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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洋飘萍》 | 中篇 · 上半部分 | 2023科幻春晚

2023-03-08 22:00 作者:记忆球  | 我要投稿

序章

多希望这儿当真是片草原……

杜潮这般想着,他假装自己就坐在这片草原上。

有风,一直有风,风拂过,无数茫菌的菌丝随之摇曳,在这原野上忽明忽暗地闪动,似绵密的繁星,似夏日的萤火虫……

不,比那还要眩目、还要壮阔!

多美啊……杜潮长叹,呼气通过喉头,却牵起一阵刺痒,禁不住咳嗽几声……

待放松下来,他才觉出自己现在的身体有多么糟糕: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都在刺痛,针锥般,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不过也好,就快结束了……抬起沉重的眼皮,将这片晦暗下的银色平原纳入眼底,拓在心上。

再见了,茫洋……

 

一、初到茫洋

初到茫洋时,杜潮并没有觉得这儿和他所认知的寻常太空有什么区别。而他所报到的青萍号空间站,似乎也和他待了五年的月球基地没什么两样——就连他所站立之处模拟的重力也是依照了月球的程度……

“嘿,杜潮!我说你咋一点都不激动呢?”一旁李守却是一脸的兴奋,这边瞅瞅,那边望望,又扒拉着舷窗瞧个不停。

杜潮只是淡淡朝舷窗瞟了一眼,窗外一样的深邃黝黑,一样点缀着遥远而繁密的星。

“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杜潮语气平淡。

“没有特别的?你开什么玩笑?”李守一面抬高了声音,一面拿手在那窗上敲了敲,“这儿可是茫洋啊!”

茫洋,发现于十年之前。其实也不能说是发现,联通茫洋的大门——那颗虫洞,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了那儿。可奇怪的是,这颗虫洞脱离了所有人的认知,它并未带来毁灭性的扰动或是灾难,仿佛被抹平了自身本该蕴含着的强大引力,只静静呆在太阳系一角,映照着无边星辰。

但在接下来的观测中,这颗虫洞又被察觉出另一项颇为奇特的性质,它正每时每刻、源源不绝地向着外部喷薄出稀薄的气体——氢、氦、夹杂少量的氮、碳氢化合物、以及更为稀少的含氧气体,再裹挟一些冰晶与成分复杂的尘埃……这不由得让所有人好奇,虫洞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

直至三年前,政府终于向公众做出了公开:与虫洞相连的另一端,即是茫洋——一片神秘的、充斥着各类气体与尘埃的奇特空间……

这也标志着,人类正式开展了对茫洋的全方位探索与研究。

“你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嘛?”李守的情绪愈发激动,他伸手攥着杜潮肩头摇了摇。

未及杜潮开口,李守自顾自答道:“这一墙之隔的外面,有着海量的资源,无比充沛与富饶!咱们累死累活在月球开采的氦-3,在这茫洋却唾手可得!”

“想想吧!相比那动不动便是几个光年的真空区,在这茫洋之内遨游是多么惬意,多么方便!沿途是取之不尽的资源、是用之不竭的燃料。只要可以建立起完善的收集和处理系统,在茫洋之内,远航便不再是梦想!”

“我们终于可以走出太阳系这一亩三分地……”李守目光闪烁,仿佛在凝视无边星辰。

杜潮望着李守,内心不禁也泛起波澜,可惜这份澎湃来的快去的也快:“可我们还并不知道茫洋的本质,包括它的实际位置。”

针对茫洋提出的猜测实在很多,光是杜潮自己就听过不少:有说茫洋处在宇宙某处新生的新云中央的;也有说茫洋是存在于过去时间里的宇宙原汤;甚至有推测说茫洋干脆是膜外的另一片宇宙……

但无论哪一种推测,总会与观测到的实况有几分相悖而难以证实——比如,这儿的射线强度仅仅是比地外所测高了一些,但并不像是某个超新星爆发以后的残骸;而这儿的大气,虽只有万分之一的大气压,但相较于和真空没有两样的正常星云,简直称得上天壤之别……

总而言之,茫洋就像是在一处寻常的太空空间里,布满了稠密到离谱的气体与尘埃——却偏偏不知因为什么,尚还没有在附近汇聚出一颗恒星来。

“那又如何?”李守摆摆手,“就算真的只是在一片星云中央,那它的探索价值也远远要比真空冷寂的太空高出太多。哪怕它的区域半径只在几个光年,将它探索完毕也会对人类的进步产生极大助力!”

这话倒是没错。

“可说实话,那也是挺遥远的一件事,”杜潮淡淡道,“没个几百年估摸着做不完。”

“年年岁岁总有个开始,最起码,我们可以真的开始去做了。”李守转身过去,他再度将目光投向了舷窗之外……

杜潮有些羡慕李守的这份热忱与乐观——这应该也是他能交下这么个朋友的原因。当然更重要的因素还是,过去的五年来,在月球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实在太少。

与心怀着星辰大海,想要一直走在人类探索最前沿地带的李守不同,杜潮当初去往月球,而现在又来到茫洋的动力实在朴素而现实——这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有着高额且稳定薪水的工作。

与李守分别后,杜潮花了一些时间来熟悉“青萍号”——这座硕大的空间站,它将成为人类在茫洋展开探索的前哨基地。

它尚未完全完工,当然它本身就是应对未来不断升级加造而设计的。青萍号的主体长达2公里,由一段段圆柱形舱体连接而成,从远处看如一根纤细而修长的长杆。这些舱体中,除了中控舱、失重实验舱、设备舱等等功能舱以外,大部分目前还没有进行明确的功能划分和改造,只是充作库舱,堆满了各种设备、资源和材料,这其中堆放得最多的,则是电池。

只因青萍号的动力系统尚还没有完工。茫洋里没有太阳,也没法用上太阳能板。现下便只好从虫洞外不远处的中继站频繁交换着庞大的电池来维持青萍号的日常用电。

而当前青萍号建设的头等大事,也即是完成它的动力源——位于长杆顶端的聚变动力舱。工期似乎被压得很紧,除了他们刚到的这批,杜潮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透过舷窗,他时常能看见三五个阵列的单人工艇向他的上方飞去——聚变舱便在那儿。

杜潮此刻所在的工作生活区,是一片围绕聚变动力舱搭建的巨大圆盘,直径将近500米,垂直于青萍号的主体长杆。当然目前还没有建造完成,有一半以上的扇面尚还只是金属框架的结构体。

整个青萍号就如同一张荷叶、一片长茎圆叶的浮萍——恰如其名。

工作生活区的圆盘依靠每分钟两圈的旋转模拟出重力,它围绕圆心被分出了数层,杜潮这会儿正位于它的偏上层。这儿离圆心更近些,模拟出的重力更小,与月球上相当——从月球基地转运而来的工作人员都会先在这层待上一阵子,待锻炼和逐步适应以后才能去往更下层的地方。

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杜潮才终于能在最下层,即生活区圆盘的最外一圈自由行走,这里的重力与地球相一致——这还多亏了杜潮在月球时能一直坚持应有的锻炼。

至于李守那家伙……哈哈,他方才勉勉强强适应了“火星层”。

每日惯例般嘲笑完李守,杜潮便挂着一脸严肃投入他的工作——参与青萍号水循环系统中水处理单元的设计与建设。

只可惜,这项工作进展得并不是很顺利。从杜潮见到团队其他人的那一刻起,便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准确来说,这场争吵已经持续了很久,只是杜潮在到来之后便立马被裹挟进去罢了。

争议主要围绕在青萍号污水的净化与处理上,该采用怎么样的工艺?怎么样的运行方式?团队的所有人几乎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想法,偏又谁也说服不了谁。随着杜潮以及后续一批批专业人士的到来,新的主意越来越多,争吵的声音却越发混乱起来。

好在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绝不会改变的:污水处理的核心,始终是生化反应——即利用污水中的活性微生物去分解代谢掉那些有机污染物。

人类利用微生物处理污水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初期。自那以后便一直延续,哪怕在近两百年后,人类一只脚已迈入太空时代的今天,依然离不开这些不起眼的微小家伙、离不开那些泛着泥土腥气的活性污泥……

杜潮的专业便是环境微生物学,再加上五年的月球工程生涯,让他的意见显得颇有分量。而他的第一个倡议,却是坚决反对将月球那一套复用在这儿。

“这儿可是茫洋!”不知为何,杜潮下意识引用了这句李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月球那套在这里可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说话的正是当初设计月球水系统的总工程师,他怒视着杜潮。

“林老,您别生气,先听听年轻人的看法。”有同事打着圆场道。这位老工程师的神色略微缓和下来,微微点了点头。

“您当时设计月球那一套的考虑,是基于月球的微重力,我说的对吧?”杜潮问道。

“对,所以选择了膜分离技术。月球的重力太弱了,没办法将所混合的活性污泥从水中沉淀下来,而利用负压抽吸,通过膜的过滤可以无视重力对它们进行分离……”

“可咱们这算是有正常的重力不是吗?”杜潮跺了跺脚。

“呃……”那位老工程师一时语塞。“就算在地球上,膜分离也是顶尖的工艺!”他又开口争辩道。

“您说的没错,膜分离是卓越的技术,也应当被运用于青萍号上。”杜潮点着头,“但有一点,绝不能直接套用像月球那样将膜分离直接与生物处理单元相结合的膜-生物反应系统。”

“此话怎讲?”

