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决定＊

药味弥漫，日光灯充当无法直射的阳光。病人程度不一的憔悴，呈现出愁云惨雾的景象。
戴上口罩，寒禹走过每个病床，才走到最后面被独立的房间，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晓薇被插了许多支管，骨瘦如柴，面色苍白，看了那叫一个心痛。
她悄悄推开了门，这时晓薇还未发觉寒禹已在眼前。晓薇合着双眼，并发出轻微的喘息声，嘴上的医用口罩也被呼出氤氲。直到寒禹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才感觉到熟悉的温暖就在自己身旁。
晓薇慢慢地张开双眼，语气比之前的更脆弱了：“姐……”
“薇，我来看你了。”寒禹轻轻对她说道。和妹妹对视，她眼中的温柔依稀可见。
“终于……赢了呢……”晓薇勉强挤出的笑容，在姐姐看来始终甜美。
“嗯，对呀。”寒禹的余光此时注意到床尾的病历夹，退后一看，白底蓝字的恶性脑肿瘤赫然出现在她眼帘。
无可改变的事实，寒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叹息。
也不能说是没有希望，还有二次手术，要是提早放弃期待，极有可能和希望失之交臂。只是，这其中的高风险，晓薇她……能不能撑过去呢？
寒禹转而看向晓薇，内心再一次被担忧占据。“薇，第二次手术……你可以吗？”寒禹向晓薇确认。
晓薇苦笑：“不可以也要可以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不过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只有这一次才能让你完全康复。”
寒禹是真的于心不忍让她经受这样的风险，不过假如不去尝试的话，是不会有希望的。
“姐……等我……好了……我们……再一起……看星星吧……”
晓薇如今身体特别虚弱，连说话都成困难，断断续续的，却带着一副笑容，就算多么不完美也强颜欢笑。
而且，她现在也能好好表达，可见之前的急救还是有些成效的。
一阵鼻酸的寒禹连忙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就算是什么都好我都答应！”
* * *
这时医生走进来，手里拿着板夹朝寒禹问道：“你是徐晓薇的亲属？”
“是的。”寒禹答道。
“你的父母呢？”医生再次问道。
“不在。”
“这件手术合约很重要，必须要经过你父母许可才行啊……”医生看似有些伤脑筋。
寒禹一阵犹豫，说道：“其实……我父母已经离世了，是我的奶奶抚养我们长大的。”
“那么……奶奶也行，她在哪？”
“她不在场。”寒禹一边回答，一边纳闷着：真是的，要是奶奶在就行了！
“这样很难进行的。”医生一脸无奈。
“不如我来填吧，我也是个识字的人，应该能看得懂。”寒禹下了主意。
“那怎么能行？这可是人命攸关的事，不是儿戏！”医生加重语气表示强烈抗拒。
“我可是认真的，医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寒禹再也忍不住，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知道这关系到她的生命，不过再不及时急救的话，恐怕来不及了！”
医生看看寒禹又看看晓薇，无可奈何下只好说：“好吧，那请你在这里签名以认同进行第二次手术。”
寒禹接过医生递给她的笔，笔尖正要触碰到纸之时，她也有点想躲避的念头。
万一……手术失败呢？
愣了老半天，她还是心一横，签下了字，决定了最重要的一刻！
“好，现在已经结束了探望时间，病人需要休息。”签完了字，医生把寒禹请了出去。
在离开之前，寒禹回过头，望了晓薇一眼。晓薇微微一笑，让姐姐不用担心。寒禹心领神会，也予以笑容，便轻轻带上门。

