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涎溪笔谈
都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三九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赵国西境,龙城。因地处燕赵边境,居通商要道,故城中繁华比之赵都顺天也不遑多让。
出城西行二十里便是玉龙雪山,山下有座小镇,名曰涎溪镇。
这涎溪镇本叫龙涎乡,因小镇西头的那条龙涎溪而得名。
溪水自玉龙山上来,水质清冽,终年不断。相传此溪有灵,这“龙涎”二字便是仙人所赐……
卯时,天际漆黑如墨,溪畔水声潺潺,风声呜呜。
遥遥一个少年缓步行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身材精瘦,相貌奇丑。他上裹一件素麻,下着一条粗绔,脚上一双破草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咔咔声响。
其时适逢北风,龙涎溪畔阴寒彻骨,冻得少年牙关乱颤,但听他嘴里兀自念叨着什么。
“箭头四十三件……十件一文钱,刀剑枪头二十七件……一件三文,斧钺五件,一件五文,总……总计……”
少年姓卫名一,是个孤儿,平时靠替人磨刀为生,现下他口中所算正是这月月钱。
沉吟许久,卫一终于憋出个数,“八十七文?怎又……又不一样?”
这笔账他已算了七遍,一连七遍七个答案,当下不由好生苦恼。
原来他虽识字,于算术却是一窍不通。
又算了几遍,仍不得解,卫一无奈摇头,也不再勉强,径自走到溪边一块大石旁,俯身看向地上沙土,沙土上刻着几行字,首行字迹刻板,出自他手,正是那道算题。
匆匆略过,看向下行,见已有人写了答案,所书“一百一十文三厘”几字龙飞凤舞,潦草至极,显然颇为不耐。
卫一心下歉然。这场溪畔笔谈已经持续了数月,自己却从未得见这位恩主,想来应是镇上某位乡里,就是不知究竟是哪一位,他日若能相见,定要好生报答才行。
再往下看,又见自己笔迹,内容仅只一句:“你是谁?”
而紧接其后赫然书着八个大字:“炎黄子孙,华夏儿郎[11] ”,笔法铁钩银画,汪洋恣肆,隐隐有吞吐日月之象。
卫一大奇,反复咀嚼这八个字,只觉腰间有股暖流源源不断涌向头顶,将周身寒意消去大半。
真是好字,好气魄!只是不知这炎黄是哪位先贤,这华夏又是何地界?
正自沉吟间,卫一兀地发现脚边不知何时竟多了团阴影,当即吓了一跳,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只鸡。但见它赤冠黄袍靛尾金足,神骏非常,卫一立马认了出来,是邻家彪叔的“昴日星君”。
这鸡刚来镇上时颇为倨傲,让它配种是一百个不愿,直到有次彪叔给它灌了二两“烧刀子”,扔进鸡舍里同“女眷们”关了一夜,就此开了窍,从此是夜夜笙歌、夜不归宿,是以街坊邻里都戏称他为“马日星君”,诨名老马。
不过这些天它得了病,上吐下泻,数日不见好转,再无往日风光。
镇上没有大夫,彪叔只好请了位游方道士替它瞧瞧,可那老道[12] 只道是什么相思病,气得老马垂死病中惊坐起,亲自将他轰出了镇……
卫一此刻见它气宇轩昂,神光奕彩,当是病去康复,心中欣喜。
谁知只一个转眼,就见老马抬翅扶额,步态踉跄,原地打了个转,倒地不起。但听它呻吟道:“丑……丑小子,救……救鸡爷!”气若游丝,俨然就要不治。
卫一生平第一次听鸡说人话,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呆立当场。
老马躺了半晌,不见动静,抬头喊道:“喂,丑小子,还不来扶鸡爷一把?想冻死鸡爷啊?”