“这儿可是茫洋。”杜潮又重复了一遍,“往来地球比月球要麻烦的多,没有办法像在月球那样获得充足的补给。如果将过滤用的膜组件应用在净水系统的末端、回用水的前端或是用水的终端处,去分离一些微量或是无机的杂质那还可以,但若是直接用在分离活性污泥上……”

老工程师陷入沉思。

“众所周知,虽然膜分离的处理效果相当优越,但微生物对膜组件的污染却相当严重。光月球基地,每个季度便需要从地球接收海量的药剂用于膜组件的清洗和维护,甚至需要定期采购额外的新膜做备用。您要是想在这茫洋有样学样,那实在不太乐观。”

老工程师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小杜提的这一点很有价值啊,大家要多注意茫洋的特性。”终于,这次项目的总工提出了总结。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当然,我们大家也都明白小杜的意思,小杜这个人就事论事,说的只是这儿。林老那一套设计,放在在月球的环境下属实是不二的选择……它的运行效果怎么样啊?小杜你同林老汇报汇报。”

总工话毕,意味深长瞟了杜潮一眼,杜潮这才回过味来,慌忙找补道:“月……月球的处理系统运行得很好,运行效率、处理水质……都很好,也多亏了林老当初的设计……”

这次的争执还算有了些许进展,起码为所有人都挑明了一个方向:这儿是远离地球的茫洋,并不能以老眼光来看待。青萍号最需要的,是一套可以维持长久独立运行的处理工艺。虽说不可能完全脱离一些药物的投放,但起码越少越好,可以将每次补给的时间间隔尽量拉长。

于是,又是为期一周的商议与争吵。期间李守还来拜访过一回——他终于可以勉强适应地球程度的模拟重力!故而特地扶着墙来找杜潮,试图炫耀一番。可惜还未进门便被这帮工程师火热的气势所震慑,只遥遥朝着杜潮挥了挥手。

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和剔除,在被剔除的方案里,杜潮个人还挺欣赏其中一种氧化沟的方案——围绕生活区圆盘的外围修建一圈长廊作为一条氧化沟,让污水与活性污泥在其中绕着这圈长廊流过一圈,期间充分混合接触。而靠近出口的一段则直接作为沉淀池,使处理后的上层清液与污泥相分离。可惜这个方法实在不够灵活,难以对所处理的水量进行调节与控制,而且如此一条单一的长廊建在太空站的最外围,若是损坏那风险也是不小,因而遭到废弃。

此外还有提议要直接将生活区圆盘划出一部分扇区用作反应池体的,这遭到了航天建设部的直接反对。青萍号依靠旋转模拟出重力,需要保持巨大圆盘的质心尽量在中央位置,如果有部分扇区灌满了水,那圆盘的质心将产生极大偏离。

最终在考虑了诸多因素与现实条件以后,设计方案总算大致敲定了下来。青萍号水处理的核心,生化处理单元将采用模块化的序批式活性污泥法来实现——即将打造一批相互独立的罐体,除了其中有的用作均质、贮存、过滤等相应功能串联于系统外,其余的罐体均打造成一模一样的反应罐,每一个罐体都可独立执行从反应到沉淀的完整生化处理流程,同时这些罐体之间可以自由调节衔接,或串联或并联,灵活依据空间站内所需处理的水质水量情况而调整。

当然,这便对水处理环节的控制系统设计产生了极大的挑战……

中控部门的几位专家骂骂咧咧加入了进来——他们的本身活儿已经够多。

“我说你们真够可以的啊!一个两个都把系统设计得这么复杂?”那位头发稀疏一眼便很资深的专家叫嚷着,“维生的那帮人也是,又是绿植培育、又是淀粉光能合成、什么大气循环和电解氧气补充……你们一个个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溜溜的,我们就得拿头发肝!不知道简约就是美吗!?”

“可要真简约了,那人也没了……”

“呸呸呸……真不吉利!小范,你先这边盯一下……”虽一直骂个不停,这位专家却也没停下他该做的事儿。在一片骂声中麻利安排好他的人员和任务,接着又满嘴不干不净地奔往下个地方去了……

剩下的事儿便很明朗,设计、建模、跨部门会审、再来点更多的争执与扯皮。伴随青萍号外露的金属结构一寸寸被包裹完善,中央聚变动力舱完整闭合,时间就在这一轮轮的嘈杂中悄然而过,一个月、两个月……转眼年关将近。

说实话,杜潮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儿,可能是因为青萍号的氛围,虽然忙碌但总是充满了生气。当初他刚到月球报到时,基地的建设早已竣工多时,人员绝大多数都已调返回去,只留下少数的管理和运维。

在那个地方,只有到了节日才能热闹片刻。如同污水处理中,生化反应是绝难以动摇的核心与基础,特定的节日似乎也成了人类彼此间一份亘古不变的联系——比方说春节。

过去的五个新年,杜潮都是在月球上过的。反正回去一趟也麻烦,这儿有年夜饭、也能收到春晚听个响儿,虽说拢共凑不满几桌子人,但相比家里还是要热闹一些。

吃完闹完,杜潮总会一个人溜达回他那间小小的值班室,和父母开一个视频。一张桌,两副碗筷,哪怕顶着巨大的延迟,也能透过屏幕感受到自家的那份冷清与无奈,以及父母脸上挂着的似有若无的愧色。这让杜潮内心颇不是滋味,了了几句寒暄,便挂了通讯。

而到第二、第三个年头时,李守又总会在不一会儿后,便提溜着两瓶酒赶来,说是一个人看春晚守岁太无聊,得找个人陪着吐槽。

于是,两人便喝着酒聊着天,再听李守编排一些没品的笑话段子。

月球上的一年一年就那样过去了……

 

二、青萍号上

在收到这条好消息的一刻,李守高兴地几乎一蹦三尺高——真正意义上的,此时他碰巧在火星层。

接着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将这个好消息连同喜悦一道分享给杜潮。可上上下下跑遍了整个生活区圆盘已经建好的那一半扇面,也寻不着这小子的踪影。

一路跑跳着一边打听,才知道他这会儿应该在中控舱——就在青萍号的主体,就是那许多舱段连接成的长杆里,和航天建设部的设计师方平,还有中控部的自控专家范海明一起。

青萍号的主体长杆一直保持在旋转轴上,所以整个两公里的舱段内几乎都没有重力。但好在中控舱本就挨着尚还在建的聚变动力舱,没一会李守便飘对了地方。到了却是被告知,那原本在这的三人在突然吵起来后,已被中控部的其他人赶了出来,他们又向更里边儿,长杆另一头的方向去了。

李守终于有些崩溃,他一拳敲在边上,差点上演了番托马斯全旋。

这一通好找,终于顺着刺耳的吵嚷声,在相隔两个舱段的一处仓储区,他寻见了那一行三人……

这三个家伙就在这节舱壁最大的那片舷窗边上,各自紧攥着面前的窗沿把手呈“品”字形围着,一边高声叫嚷,一边拿空出的那只手在窗上指点比划。你来我往,活像老电影里边的武功高手在餐桌上用筷子争夺鸡腿似的……

“我说……咳咳!我说你们……”李守张口唤了两声,却完全被无视,只好知趣抓着一旁固定货物的绑带,飘在那儿瞧热闹。

“有必要那么麻烦吗?有什么意义!”自控专家范海明的脸整个揪成一团,配合他闪亮的地中海别具喜感。

“当然有意义!”杜潮一如既往的耿直,“你要不懂就听我给你说……”

