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与村上春树的强强联手,戛纳之后去“冲奥”,但改编后的《驾驶我的车》更复杂

很久没有看村上春树的小说了。因为滨口龙介改编的同名电影《驾驶我的车》,去看了这部短篇。这个故事收录在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本周得到消息称,日本将选送这部电影角逐明年的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此前,该片已经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获得了三个重要奖项。
上一次看滨口龙介的电影,是《偶然与想象》,属于可以展开各种层面讨论的电影。村上春树的小说已经有相当深刻的思考。而滨口龙介则借着村上的核心故事,延展出了更深层次的追问与探讨,难怪在戛纳上出尽风头。这是一个世界性的故事,影像语言和调性则偏向早期的欧美电影大师的风格。
01 家福与妻子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妻子音只是回忆和前史,是已经不存在的人。丈夫一直没有搞懂音生前为什么会和至少三四个男人上床?这是妻子罹患癌症前,丈夫忍住而没有问出来的话。讨论妻子的过往,特别是与其中一个情人的话题,是在行驶的车上。家福和雇佣的女司机聊起了往事。
而在滨口龙介的电影里,妻子不是癌症而是死于脑溢血,她从一开始就出现在故事里。甚至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音从床上坐起身来,和家福做爱后随性聊起了自己创作的故事。
之后的某一天,由于家福出差的飞机临时取消,回到家中的他亲眼撞见妻子和年轻的恋人在沙发上激情做爱。因为当时放着音乐,他拿钥匙开门的声音没有被两人发觉。家福没有愤怒地冲上去,而是悄悄地转身离开。
影片在40分钟后才打出演职员姓名,看得入神的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而字幕之后,是家福来到演出驻地,戏剧活动主办方特意安排了为他开车的水田美昭。
这个节奏的划分和小说刚好吻合,虽然缘由不同,但小说开头就是家福因为自己青光眼而不便开车才来寻找司机的。这样一来,虽然妻子从电影开场就出现了。但如果演职员信息之后代表故事真正开始的话,就正好将前面的内容归到“前史”中去,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处理方式。
02 家福与妻子的情人
小说中是家福主动邀请妻子的情人一起聊天的,家福是主动的一方。而在电影里,则是那位年轻的男演员高月浩志在某天读剧本会之后,主动提出要和家福见面。电影中增强了两个人相遇的戏剧性和逻辑性。同是从事表演行业,高月浩志还在寻找新的机会演出。于是他特意报名参加了前辈演员家福做指导的根据契诃夫改编的话剧《万尼亚舅舅》。此前,在一次表演结束后,音还亲自到后台向家福引荐了浩志。
在面试前一晚,家福就在报名者的名单中认出了浩志。由于面试是即兴发挥,与浩志演对手戏的女孩是来自中国台湾的珍妮丝·张(袁子芸扮演),会说英语,但不会讲日语。因为语言不通,浩志临时发挥,一开场就气势汹汹地把珍妮丝逼到练舞的玻璃墙,使其毫无退路。


在这么强势且富有攻击性的表演冲击下,珍妮丝也只能赶紧入戏临时发挥。没想到浩志竟然得寸进尺,先是吻了她的手,在珍妮丝挣脱后,又将其抱入怀中,最终强吻了对方。此时家福突然从面试的桌子里走出来,动静不小,可以听出是带着某种情绪的,也许正是浩志在挑衅女孩和强攻表演中,让家福想到了浩志曾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亲密行为。
而相约之后聊天的内容,也完全改变原著里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提起偷情之事的“默契”。而是没聊几句就摊牌了,家福说他们爱着同一个女人,后者没有否认,说自己很嫉妒家福,甚至说正是音让他们这两个男人再次相遇。他表示愿意在家福的指导下表演。显然,滨口龙介把家福的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接受,这反而在情绪上更符合一个不敢开口追问妻子出轨的丈夫。而浩志的主动询问,以及冥冥之中音拉进他们的神秘感,提升了故事的文学价值。
03 戏中戏,和妻子创作的故事
小说里,《万尼亚舅舅》的台词没有被过多展现,也没有必要。但是在电影里,却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首先,这是家福的工作。作为一个资深的专业戏剧演员,他习惯在自己驾车时背诵台词;其次,台词延续着妻子的灵魂。因为家福是对着磁带里妻子录制的独白练习自己的那部分台词。《万尼亚舅舅》的剧本成为他和妻子的另一种沟通方式。特别是当妻子去世,这种隔空对话,就变得格外珍贵,但也同时在刺伤着家福的内心。

同时,这个台词中大量反衬出家福的真实生活。浩志再次邀请家福聊天时,就是为家福选他来演万尼亚舅舅而感到不安。家福告诉他,契诃夫是可怕的,他会把真实的自己拽出来。的确,无论是在台上演出,还是平日里在车上听录音练习,当台词说出时,那既是万尼亚的,往往也是家福内心真实的感受。比如妻子死后,他在台上反复说到那句“女人的忠诚就是个彻彻底底的谎言”,仿佛也是现实生活中他内心的独白。



