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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第12章

2023-08-29 21:26 作者:LinConnectLiquid  | 我要投稿

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树 新潮社 2023。汉化仅满足爱好者的学习用途,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12

    图书馆以外的空闲时间,我统统用以绘制城市地图。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我半消遣地开启了这项任务,但不久便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任务的第一步是把握这座城市的大致轮廓。换句话说,就是要了解环城围起的城墙的形状。根据“你”以前在“使徒笔记本”上画的铅笔草图,城墙的形状就像一个横着的肾脏(凹陷的部分朝下)。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我想实地进行确认。

    那是个比想象中困难的工作。周围没人知道城市的轮廓具体是什么样的——甚至连大致的都不知道。你也好,守门人也好,还是附近住着的老人们也好(我认识了其中的一些,偶尔会寒暄两句),都不清楚城市的样貌,似乎根本没有特别想知道。大家为我画下的形状也各不相同。有的几乎是等边三角形,有的近似椭圆形,还有像刚刚囫囵吞下巨大猎物的蛇一样的形状。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守门人又惊又怪地问我。“知道这城的样子,又能有什么用?”

    我解释道,这纯粹是出于好奇心。我只是想获得一些知识,不论有没有什么用途……但守门人好像无法明白“纯粹好奇心”的概念。这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他的脸上浮现出警戒的神色,用“这家伙是不是有着什么阴谋诡计”的眼神打量着我。于是我放弃了继续问他。

    “我想送你一句话,”守门人说,“当你把盘子顶在了头上,就最好别再抬头看天。”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能理解的是,与其说这是什么哲学的自省格言,不如说这就是个实际的警告。

    其他人,包括你在内,对我这个问题的反应也和守门人大体相似。城中的居民似乎毫不关心他们的栖身之处有着怎样的大小和形状,而且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存在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人。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想要更多地了解自己出生和生活的地方,难道不是一种再天然不过的心态吗?

    好奇心可能原本就不存在于这座城市。即使存在,也是极其稀薄、范围有限的气氛。仔细想想,或许也有道理。如果住在这里的人对万事万物好奇起来,例如好奇墙外的世界,那么他(或她)就可能会开始想去墙外看看,这种心理活动对城市是不利的。这座城在任何意义上都必须是在墙内的城市,一条缝隙都不能留。

    看来,要想了解城市的形状,只能用脚去实地遍历确认了。我一点也不讨厌走路。多散步可以弥补日常锻炼不足。然而,由于我有目如盲,任务只能以缓慢的速度向前推进。只有阴天和黄昏时分才能在外面长时间地行走记录。只要我被阳光刺痛双眼,过不了一会儿眼泪就止不住地溢出。但(大概)值得庆幸的是时间充裕。一方面是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另一方面,正如前面所提到的,现在秋天的天气正持续恶劣着。

    我戴着墨绿眼镜,拿着几片纸和一支短铅笔,沿着城墙内侧行进,把形状一一记录下来。我还画了些简单的草图。由于没有指南针也没有卷尺(城里不存在这样的东西),我只能寻找云层中暗淡的太阳作为大致的方向,并以步数作为距离的标尺。我决定从北门的守门人小屋开始出发,沿着城墙逆时针前进。

    沿着城墙的小路荒草丛生,多数地方已经把路掩盖得不见踪影。几乎已经无人踏足过了。在过去,环城小路似乎是日常使用的(各处还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但现在彻底无人问津。路大致沿着紧贴着墙壁的方向延伸,但根据地形的不同,有时我不得不向内绕大圈,在野蛮封路的灌木丛中跋涉。为此,我戴上了厚厚的手套。

    墙边的土地显然也已经荒废多年。如今,城墙附近完全没有人烟。在各处都能看到像是人家的屋舍,但全部处于接近废弃的状态。许多屋顶在风吹雨打中塌陷,窗户玻璃破碎,外墙也轰然倒塌。有些房子只剩下些石头地基的痕迹。偶尔能看到基本保持原貌的建筑,但它们的外墙也早已被茂盛的爬山虎爬满。不过,即使房子荒废了,里面竟也不是空空如也的。走近一看,能发现屋里还残留着一些陈旧的家具和摆设。我看到了翻倒的桌子、锈迹斑斑的摆件和破碎的木桶之类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浸入了阴湿,处于半腐朽状态。

    似乎曾经住在这座城市的人比现在多得多。大家在这里过着再正常不过的生活。但因为某时发生突然的变故,多数居民便弃城而去。匆匆忙忙地把大部分的家当抛在身后。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战争、瘟疫,还是重大政治变化?人们是自发移居到别处的吗?还是被强制驱逐了?