“停停停!大哥你都解释三遍了,我们当然懂!”设计师方平则一脸的无奈。

“不就是要让你们的那些大水罐可以灵活调整、自由对接吗,可你们干嘛非得让它们在不同重力区切换?”范专家的声音近乎咆哮。

“都挂在圆盘这一面倒是没问题,可之前也没听说还需要这么复杂的运载系统啊!这还得设计轨道、布置机械抓手,平衡质量和载荷……天知道我们现在建完的部分还要不要返工!”方平的脸已经急得赤红,抓耳挠腮。

“所以大家赶紧群策群力,看看怎么样又快又好得去实现啊!”杜潮反而一脸的理所当然,“我相信各位的专业能力,就像各位也应该相信我们的专业判断一样……”

“啊……”范专家和方平不约而同,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出一声嘶吼,却被喉咙约束了大半,有气无力的。

“小方,老范,你们听我说,这绝对是有必要的!”似乎说到了兴头上,杜潮继续讲个不停,“水罐如果处在低重力区,那它的曝气混合效率会大大提高,这在月球上是已被证实了的。而后它到了高重力区,又可以开始正常兼顾沉淀池的功效……”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冗余的设计会导致故障率大大提高?”范专家争辩道。

“但这也是为了故障和检修做考虑啊,如果单个罐体出了问题,别的罐体可以随时补上,或是直接绕过有问题的那个。这样哪怕真的故障,我们也不用停产,保证青萍号的用水顺利。”

“罐体移动时候,会对质心产生偏移你知道吗?”方平终于抓住了比较关键的一点,“你想让青萍号在茫洋里乱飘吗?”

“那我们将来每次都只移动一两个罐体,这样影响应该还好吧?”

……

嗯……真该带包爆米花来,一旁的李守这样忖着。他总算听明白这帮人都在争些什么,也明白了为啥他们非得绕着那扇舷窗围上一圈。

无他,从这儿正好能看到生活区圆盘一侧的边沿部分——即水循环系统的设计核心将要安置的地方。似乎杜潮那帮工程师们自认为精妙绝伦的设计受到了另外两个部门的联合反对……

“李守?”蓦地扭头间,杜潮终于注意到了在一旁打着哈欠的李守。惊讶间他开口询问:“你啥时候来的?”

“我……”李守不禁语塞。

“刚到……刚到……”他讪讪一笑,决定还是不戳破自己已看戏良久的事实。

“你来的正好!”杜潮却是一脸兴奋,“快来帮我评评理!你说……”

“别别别!”李守慌忙将他拦住,别说自己并不懂多少技术,就是真的懂,他也不想被拉进这趟浑水里来。

“我说你们三位,这么大的事儿,凭你们自个能定得下来?”他出声提醒道。

这下,三人都沉默了……

他们这才又想起各自的任务——仅是代表各自的部门交换初步设计意见并收集反馈,为后边的跨部门会审做准备。既然他们仨自己谁都不能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拍板,那相互争吵也是徒劳,于是安静了一阵,各人默默将另外两方的意见录入存储……

“你到这儿来干嘛的?”录入中,杜潮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向李守问道。

“来找你啊!”李守没好气道,“快点儿弄完,有个事情跟你说。”

“哦……”杜潮的头又低了回去。

“我好了哥,先撤了。”头一个录入完毕的是方平,他打完招呼便一个利落的空翻飘远了。

第二个结束的是范海明,临走前却咬牙切齿撂下一句话:“以后不要叫我老范!我和小方是同一年的!”

这句话惊得李守和杜潮哑口无言……

用餐区,俩人先就着老范的那句话笑了一阵,这才谈起李守收到的那个好消息来。

“我跟你说,你嫂子过俩月也要来茫洋了,要赶得及,正好还能陪我过个年!”李守得意道,笑得似桃花盛开,得瑟之情溢于言表。

“是吗?那可太好了!”杜潮也笑了,真心为他这个朋友而高兴。

再往后,直到年关前的那阵子,李守和杜潮都没有像这样再聚一聚。

杜潮自是在忙于他们那个项目。听说最后三方部门在共同的商议下,各自都作了一笔让步来保证工期、复杂度和将来运行效果的平衡。杜潮和其他几位年轻的工程师这会儿正没日没夜对着建模进行调整和适配。

再次碰见杜潮时,他正和方平那一帮航天建设部的工程师在讨论飞船质心的问题,似乎杜潮对质心偏离后的飞船运动颇感兴趣。

只是打了个招呼,李守便匆匆离开了,本就是路过,而他也有自己的工作。

身为管理部门的一员,李守需要协调统筹整个青萍号的人员变动以及物资储备情况。因为还在建设阶段,青萍号的人员往来很是频繁,隔一阵便有大批的人来,又有大批的人走。至于物资方面的变动则更加复杂不定,需要他和同事们时刻注意并进行协调。因此李守也没有多少空闲的时候。

在管理部门的中央,竖着好大一张电子屏,展示着整个青萍号的建设进度、预计工期,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信息,并会根据每日各部门上传的汇报实时更新。李守每天上班前都会看上一会儿,并对其中水循环系统——即杜潮他们部门的地方多瞟两眼。

当前,青萍号第一期的建设工期是以几个重要节点来划分的。

首先自然是重中之重,聚变动力舱的完工与点火,“太阳炉”,大家都这么去叫它。只有点起这颗小小的太阳,青萍号才能实现能源上的自足。太阳炉的建设预计再有两个月便可完工,那之后则需要在一个月内,即在新年前完成正式点火。当下除了紧锣密鼓的建设,还有大量的操作员驾驶单人采集型工艇在茫洋里收集用于点火的氘与氦-3。李守一直对点火颇有期待,起码在那之后便不用再操心电池的周转问题……

下一个节点则是青萍号整体结构的完全建设。在太阳炉被点着以后,青萍号的建设速度便可成倍提高,无需再受电池容量和分配上的制约。这一节点被粗略安放在来年,清明后到谷雨前那阵子。

随后才是青萍号内的各个主要系统,分的很细碎,各个部门的信息被整理成几大块拥挤在屏幕上。其中包括维生、水循环、材料与精工、观测、医疗、研究等等都是在同步开展,但进度上有先有后,工期也长短不一。像材料与精工开始的就早,工期也短——反正只需将一些舰载用机床、设备妥善安置就好,这会儿都已经完成了大半。至于水循环的设计阶段才刚刚完成不久,杜潮他们一直强调的大水罐需要在近地轨道打造完毕后再转运过来,预计也得来年元宵以后才能正式动工。而工期被拉的最长的是维生系统,毕竟应当放置它们的那一半扇区还没建好,进度耽搁在了那儿。

所有上述的主系统,都需要在来年中秋之前全部完成。那之后,便是各个部门漫长的调试与试运行。

同时会开启第二期工程的设计与规划——首先,航天建设部会针对初步竣工的青萍号,依托太阳炉设计一套相匹配的动力系统,让青萍号具备一定的航行能力。现在的青萍号仅是依靠动量轮和压缩气体反冲,在茫洋中及时保持与虫洞的相对姿态、位置,不至于被茫洋虽微弱但不可忽视的气流一道,带出虫洞之外。

其次,会继续为青萍号进行工业化扩展,成为集建设与补给为一体的太空船坞。

直到那一刻,人类才能算得上在茫洋真正站住脚。

那之后,便会以青萍号为前哨站,在青萍号自身扩展壮大的同时,打造用于茫洋内远航的星舰……

整个青萍号的工期被压缩得相当紧凑,甚至可以说有些迫不及待,比如许多系统竟是像现在这般,一边建造一边设计再调整。

简直就像进行一场竞赛般……李守琢磨着,或者,当真是我们被太阳系禁锢得太久了?