＊十——遥远＊

带着缓慢的脚步，寒禹来到医院主入口，却因为身上没零钱，无法打车回去而感到纳闷。
她本来就没手表，也就不确定现在几点，不过看了看拥抱大地的仍旧是湛蓝的天空，推测大概是三四点之间吧。
寒禹坐到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她现在有两件需要烦恼的事情。如何回家只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自己再次自作主张，替妹妹签下那份手术合约。
尽管最后妹妹回自己的笑容看似满不在乎，但自己是完全没经过她的同意，擅自帮她做决定。
自己身为姐姐，没顾及别人感受，确实有些失败呢……
不过事已至此，再怎么自责也无济于事，唯有默默祈祷妹妹晓薇能够手术成功。纵使检查过妹妹病情的医生看起来也没有十足把握……
肯定会没事的。
寒禹想到这里，握紧双拳，毅然决然抬头迎着阳光，仿佛这一刻攒足了信念在胸腔。只要天还晴朗，就一定有希望！
既然振作起来了，就想办法回家吧。
然而，在这个始料不及的变化到来之前，寒禹始终是搞不清楚什么叫“鲜明对比”。
由远及近的轮子擦地声，引起寒禹注意。她朝左边望过去，由医务人员推着病榻匆匆进到主入口。可能有些距离，加上阳光模糊了点视线，她看不太清躺在病榻的是谁。
可内心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如此，还是被自己说服了过去。也有可能是其他需要急救的病人呢？别自己吓自己了。
寒禹双手拍了拍脸颊，这么劝说自己：“没事的，寒禹。晓薇没事的，嗯。没事的，没事……的。”
根本没什么效果，只是让自己的不安持续扩张，神情开始充满恐慌。
不对啊。
不是说完全看不清，那个病人的发色，不正是樱色的吗？
这么显眼的发色，自己怎么可能忽视？
好怕……
身子开始颤栗，炎夏摇身一变成严寒，紫外线化作冷冽的箭矢，一支支扎在她孱弱的身躯，冷汗与恐惧一同凝固在其中。
要去确认吗？确认一下比较好吧。可又害怕而不敢确认，要是这样的预感是对的，她要如何接受？
不管怎样，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寒禹做了一个深呼吸，似乎不够，再做了个三次，内心的紧张不安才终于被她压了下去。
咦，等等……
妹妹只是进行二次手术而已，未成定局，瞎操心干嘛呢？
造成自己恐慌，怕不是诅咒自己的亲妹妹无法康健？呸呸呸！寒禹啊寒禹，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迟早给你憋出心理问题来。
寒禹自嘲地笑了笑，并用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脑袋。而且这么一想，貌似周围的一切，都豁然明朗起来了。
不过，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吧。
这么想着，寒禹动身。
＊＊＊
走了好长的路，经过好多个转角，寒禹来到手术室门外。手术室比急诊室还远上两倍，怪不得寒禹来到这里还有些气喘吁吁。
反正回到家不懂该做什么，她准备上楼到手术室之前也顺便用这里的公共电话打回家让奶奶不用操心自己的迟归，奶奶也能到邻居家坐坐、聊聊天，打发时间，况且那里有小孩，奶奶喜欢热闹，可谓一石二鸟。
寒禹累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驼着背，两只手臂交叠靠在大腿上。先看了看手术室门上，亮着红底白字的“手术进行中”的指示灯，再耷拉着头，盯着光滑地面上倒映着的瘆人红光，静等而发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闷寂寥的氛围酝酿着困意，让精神的最后一丝防线也随之断裂。寒禹眼皮愈加沉重，无奈之下索性不顾形象，仰着身子贴着椅背小睡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虚掩的窗户捎来一阵凉风，悄悄拂过寒禹的面颊。寒禹被这凉风冻得一激灵，眯开眼睛，稍微有那么一丝清醒。
她再度转头看向指示灯，还是那么可怖的红灯。往反方向一看，窗外已是昏黄的暮色，依稀几点红霞落地，略有几分萧瑟。
天黑了啊。
寒禹又望回去手术室，那扇门终究没动静，隔音效果太好乃至对里头情况全然不知。她略显失落地，幽幽叹了口气。
还没好吗？
这个手术，还挺漫长呢。
老实说，可能是太长时间，寒禹甚至有想要回去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被自己压制住了。
没办法，来都来了，再等等吧。
得益于适才的补眠，寒禹现在还有精力能够来回踱步，至少听着自己脚步声也就不显得单调。
