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废机行者

校对：斯派尔，钻石

统稿：斯派尔

滴水不漏

让我回去

不意之赐

      一瞬间，所有的未生者集体陷入沉默。不安的寂静充斥着巨像之门的厅堂和工事。唯一的声音是虚空盾的嘎吱作响和苍蝇无穷无尽的嗡嗡声。

      阿加莎曾觉得噪音的止息会是一种解脱，但现在似乎更加糟糕。静谧迫人心弦，令她爆发出幽闭恐惧。他们孑然一身，被遗弃在此，而他们的所见所闻，那些城墙上的恶魔，在记忆中开始酝酿、发酵。在巡视时，她开始感受到人群中滋长的不安。他们在岗位上坚守了数个小时，在面具中呛咳不已，耳中尽是惧怖之音，眼中不见丝毫光芒。如今，寂静延展了他们的等待，侵蚀了他们仅剩的信心，卸除了他们的勇气，放大了他们的恐惧。

      “他需要更显眼。”当她在十七号平台遇到拉多隆时，她直率地说道。

      “什么意思？”拉多隆问道。

      “我是说可汗。”

      “他正在和大北极战略所开线上会议。”拉多隆回答道，“讨论弹药补给的安全运输。”

      “那就等他忙完。”阿加莎说道，“亲眼目睹他能提振士气。他应该去前线走走。我可没有那种视觉冲击力。”

      “明白了。”

      “你能帮我问问他吗？”

      “好的，将军，我可以和他沟通一下你的要求。”

      一连长拉多隆的身后跟着三名白色伤疤的风暴先知。他们聚在后面默默等待。

      “我们是来找你的。”拉多隆说道，“先知们需要权限。”

      “哪里的权限？目的是？”

      “据我了解，他们制定了一些新的方式以驱退敌人。但我们需要看看。去了解为什么进攻变得安静了。”

      “观察哨……”

      “不，指挥官。”其中一名先知说道，“室外。墙顶。”

      “恕我直言，大人，不行。”她回答道，“我们在虚空盾后方封闭了巨像之门。关闭了气体通道。我不能允许——”

      “这是可汗的要求。”拉多隆说道。

      阿加莎耸了耸肩，在气密服里摇摇晃晃。“那为什么还来问我？”她说道。

      “我的大汗希望尊重指挥链。”先知说道，“你的权威，指挥官。我的大汗会感谢你的许可。我们必须齐心协力，不可心存嫌隙。”

      “我深表感谢。”阿加莎说道，“我们能否先查看并评估一番？”

      先知点点头。

      “您叫纳兰巴塔尔？”阿加莎问道。

      “是的。”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就叫纳兰巴塔尔。”

      阿加莎示意他们跟着她。他们走下装甲厅堂，穿过可伸缩的天桥，这道天桥横跨一座位于城墙中段的巨大弹药库。她能听到身后传来超人沉闷的脚步声，纳兰巴塔尔的图腾法杖敲击地板，发出厚重的声响，频率与踏步一致。

      “放心吧，我们不会交战。”拉多隆边走边说。

      “放心吧，大人，我觉得我们没法交战。”她回应道。

      “也许吧。”他同意道，“但可汗规定只有禁军才能和未生者进行肉搏战。他们似乎有种圣洁的力量，是我们所没有的。”

      “苍蝇一落到他们身上就死了。”她说道。

      “确实如此。我等之主的精神流淌在他们身上，精纯无比，这是一道对抗黑暗的光明。或许是我们最好的武器。”

      “我会告诉我的士兵们，如果城墙被突破，在禁军到来之前不许开火。”

      拉多隆在面甲后发出细小的声音。也许是一句嘀咕，也许是一声轻笑。

      “他也是这么冷幽默。”一连长评论道。她们进入了远离天桥的驻地，路过一排排防爆箱，箱子里住满绷紧神经等待的人。前方闪烁着暗淡的琥铂色光芒，苍蝇密布。

      “谁？”阿加莎问道。

      “伯尔。”他回答道，“你的前任。”

      “我的朋友。”她说道。

      “也是我的，将军，我非常喜欢他。”

      “作为一个人类？”

      “我不会区别对待，阿加莎将军。优秀的灵魂就是优秀的灵魂。”

      她猛然停下来，转身望向他，抬头挺胸，这样她就能从防毒面具的目镜里清楚地看着他。

      “我认为这是一种只有阿斯塔特军团才能享受的奢侈，大人。”她说道，“每次你们中的一员走进房间时，我们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种区别对待。你们不断地提醒我们的渺小，我们的无能。并且轻易死去。”

      “听你这么说，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这么说。”她转身，继续前行。

      “我的存在，以及像我一样的军团战士的存在，是为了振奋和激励，而不是打击士气。”他在她身后说道。

      “我说了，对不起。”她回答道。

      “你要明白，将军，我们为你们而战。”拉多隆说着，再次迈开步伐，只用几步就跟上了她，“我们生来就是为你们而战的。”

