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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已经来到我的脚下。

       从睡梦中醒来，我惊异地发现楼房长高了数百米，再无需担忧突如其来的洪水与地陷。

       邻近的几栋楼宇没有这般好运，抽条的地势将地基自中轴劈开，高楼裂作两半，活像一张被随手撕开的薄纸。

     对此，父亲不曾采取任何行动，依然如同迟缓的老龟，支撑着逐渐滑脱的旧船老帆。

     与他相反，我对救命恩“山”，就此萌生出极大的兴趣，终日窥伺着机会，想要逃出这船，去拜访它！

      机会降临在父亲摔下渔船的时刻，我倏然跃入海面，绕到山脊背侧攀爬而上，以躲避父亲的火眼金睛。

      至于父亲——五大三粗的渔汉，浪里白条的健将……水性功夫还是父亲教的，大不必担忧。

      没有人亲眼见过山的“拔节”⑥。

      仿佛我们的时间有一道深邃的断层，向前是水流潺潺，往后是一马平川，中间仿佛曾有剑客抽刀断水，偷走了所有人时空之轮的一霎，而山便在这时间的盲区里贪婪膨胀。

       我懊丧自己太过惊慌失措，错过了被山托举的那一刹那，捕捉大地的下一次胎动，又不知需历时几何……

 

      一头扎进山的那刻，山终于自粗糙模糊的幕布背景走出，从波涛粼粼的海面下横空出世。

       回归它原初的，充满象征的本体。

       山便是山，土石阜集，连绵盘曲，背驮苍莽的林，寂寂无声地躺卧，却又赫然彰显自身的伟岸。

       山是一尊不动声色的老龙，喷涌出厌世的鼻息，懒怠为鳞片上痒挠的苔藓藤壶搅动翻身。没有人能拒绝探寻一座陌生的山，正如没有人甘愿放弃征服一头眠龙。

      我登陆巨龙的背脊，在人类文明破碎的砖屑瓦砾间游荡。

      倾塌的老屋只余顽立的斜角，杂草与藤蔓迅速地侵蚀土石。

       天意在一寸寸收复失地，自下而上地摧毁山海，抹平文明留下的疣疮。

       万里挑一的幸运让我在这场胜负昭昭的入侵中仍能保有一间陋室，对此我感激不尽。

       谁料这份画蛇添足的感激过份虔诚，竟惹来不必要的回应……

      发自山体深处的悸动扩散涟漪，一颗除颤后的心脏开始有节律地跃动，泵入炽热的鲜活血液，冲开淤塞的奇经八脉。

       巨龙从漫长的起床气中昂首，打出一个火星迸发的哈欠。

      拨开丛丛草叶，可以窥见巨龙皴裂的鳞甲间，游走着一条条蜿蜒火蛇，熠熠光亮似碎星般海面，等待着破土而出，燎尽莽野。

       沿着裂缝，我敏锐地嗅探到一丝陈酿的气味，宛如地球母亲迸溅的羊水，抑或是肠胃里翻滚千万年而不朽的酸液，好似一口历经百转千回，依然横冲直撞的刺鼻浊气。

       我同漫山的蚊虫鼠蚁一道被这硫磺驱散，夺路而逃。

      地底的熔金沁透地表，大地油渍斑驳，支离破碎。

      下一刻，黑烟如怒涛，滚滚升腾，前赴后继蹿上天空，聚成状若骷髅的云团，经久不散。           往日须眉皓首、云遮雾罩的山撕裂成缥缈高洁的假面，晕了个一塌糊涂。

      高温黏稠的硅酸盐混合液开始如破闸的洪流，似战斗的巨象，像奔腾的骏马，踩踏着无辜的村落，熔化一切，吞噬一切，同化一切……

       它裹挟着沿途的尸骸，肆无忌惮地冲撞、扩张、奔袭，冲垮所有秩序，解构固有存在，建立全新规则。

       氟氯化碳（CCl2F2）、二氧化硫（SO2）与一氧化碳（CO），汇成蔽日障目的浓烟，大量火浮岩与炽热的火山灰不管不顾地喷溅而出，炙热的岩浆也飞快地吞噬边界，向世界呈上这地狱的礼鉴！

       在我豕窜狼逋⑦的逃生路上，越来越多匪夷所思的生灵加入我们的行列，组成汹涌浩荡的兽潮。

       在我身侧，一头营养不良的岩羊被行动迟缓的刺猬绊住后腿，一个错步便跌入了湍急的熔岩中；稚拙的幼鹿茫然四顾，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停顿，便被慌不择路的牛群撞倒在地、踩踏而过，下一刻，它焦黑的头颅便随熔岩冲泄而下，砸中牛群的头领。

       各色生灵都使出全身解数狂奔疾走，却总有一个瞬间，厚重的命运没顶，身体还停留在奔跑狂奔的姿势，属于它们的时间却不再向前……

       狂风横扫，碎石狂旋，火山灰、火山砾与火山熔岩飞落如雨，地面震荡不安。

       外有燃弹流矢，内有烈焰舔舐！

       上地幔变得薄脆又破碎，像一层掉渣的威化饼干，浮沉于沸腾的巧克力海。

       我在这汹涌熔岩之上跳着傩戏⑧，却毫无炎热之感，只觉地壳如煮沸的牛奶表面析出的油膜般岌岌可危。

       这仓促的灾难，这不息的苦旅，这惊天的震撼，皆因大地之母孕育的智慧子女如饕餮般的欲望，引爆了这厄运的连环！

     双腿逐渐脱离掌控，自发跑成了永动的钢铁；而身躯化为一滩依附于双腿的固液混合物；脑髓带脊液，沉降为坚固的乳酸，堆满每一寸肌体。

       跑啊！疯狂的求生本能，架空我的精神，奴役我的肉身，剥离我饱经知识熏陶的灵魂，将我与无知走兽贬为一派，依靠退化万年的四肢艰涩求存。

       跑啊！直到沉落地表的乌云包裹万物，掠走白昼，让世界坠入永夜的渊薮。

      跑啊！扭头观望，身后的烈岩却已凝固，之上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

        一个趔趄，一片安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