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13:50。
我来到了天台。
这里十分的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
不过我也没想听些别的。我只是来跳楼的,28层的高楼,足够结束一个无比失败的人生。父母刚刚过世,自己的梦想就被现实撞得支离破碎,无妻无子,就连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也已经有四年多没联系过了。这样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在钢铁的都市里,选择用跳楼来终结自己。
还真是失败啊。我摇了摇头,向沉默的风挤出一丝勉强的笑。
13:55。
我走向大楼的边缘。
这时,我看到本应空旷无比的天台上有一条长椅。它绿漆脱落,锈迹斑驳,就在我的前面,和我一样,向着风,向着一百多米的深渊。
要是你能动的话,恐怕早就跳下去了吧,我滑稽的想法流露出来。
天气刚刚转夏,几缕柔和的阳关透过云层,照在远方大地上,微风拂过脸颊,凉爽而不凌冽,使人感到惬意至极。
最后再享受一会儿吧。我走向长椅,坐了下来,闭上了疲惫的眼。
14:08。
“大世,”我忽然听到了妈的声音,站了起来,回头看到她从楼梯口走过来,手里拿着我放在老家的一件外套,“你咋在这坐着?风吹着冷,你要着凉了咋办?我把衣服拿来了,快穿上。”
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不等我回答,就把外套裹到了我身上。“妈,你怎么过来了?”我有点惊讶,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她一起坐在长椅上。
“还不是担心你来着,你自己数数,有几个月没回来过了?我跟你爸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不来你,打电话总说‘马上马上’,你这‘马上’就没到过。”“我上个月不是才回去了吗?你们俩......走的时候。”
我在月底回了一次老家,给两个老人办了简单的葬礼。
“这叫回家啊?咱俩都死了才回来一趟,两头见不到人,这算什么事儿啊。”
妈一边念叨着,一边缩了缩脖子,我才注意到她穿得很单薄。“妈,我不冷。”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她看了看我,犹豫着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母女俩就在风里静静地坐着。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我爸呢?”
“你爸?他还在地里干活,没空过来。”
“你记得叫他多休息休息,别不服老了。”
“你在城里赚大钱,管咱们干啥?本来就不想让你惦记,这下我们走了,你可以踏踏实实去闯荡了,还挺好。”
我听完,低下了头。
“妈,我没赚到钱。我被骗了,骗了好几万,你们的血汗钱,全没了。”
想起来之前入了个伙,刚赚了点钱,那几个混蛋投资人就趁着我回老家的时候卷了钱跑路。东找无门,西寻无路,我亏得一穷二白。
“傻娃子,咱早知道了。”她的回应让我吃惊,“我听你侄子说,你前阵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谁还没被坑过啊?想想你爸当年也算是有钱的人家,去做生意被坑光了家底儿,然后才安安分分地过农家生活,娶了我,生下了你。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去闯,倒是我跟你爸,还没盼到你结婚,就先下土了。大世啊,趁年轻,好好活着......不说了,我该回去给你爸做饭了,记得常来看看咱啊。”
我正闭着眼,听她讲着,听到最后一句话,猛然睁开了眼,四下张望,她却已经消失不见,一种失落和寂寞沉沉地压上了我的心头。怀着这种空虚的心情,我再次闭上了眼,回忆起这四年来付诸东流的辛苦拼搏。
14:27。
啪!这是什么声音?啪!又是一下,像是枪声。
“喂!陈子!你不来看我打靶吗?”身后传来吴材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确实是他。楼梯间上挂了个木靶子,他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正在给一把手枪换弹,脸上向我嘿嘿一笑。
我起身向他走去,把一时的烦恼抛在脑后。
离得近了才看得出,他已经比刚毕业时壮了许多,浑身散发着成熟的气质。
“毕业了那么久,难得见你一回啊。”我笑着打招呼,拍了拍他壮实的肩头。他把换完弹的手枪递了过来:“玩玩儿?”我接了过来,看着它泛着冷光。
“说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问道。
“想你了嘛,”我们走向长椅,肩并肩坐了下来。
“我跟你说,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很崇拜你,去了西北以后就一直忙,抽不开身,也没法联系你。这次有了空,就来找你了。”
我感到奇怪,“我做啥大事了,值得你崇拜?还有,你去西北干嘛了?”
风把我的衣服吹得凌乱,却吹不动他薄薄的衬衫。
“我说啊......你知道的,刚进大学那会儿,我就以土包子,干什么都特怂,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话。但自从搬进同一间寝室以后,你是第一个跟我搭话的,那天晚上你还给咱寝室一人丢了个橙子。”
“然后就成我外号陈子了?”
