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3D打印机创造了一个乌托邦丨科幻小说

【 绿 船 】
作者 | 弗兰切斯科·沃索
译者 | 胡绍晏
“看!那儿!陆地!”比莱伊喊道,她差点从平底船上翻下水。
我们一起朝她胳膊指的方向望去。波浪上颠簸的数百个小时,都不及她的话让大家更震撼。
我们的腿已失去知觉,肌肉也使不上劲。大家又饿又渴、头晕眼花,彼此交错重叠地挤在一起。穆娜坐在我身边,紧紧抱着婴儿。前面的三个人带着期待的笑容互相对视。与此同时,哈齐兹摇了摇头。他是穿越巴马科沙漠才来到班加西的。
“这不可能是意大利。我们还离得很远。”
众人不安地面面相觑。有人晕厥过去,为了唤醒他,我们只能拍打他的脸。这不是坐船航行,而是待在棺材里。
“他说得对,”基斯马约教授说道。他是来自内罗毕的电台主持。“轮廓太简单,那不是海岸……”
没人开口说话,因为没人敢说出那个近来在地中海南岸广为流传的名字。
从意大利的奥特朗托到阿尔巴尼亚的奥里库姆,一条绵延的黑线占据了地平线。这是一道三十米高的屏障,稳稳地矗立在海浪之上,牢不可破。它由许多涂着黑炭的船运集装箱构成,既无法攀爬,也不可能拆卸,暂时缓解了移民经由海路进入欧洲的问题(不过也有人称之为“决定性遏止措施”)。
“他们说这里是自由区域!”比莱伊喊道。
“他们骗人,”哈齐兹的声音近乎耳语。
“也许并没有……我听说屏障可以用3D打印,一夜之间就能完成。同样的屏障也可能在潘泰莱里亚,兰佩杜萨和马耳他出现……迫使船只掉头,或者费力地绕行,”基斯马约教授说道。
比莱伊用手指揉搓着太阳穴。所有的边界都让她感到压抑,靠近这道专用于分隔内外水域的墙更是令她气馁。在参与班加西偷渡之前,她曾耗尽毕生的积蓄,跟着我一起穿越了肯尼亚、苏丹和利比亚边境。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穆娜说道。
没人愿意回答如此幼稚的问题。
“他们要把船只引向可以通航的检查站点,”教授说道。“然后还有这些东西……”说着,他指向远处。
那里有几个黑点,远远看去,就像是海鸥。原来是卫星探测到船的移动,激活了监视无人机。我听说山区里也有类似设备,用以守卫欧洲的陆地边界。很快,它们就仿若秃鹰般在我们头顶盘旋起来。
比莱伊神态肃穆地站起身,仿佛要向全世界宣战。她摇晃了一下,扶住我的后背,然后说,“我们都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事,经历了最好能忘掉的事。我不打算回头。无人机会把信息传回去。他们会来把我们带走,也许是无国界医生,也许是非政府组织,也许是海岸警卫队……”
四小时后,我们一行共一百三十二人获救了。
我今年十七岁,生命中的一切都在一个背包里:一块肥皂,一部智能手机及充电器,一件运动衫(10号,伊柯·卡茂),还有一张母亲和弟弟的照片。他们总是说,我长着窄长的脑袋,尖尖的下巴,眼神机敏,浑身如沥青般乌黑。就像我父亲。
我今年十七岁,从小生活在难民营,由内罗毕来到达达阿布之后,每天就只能看到帐篷、泥尘、栏杆和铁门。
海面上漂浮着淡淡的云:今晚,星辰将会消失,月光将照亮众人,然而另一个影子的出现转移了我们的视线,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这是一艘……航空母舰?”比莱伊问道。
黑黝黝的水面上出现一座巨硕高耸的建筑。
她向我靠过来。“我不知道,”我说道。波浪的拍击磨灭了她的斗志。
有人拍了张照片,但远海区域信号不够,无法将焦虑转化为希望。这有可能是一艘军舰,负责将我们送回地中海另一侧的黑暗海岸,但有个人和四名水手一起乘坐救生艇过来,给了我们另一种说法。
“欢迎,”他用英语说道。他的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鼻子和嘴唇十分醒目,面带诚恳而紧张的微笑。“我叫塞吉奥·托利亚尼,这是一艘绿船。”他指着身后补充道。“我们接纳需要帮助的人。”
水手们扔过来几个水瓶。
哈齐兹拉着我的衣袖,要求翻译。船上的人除了会斯瓦希里语,只有包括我和基斯马约教授在内的少数人懂一点英语。小时候,我曾收听他在肯尼亚摩加电台主持的节目,“独立雷鬼:节奏与摇滚”。我记得数以百计的歌曲。
“我们不想上船。我们要去欧洲,”我淡淡地说,同时指向哈齐兹,告诉塞吉奥这是谁讲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扔过来一根绳子,被比莱伊凌空接住。
“欧洲不要你们,”他继续说道,略带嘲讽:“他们不在乎你们是否能逃离饥饿与战争,是否生活在难民营,你们的子子孙孙是否都将在监狱般的环境里出生与成长。你们从哪儿来?”