走啊走，走啊走。她持续踱步，听着白鞋踩着地面有规律的声响。每个步伐貌似在附和着时间，打着节拍，奏响枯燥的乐章。
听腻的音乐不可能再循环播放。寒禹觉得有些累了，便再次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好巧不巧，在她坐下来的当儿，原本昏暗的医院一下子变得明亮，天花板的灯一开，手术室的红灯也在同时间灭了。
随着周围的明灭，寒禹脸上也跟着恢复神采，波澜不惊的嘴角也有了上扬的迹象。
但，脸上的笑意，维持不了多久。寒禹牵起的嘴角越发僵硬，到最后慢慢地，垂落。
那些在门口见到的医务人员，如今又将病榻上熟悉不过的身影，推向某处，更为遥远的地方。
他们要把妹妹推去哪里？她不知道。
只是怎么感觉，心里面，空落落的？
不去多想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寒禹愣了不知多久，才好不容易，迈出步子，紧跟其后。
＊＊＊
亮白的日光灯整齐划一落在地面上，衬托出简单神圣的素雅，在寒禹看来，只不过是经过修饰的惨白而已。
寒禹就这样茫然地跟随他们的脚步，要不是他们有穿不同颜色的鞋子，恐怕他们的白大褂早就让他们和背景融为一体了。
只是这样的感觉，好奇妙，又好煎熬。
走了这么久，还等了这么久。不论是距离，还是时间，一切的一切仿佛在和自己作对般，离自己好远。
耐性通常都是被磨练出来的。这点连自己都无可否认，不知谁先挑头说的这句话，反正自己谢谢对方，给自己上了一门课。
寒禹一面走着，一面张望四周，远处的窗户随步行一掠而过，却让目光攫取到映着的墨黑。也许，夜色已深。
时间，过得真快啊。
然而，自己还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妹妹她，到底怎样了？
到底，还要走多久？
感觉这条走廊，好长，好长……
终于，她貌似盼到了尽头，医务人员将病榻推进一间房间。
这个所谓的尽头，里面有她想要的答案。
＊＊＊
终于，不再遥远。
可遥远的，不只是这些。
＊＊＊
不知从哪吹来的风，拂过寒禹身边，这次不再把她冻得一激灵。当她清楚地看到门牌的字眼时，才发现那阵风根本不值一提。
走廊内，目光所到之处的尽头皆是黑暗，和外头的夜色形成完美结合。周围呈现一片静谧，声息全无，仿若空气凝固。
尽管如此，时间还在走着。
最后，开门的声音宛若有力的铁锤，打破了围在寒禹身周的无形隔音墙。
正要离开的医务人员见到寒禹都吓了一跳，却又迅速调整好状态。主治医生先让医务人员离开，再轻轻带上门，上前和寒禹对视。
主治医生透过她的神情看出了端倪，却还是在经过再三斟酌之后，亲口告诉她一个事实。
话音刚落，主治医生头也不回离开。作为补偿，没人能限制她和亲人见面的时间。
＊＊＊
你们没看错，寒禹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进去。甚至没从房门的小小玻璃窗看进去。
在那段期间，她正经历着痛苦。
恐惧、不安、害怕、绝望，在看到门牌冰冷字眼的一霎，全都再次蜂拥而至占据了她不设防的内心。
她的心，随着瞳孔的收缩，被推入更深的谷底。
她的身体，随着冒出的冷汗，不停地战栗。
她张大嘴巴，她寸步难行，她难以置信。
只因老天爷开的玩笑，实在是猝不及防。
明明等了这么久，走了这么久，从紧张到期待，从日出到日落，得来的结果，竟是如此让人难以接受。
这就是……尽头？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可能……
不可能！
寒禹愤恨地想着，眼神下意识往前一瞪，这也是为什么，在打开门的瞬间，医务人员都被吓了一跳。寒禹的存在只是其次，更吓人的无疑是她的眼神啊。
＊＊＊
好不容易能够走动，寒禹贴在门前，隐约感受到从内而外的阴冷气息。
此刻的她，再也不受这样的寒风影响，她眼神的空洞，足以证明内心的虚无，连大脑都忘了对外在刺激做出反应。
寒禹迟疑地推开门，迎面而来的冰冷也貌似拿她没辙。四方空间，四大皆空，唯独中间一张被盖被子的病榻在白茫茫的空间略为显眼。
她鬼使神差地走向病榻，慢慢把白色被子的前端掀开。纵使病榻上的相貌映入了眼帘，却因为泪水模糊视线而无法看清。
寒禹知道自己泪如决堤，内心也仿佛被凌迟一般无比痛苦，却还是不敢揩去脸上的泪水，让自己好好端详，让自己好好确认。
她知道，那是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孔，一双永远张不开的眼睛。
寒禹再也无法，看到妹妹，那双迷人中，潜藏着温柔的眼睛了。
＊＊＊
在停尸房里，寒禹趴在妹妹的身旁，把头埋进两手交叠的臂弯中抽泣。冰冷的气息围绕在身周，她任泪水濡湿惨白的被子亦或冷凝在脸颊，脑中也不断回想着让自己心如刀割的，医生的话——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愿你节哀……”
如今，寒禹切身体会到，真正的遥远。