      “我希望是。”

      “人类的灵魂——”

      “连长，大人……我很清楚你们生来就是为了某些东西而战的。我希望是为了我们。我希望人类的生命是珍贵的礼物，让你们的战争有了目标。但我很累，我很害怕，我也很困惑。我在面具里什么都看不清，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想念身在远方的家人，是他们给了我希望和力量，但想到他们却摧毁了希望，因为我担心他们已经全都死了。我不知道该想什么，该明白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某些东西而战。现在，就这样吧。”

      他用披着护甲的巨手牵起她的胳膊，停住她。

      “我们为你们而战。”他坚持道。

      阿加莎盯着他。他的头盔，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他松开了手。

      “这里走。”她说道。

      她带着他们走上一架货梯，经过一架硕大的自动装弹机，机器上的油渍已经被黏附的苍蝇弄得毛茸茸的，最后进入其中一个炮位。房间很大，经过加固，填满减震块。六门宏炮被锁定在平台上的后坐力位置，面向炮口。如她所说，防爆百叶窗已经封闭了。

      她和随同的阿斯塔特进入时，炮兵和季莫林士兵迅速起身。一名军官迎上来，敬礼致意。

      “他怎么了？”她问道。附近，一名季莫林中尉蜷缩在枪下，面罩摘了下来。他在颤抖，哭泣，完全无视爬在脸上的苍蝇。

      “他的兄弟一直在呼唤他。”军官说道。

      “他的兄弟在哪里？”

      “四周之前就阵亡了，女士。”

      “请立即将他转移。送他去医务室。我要求打开这些百叶窗。”

      两个士兵拖走哭泣的人。军官走上观察平台，拿出钥匙串解锁防爆窗。他开始转动把手，升起遮住观察口玻璃的防爆罩子。阿加莎将一架沉重的野战望远镜架在黄铜框架上。

      观察口的玻璃很厚实。眼中只能看到橙色的光晕。她调整野战望远镜继续观察。拉多隆拿起第二个望远镜，连上自己的目镜系统。

      窗外是一片凄凉。热辐射与混乱的望远镜输入信号令眼前的废土变得扭曲失真。他们所处的位置很高。十七号平台炮位距帷幕之墙的基座有三百多米高。

      巨像之门外的旷野是一片混乱的黑暗。要塞前方的外围防线，堑壕系统和土方工程已被犁成撕裂，残破的泥淖，再也观察不到任何原始的防御结构或布局。浓重的烟雾笼罩整个视野，烟尘滚滚，不时喷吐出蒸汽云。火光在荒野上星星点点，一簇簇闪烁的橙色光芒在稀稀落落的树桩间飞舞。除了跃动的火焰和城墙虚空盾噼啪作响的扭曲之外，没有任何动静。丝毫没有。

      阿加莎正要推开望远镜。她僵住了。树。通往巨像之门的道路没有树。她看到的不是树。

      它们是未生者兽群。她数出十一个。巨大的黑暗野兽已经停止进攻，并将它们人兽交杂的身形沉到地上。它们跪在泥泞之中，有的较近，其他的在稍远处，被绳索紧缚的手臂耷拉在身体两侧，头颈低垂，长角仰起，如同冬日的森林竖起的冠盖。它们面朝要塞。它们似乎正在等待。

      或是祈祷。

      它们被阴影遮住的脸庞上缓慢而轻柔地闪烁着某种沸腾的热能，某种烧红煤炭般的光芒。

      “它们在干什么？”她轻声问道。

      拉多隆没有回答。阿加莎艰难地吞咽，闭上双眼，试图放空心绪，屏蔽那些不详的画面。她听到一个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她看了看拉多隆。但他没有说话。也不可能是他。那是个人类的声音，轻盈而遥远。

      “让我看看？”纳兰巴塔尔指了指望远镜，向她问道。阿加莎侧身走开，让他观察。

      “聚集力量。”风暴先知说道，“也许它们暂时耗尽了它们的愤怒，正在重新充满自己的心能，抑或——”

      “抑或？”阿加莎问道。

      “抑或它们正在执行某种仪式。”他说道，“将精神专注地投入非物质的虚妄之海，获取洞察或者力量。”

      “你……你真的知道吗？”阿加莎向他问道。

      “我感觉到了。感知到了。如同风中的电荷，酝酿中的雷霆。它们的晦暗自我正发出回响，呼唤孕育它们的黑暗。”

      让我回去。

      “什么？”阿加特厉声问道。

      白色伤疤从望远镜旁转过头。

      “你问我什么，将军？”

      “你说……让我回去。”

      “我没有。”

      “我听到了。”阿加莎再次走向望远镜。纳兰巴塔尔拦住她。

      “别再看了。”他说道，“如果你听到了低语，那就是它们在蛊惑你。”