我听到几个熟悉的难民营地,比如达达阿布、尼亚鲁谷苏、波克曼约,还有一些没听说过的,比如乌尔法和艾迪哈鲁什。
“另外,这不是一艘中转运输船,”塞吉奥说道。
“所以你要把我们带回去,或者送去身份鉴定与遣返中心吧。”我替穆娜翻译道,她将儿子的襁褓抱了起来。
“不是遣返。绿船是一个人道主义项目,为了救助政治难民和气候移民。”
“如果不把我们送回去,又不去欧洲,那你们要去哪儿?”基斯马约教授问道。他是唯一用头脑思考,而非感情用事的人。
塞吉奥和其他水手扔过来更多绳索,好让大家顺利登上救生艇。
“上船看看吧。”
等到我们不情不愿地登上绿船,塞吉奥问道,“没其他人了?”
我们面面相觑,没有勇气回答。然后基斯马约教授说道,“船舱里曾有两具尸体。他们是两天前死的,已经开始发臭。我们只能把他们扔进海里……以减轻负载。”
“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大家沉默不语。塞吉奥在一百三十二人的名单里划了两个叉。
我靠在栏杆旁,观察爱琴海上航行的船只所留下的尾迹:一艘希腊渡船,两艘货轮,一艘游船。谁知道船舱里藏有多少移民呢,他们就像是货物一般。
其他人仍在树丛间睡觉,他们并非唯一的居民,数以百计的陌生人在此扎营,有睡袋,也有帐篷,甲板下还有几千人挤在卧铺里。昨晚我什么都没看到,因为早早地就躺下休息了,没有机会,但现在,随着曙光绽现,周围的景象变得更加清晰。
“你好,”塞吉奥用斯瓦希里语说道,并递上一杯咖啡。
“你好,谢谢你把我们接上来。”说着,我啜了一小口。
“你睡得好吗?刚从平底船上下来不太容易睡着。”
听他这么说,他跟移民打交道的经验一定很丰富。
“不太好,睡不大着。”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等一下大家一起踢球。你想参加吗?”