“对啊,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大好人。然后就巧了,咱俩选的课一模一样,我老是找不到教室的路,你就总是找到我,给我带路,我才不会迟到。后来好几次我生活费没了,你都借给我钱,还从来不会急急地要债。尤其是那次去爬山的时候,我摔伤了,你硬是背着我走了好几里路,走到了医疗站。”
“这不都小事吗?”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是大事啊,可感动了。再后来上了大三,咱看电影的时候你就说,我要是提着把枪在里边儿突突突,肯定贼帅,我想象了一下,确实帅。毕业以后,我回了老家,没过多久就报名参加,去了西北。那边的条件不好,训练也苦,但我坚持了下来,留在了那边。”
“后来呢,放假了就回来了?”
“哈哈哈哈,不是那回事,但也算放了个假了。就上个星期,咱部队逮着个贩毒团伙,我和几个兄弟去查,被埋伏了。当时我旁边有个老弟没躲好,我想逞英雄,就把他扒开,替他扛了好几发子弹。后来,我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挂了。”
说这些的时候,吴材脸上是轻松的神情,而我的心情却凝重起来。
“……你为啥不躲?”
“我是一个士兵,我能躲吗?再说了,你不是说过吗?‘为良心而活’。让我看着兄弟去死,我良心过不去。”
为良心而活,我确实说过这句话,他竟然还记得。
“我感觉是我间接害了你。”
“说啥呢,我是自己决定要去的,挂了就挂了吧,不后悔。”
“……你这不叫挂了,叫牺牲。”
“嗐,都一样了。别光说我了,你呢?最近咋样?”
“跟你比起来差太远了。创业,失败,再创业,再失败,再创业,然后被骗了,一穷二白了。”我苦笑起来。
“嗯,是挺不好的,还不如去当兵呢。”
“不安慰安慰啊?”
“安慰啥啊?你没有一穷二白,你还有东西可以用啊!”
“什么东西?我都准备跳楼了,还有啥能用?”
“智慧啊!你脑子聪明,在大学里可是学霸。”
“那现在有用吗?”我笑起来,却又不禁为和好朋友生离死逢感到悲伤,望向遥远的天际。
“怎么没用?你只是缺乏机会而已。找你叙了旧,这会该回老家了。别丧气了,再拼一次吧,你能成功,我一直相信你。”
我感觉他要像母亲一样突然不见,急忙看他,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手中空空荡荡,枪也不见了。
果然是这样吗。
15:11。
“叔叔……花……给你。”左边传来一个小女孩胆怯的声音,我看了过去,看见了那个孩子。我认得她,记得她叫徐小雨,是个孤儿。
我离开在另一个城市之前,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提着个篮子卖花的身影。花很不错,但我从未看见有别人买过。察觉到这种情况,我隔三差五地会去买几枝玫瑰花,照顾一下她冷淡的生意。
此时她站在我旁边,没有带篮子,而是两只手递过来一枝蔫掉的玫瑰花。
我看着她沾了泥土的小脸,伸手接过了花,放的鼻上闻了一下,闻不到花该有的香气。
“很香,谢谢你。”我撒了个小谎。
“太好了……”她笑了起来,看起来很开心,不那么紧张了。
“过来坐着吧。”我邀请着。于是她坐在了我旁边,踩不到地上,晃起来脚。
我陪着这个孩子坐在这儿,她也陪着我,两个人都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云彩,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叔叔,谢谢你。”她不晃脚了,说着,“如果你不买我的花的话,我就一分钱也赚不到了,你还和我聊天,给我讲故事听。可是后来你不见了……我等了好几天,到处走,一直找不到你……”她低着头,声音里透露着明显的失望。
“我当时钱用光了,连花也买不起了,就离开了那里。”我说出了事实。
“我不知道,我走了很久,后来钱用完了,还是一枝花也卖不出去。我很饿很饿,就到一个小巷子里睡觉。后来我醒了,就一点也不饿了。我想我可能是已经死了,就把篮子藏好,拿着最好的花来找你,又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你了。”说到这儿,她又仰起了头,朝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对不起……”我意识到我可能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我现在来找叔叔,是来感谢你的。谢谢你陪我那么久,谢谢你买我的花,谢谢你那么善良。……已经下午了,我要去卖花了。”说完,她站了起来。
“等等!先别去,我以后帮你卖花……再陪我坐会儿吧……”我挽留着,因为我害怕,害怕她也突然消失。
“好吧,叔叔可不许反悔哦,要帮我买好多好多花”她坐了回来,又继续晃着脚,看着云。
我松了口气。
我背靠着长椅坐着,开始讲故事,讲葫芦娃,讲黑猫警长,讲古代英雄,讲白雪公主……我不停讲着,也害怕着。
然而在舒适的微风中,我困了,不小心闭了会儿眼。
当我惊醒时,小雨已经消失了,连带着我手中的花。
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和它们一样。
15:46。
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的我醒了过来,眼角上带着泪花。
我站了起来,再次看了看这个城市。
也许我还想看看这里,明天,后天,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