＊十一——温柔＊

本章配乐：Limerence - BigRicePi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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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自己过于凄惨感动了上天，才不至于在医院住上一天。正巧经过医院的邻居一见大门外失魂落魄的寒禹坐在椅子上，便是急忙上前扶掖并送她回家。
一路上好奇又不安的邻家小孩想问问情况却被大人制止了，擅长察言观色的邻家阿姨偷瞄连留在脸上的泪痕都忘了擦拭的寒禹，觉得她方才应该是受到沉重的打击而决定不去打扰。
回到家里，奶奶貌似等寒禹等到累了才睡在沙发上，无奈之下邻家阿姨只好唤醒奶奶。奶奶见到寒禹，那叫一个喜出望外，直到问起晓薇的情况时，寒禹才不得已编出“妹妹还在医院疗养”的谎言搪塞过去。
寒禹担心，奶奶万一知道晓薇已经撒手人寰，铁定痛心得睡不着觉。不过这个善意的谎言，迟早也会被奶奶揭穿的。
等奶奶回房了，邻居也离开了，寒禹才回去自己……的房间。
拧开门把，打开日光灯，直到她瞥见指向十点钟的闹钟，才选择打开台灯，转身关掉日光灯。
这是他们家的潜规则，一到十点就得关灯睡觉。
可她睡不着，因为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上铺的人儿，活在了回忆里。
寒禹走到窗前，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没有月光，没有星星，只有单调的乌云铺盖这片夜空。周围也本就不见路灯或别家的灯火。在这黑灯瞎火的情况下，能见着附在玻璃上的雨滴都是小小台灯的功劳。
寒禹凝视着雨滴滑落的不规则轨迹，长度不一仿佛能拼凑出晓薇的轮廓，最边上的一颗挨着一颗，仿佛在凝聚难以言喻的思念，再重重地，笔直地落下。如同落叶归根。
说到落叶归根，人死后真正的归宿在哪里？
是天堂？是地狱？还是投胎转世？
至今为止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如今她真的很想得到解答。
比起天堂，她更想晓薇投胎转世。她多希望晓薇能找到一户有钱人家，呱呱坠地后，再也衣食无忧。尽管喝下孟婆汤，会忘掉一切和自己的点点滴滴。尽管有朝一日能够重逢，她却翻脸不认人……
她过得好好的，自己就安心了。
唉，自己怎么在胡思乱想呢？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发生？
寒禹自嘲般摇头叹息，这才注意到一张被折叠的纸条被放在书桌一角，之前都没出现过，想必是最近的。
她在书桌前落座，轻轻打开纸条，赫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左上方。而其中密密麻麻，却保持娟秀的字迹更是让寒禹一怔。
是晓薇写给自己的信。
阴暗的房间，被台灯照亮的一隅中，寒禹正看着这封信——
＊＊＊
致：亲爱的姐姐
　　姐，我是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我也担心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病。所以我想在参加越野赛跑之前，写这封信给你。说真的，我今天一早起来，我的头真的很晕，很晕，感觉整个房间都在转都在扭曲。不过我还是强忍住了，趁我还没头晕，我想快点写好，我想跟姐姐说一点事。
　　我最近发现姐姐你似乎是因为我的帮忙而感到心里不舒服，觉得需要做些什么来补偿，我想说的是姐姐你根本不需要补偿我什么，一来我不太喜欢人家还我人情，二来你是我的姐姐啊！姐妹之间互相帮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所以我希望姐姐你别再内疚，需要我的时候尽管说，我会永远成为你的动力，就像星星永远陪在月亮身边。
　　而且说真的，我真的很谢谢姐姐，你帮我缝补那个玩偶。那个玩偶是妈妈亲手做给我的，你也知道妈妈生前很厉害编织玩偶的吧？虽然我跟你说过谢谢了，但我觉得还是不够，因为每次我看到那个玩偶，就会想到妈妈，想起她甜美的笑容，想起她温柔的眼睛，想起她的脸……
　　所以，你真的没必要做些什么来报答我的，如果非要的话，那接下来我有些应付不来的事就麻烦姐姐了嘻嘻！不过放心，我知道姐姐你也为学业忙着，毕竟你那场很重要的考试要到了，我就不应该总是麻烦你，但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日子，请多多指教！
　　至于这封信，我比较希望你可以自己发现，这样比较有神秘感，也可以给姐姐一个惊喜！嘻嘻！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姐姐能帮我向老师求情让我和你一起跑……
　　我真的好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你是我最棒的姐姐。