我点头表示愿意。然后他说服我,让我讲讲“我们”在内罗毕的比赛。
“两件事对我最重要:生存与足球……然而,当索马里青年党来到我和弟弟努尔踢球的地方后,就只剩下一件事了。”他们斥骂我们,因为我们穿着短袜踢球。对他们来说,足球是一种颓废堕落的消遣……就像喝酒,吸烟,看电影。但我和努尔依然偷偷地踢球。我们的比赛随着炸弹的落下而终止。”
我从背包里取出伊柯·卡茂的运动衣给塞吉奥看。
“在这儿踢球,没人会说你什么。”
我把空咖啡杯交给他。“这艘船真奇怪。”
轮到他给我讲一讲了。
“根据国际法,这不是一艘船,而是一个微型国家。最开始,这是由联合国提供资金的生物保护计划,有点像挪威斯瓦尔巴群岛的种子库。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
“然后,它被用来处理地中海难民危机。”
此处有三座小山,中间是一条河流,还有人造微型气候带:温带、沙漠和地中海。我的视线在地中海居住区附近流连,数十架无人机像鸟儿一样忙碌地穿梭,为植物浇水,修枝,检查花朵,采集花粉。一群园艺师在一旁监督,让一切维持常绿。接着,在一小片桉树林中,我看到一株引人注目的红杉,其枝叶遮盖着一半的船体。
“居住区有一百五十米高的网状穹顶保护。”塞吉奥继续说道。“淡水来自太阳能蒸馏器。”
这时,比莱伊醒了,加入我们的谈话。
“你们是怎么建起……这一切的?”她问道,仿佛醒来后又进入另一个梦境。等我翻译之后,塞吉奥带领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参观。
基斯马约教授注意到我们,也加入进来。电台记者的背景让他消除了睡意。他在主持“独立雷鬼:节奏与摇滚”之余,还负责编辑一档科技专栏。
“我们购买了一艘废弃航母,通过众筹对它进行改造。比特币投资商为了表明他们并非仅仅是利用人们对新型货币的狂热来进行投机活动,也对我们的设想予以支持,因此我们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虚拟货币。船体原本属于1988年下水的俄罗斯航母,跟库兹涅佐夫海军元帅号是同一级别的。2004年,它被卖给中国,原计划是要改造成水上主题公园的,就像迪斯尼乐园那样,不过幸好没有。我们以象征性的价格买下,将它改造成了植物园。我们的科学计划得到联合国批准,但现在,我们更像是移民的公共运输船,”塞吉奥笑着说道。
这条船有自己的旗帜:白色的底子,一株绿色的红杉轮廓,长在船身上。
除了这艘船本身之外,还有其他景象令人称奇——数十艘较小的船通过活动桥梁与大船相连,昨晚来接我们的应该就是这些小船。此刻,整体漂浮结构就像是一簇会自行移动的群岛。
“我们称之为漂流岛,它就像是由有机生命体构成的巨大浮舟,方圆可达数千米。在水面底下靠近龙骨的位置,你可以看到细长的管状附属物,类似于树枝或者繁密的树根。”
我从救生艇之间探出脑袋,观望这一奇景。
“水面下动来动去的是什么?”
“这些水下根须里含有纳米机器人,既能用来搜集资源,也能将废弃物排入海洋。整个船体外面有一圈植被和人造纤维,它们不仅像树干外围的新生木质一样能输导水分,也像树心木一样坚硬强韧。”
我忍不住问了个似乎很无聊的问题。
“这艘船也像真的树一样每年都在生长吗?”
“是的,差不多。人造纤维能模仿植物细胞的功能。我们利用三维基因形态生长模型引导原始干细胞的生长,就好像种子一成形就含有整株植物成长变化的信息。我们的设计理念来自建筑师约翰·约翰森的作品。然后我们又把图形输入工程师恩里克·迪尼的大型3D打印机。澳大利亚大堡礁的珊瑚栖息地由于污染和工业化捕鱼而遭到破坏,他曾依靠打印机重新创造出珊瑚的自然生长环境。我们分成好几组,花了许多年在世界各地做实验,得出一个可行的计划,然后又花了三年,利用点对点分布式计算实施绿船的建造。我们希望它经久耐用。”
我被这奇妙的计划吸引住了,并尝试观察水下的情况。一开始,我只看见波浪和日光的反射,接着,我发现一簇乳白色光晕,由许多较小的光点构成,像发光的水藻一样漂移,仿佛是一根尾巴。但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条闪烁着微光的触手。最后,它消失在船壳底下。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比莱伊跟我一样惊愕。她有点害怕,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水面上时不时有触手冒出来,其他乘客也很惊恐。每当水面涌起气泡,他们便发出“哦”的一声喊。
“别担心,”塞吉奥要我们放心,“这只不过是绿船欢迎大家的方式。”
然后,他带着我们到处参观。“我们可以容纳大约七千人。我们种植庄稼,蓄养牲畜。还有互联网和3D打印机,能满足各种需求。”
“你们打算把所有难民都接上船吗?”我开玩笑说。“就像诺亚方舟?”
