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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

2023-06-06 18:07 作者:曳涂yetu  | 我要投稿

《悲剧的精神》     

 

                                   1943年在重庆储汇局的讲话   曹禺

 今天要讲的题目是:“悲剧的精神”。我所以选择它作为我的讲题,就是因为我见到我们这个民族,一向都是在平和中庸之道中活着的,平时就不喜爱极端,自然也不喜欢悲剧。我们晓得那个人不想避开眼前困难,以谋他的升发之道,最低限度他也可在小我范围中求得他的安乐,反正依着一种平坦不偏不倚的路向前进就是了。 

我这里所要讲的悲剧有两个构成的要素:第一是抛去个人利害关系的。一个真正的悲剧绝不是寻常无衣无食之悲。比如一个小公务员,因为当前物价日高,家庭负担日重,以至发展到无法维持生活的阶段而沮丧失望;又如一位青年追求爱人,一再进行都被拒绝,于是最后宣称我要跳江了,这些都能称为悲剧吗?在我们看过悲剧的人看来,这绝不成其为悲剧,因这只局限于个人的不幸。真正的悲剧,却要深刻深沉得多,它多多少少是要离开小我利害关系的。所以这种悲剧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即令每个人都想这样做,而结果也只有少数有禀赋有天才的人才可做到。

构成悲剧的第二个要素,是要绝对主动的。我们要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舍。即如圣贤所说,要“所爱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有这种精神的人,才配演悲剧,不然即表现无能,无能的行为,反映到文章上变成一片号悲诉苦的滥调,不能使人发生丝毫崇高的情感。即如有一个公务员因不能维持生活坠楼而死了,固然这也是在反映着社会的不安,但你能说这是悲剧吗?照我们从事戏剧工作者的眼光看来,我们是不叫它作悲剧的。因为这样的人,从未在改造现实这方面努力过的,他是一再接受着人家的捶击,从未想夺过鞭子来对抗一下,从未有过任何的反抗意志,他像一只永远不见阳光的耗子。我们固然觉得他可怜悯,但我们仍然要忍心说:“这不是悲剧。”因为这种人像一堆棉花,打下去根本不起一点反应,我们还能从这里面看出悲剧来呢?!

 