笑了笑,他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太阳炉——聚变动力舱终于竣工。建设部和动力部,还有一些特邀的核能专家正对舱体进行检测与验收。

原本有人提议应该在这样的日子里庆祝庆祝,但被总负责人压下了。还有两周便会点火,到第三周即是新年,放到那时候再一起庆祝也不迟。

话虽如此,但大伙的心思早已不安分起来,毕竟在这个关头,大多数部门的工作也都基本处在半搁置的地步。于是在各个部门负责人的默许下,当天的餐区限时供应了一批啤酒。

抱着啤酒,在喧闹的人群里挤了一圈,李守却丝毫寻不到杜潮的身影。问了几位水循环的同事,都说没有看见,也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没办法,只好先不去管他。和几位管理部的同事谈笑一阵,又一道去其他部门敬了几杯。几杯酒下肚,却让李守牵连起几分回忆。

他回想起五年之前,与杜潮的初次相识……

当时李守正呆在月球基地的那间仓房里叫天天不应,正好是元宵节那一天。可怜的李守已经被关在这儿快三十个小时了……

前一天上午,李守来这儿例行清点物料,便夹着他的工牌,一边朝平板录入信息一边走着。清点到一半时,平板却突然没电,无奈只得先行回去。可就在准备刷卡开门的档口,却霍然发现本应夹在胳肢窝的工牌早已不翼而飞!

这下事儿可大条了。

被困的头几个小时,他疯狂在仓房里上蹿下跳,到处寻他的工牌,可怎么也找不着。无奈,他只得高声呼救,一边奋力敲砸,希望能引起点儿动静唤来旁人解救——但他自己也知道这实在希望渺茫,基地本就没几个活人,况且这儿平常并不会有人经过。

闹没多一会,他便失去了力气,只得颓然坐在那儿兀自等待。反正明天就是元宵,基地还需要筹备一次聚会,当他的那些同事发现他不在时,自然会来寻找,李守这样安慰着自己。

毕竟先前在准备基地的春节晚会时,他可是出过不少力气,这次的元宵会,又怎么能没有他……

不知过了多久,李守实在有些崩溃,他又独自蹦跳起来,一面寻找工牌一面大闹了一阵,最后徒劳得累瘫在地。他开始怀念起自己在地球的女友,开始用过往的美好回忆麻痹自己,在回忆和力竭相交织的昏昏沉沉中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李守发觉自己未能如电影或小说里那般,如愿见到什么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帘布、或是带着白帽子的医护人员,四周依然是冰冷的金属面板,这儿依旧是那间困住他的仓房。

他再次崩溃了。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星辰大海吗?”李守惶恐而不甘心地思忖着,“我希望我将来可以终了于地球之外,结果这破地方却成了我最后的归宿?”

“我会死在这儿吗?”

“我会死在这儿……”

“这太可笑了……”

他这会儿已经毫无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现在是否已经是下午,甚至晚上。他只觉得饥饿与干渴,只觉得元气与精力正一点点从自己的躯体抽离而去……

“我的同事呢?”李守突然想起这一点,“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来救我?”

李守是善于交际、乐于去经营的,来月球的半年多,他早已和周围的同事们打成一片,互相称为朋友也不为过。可他们为什么还不来?

“也许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我不见了,毕竟还有一场聚会需要筹备……”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其实我被关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太久,只是我自己的错觉,觉得已经很久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他们开始来找我了,只是还没有找到……”

“毕竟月球基地这么大,我可能在任何地方……”

……

一边安慰自己,李守一面敲着手指粗略估计着时间。

似乎一个小时过去了,李守越发绝望起来。

似乎过去了两个小时……

“算了,就这样吧……”

他自嘲一笑,停下了手中的敲击计时。

渐渐的,似乎一丝恐惧弥漫开来,汹涌间膨胀并升腾而起,似乎化作一只漆黑的利爪攫住李守的心间。

李守匍匐在地,抑制不住地痛哭,呜咽声低哑却凄厉,回荡在偌大的仓房……

门开了。

李守蓦然抬头,泪痕还在脸上。

大门洞开,门外的光线刺眼,却温暖而真实,有个身影立在中间,遮挡住部分的亮光。

“你果然在这。”这声音相当陌生。

待双目逐渐适应,李守努力分辨着来人。那身影的面貌,却并非李守想象中的任何一人,而是……

“杜……杜潮?”李守依稀回忆起这个名字。如果没记错,他是与自己同一批来到月球的……管着污水站的孤僻家伙,似乎与谁都不会多说几句话。

杜潮往前迈了几步,稳稳搀起趴在地上的李守。

“亮光真是刺眼啊。”杜潮开口说道。

“什么?”李守的声音有些虚弱。

杜潮指了指他眼角下的脸颊。

“哦……对……对!真是刺眼……”李守慌忙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

“我去问你的那些朋友,他们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想着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

“现在几点了?”

“七点一刻了,晚上。”

李守吁了一口气,那还好,还能赶上去帮忙筹备……

“你被关了这么久,我送你回你宿舍歇着吧。”杜潮将李守的一条胳膊搭在肩上,扶着他走了出来。

“不……我要去……”

“你这副样子还要去参加元宵会?”杜潮皱眉。

“元宵会……”李守愣住了,“今天是几号?”

“正月十五,元宵。”杜潮淡淡道,“我说过,你被关了很久……”

“今天是元宵?”李守的声音突然高亢,“那其他人呢?”

“都在元宵会上。”

“那……那……”李守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

“元宵会开始了以后,我好像一直没看见你,便问了问你那些朋友。”杜潮的声音依然那般平静,“他们也说好像一天都没见着你,说你大概是不舒服便没出门。我就去你宿舍看了看,可你也不在。”

“那……你是怎么找着我的?”

“我去查了查通行记录,你的从昨天上午进了这儿后便再没出来。”

“就……就这样简单?”

“嗯……”

“谢谢……”

“嗯。”

二人便再无言,杜潮送李守到了他的宿舍,搀他在床上卧好。

“我去给你拿点营养粥。”说着杜潮便要起身。

“等等……”李守叫住了杜潮。“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我不在了?”

“春节晚会上,你说的那几个笑话很好笑,比春晚要好玩儿。”杜潮冲着李守咧嘴一笑,“本来我今天还想再听几个的。”

李守也笑了。

 

三、向阳生长

杜潮的人生似乎一直是绷着一根弦的。

在家人的督促与期待下,以一份不错的成绩考入一所不错的大学,虽然那并不是他所感兴趣的专业。接着又在导师的指点下,读了两年的研究生。

“你要去月球?那儿……”他的那位导师欲言又止。

得知家里的变故时,已是临近毕业。

导师望着他这位学生:“杜潮,你的理论基础不错,也具备相当扎实的工程能力,我相信你在哪儿都能取得成就,但……你有没有考虑过读个博士,继续往学术发展呢?”

杜潮很想点头,因为这位导师对他一向很照顾。即使这几年的学习并未让杜潮对环境微生物学培养出真正的热情与兴趣,可他的认真与负责也足以胜任导师的期待。

然而,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位导师也没有再说什么。

半年的训练后,杜潮如期前往月球。并没有谁来给他送行,毕竟这一年多来家里都是乱作一团,传票、官司,抽光了他父母的每一丝余力。

杜潮需要工作,更需要一份高额且稳定的薪水,月球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月球的工作清苦但平静,杜潮适应得很好,他的职责就是维护好月球基地的水循环系统,监测污水的处理状况并保证好供水系统的正常运行——虽然繁琐但并不复杂,这让杜潮的月球生活多了许多闲暇。

可惜,就像过去的日子一样,杜潮对他的工作依然没法报以十足的热情,对待生活也是如此——就好比他实在没法交上什么朋友。

杜潮很明白如果想去交上朋友应该做点什么:比如他该多看看一些流行八卦,可以用作破冰的谈资;或者他该去尝试一些游戏,无论是电子游戏还是扑克牌。没有人喜欢与一个木讷呆板的人多交流,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可还是不愿做出改变。

也许,这只是因为他还算不上真的孤独,杜潮自我揣度。他很羡慕那些可以在人群里游刃有余的家伙,比如和他同期的那位李守,和谁总能说上两句话。但也仅是羡慕而已了。

杜潮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了污水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做的,他的前辈将那套运维制度制定得很详实、完善,平日里只消半天便可一一对照执行完毕。剩下的闲暇,他便靠着取样、镜检、观察活性污泥里的那些微生物来消磨。

水处理上的镜检,即是依靠显微镜对活性污泥中的生物相进行观察,所长期观察到的生物相变迁可以非常直观地表征出反应池内微生物的健康程度和运行情况。

镜检所用显微镜的倍数并不用太高,镜头下看不到那些具体的单个细菌,但能观察到这些细菌抱团聚集并由大量分泌的胶质物所包裹的菌胶团——这些即是活性污泥的主体,污水中那些有机污染物便靠这些菌胶团吸收、消化。