“不可能。你们需要一百艘这样的船,”比莱伊又说道,“而这才刚刚够清空达达阿布的营地。”
“其实,我们还有个计划。等到时机合适,我们要去印度和南海,然后进入太平洋。”
“太平洋?有些人不喜欢这个方案。”基斯马约说道。
的确,哈齐兹和一部分年轻人就很不情愿上船,他们不停地抱怨,一心只想去欧洲。
“等他们感觉好一点,就必须决定是否还要再尝试那样的旅程。我们得挽救这些人,让他们了解其中的风险。”
一道道闪电侵入北方的天空。来自印度内陆的雨云前锋缓缓推进,仿佛受伤的动物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前行。前方的天气发生变化,空中隆隆作响,每一缕阳光都被遮掩住。耀眼的电光划出长长的弧线,直击水面。
许多人撤退到安全的帐篷里,欣赏由光、水和风构成的奇观,另一些人则在倾盆大雨中奔跑,用歌声与欢笑消除疲惫。穆娜在跟儿子玩耍。这小子幸亏没被带离母亲的怀抱,而他的母亲在分泌乳汁的同时,也没有因脱水而死。他吮吸着每一滴乳液,才得以存活下来。
然而愉快的庆典被打断了,有个人拿着扩音器从舰桥上下来。
“注意!注意!有一股强烈的风暴正在接近,请大家躲避一下。”
一片险恶的光照亮了海面。比莱伊蜷缩在我身边。
“永远没完没了……连海洋都不放过我们。”
“你愿意像哈齐兹和他的朋友们那样吗?”
“不,他们疯了,回到索马里,再尝试一次那种毫无希望的旅程。但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说要再试一次,但眼睛里却透露出别的想法。我们会有更好的结局,我可以肯定。”
四米高的海浪汹涌地拍打着船身,接着,又有一道占据着整个地平线的波峰出现了:根据距离判断,一定有普通波浪的三倍高。一排迷雾般的水墙扑了过来,可见度变得很低,阵阵疾风吹得水上森林的枝杈簌簌作响。
每当船跌入波谷,都会带来剧烈的晃动,而此刻的颠簸更加让人无法忍受。歌声与呼喊声变成了抱怨与咒骂。刚才跳舞的人们牢牢抓住身边的固定物品,尽力控制住呕吐。
狂风呼啸,海水澎湃,在喧嚣的噪音中,船身一阵震颤,仿佛急促的鼓点。长达五百米的绿船尽管吨位惊人,却仍受到自然之力的摧残。
暴雨扑面而来,渗入我们的毛孔、神经和肌肉。比莱伊带着恐惧与激情用颤抖的双唇亲吻我的嘴。
第二天早晨,地平线上现出光亮。
等到我们逐渐驶近,我才看清那也是由许多绳索和堤道连到一起的船只:构成了一支松散的舰队。
没人知道我们是否已经抵达太平洋,不过远处海域的那片船只不像是最终目的地。为寻求答案,我去找塞吉奥,他正在打电话。
“具体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询问道。他的脸上现出具有感染力的愉快表情,仿佛刚刚得知自己做了父亲。
“有多大?”
他来回踱步,难以掩饰那神秘的愉悦。
“好,当然……把扫描图和坐标发过来。我马上通知船队。如果全速前进,我们三天后就能到达。”
塞吉奥挂了电话之后,立即抓住我的双肩。
“我们受到神的眷顾。你们的新家很快就要开始建造了。”
“新家?”
“对,就在南海。几个星期前,在世界难民庇护会议上,中国、越南和菲律宾同意找一块土地收容难民。他们本国的民族迁移史使得他们愿意尝试对这类灾难提供帮助,然而经过整整两天的协商,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成果,于是我们的代表提议,不一定要在这些国家的领土中辟出土地,因为我们可以创造一座小岛。”
“创造?什么意思?”
“就是在地质板块的活跃区域引爆炸药——比如在大洋中央的海底山脊——我们刚刚制造了一次海底火山喷发,大量岩浆正在涌出来。电话另一头的朋友确认说,第一阶段非常成功。”
“成功?你要带我们去火山口?”
