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上空的乌鸦
苏轼被押至京师,关进东澄街的御史台。这御史台的大门开向背面,专取阴杀之义。汴京人称它乌台。高墙围绕,阴森可怕,有深井一般的牢房,四壁阴湿。狱中数十棵大柏树,栖息着几千只乌鸦,早晚呱呱乱叫,扑动它们黑色的翅膀,扇起一阵阵的阴风,仿佛直接从地狱飞来。
乌台二字,源自这些乌鸦,也含有黑狱的意思。汴京城内,流传着有关乌台的种种恐怖的故事。这是鬼都不想去的地方。
然而,堂堂苏太守,转眼阶下囚。
苏轼因“乌台诗案”入狱,日日遭狱卒毒打、垢辱通宵。这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且让你以为,在日头升起的时候,一切都在悄悄死去。
今日,也一样。
元丰二年(1097)秋的御史台,办苏轼案的人有李定,舒亶,张琥等,职务高,手段狠,目光细。
一次又一次的提审,惊起乌台上空的乌鸦,叫声凄厉。
案子审得不顺手时,小人就暴跳如雷,扑打苏轼。张琥的冷拳出击,赢得一片喝彩……
打骂大名士,小人很过瘾的。
这一天,李定对苏轼说:你在湖州多傲慢啊,声称“难以追陪新进”,怎么又到了这乌台,天天陪我们这些新进?
舒亶笑道:子瞻自称老不生事,却千里迢迢到京城,给我等生事。每日拜读你的诗集,收获可谓不小。查问你祖上五代,涨了不少见识哩。眉山出人才,子瞻进乌台,哈!
张琥皱着眉头说:何必废话,与他生些皮肉事,倒也快活则个。
苏轼靠墙不语。牢狱阴湿、幽暗,白天也点灯。惨白的灯光照在苏轼脸上,疲惫不堪。乌鸦的叫声不绝于耳,凄厉、聒噪。
李定屡问时,苏轼只说:乌鸦聒噪。
李定冷笑:我这乌鸦嘴,偏与你苏子瞻有些不利。他的笑里更包含了一层阴险的意思:按宋律,只有死刑犯才追查五代。
李定舒亶确实想置苏轼于死地。审讯过程中,恫吓与侮辱兼施,威胁与戏弄并用,拳拳脚脚,扎扎实实落在大名士的身上。
审够了,打够了,几个男人在牢狱中吃酒啖肉,把啃光的骨头扔向苏轼。
苏轼靠着墙睡着了。舒亶走近他,猛地一声大喝。乌台上空乌鸦乱飞,黑翅扑腾。
苏轼虚弱地睁开眼睛。累、饿、困、渴、疼……
纵使这般,在狱中,肉体的折磨仍是最微不足道。
入狱时日已长了,子由,润之,朝云,迈儿,迨儿,过儿……他们都在狱外心急如焚吧。催肝断肠的思念,更甚皮肉之苦。
苏轼已受够了受人摆布的滋味。生,或者死,都已经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生性自由而洒脱的子瞻,在这茫茫一片的幽暗里,身心受着不可名状的折磨。
幽闭能杀人的。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什么扭曲的死法都有,人们被自己可怕的想象逼上了绝路。我们伟大的东坡居士,也在这罪恶的渊薮里挣扎着,当然,我们有理由相信,哪怕在最深的恐惧里,在死亡的威胁里,东坡,依旧是那个“一岁烟雨任平生”的东坡。
几千只黑色的乌鸦盘旋在乌台的上空,叫声刺耳凌厉。苏轼知道,自己已经凶多吉少了,他没有放弃生的希望,却也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为自己的率性,为自己的正直赴死,死在这个凄厉的乌台。可是,那么多爱戴他的百姓,为他奔走的友人,殚精竭虑的家人,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还有宏愿未了,还那么放不下!
偏偏这一天,一切都成真了!他收到了一个死亡信号:送饭的人送来了一条鱼。此前,他与苏迈有约定:送鱼,意味着难逃死罪。(事后发现,实为错送)
苏轼万念俱灰了,彻夜不眠,思前想后,万分怀念弟弟苏辙,愧念妻儿,凄然写下两首诗: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绝命诗两首,写得至情至语,感人肺腑。诗意抵达了死亡,不纠缠于生存。区区神宗皇帝,怎能让苏轼闭嘴?连死亡,都不能让诗人停止歌唱。
置身生死之间,七尺男儿傲立天地。没有慷慨激昂,豪情壮语,平凡家语道来,更见诗人真性情。诗人的灵魂达到了最广阔的境界,生死茫茫,死生契阔。
幢幢的灯影下,是苏轼单薄的身影。这身影千年来茕茕孑立,却别样伟岸。
这一天,乌台的乌鸦在凄清空明的月光下盘旋,留下一声声撕裂长空的凄厉叫声。黑色翅膀扑棱着,给世间笼上了一层阴翳。
参考资料:《苏东坡》 刘小川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