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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

2023-02-26 23:50 作者:蒙脫石散  | 我要投稿

闹钟发出脆响,我准时醒来。 我住的第一百三十四楼依旧看不到太阳,从落地窗边抬头向上看,只有铅灰色的,巨大的云层沉甸甸地坠在头顶,像城市上有一座倒扣的,不详的堡垒。也许,我说也许太阳就在我们面前,正努力从过于厚重的大气里透出一点点,垂死挣扎的微光。 太阳太老了,地球也是,虽然它们对于宇宙来说依旧年轻。他们共同养育的一个名为人类的物种在本世纪已离他们远去——人类之中的大部分移民到了距离地球三十五万光年外一颗有液态水和空气的行星,那里被作为人类新的乐土。只剩下银河系里两颗几千年前就已知并命名的星球弯腰驼背的苟延残喘着。 二十年前NASA宣布将计划逐步移民到外星时,人类这一自诞生起就互相残杀的物种终于爆发了群体性的狂喜。无数人走上街头,他们握手,他们亲吻,他们拥抱。无论是北京,东京,华盛顿还是莫斯科……人类的骄傲与荣誉在那一刻达到了顶峰——这证明他们又征服了一个崭新的星球,甚至连宇宙的神秘面纱也被毫不留情地掀开了一角。 那时候我五岁。我的妈妈,一个物理学家,供职于研究所。她下班回家,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很奇怪,她好像并不怎么高兴。她摸了摸我的脸,手很凉,像屋外的风,带着空气中硝化物的味道。她的笑容很淡,莫名让人觉得悲哀。她让我觉得不舒服,我转身跑开了。 NASA把它命名为伊甸,我曾问过妈妈伊甸是什么意思。在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关于母爱的时刻里,她把小小的我抱在怀里,告诉我,伊甸是神的净土,人类会在那里生活,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灰黑的,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天,会有植物,会有一切美好如海市蜃楼的东西……在那里,人人能够安宁,能够自由。 “那也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她用手指抚摸我高热的额头。 “那神会让我们去吗?”我问。 “会的,一定会的。”她那么坚定地说,然后俯下身拥抱我。她的黑发里夹杂了几缕白丝,随着动作垂到我的脸上,很痒。我想往后退,却被她拥的更紧。“陶源,我的孩子。”她死死地箍着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打湿了我的肩头。 她在哭,我的母亲在哭。这个认知使幼小的我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就那样抱了我好久 ,久到当她松开手,我的腿已经僵滞而且睡衣湿了好大一块。 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我我有一种先天性的病,一辈子不能进行宇宙航行,去不了伊甸星,只能留在地球。她还说,让我不要怕,因为她会一直陪着我。我浑浑噩噩的听着,却早已经听不清她还说了些什么。只有那眼泪湿黏的触感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脑海里。 从那一刻起,我发现,我是爱她的。 现在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因为大部分人都已经移民去了伊甸,地球上人类曾经那样辛苦维系的社会秩序已然濒临崩溃。我并没有学校可上,不过好在现存的网络足以满足我的需求。 我打开电视,熟悉的几秒雪花过后是熟悉的陈词滥调。这家电视台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全部移民完毕,基站里循环播着很久以前的娱乐新闻和综艺。主持人夸张的笑容和调侃的语调听起来令人作呕,他以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我,脸上带着只属于胜利者的表情。一开一合的嘴好像在嘲笑着还被遗留在地球上的一切,那些旧的,不堪的,污浊的空气。 窗外还是那样终年灰蒙蒙的,阴沉的天。有光点从天空洒下,那不是星星,是高层住户零零散散的灯。没有星星,没人见过星星。那种东西早已被生生扼死。热力环流的平衡早就被打破,北半球南半球的四季也没了什么意义。我曾在夏天里见过雪。那跟天一样颜色的,灰黑的雪,落在地上,不消片刻便化成一滩刺鼻的液状物,像硕大的眼泪,又像腐烂的尸体。 偶尔能看见几个步履匆匆,戴着口罩的行人,目光呆滞神色灰败。他们身后隐隐约约传来摇摇欲坠的高架桥的在风中的嘶吼。看不清摸不到的玻璃窗折射出我的脸,原本平凡的五官被浓雾和人造光源扭曲成怪物。海市蜃楼一样的面孔不知道自己在害怕着什么,也许是懦弱的天性,是脆弱的生命,是在这个濒临崩溃的社会里孑然一身的日子。 整个世界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直上云霄的大厦是支撑天际的柱,交叠的线路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所有人都是误入其中再被紧紧缠缚的昆虫。