“不,别担心,一旦岩浆冷却下来,假如那些国家同意,我们就能宣告对冒出海面的岛屿拥有主权。然后,只要他们准许,我们就可以去那里了。这回,我们也可以给大自然上一课。在船队的协助下,我们可以开始考虑其他问题。”
“但那只是一块礁石而已。”
“对,一开始没法住人,但我们会对它进行地貌改造,让它变得跟其他热带岛屿一样。所以我们要带着树木和种子一起航行,有了它们,就足以把那块礁石转变成肥沃的土地。”
我将视线从塞吉奥满足的脸上移开,望向网格状穹顶。的确,树木的花粉和菌类的孢子在海风中到处飘荡。此刻它们毫无用处,因为周围都是海水,然而一旦找到合适的土壤,它们便会成长为珍贵的资源。
绿船带领着船队前进。从空中俯瞰,就像是迁徙的鱼群,而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
竖立在新土地上的标牌被改过了,从“无人之地”变成“无谬之地”,而媒体很快就开始用新名号称呼这个新生的微型国家。
塞吉奥将旗帜插到小岛上——匆忙中,他称其为“无人之地”,以强调它独立于任何有心要占据这片土地的势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开始叫它“无谬之地”。
我喜欢从“无人之地”到“无谬之地”的更改。我从小在难民营的围墙与闸门内长大,如今却突破限制,所有边界已成为过去,因为无论是政治性边界,还是精神性边界,都只是暂时的障碍。因为只有曾经被拒之门外或者具有充分同情心的人,才能懂得殷勤好客的价值。
不过,在抵达后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塞吉奥依然很紧张。
源自海底火山的地面仍带着温热,我们在裸露的岩石上安家,支起帐篷。塞吉奥担心某个政府或许会改变主意,退出最初的协议。他一直在打电话,讨论附近的国家是否可能对这座岛宣示主权。
我们经常听到他兴奋地呼喊:“你明白吗,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地方不需要护照,不需要签证,也不需要居留准证。创造出这片土地的目的是欢迎人们加入,而不是将他们赶走。”
自从中国南海诞生出这座岛屿之后,船队的人们将附近海床里的成千上万吨泥沙通过吸泵抽取上来,为五台巨硕的3D打印机提供原材料。最初的那台打印机是恩里克·迪尼本人赠送给这一计划的礼物,具有自我复制功能,其余四台则是它的女儿。
其中两台打印机被安装在油轮上,采用荷兰人在北海开辟圩田的手段——用自然材料建筑堤坝,以保护中央的岛礁。其他打印机则集中力量处理逐渐冷却的岩浆,由于岩浆中富含有利于植物生长的物质,因此被用来当作地貌改造的材料。
我们花了四个月时间,才安心地踏上“无谬之地”。
地面不太硬,像是适合耕种的沃土。
我们平常使用较小的3D打印机:大小类似于集装箱,通过透明的外壁可以看到,其内部空间大多被原材料占据,还有冷却系统和后备太阳能电池。我喜欢观看鞋子、碗碟之类的物品被制造出来的过程:3D模型设计用的是3DIY或e-Den等网站提供的免费软件。无穷无尽的原子从喷嘴里涌出,按照预先设定的方案层层叠叠积聚起来。打印机的显示屏上有实时的三维模型图,打印头喷出的原子逐渐固化,就像是一层层极其细小的尘埃粒子,又仿佛是传说中的魔法粉末。
但每天早晨,塞吉奥都督促我们参加3DAUTOCAD课程,学习掌握这门魔法的基础技能,假以时日,我们便能自行解决未来的需求。我们不仅要在政治上独立,物质上也要独立。
我们抵达之后六个月的某一天,在橙色的天空下,我和比莱伊登上了岛。我们的房子外面有一大片黄色水仙花,仿佛一席地毯。房子的形状有点像帐篷,但里面有两间屋子,一个浴室和一个厨房。最重要的是,它由石膏纤维和混凝麻绳搭建而成。后者是一种生化混合制品,主要原料为大麻类植物的木质内核和基于石灰的粘合剂。房子的设计模型出自比莱伊,然后由我将原材料灌入3D打印机。
那天早晨,空气十分清新,大地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暖意,比我弟弟努尔在达达阿布吸的大麻烟更浓郁。水仙花丛围绕着比莱伊裸露的膝盖,我深深地吸入花香。这些水仙也是从绿船移植到岛上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儿吗?”她一边问一边在草地上躺下。
我摇摇头。
