次治疗的时候都有说有笑,看起来她更像治疗师而不是患者,我也总说她好像女神一般无可挑剔。她身边的朋友也没有人认为她有问题,因为看起来她比正常人都要正常,都要可爱。但在一次治疗中我发现她的笑容不见了,变得很阴郁,她谈到已经连续哭了几天,再也装不下去了,她也承认之前就算痛苦也会无意识在别人面前展现出灿烂的微笑,她不想让别人认为她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但这次发生了一个突发事件,这一切都无法继续维系了。她的工作是老师,而老师就会被学生评分,而这次评分她的分数最低,而和学生的矛盾也因此变得更加激化,所以每次去上课她都好像是上刑场,而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因此她爆发了,灿烂的微笑不在了,剩下的只有痛苦与想结束这一切的绝望。她第一次有了轻生的念头,虽然她不至于真的那么做,但也足以说明她痛苦的程度。但看到她如此痛苦,我却笑了,她很不解,我谈到其实看到她之前总是笑容满面的时候我并不高兴,虽然那样她看起来很可爱。原因有很多,第一,笑容背后是一张哭泣的脸,她只不过一直在伪装;第二,笑容的背后也是一种肤浅和麻木,她没有认识到自己人格的病态及对自己人性的压抑;第三,笑容的背后是距离,她没有真诚坦露自己,也没有真实地表达她对我及对治疗的看法。而她在痛苦,在极度痛苦的时候,面子、自尊、伪装,这一切都顾不上了,她才可以最真实,毫无顾忌地表达出自己的情感、想法、绝望。并且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她情感的深度也被扩展,她不再肤浅地只关注症状的存在,她开始反思自己更长的人生,她终于意识到其实在很久之前她就病了,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开始用讨好来维系和谐、用面具来避免伤害、用伪善来获得好评、用成绩来维系自负、用规矩来束缚人生,进而美化自我。
她再也笑不出来了,也意识到了问题远不是自己之前认为的那么简单,她意识到她一直不敢做自己。她也在痛苦中反思这样一个问题:为何别人能接受的,在我心里却过不去。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向下探究的,而不是抱怨命运的不公与现实的不济。如果有一天她能走出来,想必今天撕心裂肺的痛,应该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因为痛让她变得深刻,而不是停留在之前的肤浅之中。

但人却也有其劣根性,“好了伤疤忘了痛”就是其中之一。
当危机过去的时候,一些人很快地忘记了这些,而之前试图探究自己的动力也不存在了,他又回到了原有的圈子与轨道,他又试图活在“歌舞升平”之中而忘记了危机的存在。他也会变得“自信”,认为是自己的力量,或找对了方法让自己走出来,并自信一切不会再发生。因此刚刚出现了探究自我的兴趣和动力又因为他侥幸过关而淡化。
当他再次侥幸过关,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微笑的时候,我往往也捏了把汗,因为我了解治标与治本的不同,他只是逃过了,而不是解决了。
因此,当他再次遇到危机的时候,整个人会变得很惊恐,但这不是坏事,因为每次侥幸与再次陷入并不是偶然,其中隐藏着太多的必然,他迟早要重视这背后的必然,而不是幻想捷径或沉浸在侥幸之中。
在无路可退的时候,痛苦会逼迫他反思自己与人生。比如,死亡是无法逃避的,当一些人困在死亡恐惧之中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问题老早就存在,只不过是他一次次躲过危机,侥幸过关了。毕竟,有的问题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就算没有搞定,也总会结束,比如高考,一些人担心考不好,因此夜不能寐,不过最后它总会结束;一些人担心自己生孩子会不健康,但孩子总会生下来,而生下来之后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但对于死亡恐惧的人来说却没有尽头,他一生都无法逃避。但如果不栽跟头,他永远都不会直面自己的问题,总是生活在一切都好的幻觉之中。
尼采说过“杀不死我的,会让我变得更强大”,想必此种强大不仅仅是内心耐受力的增强,还有就是透过痛苦,我们更加看清楚自己,并且因为痛苦的存在,也逼迫我们必须放下对某些东西的执着。而没有痛苦作为催化剂,这一切很可能不会发生。就好像孙悟空的紧箍咒,虽然禁锢了、并折磨着他,但却也帮助他最后的大彻大悟。
当然,不管是正常人还是心理症患者,都无法逃避命运,逃避痛苦,每个人都在痛苦中成长。因此我们也很难说清楚,哪些痛苦是正常的痛苦,而哪些痛苦是病态的。但有一些原则很重要——痛苦到底来自于真实的伤害,还是来自于幻想的破灭;是来自于现实的损失,还是虚荣心受损;是因为无法承受,还是不愿承受……