另一个重要的观察对象,则是游离于这些菌胶团之间的原生、后生动物——比如鼎鼎大名的,频繁出现于生物课本的草履虫、阿米巴原虫。

这些原后生动物们敏感、脆弱,它们依靠采食菌胶团或是相互捕猎而生,对水质以及污泥的健康状况极为敏感。

所以在运行良好时,能看到一丛丛的钟虫生长于健康紧实的菌胶团上,像是一簇盛开的郁金香;还能看见粗壮的轮虫缓慢挪移身躯,似一条张口的巨鲸。在运行不佳时,老化的菌胶团就会变得松散而暗淡,而原本在其间的钟虫、轮虫则消失不见,换成了游移不停的草履虫、线虫等等。

虽这般敏感脆弱,它们却又极富生命力。在水质环境并不适合自己生存的条件下,难觅踪影;但在环境条件变回适宜后,又总会再次冒将出来,活跃一时——镜检下生物相的长期变迁,便是最直观的指标

调节的方式并不复杂:通常在菌胶团老化时,将池体中老化、过量的污泥排出,并投以合适的营养,使新生的污泥再度茁壮成长。

于是,人类利用这些菌胶团去除污水中的污染物,菌胶团则依靠降解水中的污染物茁壮成长,而各种原后生动物们又凭借着菌胶团而生存繁衍,最后人类可以通过观察这些原后生动物去了解污水的处理状况,及去时处理老化的菌胶团——这似乎便是一种轮回,又似乎就是污水生物处理的本质,两百年来从未改变。

也许在活性污泥法被首次发明的那天,便有了污泥镜检。时间就伴随着这些生物相变迁,在一轮又一轮的更迭交替中流过……

杜潮有时会尝试去思考得深入一些,毕竟在显微镜前坐着,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思考。他开始试着写一些日记,但从未能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句略沾诗意的吟咏、或是稍显哲理的喟叹……

也许是自己的闲书看得实在不够多。

杜潮将自己关在污水站的时间越来越久——并不是说他真的多么热爱观察这些微生物,只是这件事本身足够重要,需要他去做,而他又的确能将它做好。换句话说,这根弦可以绷着他。

此外,这和其他的事儿比较起来,似乎又显得更加容易些。他只用望着那些钟虫、轮虫、游仆虫,看它们或静静立着,或在菌胶团间徜徉,从这头游到那头。看得久了,甚至会生出一股别样的、说不明的羡慕……

他并非不知道基地的其他人是如何来议论他——一个管着污水站的孤僻怪人。但无论如何,他没法去在乎。

基地举办的春节晚会上,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吃着喝着,看看屏幕里从地球转收到的春晚,又看看那些闹腾着的人群。

在众人起哄声中,那位很会交朋友的李守讲了一个笑话:

张三是个性格孤僻的富翁,深居简出,他的管家劝他该多出去走走,交点新的朋友。

张三伸手指了指道:“我有朋友。”

“可那是一面镜子!我的主人。”

“对,可是只有镜子里的人,才会在我真正需要他的时候,才向我走来。”

可惜,这个笑话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应和。

但杜潮却咧开了嘴,他觉得这个笑话很有意思……

杜潮这会儿正驾驶着一艘蜉蝣,在茫洋中轻盈飞舞。

“蜉蝣”是单人采集型工艇的别称,不知是哪位有才的家伙第一个这样去称呼它,反正这名字很快便传开了。它在茫洋之中被用于采集——蜉蝣的前端是两瓣硕大的扇体,既可在前端收集气体、微尘时用以导流,又可控制机体的转向。底部悬挂了两只可伸缩的机械臂。蜉蝣靠着尾部发动机内的推进剂反应推进,在茫洋之中驾驶起来灵活而迅捷。

此刻除了杜潮,还有许多艘蜉蝣,正绕着青萍号上下翻飞——它们时刻在采集着这里虽稀薄但充沛无比的资源。无处不在的氦-3与氢气、藏于冰晶之中极少量的氘、氮气、碳氢化合物、含氧气体以及稀少却成分复杂的尘埃。

此外,还会顺带采集茫洋内一样神秘且奇特的存在——茫菌。

茫洋内存在生物。

杜潮只用了四天便学会了如何去驾驶蜉蝣——方平是个不错的老师。

原本他提出想要试试这些单人工艇时,并没有指望着会被答应。

没想到……“开!”方平闻言却来了精神,“来来来,我教你!”

还没等杜潮反应过来,他便被方平拽着,爬入一架蜉蝣之内安置妥当。

“来,你看这儿,按这儿启动……”

这般热情,让杜潮不由得有些惶恐:我……我开没问题吗?”

“有啥问题?又没规定不让开,这玩意会开就能开!我们部好多人都会开这玩意,这不是先教你吗。”

“谢……谢谢。”

“谢啥?咱俩谁跟谁?”方平一边摆摆手,一边继续教道,“回头你要真想开出去,别忘了先去管理部办个手续,再去采集部领套防护服……”

这也正是杜潮越发喜欢上茫洋的真正原因。也许是因为这儿的所有人都抱着同一个目标——青萍号;也是只是因为这儿实在太过忙碌,大家都没有闲情去做别的思虑。总之,在茫洋,在青萍号上,杜潮可以很自然而然地与任何人交流,也无需怀着太大的顾虑。

就比如他初到茫洋不久,似乎在无意中得罪的那位林老工程师,也并没有将他那次发言放在心上。反而在设计时,经常笑呵呵地对他提点指导。这不由得让他怀念起读研时的那位导师——说起来,林老竟还认得他的那位导师!

“你是他的学生?难怪!”林老在听说那一消息时,只留下这么一条评语,接着又笑呵呵点头不止。

部门之外,杜同样有了可以说话的朋友——比如方平和范海明。他们仨时常需要在一起工作,而碰到一块时,总会有说不完的俏皮话,虽然半数要落在老范的脑门上。

杜潮也在审视自己的变化,他笑得更多了,也更愿意去做些新的尝试,似乎原本在他看来沉闷的工作也变得没有那么枯燥。

也许是因为他人的认可,他可以洋溢着自信去回应。

也许,是因为有朋友在陪伴……

长久以来,杜潮头一次有了“想要做”,而不是“我能做”什么的感觉。

驾着蜉蝣,在冲刺与盘旋中,杜潮将一切抛之脑后。伴随急转与俯冲的欢呼,绕着青萍号,打了一圈又一圈的旋。

杜潮似乎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般自由与畅快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当初高考完的那个假期,也许更早……

又一圈飞过,他的蜉蝣朝向青萍号正对着的,那一盘拓印于球面的星空飞了一阵——正是那颗虫洞,一切的起点。

“这儿可是茫洋!”杜潮吼出一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接着又兀自笑了一阵。他莫名有种想要道谢的冲动,他想要对青萍号道一声谢,想要对茫洋道一声谢,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对李守道一声谢……

感谢他一路引着自己来到了这里。

蜉蝣泊入青萍号主体尾端的采集舱,脱下防护服,与这边的同事交接完。刚刚飘入中央的贯通廊道,却发现李守已经等在了这儿。

“你果然在这。”李守晃了晃手里半打啤酒,冲杜潮笑着道。

“哪来的啤酒?”