蛛丝勒上我的脖子再不断收紧,那是对罪人的惩罚,是法律,是绞刑架,是断头台,是生命与死亡之间没有尽头的轮回。 寂静把我淹没,饱含硫化物与硝化物的空气让我窒息。我是与羊群走失的羔羊,是失足溺水的人惶然无措地在湍急的漩涡里挣扎,濒死的身躯奋力寻找着可以依附的浮木,可什么都没有。除了尘埃,辐射,贫穷,困顿,饥饿,这里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 回家的路上有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面横着铁丝网和木头,破败的墙上有鲜红的油漆的字迹,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看起来像小孩子的恶作剧,也像残忍的咒语——“敬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幸福我们的乐土。”我突然想起来这里原本住着一户有三个孩子的人家,他们的父母是一对非常老实的夫妇。他们应该是移民去了伊甸星吧——我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却莫名想哭,眼泪在眼眶里徘徊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跳出来。 从此我不再出门。 我的早饭是营养剂——一种能维持人类生存必要元素的胶状物,半酸不苦,咽到喉咙里半天能反上一股子腻人的甜味,的确不怎么好吃。我就着水一股脑地全咽了下去。然后扔掉垃圾,看着窗台上枯死的植物发呆。 我不知道那是一株什么,我记得我见过它,但一时间想不起名字。它有枯黄干瘪的茎。上半部分已经断了,零碎的肢体掉在盆底,稍微动一动便化作齑粉。它剩下的身躯依旧不屈地挺立在植物用的营养剂里,像折断的戟,像风干的骷髅,像已经死亡的悲怆和绝望。营养剂因为长久没人更换,蒸发的只剩下了一个薄薄的,浑浊的底。我把它拿起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透明的花盆,是一个小小的鱼缸。 鱼缸底部有一句话,看上去是我的字迹。但我已经忘记它是什么时候被写下的。黑色的墨水随着时间而褪色,有几个字已经磨损到看不太清。 “此地长眠者,生名水上书。” 我茫然地读出那一句话,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盯着那小小的,透明的容器半晌。我当然知道这是一句墓志铭,也知道那是谁的墓志铭。我只是好奇我在为谁写下这句话。为那株枯死的植物?那落满灰尘的鱼缸?还是我曾将乏味的人生寄托于虚无信仰的日日夜夜——我没有未来,我去不了伊甸,神明从未像眷顾他人一样眷顾于我。地球是一颗已经被人类抛弃的星球,是一个被几十亿之巨的群体放逐的可怜鬼。我的人生像被人草草写在纸上的一个句号,凌厉而急促。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那个生我养我的可怜女人。人类已经移民了十分之九,这一栋楼的活人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不过没关系,二十多年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我早已经习惯。门开了,她回家,我们吃完营养剂,睡觉,在黑暗和惶恐之中等待下一天的来临。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我像被圈养的动物,像被判处死缓的犯人,服刑直到我咽气的前一秒钟——对我来说,那是解脱。 最近地震越来越频繁了,听说沿海的一些城市已经被翻涌的海水淹了个七七八八。上一次地震应该是在两星期以前,高层的震感尤其明显。衣柜的门互相撞击着,发出咣当咣当震耳欲聋的咒骂,吊灯像触了电一般颤抖着,天花板的墙皮被生生撕开又扯碎,直直地往头上落。我脚下的地板晃动着,我甚至能听到建筑结构移位时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大地在咆哮,它在宣泄怒火。我悚然一惊,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妈妈冲了过来,我看见她只穿着睡衣,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她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那么用力,我疼的直皱眉。她眼睛通红,嘴巴张的很大,不尊敬的说,那一幕的表情像极了浮世绘里的恶鬼。她拽着我往下跑,我踉跄了几下。有人在我耳边喊叫些什么,声音嘶哑而凄厉——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在我眼里凝滞而沉默,像倒带的黑白默片,像汩汩流动的蒙克的呐喊。天与地之间的界限开始倒悬,我看着那终年阴沉的天际被撕开一个口子,源源不断的岩浆从中倾泻而下,化成一道绚烂的,燃烧的银河。我伸手去迎接那无边的天火。也许它在拥抱我吞噬我点燃我,更是在杀我,不过那不重要。我是一只英勇的飞蛾。 母亲说,那天我晕倒了。 我躺在床上,面容平静。我早已经习惯被无数悲哀压在肩上,我不在乎。