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礼之花(18)鞭笞

待众人回到布尔夏德行宫已是傍晚,托马斯·施泰因·卢茨比王子和公主先一步抵达行宫,在国王面前汇报了今天的情况。听到公主今天的表现后,威廉微笑着点点头,看上去很满意。但当他得知王子回到首都并没有先见自己,而是以“探望伤员”的名义去了科赫医院后,威廉的脸色又转喜为怒,当着爱丽丝的面埋怨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他去那里是干什么,但是看在他肯回来的份上,朕就不追究这事了。”
“相比之下,关于发生在医院门口的事……”施泰因又把今天下午科赫医院门口警察暴力执法打伤群众和王子对此的处理办法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威廉。威廉的脸色比刚刚更难看了,他从座位上立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两步,痛苦地咳了几下,喘着粗气说:“传朕的旨意,所有感染黑血病的病员都能得到一笔医疗抚恤金,科赫医院必须接受这些病员!不止他们,还有那些伤员,不管是什么伤什么病,都能拿到钱。从国库里面、从军费里面出,落实到每一个人头上,他们拿到的抚恤金必须足够支付他们的医疗费用和伤病期间他们全家人的赡养费用!”
这时,一个同样留着海象胡、戴着单边眼镜、西装革履的胖男人站了出来,说道:“恕我直言,陛下,开销太大了,据大致的统计,有一千人染上黑血,其中通过截肢避免进一步感染的大概有两三百人,但具体效果还不明确,需要进一步观察,能够确定的黑血病患者至少有八百名,而每一个黑血病患者每年的疗养费用就得上千塔勒。而且科赫医院没那么多床位,那几位掌握技术的大夫也有心无力。”此人是勃兰登王国宰相——奥德·冯·布尔夏德,也是从上一代国王在位时起就担任宰相的老臣。
“那就挑选一支由最优秀的医生组成的队伍,由院长对他们进行培训。朕会从科赫医院手里买下技术,科赫医院垄断黑血病疗养的日子已经到头了,朕不能容许他们通过这种卑劣的途径发国难财。”威廉的态度极其坚决,他已经做好准备,下血本弥补这场灾难造成的损失。
奥德明白国王的性子,也不再据理力争,但心底却打好了别的算盘,退到一旁。
“好了,先把克雷格雷兹叫进来吧,让弗雷德莉卡先候着。”
于是王子便笔直地从大殿外走进来,他微微低着头,并没有直视国王。由于深褐色头发的遮挡,爱丽丝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总体上与那幅画的样子大差不差。此时克雷格雷兹已经行至威廉的座前,半跪,以手抚膺拜谒道:“父王,儿臣来迟了,请问您还安好吗?”
看到儿子的模样,威廉刚刚的怒气似乎消退了些,说:“朕很好,辛苦你从卡塞尔回来了。站起来吧,这次又要待几天?”
克雷格雷兹便站起身,但还是微微弯着腰,埋着头:“还没有回去的计划,父王,为了您和公主殿下的安全,儿臣会长期留守布尔夏德。”
对于克雷格雷兹的这些花言巧语,威廉并不吃这套,只是平静地说:“克雷兹,把头抬起来,看着朕。”
于是王子便终于抬起来他那沉重的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国王。的确与爱丽丝在画上看见的大差不差:一头深褐色卷发、突出的颧骨和继承自国王的蓝色眼眸。克雷格雷兹中途将目光从爱丽丝这边扫了一眼,便紧紧地看着国王不敢挪开。
父子二人对视了十几秒,威廉才开口道:“把身子背过去,克雷兹!”
听到这话,殿内所有人的神色都骤然暗下来,而克雷格雷兹也是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屑地转过身,背对着国王。只有爱丽丝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威廉对侍者大喊:“把朕的马鞭取来!”