除了契诃夫文本对电影的渗透,还有妻子音创作的故事,也就是电影开篇提到的那个。这个故事的作用,在于连接两个算是情敌的男人。他们互相嫉妒、羡慕。音创作的故事,是在讲一个女孩不断偷偷潜入男孩山鹿的房间,并留下各种物件,甚至是自己的内衣。家福和浩志都听过音讲述这个故事,但版本却不同。
在车上,两个男人还是敞开心扉。家福听到的故事结尾是女孩在山鹿房间里自慰,此时,有人从楼下走上来,故事停在这里,没有延续;浩志听到了更完整的版本:从楼下走上来的不是山鹿的家人,而是一个新的闯入者,小偷。女孩为了脱逃被强暴的命运,用一支笔在小偷身上连捅几下致死。这次,她给山鹿留下的是一具尸体。在学校里,山鹿没有表露出任何反常。但是在自家的门口安放了摄像头。

正如浩志所说,的确是音把他们联系起来。这也印证了家福提及的关于音的创作方式,她只有在性事之后,才会激发自己创作故事的欲望。在家福身上释放激情过后创作的故事没有结束。当音在和浩志发生关系后,继续完善了那个故事。两段拼接起来的故事变得更加完整,把两个男人连接起来,是他们共同用自己的激情协助音共同创作了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
04 家福与司机
小说开篇就是家福想要雇佣司机。村上春树在前面写了几段担心女司机驾驶安全的顾虑。所以当家福知道给自己找的是女司机的时候,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影片里,把雇佣司机的理由改编得更坚定且富有戏剧性。家福本来坚持要自己开车,因为他要练习台词,所以才会选择远一点的旅馆。但是主办方强调,之前有被邀请的艺术家开车出去撞倒了一位行人。因此规定以后邀请来的艺术家都要配备专门的司机。
电影里,家福对水田美昭的拒绝,比在小说里要更强硬一些,毕竟他还是很在意练习台词的这件事,以及那是他和“妻子”单独相处的时间,加上主办方也未提前通知。在试开的路上,家福发现美昭对自己练习台词毫无影响,最终也就接受了被安排司机这件事。美昭相貌平平、外表冷漠、不善言辞的性格是照搬小说里的角色。三浦透子这个演员对美昭把握得不错,至少把某种冷漠和麻木体现得很到位,这也就越能对比出之后敞开心扉后给观众带来的那份温暖。

有一处细节,是最能展现美昭性格的。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永苏及韩国妻子永娥邀请家福和美昭一起共进晚餐,永苏其实是想向家福道歉,因为永娥就是面试通过的女演员(聋哑舞者,用手语表演,扮演索尼娅)。在饭桌上,家福赞赏了美昭的驾驶水平。在回去的路上,美昭也有了主动攀谈的欲望。她在受到表扬时,仍然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内心肯定是波动的。于是她的反应是突然无所适从地去逗弄永苏家的狗。这段情景的设计,非常生动地展现了美昭的性格特征。
05 两个人,两种作用力
家福和浩志不是一类人,至少性格上是有反差的。家福不善表达,也很被动,所以导致在妻子去世前也没能聊到出轨的话题,让自己活在内心的焦灼和痛苦里。特别是当他每天都要听到妻子的声音,经常要陷入契诃夫的剧本中时,更让他感到折磨。
而浩志非常主动,表演上也善于出击,情感上应该也是如此,他果然是和珍妮丝好上了。而生活中,也会易怒,他遭到偷拍后把对方打倒致死。正是浩志的主动接近,才有了和家福在车上的“互诉衷肠”。正是这样一个角色,让家福有机会正视真实的自己,走出被契诃夫情感绑架的束缚。
另一个影响家福的人自然是美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可以算是一类人,不善表达,但内心藏着无限心事。由于美昭过于封闭的世界,让他们之间的相处和美国电影《绿皮书》的两位主角截然不同。
雪地里的互相拥抱和彼此安慰,是影片里最温情之处。两人在聊天时找到了一个相似点:妻子音因为脑溢血倒在地上时,家福本来可以到得更早一些,可是他故意拖延时间没有回去。因为音早上说,晚上想好好聊聊。他惧怕妻子摊牌导致他们无法回到从前,不敢面对,于是没有及时赶回家救助倒下的妻子。他认为是自己害死了音。
类似的是,美昭也在雪山崩塌时,逃出家门,留下母亲独自在废墟中被砸死。她也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家福和美昭因为对至亲之人的疏忽而找到共鸣。这种方式在滨口龙介的《偶然与想象》中也能看到,比如第三组故事中,两个错认对方的女子也是这种感觉。


在滨口的电影里,对现实中人的表演和影剧中表演的思考,也是村上春树小说中比较明显在探讨的问题。我们在现实中的表演也许比剧作还要浮夸。毕竟,在剧中,我们只是那个纯粹的一个角色。而在现实生活中,却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说不同的话,带着面具尴尬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