你亲爱的妹妹
　　　　　　　　　　晓薇 上

＊＊＊
当寒禹的目光落到最后，纸面早就被滚落的泪珠打湿，她再一次落泪，内心再一次难受，然而再怎么难受，也无法挽回美好的过往。
一直以来，寒禹都从晓薇明亮的双眸看到了温柔，这一次，晓薇却将由心而发的温柔全都注入这封信里头。
或许晓薇早就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在自己真正沉眠之前，将姐姐渴求的温柔，那份动力，全都用手写来向姐姐传递。
这封信，很长；蕴含的温柔，很够。
到最后，妹妹还是为自己着想。
字里行间，都是妹妹对姐姐，纯真的爱。
与此同时，雨停了。窗外，亮光乍现，原来是月亮终于出来见客了。
可星星，最后还是没出现。
纸都被寒禹捏皱了，她抽着鼻，肩头一颤一颤的。抚今追昔，她回想起和妹妹共赴的那片星空。
之前在草坪上，暗下决心要守护妹妹眼中的温柔。
面对妹妹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任由她眼睛紧闭。
尽管妹妹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但自己还是倍感自责。
帮她缝补洋娃娃，背着她冲到第四名，这些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好受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付出。
而晓薇，在任何事情上都以姐姐为优先考虑。家务、物质、学业上的鼓励，这些只是其次。
在怅惘的时候，她在背后扶持自己。
在生病的时候，她默默陪伴着自己。
在开心的时候，她也跟着自己欢呼。
在迷茫的时候，她愿意去引导自己。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发自真心去做的，不求回报，只愿让自己过得幸福。
相比之下，自己反倒有些自私。
妹妹，真的很温柔呢。
迷恋在妹妹的温柔，上天却无情地将其抹杀。
自己没能及时报答，脑肿瘤就这样将她夺走。
明明能够趁早补救，却选择不想让自己担心。
明明本来就没希望，却要假装吉人自有天相。
妹妹真是，既温柔，又笨过头。
但自己就喜欢她这么傻傻的……
真的，只能够活在回忆里吗……
寒禹最后将整张纸条放在胸口上，两手按压，一边流泪，一边感受着这其中流淌内心的暖流。
就像母亲，生前对自己轻柔的哄睡。
就像自己，安抚过妹妹入睡的时候。
如今自己，哭着哭着，也趴在桌上睡着了。
＊＊＊
月亮悄悄为上铺的睡床撒上一层清辉，在寒禹因酣睡而看不见的窗外，夜空中出现了一颗，最为闪耀的星光。