比如,失恋这件事,每个人的反应是不同的,不过一位女性患者谈到大学的时候她谈过几次恋爱,只有一次令她痛苦,因为这次是她被甩,而之前都是她甩了别人。因此我们就可以怀疑,她的痛苦并非来自于真心,而是来自于病态的自尊——被甩意味着失败、没有魅力、不如人。而另一位男性患者整日不敢出门,担心自己不会说话、被人看不起、害怕被打、被伤害、不如同龄人混得好。似乎他比常人更容易被伤害和贬低,似乎别人都闲的没事盯着他的缺点,稍有不慎就会攻击他。但实际上他真正受到的伤害并不别人更多,他念念不忘的伤害也是几乎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比如小时候被人起外号,被老师羞辱的经历。其实,这些伤害不是无法承受,而是他不愿承受。因为这些伤害了他神经症的自负,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常人一样,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他不愿接受这个必然的现实,因此他的痛苦比常人更加强烈。
霍妮谈到:“自负越占上风,这个人越只会凭其自负的情感而生活,仿佛他已将真我隔离而开在一个有隔音设备的屋内一般,他只听到自负的声音。于是他感到满意、沮丧或得意以及对人们之喜爱与否主要都是自负的反应。同样地,他意识上所感觉到的痛苦主要是他的自负的痛苦。表面上这并不明显,但当他苦于失败或感到罪恶、孤独、失恋时,他就会觉得这相当真实,他的确就这么觉得。但问题在于‘谁在受苦呢?’在分析中我已判明这乃是他的‘自负的自我’。他受苦,因为他感到他已无法达成最后的成功、无法将事情做得极度完美、无法引人注目、无法使人人都喜爱他。或者他会因他自觉有权成功,有人缘等等,但却无法如愿而受苦。”
正常的痛苦来自于现实的伤害,而病态的痛苦更多来自于自负受损,简单来说就是他的“应该”无法在现实中得以满足,或现实戳破了他的幻想。正如,一位女孩担心毕业找不到工作,但实际上她总会找到工作,就算不那么理想。当问她为何如此悲观,好像世界末日一样,她谈到自己总是在和别人比,她害怕自己找的工作比别人差,她怕自己研究生毕业没有那些本科同学混的好,她怕那些学习不好的都比她强,她的虚荣心与自尊心无法接受这一切,因此她总是为了可能的不好与失败而焦虑。
因此,病态的痛苦并一定是患者真正遭遇到了损失,而仅仅是他可能会遭遇损失;不是他真的很失败,而只是因为没有更成功;不是因为别人很可怕,而是因为他不能放下自尊;不是因为他真的很笨、无知,而在于他无法接受自己不如自己想象的中的完美;不是他真的做错了什么,而在于他不允许自己犯错……
病态的痛苦来自于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
但对神经症患者来说,他更倾向于责怪不如意的现实,不给力的自己,很少反思自己到底活在怎样的幻想之中,才让自己如此的痛苦。
一位女性患者总是纠结于生活中的各种小事,比如,脸上的豆豆、晚上的睡眠、和男友的关系、研究生的论文,只要有任何做不好或可能做不好的的事情她就会寝食难安,以泪洗面。其实,痛苦的背后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不是她拥有的少,而是她想要的更多,她执着于把一切做好,但这一切又不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因为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而痛苦。
这就好比那“半杯水”的故事,乐观的人看到的是拥有的那一半,而悲观者只会注意到缺少的那一半,因此幸福的关键在于满足你的拥有。
这也就回答了一些患者的疑问:为何我比别人更为不幸与痛苦?为何我的痛苦那么多?因为你总是执着于那半杯空的水杯,或者说的更深刻一些:你的不幸来自于贪婪,你想拥有的比别人更多,你一直幻想整杯水都是满的,因此才会执着于那一半空着的水杯。
但对于一些急于治愈,急于从痛苦中走出来的人来说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只在意如何修复破损自负(他把这当成是自信),把一切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找回对自己与生活的控制感。就好像“阿拉伯之春”中专制的政权,当面临危机的时候它不去反思自己的问题,只会一心维系其专制的统治。患者来做治疗也同样是找希望,但治疗能给他的不是减轻痛苦的方法,而是在痛苦中发现自己是如何活在幻想之中而禁锢了自己的一生。
直面现实的时候虽然痛苦,但也只有现实,也只有痛苦,才能一点点地剥离幻想——痛苦多一些,幻想就少一点。就如同一个被鬼附身的人,只有在阳光下的暴晒,才能一点点把鬼魂逼出自己的体内,当然这个过程需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当自负系统变得动摇之时,真正具有建设性意义的痛苦才会显现——他意识到了自我的压抑,人生的虚度,真我的流放,他对受苦的自己感到同情,并因此促使他做了某些对他来说富有建设性意味的事,并开始反思——我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残忍?
当他开始对自己感到同情与怜悯,才能意识到内心深处那个被捆绑,被流放,一直被忽视的小孩。但故事远没有那么简单,自负驱力与幻想依然会进行最后的抵抗,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依然会不断地纠结——是继续寻找支撑,还是放弃抵抗。他依然会对:我是谁?这个问题产生迷茫,到底自己是那个幻想中的完美的自我,还是现实中这个可怜的家伙?当恐惧袭来,他依然会努力维系前者而忽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