现在我想再举几个实际的例子来谈谈,大家就可以知道什么是悲剧了。罗马在纪元前一世纪,是一个共和国。当时人民的一般教养和风气,都知道他们是为罗马共和国而活着,是为罗马市民的自由而活着,共和思想被认为是一种神圣的法律。恺撒大将在当时是位有数的政治家和军略家,小小的罗马经他南征北讨的一番经营后,就俨然变成一大帝国,威风凛凛,无人不晓。国内人民更是把恺撒奉为半神,属下都以为他是有着不可测的野心的。当时恺撒有个好友叫作布鲁特斯,这人是抱着一个崇高理想做事的,以为不管什么事,就是我亲生老子做错了,我也要把他指正的,这自然和孔夫子的所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即在其中矣”大异其趣。他还有着坚决的信仰,以为什么好友都可得罪,而罗马却必须永远的共和,罗马的人民却须永远的不能成为奴隶。基于罗马当时的情况,于是布鲁特斯就去忠告恺撒,叫他要适可而止,不要一发而不可收拾。可是恺撒丝毫也不感到这点。  当时又有以为叫开达的,这人自己有着满腹野心,所以嫉妒以至想把恺撒打倒。于是他去结识布鲁特斯,他是知道布鲁特斯有正义感的,所以当他见到布鲁特斯时,他家说:“你必须听我的话,因为我并没以利诱惑你。”他又知道布鲁特斯最讨厌人家以小人充君子,于是,他又说:“只有你才不受人愚昧”,结果布鲁特斯就和开达成了好友。  此外又有位叫安多尼的,是当时恺撒手下副将,也早察觉到罗马当时情势对他们不利。某次,恺撒要到元老院演讲,安多尼预知有人要行刺恺撒,便阻止他去。可是恺撒以为他的权势是神给他的,他的威信可以慑服一切,对安多尼的话便不听信。但是到了元老院时,果不其然,由于某人提出一个要求而恺撒坚决不肯,以至突然有人喊出“打倒暴君”的口号,所有的人都为之骚动了。恺撒也不仅是个军略家,他还是位健壮有力的武夫,便和群众厮杀起来。可是正当打得热闹时,恺撒却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再定睛看时,原来就是布鲁特斯,以致不禁喊出:“啊!连你也……”话还没说完,冷不防就被斜里一刀刺死了。于是全城大哗,都以为罗马的基础要推翻了。这时,布鲁特斯却拉着恺撒的尸身,登高向群众宣讲起来:“诸位罗马市民,请听我讲。世界上再没有人对恺撒的情谊比我更崇高隆重的了。我爱恺撒,恺撒成功了,我庆祝。恺撒每打一次胜仗,我就为他的辛苦而流泪。可是他要成为暴君时,我也要第一个刺死他!试问你们愿意让一个人做了暴君,而大家变成奴隶呢?还是愿意让这个人死了,大家可以得到自由解放?这里我不多说了,是非都请大家批判吧,不满意我的可以即时提出抗议来!”其实,他是知道安多尼不满意他的,而他竟肯让安多尼在这种场合发表他的意见,这真是不无危险的。可是,在这里也就十足的表现出他的悲剧的精神。以为我只要做得是就是了,让反对我的人来讲话也无妨。果然安多尼出来讲话了,他说:“我到这里来讲话,绝不是为的要和布鲁特斯辩论一下,只不过看到一个人死掉了,心里有点难过,想站在过去朋友的立场上说点话。还要声明的是,恺撒生前确有野心,这次他也该被杀死。请诸位放心,我绝不为恺撒做任何辩护。”由于安多尼知道群众的心理早已倾向于布鲁特斯了,所以开首时他只好这样讲着,接着他又说道:“但人心总该有点是非的,我曾亲见恺撒耀武扬威的在罗马凯旋门下走过,因之许多金银财宝也带进了国库,无限的光荣也充满了每个国民的心头,就是不久前,我们大家还在喊着‘恺撒是我们的救世主’,当然我提出这些来对大家讲讲,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的,布鲁特斯是一位正人君子,我想他不致错会了我的意思,虽然这次变动中,布鲁特斯也曾参预期间,可是恺撒生前爱他的程度真如春风佛面,吹得再大一点或小一点都会不恰当了的。不过想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把他的好友如恺撒者也毁掉了,那么这个人还靠得住吗?当然布鲁特斯是为正人君子,这里我不想,也不能攻击他。”群众有些小骚动了,安多尼也知道群众心里已在慢慢移向自己这边,于是他便用着沉重的步子走近恺撒尸首边,垂下头说道:“我看到了这个人就要哭”, 却真个哭起来了。“五分钟前还是叱咤风云的恺撒,想不到转眼竟会变成这样灰土不如的东西。看他这红袍,几个月前跨在马上曾被我们崇拜得偶像似的,那又是一个什么样子,我真不忍再想当时的情况了。以恺撒这样的健壮体魄,刚才他绝不是无力抵抗他的对手的,可是当他见到布鲁特斯这样的好友竟也参预其间时,他的心该比被十万把利刀刺入还难过吧!心究竟不比木石,你们看他身上的每个伤口,似乎都要长出舌头来说话:你们要给我复仇啊!”  安多尼是越讲越激昂,使得大家要动作起来时,却又故意做一顿笔:“不!大家都先慢一点,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大家哩。如果大家事前知道这件事,那就可以知道恺撒生前是这样的好,或许也就不忍反叛恺撒了。唉!恺撒是这样的英明勇武,想不到一旦竟毁于阴谋家之手。我所要对大家讲的这件事就是,恺撒生前曾留有一篇遗嘱,这个遗嘱始终装在他的宝匣里,上面说:他要给每个罗马市民一百五十块钱,他要把他私人所有的花园财产都变为公产。” “啊!仁慈的君主!”听到这里,大家不禁轰动起来,竟一口气把布鲁特斯的家烧掉了。布鲁特斯情之不妙,匆忙逃出罗马,和他的侄子另组新军。自此,罗马就分为安多尼和布鲁特斯两派,时起战争。起初布鲁特斯屡战屡胜,而开达就屡劝他凡事都要稳健。可是布鲁特斯不听,以至某次交锋大败,开达竟也战死,从此一蹶不振。布鲁特斯一生为了争取罗马的自由,这时才想到不该杀死恺撒,可是错已酿成,大势己去,羞愧下没奈何,拿了把刀,请其部下把他杀死,部下不肯,于是他只好把刀插在墙上,头横过去自刎了。听完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知道布鲁特斯才真正有悲剧的精神。底下我想再举几个例子:屈原是有悲剧性的,他爱楚怀王,始终的抱定忠君报国的思想。可是楚怀王听信谗言,不能重用,而他也一直不舍,一有机会就要找楚怀王作忠贞之谏,而楚怀王也始终不听。后来楚怀王质押于秦,其子继位。小人因更得势,而屈原和恶势力奋斗的精神也越高涨。终至各路都被走绝,不得已写完《离骚》后,就投汨罗江而死。这一段事实也完全是悲剧精神的表现。更如诸葛武侯,也是带有悲剧精神的。也惟有他在政治上的发展才算是一种崇高的表现。试想当时昏君阿斗已是无法扶持的了,可是他始终觉得要把别人托付他的事尽力做到,不怕吃尽辛苦,也要负起使命。当时蜀国家事是这样难于料理,而对外还须应付吴、魏,这都是他煊赫一时之功。诸葛武侯可谓兢兢业业,劳苦终身。我们从他前后《出师表》“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两句话里,就已可十足看出他的悲剧精神。在他的行动上表现出的可谓全是一条直线,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而他也要不变宗旨的往前干,干不通了就用命拼。历史上像这样的人物自然还有,比岳飞、文天祥等等都是。

