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官道救人
卫一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兵卒正策马疾驰而来,胸前衣衫上赫然是个“驿”字,腰间一面蓝旗迎风漫舞。
“是驿骑传书!”有人大喊。
这“驿骑传书”又名“马上飞递”,分四百里、六百里、八百里三级,配蓝、赤、黄三旗。
赵律明文:阻蓝旗者腰斩,血亲充徭役;阻赤旗者车裂,子孙三代为奴;阻黄旗者具五刑,夷三族。
一时间,沉寂的官道骚乱了起来。
鞭响声、畜鸣声、幼童哭闹声,声声刺耳,此起彼伏。
“娘的,最近这驿骑也忒多了些!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打仗?和谁啊?”
“还能是谁,咱们这西边可就只有燕国。”
“哎哟,这快二十年没打过了吧?”
“谁说不是呢……”
在一片嘈杂声中,人群很快就散到了两旁,显然这些天已经历多次。
“诶?怎么还有人没下来?”一个声音奇怪道。
卫一闻言看去,不由一惊。
但见一个老妇还在官道上,她一身青衫玄袄,佝偻异常,正一手提箩,一手扶拐,吃力地往道旁挪去。
可那一骑已是奔至近前。
老马平日常见卫一缠着耿彪学武,说要做大侠,此刻见他神情,不禁心中发毛,忙出言提醒:“丑小子,君子不救——啊哎”,一个救字才刚出口,自己已被他带着已经冲了上去。
道旁众人眼见那铁蹄便要从老人身上踏过,都不忍再看。
却听得有人一声惊呼:“快看!”
再看时,却见一个麻衣少年眨眼间已到了那老妇身前,轻轻将她背上身,紧跟着一个箭步向旁跃去,在那驿骑绝尘而过前将将躲过。
那少年的动作皆是寻常,但那一背一跃,一快一慢间却似颇有门道。
轰的一声,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
“哎呀,好身手啊!这小子该不会是个武修吧?”
“是啊,也不知是哪一派的高徒,这么年轻就入世历练了……”
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卫一。
老马方才惊魂稍定,本欲发作,但听人夸奖,也不管夸得是不是自己,在卫一胸前猛啄了下,得意道:“行啊,丑小子,没白瞎鸡爷那么费劲教你。”
卫一疼得龇牙,心中暗骂不要脸,举手投足间依旧保持着高人风范,徐徐地吐了一口气,缓缓将老妇放下。
可众人看清他相貌,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也难怪他们反覆,实在是这少年生得太丑,脸上、手上遍布虬结骇人的疤痕,论谁见了也得打个寒碜。
“嘿嘿,走眼了吧?听说这些年,各派年轻弟子下山都要结伴,能只身入世的只有那几个地方的‘天下行走’。”
“哦?这是为啥?”
“告诉你你可别乱说啊,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妖物作祟!”
“啊,真的假的?我不信,这世上哪来的妖魔?”
“喏,这不就有一个嘛?正常人哪能生得这般摸样?再不济也是妖邪缠身……”
“可别瞎说,万一真是那几位……”
“哪能啊,这些个‘行走’就是一派的脸面,哪个不是神仙般的人物?只听说出来争脸的,哪有出来丢脸的。”
“嘶……”
身周射来锐利的目光。
卫一依然静静地蹲着,待到老妇完全下地站稳,这才起身。
三九天的风刀子卷起少年额前的碎发,将他的脸刺得又红了几分。
老马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挣脱出来,却被一把摁了回去。
少年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默默行至路中间,拾起适才匆忙间掉落的半块干粮,用衣袖拭着上面的尘土。
他的神情显得极为认真,仿佛此间此刻,他一心一意只为这一件事。
众人不觉间又看痴了去。这少年身上似总有种奇异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只觉得看他做事,内心也跟着平静不少。
先前几个碎嘴的心里都不由地打起了鼓,升起了同样一个念头:莫非真是自己眼拙,这个丑小子还真是某一派的天骄?