“今天食堂送的啊,你们部的人都在那儿。”

“哦,我最近没去部里,那里暂时没我什么事。”

“是,你最近都跟小方他们这,老范跟我说了。”笑了笑,李守调侃道,“咋着,你想转部门?我帮你安排安排。”

“别了别了,他们部最近可忙,我这好不容易歇两天。”杜潮也笑了。

“开蜉蝣好玩不?回头我要没事也去开开看……”

“开!”杜潮猛嚎一嗓子,把李守惊得一激灵。

“好家伙……你这是还没开过瘾吧……”

……

杜潮和李守回到了生活区圆盘。过了饭点,用餐区的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这儿那儿,到处都是一片凌乱。几位管理正嘟囔着收拾,两人见状便也没好意思久留,又领了些食物就离开了。

“咱上哪儿去?”李守下意识有些为难,青萍号并不像月球基地那般空旷,现下人又多,宿舍舱都是集体,去谁那边都不太合适。

“嗯……”杜潮想了想,“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杜潮领着李守向上——即生活区圆盘靠中央的部分走去,经过了“月球层”,也就是他们最初刚到青萍号时待的地方。又向上走过一层,进了右手边一间房间。

入门进去的那一刻,李守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眼前是一整面的透明墙壁,将茫洋的风光展露无遗。

茫洋是有星星的,而且似乎比月球、或是地球外的太空所见更加繁密,点点星光如天鹅绒缎上的碎钻。目力所及的整片茫洋,深邃中仿佛漾着波纹,隐隐然浮着一层薄薄的斑斓。

更夺人目光的,则是那悬在星河中央的虫洞。映入眼中,既似一颗虚幻的泡,又像一眼不见底的洞。被一圈完美的圆和奇异却绚丽的扭曲将之与背景分隔开来。如透镜悬空,又如井底望天,久视之下总会带来一份错乱的空间感。

这片景象,杜潮在蜉蝣上时早已经领略过,现在他想让李守也见识见识。两人立足注目,久久未语。

“那是我们的太阳。”良久,李守终于开口。

他指的是虫洞表面,所映射的那最亮的星,如此眩目,让周遭的球面都显得有些黯淡——那的确是太阳无疑,太阳的光通过虫洞照来这里。

“我们在晒太阳。”李守冲着杜潮笑道。

杜潮点点头。

酒喝了一半,杜潮向李守介绍着这间房:“这是维生部的一间实验室,还没布置好,原本是为了研究微重力以及茫洋内的环境、射线对生物的影响。”

“射线?”

“别紧张。”杜潮笑了笑,他指向那面透明的墙,“那边其实是个小隔间,里边这层,靠你面前的玻璃是隔绝了高能射线的。”

“哦哦……”李守点着头。

“当然,现在这儿有了个更重要的用途。”

“什么?”

“研究茫菌……你知道茫菌吗?”

“听说过一些,在茫洋尘埃、冰晶上找到的微生物,类似茫洋里的细菌?”

“原本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维生部的生物学家发现了茫菌以后,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研究。因为茫菌很脆弱,似乎只能适应茫洋内的环境,带入室内便会立刻死亡……但不久前,有蜉蝣在茫洋里捡到了这样东西。”

“什么?”

“你来看看……”说话间,杜潮将李守拽到墙面边,指向玻璃里,“看那儿。”

顺着杜潮的手指看过去,李守这才看见,玻璃那面的隔间里,有一排整齐的手套式隔离实验台。其中的一台,装着一团似乎是土块的东西,约莫拳头大小,只是有些许须状物冒了出来,草苗般却晶莹剔透,泛着幽幽的光。

“那是什么?”李守好奇道。

“那也是茫菌,他们采集到最大的一块,那些发光的细须就是茫菌的菌丝。”

“有……有那么大?”

“对……它们倒更像是真菌。我这几天坐蜉蝣出去,也想着能不能碰见的,可惜没遇着。”杜潮笑道。

李守盯着杜潮愣了片刻。

“头一次,我头一次看你对什么东西这么感兴趣的。”他说道。

“有吗”杜潮突觉有些不好意思,“听说茫菌的一些性质很奇特,毕竟我当初也是学微生物的……总归会好奇。”

“不一样……”李守摇摇头,“总归不一样。”过去,杜潮绝不会和他说起这些,他的专业、他的工作,私下里绝不会主动说起。不过……

“这是好事……”李守在杜潮肩头拍了拍,刚想继续鼓励些什么,却突然怔住,目光盯着窗外。

“呃……怎么啦?”杜潮发觉了他的异样。

“没什么……”李守揉揉眼睛,又盯了一阵,才接着道,“可能是我眼花了,刚刚好像看见一颗星星突然不见了。”

杜潮疑惑扭头望了一阵,却没瞧出所以然来,也便没有在意。他转而揶揄道:“哈哈,只要你的星星还没不见就行。楚星几号到青萍号?”

楚星,是李守的妻子。

李守闻言,立刻将他对眼花的怀疑抛去脑后。

“下周就到啦!”他的笑容上写满了甜蜜。

楚星和李守成婚于两年前的冬天,于是算上李守返回地球的复健和他们的蜜月,他在月球第四年的年末回到地球休了三个月的假期。

那一年的新年杜潮又是自个儿一个人过的,不过他感到最遗憾的,还是没能亲自去参加李守的婚礼。

返回月球后,李守没少吹嘘他那贤惠聪明、冰雪聪明的妻子。听他说楚星现在也在申请前往地外工作,同时在接受着太空适应性训练。李守在说这些的时候,总是满满的自豪,得意于他的妻子理解并愿意和他一起践行星辰大海的梦想。

杜潮曾问过李守,为啥他对地外、对太空抱着这么深的执念?结果在李守微微一笑后,被安利了一堆科幻经典名著……

在月球最后的那次春节,李守照例提着酒来找杜潮,两人同往常那般相互陪伴着、打着趣过了新年。只是这次李守当面秀恩爱的腻歪劲让杜潮膈应了好一阵,待挂了通讯,又喝了一会。

“跟我去茫洋吧。”李守对杜潮问道,“我有一个举荐名额。”

在经历头一年被关的意外后,李守升得很快。一方面归功于他向基地提出的危急响应整改措施;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还是基于他自身的优秀背景和本就善于经营。

“茫洋?”

“对,茫洋,在那颗虫洞另一端的……”

“我知道茫洋。”杜潮打断了李守的高谈阔论。

茫洋谁都知道,当然也仅限于知道罢了。

“楚星呢?带她去吧。”杜潮淡淡道,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在地球、在月球、在茫洋,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她不用,”李守却摇摇头,“她是我老婆,有别的渠道。”

杜潮没有答话。

“你要是不去,那这名额可就浪费了啊。”李守又试探道。

“在哪儿都一样吧。”杜潮喝了一口酒。

突然,李守想到了一个理由,一个让杜潮没法拒绝的理由。

“去了茫洋,你的待遇会翻倍的,你收到的工资……”李守没有继续再往下说,他观察着杜潮的反应。

李守并不知道杜潮家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从没有主动问过,杜潮也从没主动说起。但无论如何,从他偶尔瞥见杜潮和家里的通讯来看,也略微能做出些许推测。

“怎么样?在那儿我也需要你这么个朋友。”

杜潮又喝了一口酒。沉默了片刻。

“行。”最终他对着李守一笑,道:“我跟你去。”

……

“谢谢你。”那面透明的墙壁前,杜潮笑着,冲李守举起方才喝了一半的啤酒。

“什么?”

“谢谢你带我来茫洋。”

“嗨,这有啥谢的!”李守同样笑了。

俩人碰了碰杯,将最后半罐一饮而尽。

 

四、迢迢天外

楚星到达的当天,李守格外亢奋。

杜潮见证了他们夫妇俩,见面后便相拥半个小时不愿撒手的恩爱场面。

“咳咳……差不多得了……”

楚星是一名外科医生,同批也都是医疗方面的人才。他们都从地球直接过来,所以抵达后,在重力方面并没有什么适应上的问题。

话虽如此,太空旅行始终会让人不舒服。待楚星歇了两天,李守拉着她,上上下下,将青萍号逛了个遍。自然也不会漏了那间可以直面茫洋风光,尚未完工的实验室。实验室的门被反锁了很久,再出来时,夫妻俩都满面红光……

杜潮并没有陪着他俩闲逛,依旧每天乘着蜉蝣在茫洋探索。当然这几日的晚餐,夫妻俩都是死活要拉着杜潮一起吃的。

席间,楚星问了不少关于茫菌的问题,她也颇有兴趣。而李守则显得有些忧虑。

“你们说,茫菌会不会感染我们?”他犹疑着开口,“把我们都变成白毛僵尸什么的……”

杜潮大笑不已。

“真是不得了的想象力。”楚星则开始嘲讽自家老公,“我说你地摊文学也看得太多了吧?”

又是一周过去,太阳炉检测结束,一切正常。至于聚变原料,早已预备得不能再富裕。

万事俱备,只待点火。

有好事者突然提议:“不如干脆再迟几天算了。把点火放在除夕,就当是放烟花了!”提议一出,响应者纷纷。

破天荒的是,那位以严肃古板而著称的总负责人竟然答应了!