＊十二——星月＊

本章配乐：黄品源 - 小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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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最终还是办了。
舅舅特地从大老远跑回来，帮忙抚慰痛心疾首的奶奶之外，还付了可观的费用给殡仪馆，让他们为晓薇安葬。果不其然，得知真相后的奶奶尤为伤心，泣不成声。丧礼办完后，几乎每个夜晚奶奶痛哭得睡不好觉，寒禹见状不得不安慰奶奶。好不容易哄到奶奶熟睡了，才在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的双眼上课，却总是斗不过困意进而被老师训斥。
不说大家不知道，其实寒禹还有一个舅舅。父母离世之后，身负家庭重任的舅舅不得已要离乡背井来养家糊口，而寒禹则每个月陪同奶奶到附近的提款机提取舅舅转过来的钱。寒禹也从那时起学会如何理财，所以她和妹妹的伙食费、水电费、需要的花费，都由她和奶奶来处理。好在学校顾及贫困家庭而不收班费，她们每个月的余额可算是绰绰有余。
＊＊＊
以上，都是两年前的事。
如今的寒禹，已是初二生了。从外表看既漂亮又不失成熟稳重，和以前的自己判若两人，她现在能够自力更生。
由于她所读的国中离老家很远，所以需要借宿在朋友家一段时间。凭着学业上的佳绩成功申请了奖学金，以及慈善机构的资助，尽管如此她还是坚持每到周末在外头打工挣钱。舅舅那边已经没办法定期给家用了，寒禹也知道舅舅有了家庭的烦恼，能够体谅。自己也能从自己储蓄划分一部分当做养老费，只为补偿奶奶的养育之恩。
就当，完成妹妹的心愿之一吧？
最近语文老师教过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让寒禹深有感触。光阴似箭，一晃眼周围都变了样。
小学的朋友美渟到现在也没什么联络了，只知道她到了一所很遥远的独中就读。听说傲妤她老爸的企业面临巨大亏损，从而不再颐指气使，只求她到新环境能好好和别人相处吧。
自己呢，还是有在学校交到朋友的，说不上多，却都是难得的知心好友。想来真不容易，刚开始来到这个新环境的自己多少对周遭感到不适应，但就是有一些人愿意和自己相处，才能有一段算得上美好的青春生活。
看着维持了一年多，还能和自己打趣，推心置腹的朋友，寒禹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能够迎来这样的转变，真的很不可思议。
连寒禹都始料不及的是，自己居然和同班的异性朋友深交，甚至自己都开始为之动情。不过放心，寒禹自有考量，两人目前还是朋友关系。
扯远了。语文老师还让全班写一首关于“思念”的诗歌，题目自定。
寒禹不知从哪来的灵感，索性动笔，凭自己的毕生所学，将其中所要传达的内容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用星光　在夜里勾勒出歆然
牵动着我愁思的　是月光
闹钟不响　美梦禁锢我的醒转
好叫我不需要明天的　太阳

零碎的星光落入河畔
兀自闪烁　却不敢声张
只怕那声惊扰成了一丝波澜
摇曳水面上　我的模样

我宁可手捧一星半点的期盼
带着月光的祝福　撒向脸庞
如溪流涌入心间的温暖
是专属星光的柔和安详
远方　海天再次相连
风终于禁不住　满腔思念
就捎带彼岸花的馨香
寄送到　不着边际的　梦乡