    不管怎样,“什么事情”发生了,导致了许多居民拖家带口地跑去了别的地方。留下来的人就聚集在中央地区沿河的平原或西边的山丘上。他们蜷缩在一起,过着安静的生活。除此之外,周围的土地统统都被遗弃,任其荒芜。

    留守在这里的居民不会去聊“那件事情”。并不是说拒绝谈论它,而更像是关于“那件事情”的集体记忆已经整个消失。也许随着他们把影子丢弃,那样的记忆也一并抹去了。城里的人们对历史没有特别强烈的纵向好奇心,就像他们也对地理没有横向好奇心一样。

    在人们搬离后,只有独角兽在这片土地上游荡。它们三两成群地徘徊在墙边的密林里。我走在小路上,它们听到了脚步声,便歪着脑袋朝我看,但没有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之后它们继续寻找树叶和浆果。偶尔树林中有风呼啸,树枝便像白骨一样咯咯作响。我一边走过这片被遗弃的无人之地,一边在笔记本上描下了墙的形状。

    墙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好奇心”。如果它想的话,这堵墙大可以以任何方式阻碍我的探索。比如用倒下的树干挡住道路,用茂密的灌木丛增设障碍,甚至模糊道路本身。以墙的力量,要做到这种事是很容易的——在每天的近距离接触中,我有了这样强烈的印象:这堵墙就是能量无穷的。不,与其说是印象,不如说是确信着。而城墙也在毫不懈怠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能切身感受到来自它的视线。

    不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毫无阻碍地沿着墙边的小路前进,将墙的形状全部记录在笔记本上。墙对我的行为毫不在意——或者,甚至觉得很有意思:如果这是你想做的,那就尽情地去做吧。反正无论怎样也是毫无用处。

 

    最终,我沿墙而探索的地形调查大约在两周后完成了。有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家后,突然高烧起来,只能卧床休养。这到底是城墙的意志还是其他原因,我不得而知。

    高烧持续了一周左右。严重的发热让我全身都起满了水泡,睡眠也不得安稳,充斥着黑暗又冗长的梦。恶心感断断续续地涌上来,但只是使我不舒服而已,实际上没有呕吐过。牙龈也在隐隐作痛,感觉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甚至担心,如果高烧持续下去,我的牙齿将全部脱落下来。

    我还梦到了墙。在梦中,墙是活的,一刻不停地移动着,就像巨大器官的内壁。无论我在纸片上描述得多么精确、画得多么逼真,它都会立即改变形状,使我的努力烟消云散。我修改这些文字和图片的速度,也远追不上墙的变化。我在梦里纳闷,明明是用那么坚硬结实的砖瓦砌成的,怎么能如此灵活呢?但墙在我眼前仍不断变化,不断向我投来嘲笑。在它压倒性的存在面前,我每天的努力毫无意义——我猜墙正是在向我展示这一点。

    “我想送你一句话,”又出现了守门人煞有介事的忠告,“当你把盘子顶在了头上,就最好别再抬头看天。”

 

    在我高烧期间,一直陪伴并照顾着我的是邻居中的一位老人。大概是城里为我选派的看护者。虽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城里的人似乎都知道我正发着高烧卧床不起。也可能是所有的“新人”都会经历的,预料之中的发烧。也许正因为如此,城市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在一天早上,这位老人没有任何预兆,也不曾打个招呼地,就理所当然进入了我的房间(如前所述,这个城市里哪一户都不锁门)。他把浸过冷水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每隔几个小时就换一次,并熟练地为我擦拭身上的汗水,时不时地说几句简短的鼓励。我的症状稍微好转后,他又用汤匙从带来的饭盒里擓出一勺勺粥一样的温热饭食喂入我口中,还给我喝了点饮料。高烧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开始连老人的样子都看不清,我还觉得他只是梦境的一部分。但在记忆中,他一直是那么耐心、亲切地照料着我。老人有着形状漂亮的椭圆形脑袋,灰白色的头发野草一样粘在上面。虽然身材矮小瘦削,但背挺得笔直,动作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老人走路的时候,左腿轻轻地拖在地上,那不整齐的脚步声是他的标志。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我终于开始恢复意识,老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喝着蒲公英粉冲泡的咖啡代用品,一边和我讲起了一些往事。他和这座城市的许多居民一样,几乎不记得过去的事情(或者无从去努力回忆),但他仍然清楚地记得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实,尽管已经零零散散。也许是对城市没有造成不便的记忆还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一个人不可能在记忆完全被掏空的情况下生活下去。当然,没有证据表明残存的记忆碎片是不是被随意地改写或编造过。但老人所讲的故事,我认为——至少在仍因发烧而昏头搭恼的我的耳中——听上去像是真的发生过。

    “我曾经是一名军人。”他说,“有点儿军衔。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所以这是发生在外地的事了。人们还都有着自己的影子。战争开始了。谁和谁在打仗,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那种事情无所谓,总是有什么地方正打得火热。”

    “在一场战役中,我正躲在前线的一处战壕里,左大腿内侧被榴弹破片打中了,随后被抬到了后方。当时连麻醉剂都没弄到就开始处理起伤口来,腿疼得厉害,但这也总比死掉强。幸亏治疗得早,我才能免于截肢。军队把我送到后方一座山里的小温泉镇,我就住在一家旅馆里疗伤。这家店被军队接管了,变成了受伤军官的疗养院。我要做的就是在温泉里整天泡着,治疗腿伤,并让护士帮忙检查检查伤口而已。那是一家风格传统的老旅馆,我的房间里有带玻璃门的阳台。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漂亮的山谷。我也正是在那里看到了年轻女人的亡灵。”