于是,临近春节的最后几天,几乎所有人都在努力筹备布置,试图将青萍号的第一次新年搞得隆重些……

这应该是杜潮毕业后度过的,让他觉得最具幸福感的春节。

从年前的三天起,杜潮便开始感受着年味。

青萍号上并没有置备专门的新年装饰,大家只能各显神通,想法子来营造喜庆的氛围——他们将用于模型投放的全息仪扛了出来,把鲜艳的红灯笼投在生活区步行道两侧。在各处的信息面板上,又无一不循环着福字与吉祥意义的春联。

小方、老范他们几个年轻人商量了一番。得到批准后,他们将青萍号上备用的紧急信号灯取了几盏来,布置在了用餐区中央。并且将它们与太阳炉的信号做了联动,当太阳炉点燃的那一刻,这几盏灯便会同步亮起、闪烁。

帮着小方他们忙活完,杜潮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只是呆呆地望着周遭,望着这片交织的、喜庆的红……

除夕的前一天,杜潮收到了父母发送来的视频。视频不长,可杜潮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看母亲在絮叨,看父亲在鼓劲……不知是不是杜潮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次他所见到的父母,似乎不再如以往那般压抑。

嗯……是家里装饰的红色似乎变多了。

又看了几遍,杜潮笑了,他察觉到家里正在变好,父母已有了心力去为了新春而布置庆祝……就像他、像青萍号一样。

笑着笑着,眼前突又模糊,一股喜悦充塞于鼻腔,激得他差点掉下泪来。他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有了回音。茫洋仿佛正化作一只温柔的手,轻抚弄弦,奏出美妙的音符,将一切向着更好的未来指引……

打开视频录制。

“爸,妈,我很好,茫洋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很喜欢……”

他的视频回信却录了很久。在这之前,杜潮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和母亲一样唠叨,又会像父亲一般,说出许多老生常谈的大道理,却暗暗将自己的关心藏于只言片语……

也许这就是春节的意义所在,杜潮这般想着。人生,分别终是常态,但总该有个特定的日子将我们大家连接在一处,有这么一个向彼此倾诉的机会。倾诉一个纯粹而又动人的道理——哪怕不在你身边,我也会一直陪伴着你。

更何况,杜潮已不再孤单,他有了朋友。

除夕当夜,热闹异常,伴随着全息投影那喜庆的倒计时变化,所有人应和着高呼……

“五、四、三、二、一!”

终于,那几盏象征了太阳炉点火成功的信号灯在零点亮起,绚丽的红光旋转着射向四方,点火成功!

“耶!”

“成功啦!”

在雀跃、与欢呼声中,青萍号开启了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正如杜潮所期盼的,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而去。

太阳炉成功点亮青萍号再没有能源方面的担忧。年后第三天,所有部门开启了全面复工。

到整体结构完工的那天晚上,方平将老范还有杜潮愣是拽进了他们部门私下的庆祝会。先前航天建设部的这帮人,一直是连轴转地在赶工,眼下终于可以稍微轻松些……

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他们还是得去到各部门,参与协调那些依附于结构主体的系统建设。

小方自然被分配到了水循环处理单元这儿,和一直驻扎在此的老范一道,再次卷入与杜潮不断地吵闹之中。

仨人凑在一块,时间便过得很快。三个月里,水处理单元的大水罐被陆续送来青萍号,第一期一共设计了60个。期间它们被逐个定位、安装。一直到端午前不久,水处理单元终于完成了全部罐体的安装和空载的功能性调试……

此刻,杜潮、方平还有范海明,他们都身着防护服,依靠磁吸步鞋站立在青萍号主体的舱外。

若说茫洋是浩瀚,那么青萍号必然该以宏大来形容。

三人正对着硕大无朋的生活区圆盘背面,目力所及,仿佛眼前的整片茫洋都要被这半圆所遮盖。

圆盘的最外沿,沿着圆弧线整齐排布着一行二十个的柱形罐体——还有另外二十个被对称安置在圆盘圆心相对的另一边。

二十条细长的轨道,从边沿处始,向内直指圆盘的圆心,一直到近三分之二半径的长度为止——这些轨道用于运载罐体,在不同重力区间切换。

最终水处理那些专家们,还是对设计做了让步。这些罐体仅是活性污泥的序批示反应罐——可在外侧移动的也仅有它们,而移动的方式也仅限制为单条轨道的重力区间切换。

原本他们所设想的所有罐体自由移动与任意对接被放弃了,没奈何,这实现起来有些过于困难。

而其余的二十个功能罐,则被分为两组,固定安装在圆盘内生活区的底部,与外侧反应罐相对应的位置。当圆盘外的反应罐位于圆盘最边沿时,便可灵活与内侧的各个功能罐对接串联。这已是当下最合适的设计。

“完工了,感受如何?”方平侧过身子,望向杜潮。

“还不错……”杜潮淡淡道。

“就这?就还不错?”范海明不可置信般,“你知道老子掉了多少头发吗?”

杜潮微微一笑,在老范的肩头拍了拍:“老范啊……”

“不要叫我老范!”

“你得这么想……”杜潮迈着关子,“这只是你的一小撮头发,却是人类……”

“我!我让你想!”老范一拳锤在杜潮胸口。

“哎呦……你不本来也没几根,掉光了还好看些!”

“老子砍死你!”

“哈哈哈!上,老范快着些,我帮你拦住他!早想揍这小子了!”

“我都说了不要叫我老范!”

……

闹了一阵,三人都没了力气,各自在防护服里气喘吁吁。歇了片刻,他们仨又直起身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出声来。

最终,三人身上,互相握了握。

他们间的工作合作,也便到此刻为止了。

范海明还会继续跟进水循环部门的其他单元建设,但杜潮并不会参与,他只需要负责水处理系统的调试与运行,只是这几个大罐子,这么一个单元。而方平则被调去了维生部帮忙,那儿比较缺人。

当然他们依旧还会再见面,只是再不会如现在这般……

又聚了一餐饭,三人各自奔赴新的工作。

往后的半年对杜潮来说尤为轻松,且快乐。

青萍号水处理的运行调试,似乎比月球上还要顺利。活性污泥培养得很健康,所需处理的又近乎全是生活污水,生物可降解的程度很高。

仅仅一个半月,整个系统便运行得相当流畅。

而在这期间,每日除去例行的采样、镜检、观察纪录数据、清点器材药剂、制定规程和短期计划等等,他总能排出小半日的空闲来。

于是,杜潮往维生部、往采集舱跑得更勤了。研究茫菌、采集茫菌……杜潮早和维生部,尤其是实验室的那帮人都混了个脸熟。

“采茫菌的,你又来了?”见到他,大家都这般调侃。

杜潮很自然接受了这个绰号,在实验室的时候,总会让他有一种尚在校园里读着研的错觉——虽然他那时并没有什么追求,但起码也没有什么烦恼。

而乘着蜉蝣在外时,又会让他回忆起过去月球基地每天盯着显微镜的时光——这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或许是防护服受限的视野让他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但无论如何,不管是埋头镜检还是遨游茫洋,都能让他怀着一份“渺沧海之一粟”的心态去放空思想……

当然,最为本质的区别还是:当初观察那些微生物只是为了逃避,逃避生活的枯燥与压力;而现在,坐在蜉蝣之内,寻找茫菌、还能欣赏到宏大的青萍号与更为浩瀚的茫洋,杜潮在享受他的生活。

不过,他还是有些小小的不满——比如此刻正在驾驭的蜉蝣,确切来说,二代蜉蝣。

自打太阳炉点着火以后,青萍号对整体的能源使用结构进行了调节:原本许多依靠燃料或是推进剂来驱动的设备、器材,包括工艇,一大半都被整改为了电能驱动——毕竟因为太阳炉,有了用不完的电力。而且,反正有那么多电池堆积在库里。

可惜被改装后的蜉蝣,驾驶的感觉实在差了太多……

改造后蜉蝣的身躯比原本壮硕了许多,它被塞入一套更为精细的筛分系统。在茫洋内,电能驱动的蜉蝣依靠高速旋转的涡轮运动,稀薄的茫洋大气从蜉蝣机体中轴过流,其中的尘埃、冰晶以及一部分的气体被筛分后存储起来。

简单来讲,它采集的效率更高了,但前进的效率却实在不敢恭维……如果说一代蜉蝣是在向前窜行中顺带收集资源的话,那二代则是在收集资源的基础上间歇挪动。好在二代在驾驶时可以随时将采集到的压缩气体用于反冲推流,算是稍许缓解了运动上的迟钝。

不止杜潮、许多采集员对此都多有抱怨,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茫洋里虽说可以用作燃料的氢气随处可见,但氧气却并不富裕——多数时候,维生部还需要依靠电解水来给系统补氧。

而水也是如此,水的来源便是茫洋内极为稀少的冰晶,现下的采集量还算能维持青萍号的消耗,补氧之外,主要是一些实验、或加工后的工业废水——这部分水中多含有大量无机盐或是重金属,眼下青萍号的处理系统没法处理,只能被运回地球去。

因此,在青萍号上能维持人员生活、整体生态稳定的水循环尤为重要。

杜潮继续着他每日的工作、驾驶蜉蝣和参与茫菌研究,忙碌而充实。李守几次来寻他,都扑了个空。偶尔几次能碰上,两人便会一道在青萍号转上一圈,看着它在一日复一日之中越发完善。

青萍号的整体建设几乎已到了收尾阶段,各个主要部门,除了维生部,都已陆续开始调试。而工期最长,进度最靠后的维生部也在进行最后的扫尾性建设,方平人就在那儿,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终于,到中秋前一周,维生部宣布正式竣工——标志着青萍号第一期建设工程的正式完工!