月光涨潮　上铺的味道被冲淡
台灯下　每个露馅的回忆　无处可藏
对于残阳的温度　我早已习惯
就像月亮　对于星星的陪伴　不曾遗忘

只可惜　曾经想要守护的那颗微光
已然　消散
到最后　还是迎来了　天亮

这首诗甚至因星月的衬托及环境、心理尽管集结于一身却渲染得恰到好处，被老师誉为模范作品之一。同学们一致认同，寒禹不仅赚得全班的掌声，还被女生们围绕着讨教写诗的技巧。
寒禹自认不才，只是深有感触，临时起意罢。技巧也需要自己摸索，不光是她们。
毕竟，写出来的不只是诗，更是情怀。
＊＊＊
大考将近，同学们收拾起玩乐的心态，开始埋头苦读。男生们也终于有所收敛，有些决定要发愤图强；有些则是避免游戏被父母没收；极少数是自暴自弃，决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有次午休寒禹决定到图书馆找资料，意外发现到那位和自己关系好的男生也在其中。对方虽然平时很爱跟男生们搞事情，但至少上进心还是有的。这次他也是为自己不谙的知识点寻找资料，寒禹感到欣慰，决定教导他。
之后，像是不谋而合，寒禹总是和这位男生一起在图书馆学习，一起聊天。这个男生是个话痨，平时都是他先开的话匣子，寒禹总少不了被他调侃，害她差点打消辅导他的念头。
“对了寒禹，你有听老歌吗？”
他又问寒禹问题了。本来因着再次打扰自己讲解难题而翻白眼，却意识到对方的问题让自己略有些兴致。顺带一提，男生直呼她的名字不加敬称，她本身也习以为常了。
“有啊。”寒禹说道，却没提出歌名，毕竟在他面前很难为情。
“我比较喜欢听《月亮代表我的心》。”男生似笑非笑的眼睛望着她，自以为帅气，在寒禹看来却极为膈应。
“你这是在搭讪吗？”寒禹稍微避开目光，向他问道。
“你觉得呢？”男生挑挑眉。
“啧，幼稚。”光听到充满玩味的语气，她不屑地咂嘴，目光重新落在需要讲解的地方，“刚刚说到哪了？”
还以为要好好聊聊关于感兴趣的话题呢，原来只是专门来挑逗我啊……寒禹一边机械式地讲解，一边暗自惋惜。
＊＊＊
都说时间过得飞快，在考场的进出、试卷的来回、笔尖蚕食的声音、考前考后的讨论之下，为期两周的大考始终不负难得勤奋的学子们的期望，迎来完结。
考完最后一场试，男生们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好动，纷纷爆出欢呼声，只差没把枯燥的复习材料扔出去而已。
眼看一片久违的欢乐氛围有那个男生的身影，寒禹又忍俊不禁了。
就像当年在公园，看着轻舞的晓薇。
长大后叹息的次数，貌似能和三年前的自己成正比了呢。寒禹又叹息了，带着无奈。
让那家伙和他们闹腾吧，反正他也努力过，自己也不想管了。
＊＊＊
在等待成绩的期间，也迎来一年一度的圣诞节。
这里四季如夏，所谓的“雪花飘飘”只是出自他们想象，更别说堆雪人，打雪仗了。尽管如此，街上挂满的彩灯，路旁被捯饬的常青树，家家户户或多或少的装饰甚至还别有一番特色。
在朋友家的寒禹穿着一身得体的服装，准备参加另一个朋友在家里举办的圣诞派对，同居的友人看了还不忘揶揄这身打扮是否要撩汉，寒禹不免朝她翻白眼。
这个派对是“主办人”亲自邀请自己去的，寒禹没理由拒绝，只是除此之外貌似还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寒禹摇头不做多想：算了，想到再说。
参观了朋友家颇有气派的别墅，寒禹这才深知有钱人家的孩子为何总是趾高气扬，所幸对方不是。对方以礼待人，朋友圈不分贵贱，这点寒禹深感欣慰，对方因而拥有这么多男女参半的朋友。
再怎么嗨翻天的地方，自然会给偏爱安静的人留下一隅之地。寒禹便是其中之一。她固然是喜欢这种闹哄哄的氛围，只是少了某个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存在”，说什么也会让她感到不自在。
片刻，他来了。
男生坐到她身旁，很自然的拉近距离，像是要把自己的呼吸传到她心上。
“怎么了？看上去有心事哦。”
寒禹无法判断对方的关怀是否真切，只是略有些抗拒，“要你管。”
“确实不关我的事，只是有些事情，憋在心里真的不好受。”他闭着眼睛，云淡风轻地说着。
这句话，似曾相识……
寒禹身侧的收音机蓦然插播一首情歌，在嘈杂的环境却意外清晰。曲风纯朴，乐音悠扬，里头的少年用嘹亮的嗓子，唱出了年代的味道。
“啊！这首歌我熟，是黄品源的《小薇》吧？”
寒禹讶异于对方居然知道这首歌，只是擅长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终究将内心的激动压制下去。
“用星星表达自己对小女孩的喜欢，确实很浪漫呢。”男生自然是没注意到，便自顾自的说着话，“但还是比不上夏目漱石的‘月色真美’啊……”
寒禹之前听对方说过，他是二次元的忠粉，所以关于日本相关的知识他也了如指掌。
不过他这么一说，岂不是和之前喜欢过《月亮代表我的心》拥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所以……照现在看来，不就是……
寒禹正对“居然是两情相悦”感到有些小确幸，却也同时对“对方把自己当做月亮”感到困惑不解。
要是自己是月亮，那他就是星星吗？
“不对。”
“嗯？”听到寒禹突然的否定，男生朝她丢来疑惑的目光。
“在我看来，星星和月亮，是无可替代的存在。”寒禹看向他，眼里闪现坚毅，“尽管太阳下山了，还有星星和月亮的光辉，照亮世界。”
“呃……你在说啥？”
寒禹愣了老半天，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竟是如此滑稽。她登时别过头，满脸的难堪让她不想和对方四目相对。
“抱歉，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寒禹压低音量，如是说道。
“哦……”
＊＊＊
派对结束了。
一伙人成群结队想到外头继续狂欢，男生邀请了寒禹却被婉拒。
她现在有个地方，非去不可。
她和那帮人背道而驰，脚步匆匆离开了别墅。
说实话，寒禹真要感谢他。
多亏他主动搭话，她才不至于这么无聊。甚至想起了自己应该要做的事。
没错，和晓薇的约定。