“我想没必要这么做,陛下。”沃尔夫冈劝道,“也许王子殿下有错,但他已经是一位军人,也是王储,没必要还像以前那样教育他。”
“如果朕的鞭子都无法让他悔改,那么这世上只有枪子能够教训他了。至少为了让他不至于在神的面前丢人显眼,朕要在这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明白身为一位王储的责任。”威廉接过鞭子,正要鞭打自己的儿子,克雷格雷兹却开了口:
“请让我先脱下军服,父王,我不希望愧对这身军服。”
“你已经愧对这身军服了,克雷兹,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军队的一员,你的兵役到头了,不用再回去了!脱下它!克雷兹!”威廉的这一声呵斥使得在场所有人汗颜。王子虽然背对着威廉,但爱丽丝可以想象他那属于世上每一个儿子的表情——怒不可遏却不敢发作,面对父亲的权威没有拒绝的余地。王子干脆利落地脱下军装,露出里面的衬衫,将军服叠好递给侍从。
威廉开始了他对王子的鞭笞,绳子在空中发出一声声有如蛇的嘶鸣,听得爱丽丝自己也疼。但威廉显然收了力度,还没到抽破衣服打出血的地步。威廉一边鞭打他一边教训起来:“你的人民,才是你最值得依仗的武器!不是军队,也不是警察,别忘了,他们也来自人民!用警察去对抗人民是愚不可及的,用军队去镇压人民是无能的;面对反对的声音,你应当倾听,自己做出判断再做出决策,而非一味听从他人的蛊惑……”
打了十几下,克雷格雷兹还是强挺着身子,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记住了父亲的教诲,但他的身体一定记住了这些疼痛。
威廉结束了关于作为王子和未来的国王的教诲,开始提到另一个话题:“作为兄长,你应当以正确的道德约束、教育和保护自己的妹妹,而非用歪理与谎言欺骗她、让她走上歪路!”说完这话,威廉用力往他腿上一抽,终于打得他跪倒在地上。
克雷格雷兹终于忍不住了:“我错了,父王!我为今天的事向您和弗雷德莉卡道歉!”
威廉终于停手,将马鞭扔在地上,双手拄拐咳了好几声,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说:“你不应只向朕与弗雷德莉卡道歉,你应向那些病员和因为你的行为对国家产生怀疑的人民道歉。朕会给你这个机会,过几日,将会有一场授勋大会,为有功有劳之人颁发勋章。朕本想带着弗雷德莉卡为他们授勋,正好你回来了,就由你代替弗雷德莉卡吧。作为一国之公主,弗雷德莉卡已经替你履行了太多本属于你的责任,就在那授勋大会上,由你亲自为他们别勋章。”
王子抖着腿转过身,朝着父王深深地跪下,满头大汗地埋下头:“遵命,父王。”
这场面着实给爱丽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作为局外人的她也不好评价什么。至少从施泰因的汇报中,王子的错确实比较严重——她曾经了解过外界的德国存在着警察暴力执法的“传统”,而勃兰登王国又与外界的德国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倘若真按照外界德国的发展方向走下去,那么这个国家迟早落入深渊。
但出人意料的是,威廉的选择却与德国截然不同,他就像预知到了这条道路的尽头是帝国的毁灭,所以提前为转移轨道做准备。所以对于纵容警察暴力执法,威廉也是忍无可忍的。他能够容许王子违反礼节,却不能容许他践踏人民的尊严。
之后登场的便是那位传闻中的萨尔察·冯·路德维希,王后的二哥,福禄特尔曾经在宴会中特意提到这个人,尽管威廉当时不以为然,但是今天他还是狠狠地斥责了萨尔察对于王子的放纵和训练不力,并降了他的职,让他无法再与王子接触。对于这一切,萨尔察也只有低头认错的份,态度比王子要好得多。不知为何,这位国舅在威廉面前低声下气有如仆人,丝毫不敢忤逆他,哪怕他的背后是来自巴尔福利亚的路德维希家族。
处理完王子身边那帮人后,威廉才召尤瑞艾莉进来,尤瑞艾莉缩着蛇身、抖着尾巴,强装镇定地面见父王,似乎在外面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拘谨的表情像是害怕自己也受罚。
虽然威廉还是板着脸,但却没有再斥责她,毕竟她的确没做错什么。威廉耐心地教育道:“你今天的表现很不错,弗雷德莉卡,你比你的哥哥在很多方面要更优秀,你不需要掩饰或者雪藏自己的善良,尽可能地去信任、亲近和善待你的人民吧,在他们受到压迫时,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去保护他们,哪怕欺凌他们的是同胞。无论身份有多么高贵,也没有理由踩在同胞的头上。我的确说过在这勃兰登没有不劳而获,但是苦难亦是一种苦劳,就像神会庇护受苦之人,你们也应当记住,苦难不值得歌颂,值得歌颂与嘉奖的是忍受和抗争苦难的意志。”
“我知道了,父王。”在这种正式场合,尤瑞艾莉没有像之前那样没有规矩地叫“爸爸”,而是正式地称呼他“父王”。
“但是你今天的举动依然值得嘉奖,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威廉一转为亲切的神情。
尤瑞艾莉思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是身处一个相对正式的场合,兄长、舅舅、特蕾莎还有许多大臣都在这里,父王既然在这个场合下问她,她就不可能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比如“想找特蕾莎学习魔法”什么的。
既然如此,她也给出了一个最适合当下这个场合的回答:“我想要在无忧宫举办一场音乐会,父王。我想邀请所有人一起来,包括在这里的所有人!”