      “我要看。”她坚持道。

      “请不要。”

      让我回去。

      阿加特蹬视着他。“我刚刚又听到了。”她说道。

      “一种骗术。”

      “我认识那个声音。”她说道。

      “伯尔。”拉多隆说道。他从瞄准镜旁退开一步，“我也听到了。”

      “他在外面？”阿加莎问道。

      “不，将军。纳兰巴塔尔是对的。它们正试图耗尽我们的理智。科纳斯已经死了。”

      拉多隆将两副望远镜推入支架。

      “关上百叶窗。”他命令军官，“锁起来。将军，如果未生者保持安静，我们可以冒险爬上墙顶。利用这种平静的间隙，让先知们做好准备工作。”

      阿加莎点点头。“你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她问道，“也许他还活着……”

      “我看见伯尔正从望远镜里望着我。”他平静地说道，“凝视，恳求。我们身处三百米的高处，将军。所以我确定他已经死了。”

                                                                                  

      阿蒙·陶罗马契安检查了关押弗的牢房门锁。牢门关闭时的轰鸣依然回荡在监牢冷肃阴恻的黑暗中。阿蒙拿起提灯引领他们离开。

      “我们应该——”琪乐开口道。

      “我们应该忘记刚才听到的。”禁军说道。

      “不能！”她大喊道，“禁军，我们必须把这个交给禁卫官。至少给你的主人——”

      “不。”他回答道。

      “弗的确令人厌恶。”她说道，“无可救药，但他在生化机械上的造诣毋庸置疑。他的档案里详细列举了他的技艺。”

      “我知道。”

      “阿蒙，如果他说可以制造武器，我们必须严肃对待。他是谁，他做了什么并不重要，如果他能提供一种结束这一切的方法，那我们必须——”

      “他不是这么说的。”禁军说道。

      “他能制造一件武器摧毁卢佩卡尔。”琪乐说道。

      “他不是这么说的。”阿蒙缓缓地重复道，“他提出制造一种生化机械噬菌体。量身定做，目标明确。我毫不怀疑他有能力做到。没错，噬菌体会杀死荷鲁斯·卢佩卡尔，因为它会被编码以消灭整个帝国中所有同类的基因改造模式。荷鲁斯，没错。还有每个原体。还有每个军团战士。双方的。它会消灭人类中的超人遗传谱系。”

      她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

      “没错，是这样。”她说道，“而这是不可想象的。但我们正站在完全灭绝，亚空间获得胜利的边缘。这一刻更是不可想象的。为了战胜对手，禁绝原初毁灭者，让人类生存下去，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呢？”

      “不行。”他说道。

      “好吧。”她叹了口气，“我同意。尽管如此，阿蒙·陶罗马契安，禁卫官必须知晓。他正在主持大局，而每分每秒我们都更接近末日。他必须知道所有的选项。”

      许久，阿蒙才有所回应。

      “是的。”他说道，“他必须知道。”

                                                                                  

      他们穿过气密门和防爆盾，爬上城墙顶部，钻进阴郁的空气中，来到位于巨像之门中央的下层阿尔特弥斯战斗平台上。时正午夜。一股暖烘烘的风挟带着恶臭从燃烧的废墟中吹来。空气中硝烟弥漫，鼓胀的褐色云团压在头顶。阿加莎确保自己的防化装置时刻打开。

      “五分钟。”她说道。

      风暴先知点了点头。他们走进宽阔平台的暴露部分，轻声交谈。他们望向正在头顶闪烁的虚空盾的弯曲边缘，如同拍打在城墙上的无形巨浪。虚空区域被垂直升起，覆盖整个平台并延伸到六十米开外。再往外，它们便衰退得无影无踪。巨像之门的能量护盾如同盖板一般覆盖要塞，而这只是曾经笼罩整座大门以及外围工事，投射超过五公里的强大虚空盾体系的可悲遗迹。

      “回到下面，将军。”拉多隆对她说道，“我会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完成。你不需要一起待在这里。”

      “我要留下来。”她在炎热的毒风中艰难地走动。

      “求你了，阿加莎，下去吧。”他说道。

      “什么？”她问道，“这有什么关系？”

      “我在担心你。你不像我等军团士兵那样强健。”

      “连长，绝对不是这个理由。你在忽悠我。”她试图越过他，“你在隐瞒什么？你在试图挡住什么东西。”

      “求你了，阿加莎。”

      “我要看看，一连长。我要——”

      她停下脚步。她看到了拉多隆试图用自己的身躯遮挡的东西。一个物件放在二十米外战斗平台的边缘上。

      那个东西小小的，透着惨白色。

      “卧槽。”她喃喃道。

      “对不起。”拉多隆说道，“你不应该看到的。未生者渣滓知道我们要来。它们留下了礼物。”

      阿加莎凝视许久，直到她再也无法直视科纳斯·伯尔灰色的断头上了无生气的双眼。她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