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语文与方法论传奇
作者:张广天 小说这样东西,原本指闲言碎语,也指道听途说,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大约到了唐宋时期,有人将民间故事汇辑,称作话本。在中国古时候,读书求不得功名的,或者会去弄小说,与唱戏的说书的合流,混一口饭吃。这个职业是下三流的,好比现在的八卦传闻,添油加醋,悦人耳目。 如今我们生活中言及“小说”,是借了西人的意思,一个来自法语的词novel,词根nov意思是“新奇”,新奇的长篇的叙述,正经八百的严肃创作。而另有一个词fiction的意思,也入了中文小说的含义。fiction指的是虚构。novel可以虚构,也或者并不虚构,但fiction一定是虚构的。所以,现在人分小说为虚构的与非虚构的。今天小说的含义,实际与唐宋话本的意思接近,总之是传奇的,新奇的。
如果我们只在虚构和非虚构的探求人事传奇的新奇的圈囿中去弄小说,怕是没有多少作为的。
在西语中literature指书面记载,我们将此译为文学。而中文文学的概念与之几乎完全不同,那是关于以汉字为载体的写作学问。尽管五四以来,什么都按西学分科了,按西学的定义来做中国的事情,只是我们究竟还难以摆脱书写汉字。在中国以外,没有一处不是用字母来记录语音的,又以语音关联到意义,而中文汉字是直接关联到意义的,即可以没有读音,只要有字形即产生意义,望文便生义。这就决定了我们的写作是唯一文字的写作。严格地讲,大部分地区的写作是语音的书面记录,而我们的写作却是文字的写作。因此,如果说文学,既摆脱不了文字,那么这样的文学必然不是语音记录的艺术。
按“道听途说”的原义来规定小说,倒是接近literature,只是后来文人介入,非要记录下来成文,那么汉字的艺术便不得不主导写作。我们吃亏的地方在于,语音传奇非要借助字形记录,即语要先对上文,文才及义。这样很不爽,也很捆手脚,结果往往记录下来的传奇和演义,比不上茶馆酒肆里的说书生动。文字的坏处,在于严重挡了语音创作的道,使得我们的“道听途说”并没有达到西方novel的成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在文学上没有成就。我们的文学,核心精彩的部分都存在于文言文(准确地讲叫“文体文”)的文献中。舍了文体文的成就,一头扑倒在白话的怀抱中,既没有语音记录的直接和方便,还要困于汉字字形的束缚,不论从novel的前途上来说,还是从传统中国文学的发展可能性上来说,都极其尴尬和窘迫。也就是说,自五四以来,我们既做不到novel的卓尔,也失去了文学的未来,这便是百年来的全部文学史。
白话的记录,即语体文的写作,已然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我常常想,我们写作的媒质基础是汉字,那么我们必然有一种特殊的文学,即在文字思维统领下的语言的写作。这首先不可能是文体文表面的特征,标签化地回到文体文字词的表象中去,也不可能以语音的思维为主导胡乱驾驭文字,而必然是以文来梳理、规范、促进语音创作的发展。一句话,中国的文学,是语文的文学。文之为气,语之为血。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行则血不滞,血旺则气有形。文是统领,千年文字中还有哪些可以在音形义三位一体的法则中存活的?这是一项语文运动,需要我们重视起来,以建设当代的创作语文。
一个以字为表达中心的人群忽然失去了字的优势,转而投靠劣势的语的混乱表达,必定带来沉沦和迷茫,甚至影响到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德国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歌德的写作与马丁•路德的圣经翻译,奠定了现代德语的规范性,而之后的革命和立法准则都来自于现代德语的基础。如果我们只醉心于急切的性情表达,而忽视支撑这样的表达的语文基础,那么,显然我们这一个多世纪的写作,绝无文学成果可言。
将近四十年以来,文学界生机勃勃,诗与叙述文本层出不穷,只是大部分都在做性情的挣扎,而很少有人关心语文的事实。中国的将来,倘有杰出的文学,那么,首先我们应该一起来解决语文问题。没有坚实的现代德语,是不会有《浮士德》和新教改革的成果的。
又说回“道听途说”这一面。
在一个民众解放的时代,道听途说已然成为互联网信息爆炸的事实。所谓“正经”的大说大道,或者真的已经没有那么正,那么大,民众的意见和情感成为更接近大道的更多可能性。经过了人类历史上那么多重要的革命与复兴,固然已无必要去论证那些“大说大道”的没落以及所谓“绝对真理”的荒谬。如果我们承认天道造化,那么也只有先于我们的存在是唯一的,与我们共存的都是相对的。尼采和存在主义哲学以来的一切努力,都在揭示道听途说的“小说”之平等价值。这是一个人类互视互闻而彼此神圣不复的年月,在相对意义中其实也就失去了“小说”、“大说”之别。我更醉心于“道听途说”之“小说”的方向,它使我在写作与阅读中终于不用去看novel那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虚伪模样,也开拓了写作在当代的无限可能性。如果我们从novel的人物、情节、矛盾与载道的框定中解放出来,我们实际上一夜之间就获得了叙述的无限自由。叙述在民众时代再也不可能是本体论的,叙述如果还能吸引人,必定是趣味性的,极其个性的,归根结蒂是无穷方法论的。以之前“大说大道”的novel限定的学科分类叙述模式已经终结了!我们习惯的所谓“文学”的叙述已经弄死了文学,没有人会相信“文学”的叙述。当今的叙述,因为街头里巷扩展到信息高速公路上而变得花样层出不穷。烹调的,气象学的,人类学的,声音艺术的,性别辨识的……林林总总,都交叉互融,分不清近代实证时代的学科边界,懵懂的人叫做“跨界”,睿智的人已然晓得这是整合。我常常遇见读者说:“哇,你小说的信息量真大!”其实,我暗中是讪笑这话的。这不是通俗与严肃、风格与倾向的差别,这是等级差别。幼稚园大班的孩童能与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说,他们之间的不同是风格差异吗?现实主义文学与当代文学的种种可笑论争,其实就这么荒诞!在伦敦,一个杀猪的屠夫跟你谈维特根斯坦,其实是闲言碎语的俗话。可是,在北京和上海,如果你的小说涉及到一点点人类学的常识,读者便要说这是“皮儿太厚”。一个时代和一个区域知识的普及程度,也决定了道听途说的品级。我想,文学在今天,哪怕是道听途说,也应该不只限于发型、化妆品、老公月薪以及油盐酱醋了吧!所有的日新月异的信息与知识早已廉价化、快餐化,它们为创作者提供了开阔的视野和富足的方法,让我们在非文学的叙述中触到异样的趣味。所谓传奇,再也不是浪漫主义的远方猎奇,再也不是本体论的已知与未知,而是花样和名堂的口味交互的体验,路径的设定,进出与经过的孑然,以至于在幡然醒悟的一刻见证早已先在的唯一。
(原载《西湖》杂志 2019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