卫一此时也反应过来不是做梦,忙将它抱进怀里,道:“昴……昴日星君,没想到你竟会说人话……”
“喊我老马就行。”老马插口。
“可……可他们说,老马可不是个好词。”卫一犹豫道。
原来赵地将嫖客唤作“马”,买春之举比为“马吃草”,待到“草色衰败”,马儿就得“跳槽”,这“老马”一词便是花间老手之意了。
老马仰天大笑,“无妨无妨,都是庸夫俗子罢了。在我们那儿,姓马的可都是体面人,你若喊我一声马爹,日后必当富贵。”
卫一心想认鸡作父着实不妥,自己还是喊它老马的好,便道:“哦,好吧……老马,之前以为你病了,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没事儿了。”
“有事儿!谁说没事啊?”老马一边扯着嗓子,一边挥翅拍打卫一胸口,佯装落泪道:“丑小子,你可得赶紧带鸡爷进城啊,要请名医,听到没?否则鸡爷怕是挨不过今晚了。”
卫一思及这些天确未听它打鸣,想其病情当作不得假,当下应诺,抱着它回镇而去。
路上,老马插科打诨,侃天怼地,时而唱自己太美,大展动人舞姿,时而又品评各家妇人身段,报出一串深奥的数字。
卫一虽不明其意,但大受震撼,只觉老马博物广学,无所不通,于歌舞一道更已臻至化境,只是每当谈及自身来历,它便扯什么穿越云云,哭喊投错了胎。
卫一又问它是否知晓溪畔笔谈之事,听说竟为它“挥爪”所书,心中既钦佩又感激,暗自决心定要将它医好以报恩惠。
说话间途经一户院子,一人一鸡正唠得起劲。
忽听“啪”的一声巨响,院门被人一脚踹飞,擦着老马的臀尖而过,霎时间鸡毛纷飞,嗞出一股焦香。老马惨呼一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门内跨出个彪形汉子,身高八尺,虎须豹目,一张脸如刀劈斧削一般,棱角分明。只听他厉声吼道:“谁他娘的天还没亮就在老子门前鬼叫,不知道我媳妇正怀着呢?”
汉子姓耿名彪,据闻早年混过江湖,是镇上出了名的暴脾气。
耿彪低头见是卫一,目中喷火,二话不说就要赏个爆栗子。
忽听一个柔和的女声道:“当家的。”
只见门后徐徐行出个白裳云履的美妇,一手扶腰,一手搭腹,柳眉杏眼,恬淡端庄,正是耿彪的妻子雪娘。
她平日对卫一甚为关怀,待若亲子。
卫一也与她十分亲近,此刻望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没来由地就想到:娘怀着我时,应该也是这般美吧。
耿彪见到自己夫人,顿时暴戾尽散,面上堆笑,伸手去扶。
雪娘横了他一眼,“先去把门修了。”
耿彪闻言,只好悻悻然去抬那门板。
雪娘看向卫一,柔声道:“一儿啊,怎么今天又起那么早啊?”
卫一上前搀扶,露出一个笑来,“雪姨,马……昴日星君病了,我想带它进城看看。”
雪娘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孩子”,又见他怀里斜眼歪舌的老马,不由噗嗤一笑,“行,你带它去看看。身上银两可够?”话未说完已从腰间摸出了一小锭碎银。
彼时城中物价虽贵,可要替牲畜看病,这锭碎银却已绰绰有余。
卫一心头滚热,不敢抬眼看她。他虽已记不起母亲容貌,但心想世间母子也莫过于此了。当下眼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忙扭过头去,哽咽道:“雪姨,一儿钱够用。”说罢便逃也似地跑了。
雪娘凝望他离去的身影,心中不是滋味,对一旁的耿彪道:“你若觉得满意,不如真收了这孩子当徒弟。”
耿彪正自装抬院门,闻言叹了口气,“这小子性子淳朴又肯吃苦,确是我辈中人,只可惜——”说到这,他顿了顿,“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弱的脉。脉弱则衰,别说练武了,他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开眼了。”
“你就再教他些拳脚,能让他日后少受些欺负也是好的。”雪娘的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
耿彪担心妻子身体,连连点头应是,将她扶回屋去。
……
卯时过半,天边泛起微白。
通往龙城的官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大多是附近几个村镇早起赶集的乡民,卫一也行在其中。
他肩上挑着条榆木长凳,长凳的两头各系着一大袋包袱,包袱中时而传出零星的金属碰撞声,看得出分量不轻。
老马此时早已醒转,将头从卫一衣襟内探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直冲往来妇人丰腴处看。
正看得如痴如醉,只听到一长串咕噜声,它回过神来,看了看卫一,又瞧了瞧自己,目露惊恐,颤声道:“你你你可别打我主意啊,我……我有禽流感!吃鸡一时爽,来日火葬场。”
卫一被激得一阵脸热,撇撇嘴,不去理它。
说来奇怪,他这些天也有腹泻之症,虽不及老马严重,但也难免挨饿。
无奈正了正肩上长凳,卫一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粮,面露为难之色——这是他留着中午垫肚子的,若是现在贪嘴,下午干活怕是会又没力气。
正当犹豫间,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