我只可怜我的母亲,二十五年前她应该是满心欢喜地迎接一个弱小又可爱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任由那个稚嫩的生命占据她的人生,填补她心里名为母爱的空缺。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她那懦弱、孤僻、孱弱、自私、几乎连基本生活技能都丧失的儿子是那样的需要她。 我的心里是长满荆棘的荒地,我不排斥更不畏惧死亡,可但凡我还保留着一丝人的良知,我都做不到让一个无辜的,可怜的母亲为我陪葬。 我说过的,我爱她 。 我希望是国王,以最骄傲的姿态对囚犯诵读赦免的敕令,心脏在王冠上闪烁着微光。雷霆和山峦在我面前升起,将我和母亲的世界由此分割,无边的大海倒映着月亮和太阳。我听见我自己说。 “妈妈,你移民吧。 ” “去伊甸吧。” 我看着她的表情震惊到扭曲,她像怪物一样死死盯着我数十秒。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突然蹿过来紧紧抱住我,像二十年以前一样在我的肩膀里哭泣,她和我说了好多声对不起,我只是机械的抬起我的手臂,拍了拍她日渐伛偻的背。她的身体很健康,她移民之后会过的很幸福。我知道的。 “妈妈舍不得你……妈妈不走。”她摸着我的脸,手指有些颤抖,通红的眼眶里是我熟悉的慈爱。“我们娘俩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面对着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该笑她爱的执拗,或是愚蠢。 把我关在果壳里,我还是无限空间之王。然而现在,主宰需要一些狼狈的体面。于是我不再说话,也没有哭泣,只是转身关上了门。哈姆雷特死于复仇,死于一柄淬了毒药的利剑。我会死于什么?是摧枯拉朽般的地震?是心脏衰竭导致的窒息?还是会饿死冻死在这毫无生机的人间炼狱?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何时才会落下,我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猜测。我真的累了。只想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睡一觉吧,生活就是一本烂俗小说,醒来一切都会有个结局。 她还是走了。 早上,我把安眠药放在了她的营养剂里。她还睡着,我买了票,又把账户上所有的储蓄划到她的终端上。我塞给乘务员一笔小费叫她帮我照料妈妈。那乘务员也是个半百的女性,她瞧了我一眼,目光里是无害的探寻和怜悯。我一哂,飞船离地时掀起一阵带着尘土沙砾的的风,它吹起我的衣角。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她与地球与我渐行渐远,变成灰尘所筑的华盖上的一颗星子。我心底突然轻松起来,像有一块巨石突然碎裂,像一切的纠葛都已经破茧成蝶。我从来不愿看别人替我受苦,她已经被牵扯了二十年,煎熬了二十年,于是我放手。我是个残忍又自私的人,如果她留在地球,我还会每日都活在良知的谴责之中。现在她走了,她在以后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有可能想起我,她会牵挂我一生,她会记得我曾活过,她会带着那份对儿子的思念进入坟墓。这是比死亡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我从月台上走下,街道上还是萧索,天空还是灰黑的一片,空气还是熟悉的刺鼻,吸入后肺部会隐隐发痛。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我回家、开门。伊甸、伊甸、伊甸……我喃喃,突然想起我的名字,陶源,据说在汉语里,桃源跟伊甸是一个意思,都是人类构想出来的美好而虚幻的泡沫。 我走过一条长长的窄巷,那里有横七竖八的铁丝网和木头。破败的墙上隐隐可见红漆斑驳的字迹“敬我们的主我们的未来我们的乐土。”有人用稚嫩的声音唤我的名,我低头看着五岁的我。小男孩儿的脸是健康的红,他额上的汗珠和玫瑰上的水珠一样闪闪发亮。他的母亲,不,是我们的母亲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她牵着他的手,他们走向了那条他曾多次奔跑过的路。 我看见我买了一个鱼缸,倒上营养液,种一株玫瑰,玫瑰在营养液里生长。我提笔写下一行字。用的是黑色记号笔。于是捧着它继续向前走,路过那条长长的窄巷,打开家门——玫瑰被放在窗台上,日光看着它盛放——我在伊甸,我一直都在伊甸。 我俯下身,亲吻那朵花。窗外的天不再是阴沉的铅灰色,身侧的高楼逐渐变得低矮,人流和车流缓缓向后退去,霓虹灯由刺眼的明亮变得暗淡 ,太阳从天空里探出头来。今天天气很好,没有风,也没有云。 一百三十四层的的风很大。眼前好像有星星从夜幕沉沉里探出了头。我趴在栏杆上笑了出来,有冰凉而咸湿的水痕爬满了我的脸。我一跃而下,有水珠从脸颊边划过,我不知道那是迟来的雪,还是我未凝结的眼泪。 伊甸,再见,我是陶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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