尤瑞艾莉的愿望得到了威廉肯定的答复。据爱丽丝所知,威廉自己就是一位竖笛专家,还创作过不少曲子,艺术正是他热衷的。而身为女儿的尤瑞艾莉也继承了父母的音乐天赋,精通多种乐器,毕竟爱丽丝时常在无忧宫听见她的竖笛声和小提琴声。同样的,威廉也认识不少音乐家朋友,靠着他的面子,那一天想必会很热闹。
但是一想到“音乐家”,爱丽丝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她还在担心这个世界会不会也有一位“贝多芬”,到时候自己跟他撞了姓可就贻笑大方了。
晚上吃过简单的一餐后,爱丽丝便被安排到了一间新的屋子。自己在无忧宫的行李都没拿过来,而且听说自己要在这待上好几天,因此她不由得怀念起无忧宫来。虽然作为行宫,这里的奢华程度不亚于那里,但是她个人更喜欢勃士坦的田园氛围。
想什么来什么,她听到了敲门声,开门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爱丽丝,我把您的行李都搬过来了哦。”萨莉亚对着她慈母笑。
“啊……萨莉亚,真想不到你居然来了。”
“我可是陛下的女仆,要随时往返于勃士坦与布尔夏德之间,所以把陛下的东西搬过来的同时,也把你的东西也送过来啦。你看,你的道具、瓷器还有这个可爱的人偶,都给你送到咯。”萨莉亚摆着胜利的姿势,毫不在意两边的身份,亲切地说道。
爱丽丝倒是很喜欢她的这种性格,将未完成的新人偶抱在怀里,微笑回答:“谢谢你,萨莉亚。”
“当然,陛下托付给你的工作也不能忘咯,这是那本笔记。”萨莉亚将那古老的笔记用布包裹着,递到爱丽丝手上。爱丽丝无奈地笑了笑,果然还不会让她这样闲下去。
“我会加快进度的。”
“不,慢慢来就行,这本笔记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破解的。”萨莉亚意味深长地笑道,“务必仔细地阅读每一句话哦,就像考试一样,答案就藏在题目中。”
爱丽丝有些惊愕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了一眼你的笔记啊,爱丽丝你不是已经破译了不少内容了吗?这些内容我都一五一十地汇报给陛下了,我只是传达陛下的意思。”萨莉亚做出了一个调皮的表情。爱丽丝很难想象那当众鞭打自己儿子的国王会说出这种话来,只能叹了口气。
“那么,哪些是国王的意思,哪些又是萨莉亚自己的意思呢?”爱丽丝提出了一个让萨莉亚都始料未及的问题,不过对方究竟是“装作惊讶”还是真的惊讶,爱丽丝也不知道。
“国王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作为女仆,我可不能有不同于国王的想法哦。不过,要说国王没想到的地方,我还是可以悄悄跟你说……”萨莉亚后面几句话压低了音量,几乎是贴着爱丽丝的耳朵说的。
“说什么?”爱丽丝问。
“请留意公主殿下对你的执着,爱丽丝,如果忽视了她对你的感情,可是会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