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月光下的喇叭手

2023-03-07 20:39 作者:饲养员的小屋  | 我要投稿



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那时月亮很明,冷冷的月芒斜落在他的身躯上,他的影子诡异地往街边拉长出去。街很空旷,我自街口走去,他从望不见底的街头走来。

他的脚步凌乱颠簸,像是有点醉了,他手中提着的好像是一瓶酒。一步一步逼近,在清冷的月光中,我看清,他手中提的原来是一把伸缩喇叭。那喇叭的造型像极了一条因刺伤而惊怒的眼镜蛇,它的身躯盘卷扭曲,充满悲愤的两颊扁平地亢张,喇叭精亮的色泽也颓落成蛇身花纹一般,斑驳锈黄色的音管因为有许多伤痕,凹凹扭扭;缘着喇叭上去是握着喇叭的手,血管纠结;缘着手上去,我便明白地看见了塞满整条街的老人的脸。他两鬓的白在路灯下反射成点点星光。穿着一袭宝蓝色滚白边的制服,大盖帽也缩皱地贴在他的头上,帽徽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鹰——他真像一个打完仗的兵士,曳着一把流过许多血的军刀。

在凌晨的夜的小街,我们便那样相逢。

老人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里,家里有一片望不到边的大豆田。他年幼的时代便在大豆田中放风筝、捉田鼠,看春风吹来时,田边绽放出嫩油油的黄色小野花,那个天永远蓝得透明。他的童年里有故事,有风声,有雪色,有贴在门楣上迎接新年的红纸,有数不完的在三合屋围成的庭院中追逐不尽的笑语……直到二十四岁那年。

二十四岁那年,俺从田里工作回家,一部军用卡车停在路边,两个中年汉子把我抓到车上。连锄头都来不及放下,老人在车的小窗中看着他的故乡远去。那部车丢下他的童年、他的大豆田,还有他老祖父终于休止的故事。他的眼泪落在车板上,四周的人漠然地看着他,一直到他的眼泪流干。下了车,竟是一片大漠黄沙。不复记忆。

他辗转的到了海岛。天仍是蓝的,稻子从绿油油的茎中吐出和他故乡的嫩黄野花一样的金黄。他穿上戎装,荷枪东奔西走,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渐渐地,连故乡都不敢想了。老人的故乡就这样在他的酒杯里转来转去。他端起杯来一口仰尽三十年的戎马倥偬,故乡在枪眼中成为一个名词,那个名词简单,简单到没有任何一本书能说完,老人的书才掀开一页,一转身,书不见了,到处都是烽烟,泪眼苍茫。

我们都有些醉了,老人一路上吹着他的喇叭回家,那是凌晨三点至静的台北,而喇叭正在唱一首年轻人流行的曲子——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分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每次在凌晨的夜里步行,老人的脸与泪便毫不留情地占据我;我知道,可能这一生再也看不到老人了。但是他被卡车载走以后的一段历史却成为我生命的刺青,一针一针地刺出我的血珠来。而他的生命是凹凹扭扭的伸缩喇叭的最后一个长音。

在冬夜寒凉的街心,我遇见一位喇叭手。冬天来了,他还是站在那个寒冷的街心,孤冷冷地站着,没有形状,却充满了整条街。



月光下的喇叭手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