这里再讲一个悲剧的人物是怎样形成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持他?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可以使他成为悲剧的人物。

(一)一个悲剧的人物,首先要富有像火一样的极端的热情,一个一味冷淡的人是休想做什么悲剧的。所以我们想到“聪明”该是件可怕的事,因为这种人可以“不滞于物”,这在他个人的修养上固觉可贵,可是这种人一多了,整个民族也就觉得可危了。因为大家既然什么都可以看得开,自然便什么也不愿有所为了。不过真正有智慧的人,须得又当别论,即如诸葛武侯、屈原、布鲁特斯等,他们不但有热情,并且有“至性”,所谓真正的男子汉的性格。他们有着自己崇高的理想,渴爱着这理想,愿这理想的现实而奋斗拼命。就如屈原那样勤勤恳恳的讲:“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证兮,夫惟灵修之故也。”唯有热情的人才配演悲剧,“热情”可以称为构成悲剧精神的一大要素。

(二)要绝对不为中国所固有生活态度所影响。遇事绝不采取平和、中庸、妥协的办法。凡事须有所知,而后以全力赴之,宁可走极端,也不中途而废。不能说“我革命不成,做官也罢,就乐得变成一个小喜剧也算了。”这种态度最要不得。我们硬是应该有一种极端的表现,我们应该学屈原《渔父》里所讲:“众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风格,这是多高的自负!我们应该有自己绝对的喜怒,不能对任何事情,说喜欢吧,也不见得,说不喜欢,倒也还过得去,这完全是一种灰色的不生不死的态度。