    亡灵?我想问,却发不出声音。但老人那碟形天线般的大耳朵似乎听到了。

    “啊,没错,就是亡灵。半夜一点多我突然惊醒,就看见她正独自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惨白的月光下,第一眼我就明白那是一个亡魂。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这样美丽的女人,正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她才能如此纯粹动人。我在那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全身僵硬。我心想,为了她大概失去什么都无所谓。一条腿也好,一条胳膊也好,甚至要了我的命也成。那种美用语言根本没法形容。她就是我今生所有的梦想,所有的追求。”

    老人说完这段,就紧闭了嘴,呆滞地望向窗外的雨。外面天色很暗,百叶窗大开着。铺路石湿漉漉的气味透过窗缝冷幽幽地爬进房间。过了一会儿,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继续开始讲述。

    “从那以后,女人每晚都会出现在我面前。总是在同一时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直勾勾盯着外面。自然她那完美的侧脸就对着我。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在她面前,我发不出声,一块肌肉也不听我使唤,就像是被捆了个结实,只能入神地看着她。过了一阵,等我发觉过来,她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向旅馆老板旁敲侧击地问起来,我这房间里是不是有过什么因缘故事。但老板说他也从没听说过。听上去不像是说谎,也不像是有什么故意瞒着我。既然这样,是不是只有我在房间里看到过那个女人的亡灵,还是幻象什么的?为什么?为什么找上了我呢?

    “最终我的伤好了,虽然腿还有些瘸,但过正常的生活已经没什么大碍。我因伤退役,军队准许我回家。但即使回到故乡,我也忘不掉那个女人的脸。这之后我无论和多有魅力的女人上床,还是遇到了多么心地善良的女人,脑子里想的统统是她。我觉得自己就跟走在云里似的飘飘然。我的精神完全被那个女人、那个亡灵给控制了。”

    我维持着朦胧的意识,等待老人继续说下去。阵风夹杂雨点拍打着窗户,听起来像是迫近的警告。

    “后来有一天,我注意到一件事——我只看过那个女人的半张脸。她总是把左脸冲着我,从来没有动过一动。称得上运动的只有眨眨眼和偶尔歪歪头。换句话说,这半边就像我们在地球上只能看到月亮的同一面似的。”

    老人说着,用手掌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左脸颊。上面布满了用剪刀修剪齐整的白色胡须。

    “我的心跳得厉害,怎么都想看到那个女人的右脸。我甚至开始想,如果看不到的话,我的人生就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一刻也等不及,什么都不管了就奔向温泉镇。当时仍然在打着仗(那是一场漫长的战争),要去温泉镇并不容易,但我托了战友的关系拿到了军队许可证,住进了那家旅馆。我拜托这位熟人老板,让我住一晚以前的那间房。正是有带玻璃门的阳台的房间。住下后,我屏住呼吸等待夜晚降临。那个女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仿佛她就在那等着我回来。”

    老人说到这里便再次中断,他喝了一口已经放凉了的蒲公英咖啡。接着又是漫长的沉默。

    “那么,你看到那个女人的右脸了吗?”我憋出一声来问道。

    “啊啊,我看到了。”老人说,“我使出浑身力气挣脱出来,从床上站起身。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我得一门心思才能做得到。我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绕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女人的右边。然后,我看着她的右脸,映照在满月的亮光下……我要是没这么做就好了。”

    “那里有着什么?”

    “那里有什么?哦,要是能用话讲明白就好了。”老人说道。然后像古井一样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花了很多年时间去寻找语言,为了能把看到的东西解释给自己听。我翻阅了各种书,向许多智者求教,但就是找不到想要的描述。而且因为我找不到正确的语言和恰当的句子,我的苦恼一天比一天深下去。痛苦一直伴随着我,就像在沙漠中找水喝的人一样。”

    “铿”的一声,老人将咖啡杯放回了瓷盘上。

    “我唯一能表达出来的是:那里有着人类绝对看不到的世界的光景。但同时,那也是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世界。我心里有它,你心里也有它,但不妨碍这仍然是人不应该看到的景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大多关闭起心眼来生活。”

    老人清了清嗓子。

    “你明白吗?一旦看到它,你就再也回不去了。一旦你看到它……你最好多加小心,尽量离这种东西远点。只要凑得近了,就一定顶不住诱惑想去看看里面。想要抵抗这种诱惑相当困难。”

    老人冲我举起一根食指。然后叮嘱似的重复了一遍。

    “你最好多加小心。”

    所以你因此放弃了影子,进入了这座城市吗?我想问老人。但声音再一次没能发出来。

    老人似乎没有听到我无声的问题。即使听到了,他似乎也不打算回答。雨滴随风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填补着这里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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