——确实，自己是月亮。
但月亮的光辉，不会这么随便为别人绽放。

尽管那个男生和晓薇很像，但也只是巧合——
从他瞳仁，感受不到铭记在心的温柔；
从他笑意，感受不到不曾间断的动力。
他的举手投足，甚至他似有似无的陪伴，
让寒禹感受到，他是他，她是她的区别。

——所以，他不是星星。
自己心目中唯一的星星，在远方为自己绽放。

月亮，正寻找星星。
而那颗星星，也如约而至。

停步，寒禹的眼前正是林木环绕，三年前和妹妹相约的草地。
草，缄默。尽管不在日光下，也能保持一如盛夏的绿意盎然。
月，皎洁。倾泻而下的清辉，为这位来客准备了个小小空间。
风，温柔。徐徐飘来的凉意，纵使一瞬也能让她感受到暖和。
星，遍布。深不见底的幽蓝，点缀着烨烨发光的宝石在天上。

寒禹缓缓走到被月光包裹的地方，倒映的影子被拉得修长，她仰望星空，感觉那颗星星也在其中，因为星星一闪一闪，像多双俏皮的眼睛。
“薇，我来了。”
三年后的星空，还在为你我璀璨。
纵使似水流年，思念着你的心，依旧没变。

这里，曾是两人的相约之地。同样也是改变寒禹人生的起点。
三年之约，却用一年的时间让寒禹经历疾风骤雨般的人生。
每个故事，根本无法做到童话般的善始善终，所以才有遗憾。
但正是这些遗憾，才让她知道生命的可贵，学会珍惜当下。

先前，傻傻应允诺言的寒禹未曾想过，三年之后，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赴约。
而如今，如梦初醒的她低垂着头，喟然长叹。
与此同时，夜空倏地划过一道流星，恰巧掠过她的眼角。寒禹赶紧抬头，只见天边的那颗星星转瞬间发出了最为耀眼的光芒。
“姐，我会在远方的星海守护着你，一直到永远……”
一把声音倏忽在她耳畔回响，感觉很真实，真实到仿佛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旁。

薇，是你吗？

貌似有种冲动在内心翻腾，如海浪拍打礁石一般铿锵有力。
寒禹心血来潮，至于是什么，有诗为鉴：

星月相衬叩心门，柔声细语摄心魂。
初听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梦中家妹落仙尘，梦醒两颊留泪痕。
高歌一曲送给你，寄我一片情意真。

她吸了一口气，再清了清嗓子，轻轻的，悠悠的唱起了歌——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她的名字叫做“晓薇”
她有双温柔的眼睛
　　　　她悄悄偷走我的心

歌声骤停。
并非忘词，只是唱不下去了。
她不太喜欢副歌的部分。
里头唱的“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如今成了她自己飞到天上去。
自己这么爱她，却没来得及摘下星星给她，她就这样离自己远去。
尽管，晓薇本身就是星星。

自嘲的心理再度升起，寒禹苦笑着牵起嘴角。讽刺，真是讽刺。哈哈，哈哈哈……
咦？又哭了？
到最后，她还是不争气地流下眼泪，泪滴承载着满满的情怀滴在草地上。
说好不会再流泪了，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自己还是那位小女孩。
抹去泪痕，寒禹随即扬起嘴角，这一次，笑容纯真，再无悲伤。
寒禹再度望向星空，转换了心态。
她不想让妹妹，总是见自己惆怅模样。
“薇，你放心，我会好好过的。”
她想要像妹妹，对前方未知充满希望。

星星陨落并非悲伤的终章
远方的诗歌仍在唱响
痴痴守着夜空的　仍旧是　月光

星月，交相辉映。
两人的故事，始终不曾完结。

～《完》

首次创作：31/12/2015
修改时间：21/6/2021 - 1/7/2021

封面贴图取自网络，经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