(三)要立下一个最崇高的理想,不断的为它努力。这个理想的构成,是舍开一己的利害是非的,是超出了小我的范围的。前面讲的诸葛武侯,屈原等几个例子,便都能做到了这点。

(四)最难办到的就是还要有一种气魄,譬如《离骚》的味道就不是那种靡靡之音。贝多芬某次在宫廷里演凑音乐,一些贵族侯爵伯爵以及让他们的夫人们,都来听演凑了,当时的风气是:人们觉得音乐动人,大家都会流泪,乃至贝多芬演凑完毕,他们便举起了擦过眼泪的小手巾向他摆动着。贝多芬见到这种情景,立刻跑出宫廷,碰到了他的朋友他才说:“我的音乐不是演奏给这班哭哭啼啼的人们听的!”悲剧也是这样,他也不是只会哭哭啼啼的人们所能完全领会的,悲剧是男性的。宋玉某次陪楚怀王在大殿中观看风景,这时正是秋天,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吹得襄王满身舒服,不禁讲道:“大哉风乎,而吾于庶民共之。”宋玉立刻答话:“此大王之雄风也,庶民安能与共哉!”当时楚襄王对这没能十分了解。其实宋玉也就是说,世界上有一种可以解释的气魄,无以名之时我们就叫它雄风。前面举的几个例子,譬如诸葛武侯、屈原、布鲁特斯等人的精神都是雄风的表现。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确是需要学习这个雄风,诸位如能多看悲剧,就可体会这一点了。不过,现在悲剧这一名词,也太滥用了,就如用“摩登”两字把胭脂也叫作“摩登红”一样,以致悲剧真正的意义倒失掉了。我们看看现在重庆的话剧,可知一切的气魄、修养、演出技术,虽都日有进步,但真正能代表中国民族性格的悲剧还没产生。如果把一半哭哭啼啼的这套玩意认作中国的“悲剧”,那么中国话剧界倒是一个真正的大悲剧了。

我觉得中国的文化太好讲究超脱了。尽管在台上信奉的是儒教,下台后也可以讲讲道义;尽管在朝时还相当积极,而下野后便定要做得潇洒摆脱,一切怡然自得了,使自己的生活环境能有调剂,固然未始不好。不过这其间总觉得缺少了点中心意识。最懂得生活,最能把生活安排得如意的,莫如晋朝陶渊明了,他是真正能摆脱一切,怡然自得其乐的人,那种超逸而淳厚的诗境是后人无法学习的。不过中国的历史如能真个永远停留在晋朝那一时代,那么能够安排出那种享乐时,当然也可真算是人类表现出的绝顶智慧。可是现在这个时代怎么能妄想那些享乐呢!每当我们想到物质指数日高,所得生活津贴不足维持时,我们还能顾及那些轻松的事吗!我们不该也不能避开现实,我们要找出自己的雄风之路。

今天我所以找这么个悲剧的题目来讲,就是因为我见到戏剧上有个不好的现象。也就是一般人不大爱好真正的悲剧,或者也可以说根本不了解悲剧。我们确该时常想到,一些失败的人物中,不少也是伟大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观念根本应该推翻,因为这种观念形成的基础,只着眼于成败,而没有是非,这怎能成为一种发扬真理的理念呢!真正依据真理干的人,须得他不是为了自己做好做成功后带来的荣耀,而是他自己觉得这一件事根本应该这样做。所以依从成功的人去学错,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至于说让谁去依从失败的人去学习,那就很难办到了。不过这也是最伟大的,这种人物也惟有在悲剧当中才能找到。他们抱定理想往前干,失败尽管失败,绝不气馁妥协,这就是正因为他们有了一个美丽的,不为成败利害左右的人格的缘故。他们的失败,当然不是由于他们走错了路,而是由于当时种种环境的限制。只要从事者能继续不断的努力,困难的路早晚总有走通的一天,而事实上即令终于不能走通,但他也不惜按此既定目标硬干到底。这就是古今一些大哲学家、科学家,能以成功的道理。他们对于一件事业,当能继承数代传流不息的干到底。自然悲剧的精神,也不能说就可全部变成了成功的精神,不过我们要常能从失败处着想时,是非才可辨别清楚,不然,中国的社会将永远脱离不了这样一个混沌局面。所以我想大家每人都该抱一种悲剧的精神,这样才可以得到一个活着努力的方向。我不知道我所讲的这些话是不是对,或者我说列举的比喻太多太乱了。笨拙的嘴舌,是不易发挥明白这真理的。不过巧妙的言词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常有人说:“巧妙的言词是一面窗帘,可以算是一个美好的装饰,但却把阳光遮住了”,所以说真正的精神是在言词之外的,言词本身时常是件靠不住的东西。今天我所讲的一大篇也还不外是言词,至于精神的部分,却是要大家去体会的了。(转载《储汇服务》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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