“少年人,你叫啥?”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如腐朽大门被咿呀推开,又如古刹檐铃被清风拂过。
卫一只觉脑后像是重重挨了一下,顿感胸中烦闷,似有千钧压心头,继而又神念摇曳,犹如扁舟过大江。[11]
老马更是吓得直往他衣襟里钻,一颗鸡头抖成了筛糠。
卫一急忙稳住心神,左手胆拳,右手肝掌,躬身行礼道:“婆婆好,晚辈卫一。”
卫一这才看清老妇容貌,见她长眼薄颊,面上布满皱纹,气色却是红润,两腮有细细浅斑,一头白发齐齐盘于脑后,一根银钗[12] 从中穿过,梳成一个堕马髻。
老妇从下到上将他打量了一番,目光停在他那双手[13] 上,面露诧色,又见他领口处那一撮瑟瑟发抖的鸡尾毛,不禁莞尔,捋了捋鬓角发丝,问道:“内衣?怎么取了个这名?”
众人轰然大笑,沉闷的气氛顿时被冲淡了几分。
这下卫一没了方才的沉稳,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窘迫,耐心地凑到老妇耳边,抬高了几分音量,“婆婆,是保家卫国的卫,一二三四的一”
“哦,哦,好名字。”老妇恍然点头,“家中可有长辈?”
卫一答道:“回婆婆的话,爹和娘早些年走了,现在……现在就我一个人。” 他极少与人提及父母,因而有些哽咽。
老妇沉默,眼底也透出几分黯然。[14]
良久,她颤巍巍地从身侧箩筐里拿出一块糕点[15] ,用帕子包好,递了过来,和声道:“来,这梅花糕你拿去吃,算是婆婆谢你的。”
一股清逸的幽香在场间漫开,众人都忍不住多闻了几息。
卫一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我只是落了块粗粮,而且吃了一半。”
“怎么,是嫌弃老婆子的手艺?”老妇故作严厉。
“不不不……”卫一的手摆得更快了,头也跟着摇了起来,显然有些应付不过来。
“拿着吧。”老妇将糕点塞进他怀里,“这个,我拿回家去喂牲口,你也别怕浪费。”
未等卫一反应过来,那半块干粮已是到了老妇手中。
他有些愣神,跟着鼻子一酸,连忙躬身道谢:“谢谢婆婆,谢谢婆婆……”连道了好几声谢,这才停下,再抬头时人群早早散去,已不见了老妇身影。
卫一挠了挠头,心想:这婆婆该不会是位江湖高人吧?
他爱听说书的讲江湖故事,对那个仗剑天涯、侠骨柔情的世界向往不已,每每听闻大侠们惩恶扬善的情节都会忍不住拍手叫好,而至于那些儿女情长却是半个字也听不明白。
想到自己方才的遭遇与故事里主角偶遇高人的桥段颇为相似,卫一不免浮想联翩起来。
老马和他相识已久,哪里不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挥翅拍了拍他的脸道:“喂,别做梦了,还进不进城啊?咦,你该不会好这口吧?”
卫一被扰了思绪,没好气道:“什么好这口,你再说疯话,就自己一个人……一只鸡进城吧。”
“哎哎哎,别啊,我也就说说。不过这老婆子确实不一般。”
卫一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个不一般法?”
“这个么……”老马沉吟,“家中当有个极水灵的晚辈。”
“你怎么知道?”卫一略感诧异。
老马洋洋得意,“哼,闻香识女人懂不懂啊!哎呦……”
还未说完,又被按回了怀里。
卫一虽不信它胡诌,但心知这婆婆绝非常人,思及至此,他唇角微抿,下意识将怀里的糕点捂得更紧了些,挑起行囊继续向东行去。
……
晨光如利刃出鞘,叫人睁不开眼,卫一已到了龙城脚下。
龙城九门,壁立十丈,螭门正对西方。
城门下,两队兵官正在盘查往来行商。
赵国兵营两制,“兵制”司驻防治安,“营制”司征伐攻战,这负责城防的“卫所司”便隶属兵制。
卫一常替他们打磨兵刃,故而混得熟络。
他见今日盘检较之以往有所不同,平日里城防们专挑做小买卖的查,管这叫“抓瘦羊”,原因很简单——“肥羊”都有靠山,可今天却是逐一盘验,而且只进不出,气氛格外肃穆。
卫一心忧老马病情,脚下不觉快了几分。
迎面上来两个兵卒,卫一见都是熟人,于是冲他们憨厚地笑了笑,同往常一样晃了晃肩上的担子,便要进城。
忽听得一声低呵:“慢着,卸下行囊。”
从旁闪出两个青衣,直逼上来,单手把着刀柄,目中透着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