“因为我们都是来自别处的移民。”
“说起来,达达阿布也一样。”
“但这里很漂亮,”她说道,她的微笑中露出失望。
我凝视着她柔弱的脚踝。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跟另外两个女孩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从井里汲水,每人灌满三个罐子,两个用手提着,另一个稳稳地顶在脑袋上。她们仿佛三位女王,即便在泥路上行走,也像是时装舞台上的模特。她身穿彩色长裙,系着头巾,戴着耳环,妆容协调悦目,头发编成许多整洁细小的辫子。她的姿态均衡完美,眼睛直视前方,显得高贵而冷静。她仿佛一颗闪烁着光芒的恒星,黑色肌肤上有一圈超自然光晕,她轻轻摇摆着臀部,穿过周围的垃圾桶、塑料废弃物、不成对的鞋子、生锈的管道,以及觅食的山羊。
一路上,我们都在一起。有时候,我担心她无法走完这趟旅程,比如有一次在苏丹,我们不得不贿赂边境上的人。还有一次,在穿过一片被博科圣地恐怖分子布满地雷的区域时,她受了伤。但最严重的一次,是船上的两名蛇头意识到她的美貌,将她逼到角落里。那天晚上,我为她的生命感到担忧。她试图自卫,阻止暴力。她大声呼救,用斯瓦希里语高喊“救命!救命!”但没人敢动,没人敢保护她,因为都害怕被扔进海里。最后,我忍无可忍,抓住其中一人的脖子,将他抛出船外。另一个踢中我的后背,然后抓着我的衬衫,把我举了起来。如果不是基斯马约教授,我最终也难免落水。他用强壮的双手帮我摆脱了人贩子,并将他扔进黑乎乎的水里。
“你说得对,比莱伊……但除了我们都是移民之外,这里跟达达阿布不同,我喜欢这地方,是因为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在这里,如果我们愿意,还可以移居国外。”
她握住我的双手,用庄严的语气说道,“历来如此,永远如此。”
我偶尔会通过网络跟达达阿布的人交谈。没人愿意承认那临时难民营——从九十年代开始设立——已经成为永久性设施。然而所有人都不愿承认这一点,包括依靠资助长期运营难民营的本地官员,还有付了钱却无法解决问题的联合国,以及被迫在此居住,却毫无希望离开的难民。
我绝对不想再回去,在那里,除了基本的生存,就只能幻想别处的生活。我和许多人的梦想在大家的努力下已成为现实。塞吉奥提起过一些从前的例子,比如西兰岛、米涅瓦共和国和玫瑰岛,如果“无谬之地”的改造计划超越了这些先例,谁知道我们能达成什么样的成就?国际法是否会针对人类的基本需求做出调整呢?
我母亲和弟弟已经上路,准备跟绿船会合。
基斯马约教授爬下船,来到岛上,向大家挥手致意。他的另一只手里是个包裹,里面有个圆形物体。
“那儿,看到了吗?”
我们站起身跟着他走,爬上另一座山丘。山顶上又有一片草地,翠绿而平整。
“今天早上我学会了使用3D打印机。”
草地边缘有白色的线条。
“这是我的第一只球,”说着,他取出包裹里的东西,仿佛战利品一般高举过头。然后他一脚把球踢了出去。
一场专属于我们的球赛即将开始。
FIN.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孙薇:
如果你搜索恩里克·迪尼(Enrico Dini),会发现貌似科幻的3D打印技术已成为现实。科幻小说的前瞻性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本篇则将现实与科幻结合起来,仿若一篇纪实文学。
恩里克·迪尼曾说过:“我希望,将我的打印机简化成任何人都能操作的实用工具。我的梦想是去非洲,去那些有战争的国家,将童子军手里的武器换成篮子,让他们用篮子收集沙子,再用3D打印机制造成小房子或其他东西。”
本文的叙述风格正如其标题,让人充满希望。逃离战火纷飞的城市,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再流浪,他们找到了自己梦想的家园。
责编:孙薇;校对:孙薇
作者:Francesco Verso,意大利科幻作家、编辑,曾出版多部书籍,并获得e-Doll, Livido, Bloodbusters等奖项。他的小说已有英文、西语、葡萄牙语及中文译本。如今,他致力于“未来虚构”多文化项目的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