中秋当天,总负责人挂着笑对青萍号的所有人进行了一场宣讲。

“青萍号的诸位!在这艘人类前沿基地上的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对它的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这更是对人类未来的探索奠定了牢固的基石!我,作为这一项伟大工程的总负责人,谨代表……”

一番慷慨激昂的表彰与勉励,包含对茫洋发展宏伟格局的无限畅想。

“最后,我还有个好消息要通知大家,”这位总负责高举着双手,“鉴于青萍号第一期工程的顺利完工,今年新年,所有部门只要能保证各项目关键节点的平稳运行,做好调整与规划。在不影响青萍号整体稳定的条件下,无事的人都可以来管理部申请,回去地球欢度新春!”

“大家好好过个年吧!”

所有人都沸腾了!一时讨论个不休。明明才刚到中秋,结果当晚的中秋聚餐上,没有人谈及月亮、评价月饼,净在畅谈过年和年夜饭了……

杜潮是最早决定留下的,虽然他很想回家看看。算起来已有七年未回去,但留守的人员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补偿。李守和楚星,他们夫妻俩也想留下,理由只说他们在茫洋还没有待够……但杜潮对此表示怀疑。

“我也得留着,事儿还没忙完呢。”方平说道,他是极富责任心的。

范海明则得回去——不久前他收到家里来信,说要给他安排相亲……

“嘿嘿嘿……”于是好长一段时间,在老范那张成熟的脸上,每条褶子里都藏着笑。

从中秋到春节过的很快,毕竟大多数人的心思都早不在青萍号上。

方平一直还在忙,他和几位同事每天都在各处跑着,检测排查,为二期工程做筹备。杜潮与李守闲时聚了好几回,只是好久未再见到楚星,问起时李守也只是神神秘秘,避而不谈。

“会让你知道的……”李守每次都是这般回答,笑得让人捉摸不透。

终于,春节前一周,随着年前最后一批物资被运送过来,青萍号依部门开始了各个人员的休假返程。

“走走走!去了别回来了!”送别老范时,方平和杜潮差点一人一拳锤在他那张脸上。桃花泛滥……一看就犯恶心!

杜潮照例又收到了父母的讯息,是了,明天便是除夕……

视频较去年长得多,视频里里父母的气色,包括自家布置,都比前一年有了更大的提升,更喜庆、也更红了。家里也来了客人,是父亲的朋友。

母亲又絮叨了一阵,告诉杜潮一些近来的情况,虽然说的有些乱七八糟、找不着重点,但无疑是在表明,家里这两年的确在好转。

父亲坚毅的脸上,似乎也重见了那份久违的自信。

“儿啊,回来过年吧……”视频最后,母亲低声嘟哝了这么一句。

声音很小,但又无比真切。一下揪在了杜潮心口……

终于再忍不住,他的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滴在平板上,模糊了父母的面庞……

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赶回地球,赶回家里。

是呀,茫洋阻隔的相守,又怎么能替代彼此面对面的陪伴?他的那根弦被绷得太久、拉的太直,在他卸下劲来一刻便开始收缩、急剧收缩,将他的心瞬间牵回地球……

他多么希望他此刻坐在回家的船上,他多么想……干脆乘着蜉蝣一头像那颗虫洞撞去!

撞过折叠的空间,奔向太阳,奔向地球……

奔向……家……

调整好情绪,他抹干眼泪,笑着打开了视频录制。

“爸,妈,不用担心,我在这一切都好……”

“等年后,年后我请假回去看你们……”

……

除夕夜,虽较去年稍有些冷清,布置得也简单,但总归还是在过年,少不了随处可见的红色。全体留守的百来号人都在用餐区,各自与相熟的人聚在一块。

水循环这,包括杜潮只留下七个;而维生部最多,留下了四十二号人——没办法,他们部门的系统本身就很复杂,跨了相当多的学科,而又最晚才完工,调试的任务很重。

可能因为前一日的情绪宣泄,杜潮感觉眼皮有些跳动。

不祥吗?怎么会。他揉揉眼,和边上方平聊着天,聊着他年后的请假安排。

晚会将要开始时李守才到,他携着久未露面的楚星,走到了最前边,转身面向众人。

瞧见久违的楚星,杜潮瞬间明白了为何他们夫妇要留在茫洋,又瞬间明白了她为何近来有些神秘——楚星竟怀着孕!

“各位朋友,各位同事,”李守开始发言,“请听我说几句!”

李守是眼下所有留守人员中职阶最高的,他现在也是青萍号春节期间的临时负责人。

“首先,我要祝福大家,除夕平安,新春快乐。在这样一个喜庆的,充满寓意的节日里,我很荣幸向大家宣布一件喜事,我的爱人怀孕了。”他脸上洋溢幸福的笑,“已经有五个月,我衷心为她而感到喜悦。她所孕育的,不仅是我的孩子,更是茫洋的孩子!”

说话间,李守的手高举,直指用餐区一侧的舷窗。窗外,茫洋浩瀚,星河璀璨。

杜潮不由得带头鼓起掌来,为他的朋友而高兴,而欢呼。

真是双喜临门!

他顺着李守的手指望了一眼,窗外这充满无限希望的茫洋……

多么美妙而绚丽……

突然间,似乎有股异样在心头跃动,但转瞬即逝,让人琢磨不清。

杜潮又望了一眼窗外,深邃依旧,群星繁密依旧……

究竟是因为什么?星星……杜潮莫名回想起去年的一幕,那是李守,同样在望着茫洋,说着“星星不见了”……

不见了……有什么不见了吗?

压住心头的疑惑,杜潮继续倾听李守的发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守——他的朋友要做爸爸了,那自己好歹也要是个叔叔!

“就在中秋前不久,我的爱人,楚星她发现了自己怀孕。而在我向领导、总负责申请以后,他们同意让楚星就在这片茫洋,在青萍号生产。”李守娓娓道来,生动而富有感染力,“这其实也是我的私心,我期望我的孩子诞生在青萍号上,诞生在茫洋里!”

“我期望,茫洋成为我第二个家,成为我孩子的故乡……”

故乡……故乡……

一丝喜悦夹杂伤感的复杂情绪油然而生。

杜潮下意识再度瞟向舷窗……

嗯?

不见了!

蓦地,一股巨大的惊惧涌上心头。他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异样,有什么不见了!

“我期望,这是我……嗯?杜潮?你……”

李守话说了一半,却不由得不望向杜潮。

望着他似疯了一般分开人群,直撞在自己刚刚指向的那扇舷窗,趴在那边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又望着他失了魂般,颓然呆坐在地上……

“怎么了?”李守皱起眉,他和妻子对视一眼,皆不明白。

杜潮的面色惨白,他急促地呼气、吸气,可还似有什么攥着他的喉咙,让他难以挤出一丝声音。

他颤巍巍抬起一条胳膊,指向窗外。

“家……”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从嗓子眼里迸出些许字眼。

“不见了……”他挣扎着又吐出一句。

“什么不见了?”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见了……”终于,杜潮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吼出那件被所有人所忽视的异象:“那颗虫洞不见了!”


《茫洋飘萍》 | 中篇 · 上半部分 | 2023科幻春晚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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