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知之之梦——暧昧不清



(一)
被老师点到的时候石磊正在发呆,或许是因为密密麻麻的板书让他怀念起了读PPT的日子。
“就这位同学,你起来说说为什么。”
首先,他没有上课玩手机被抓;
其次,他即使是在发呆也有看着黑板,事实上他被叫起来完全是因为无意中与老师对视了;
最后,这是支老师的课。
所以,就算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被点到的时候他也完全不慌,在没起身之前就已经得出了问题的答案。
“不知道。”他落落大方地承认。
同学们在心里对他的回答表示赞许。
“坐下。这个很简单啊,送分题,都应该会。导数——等于零,才能取到极值。”
“不知道。”考虑到同学情谊,秉持焦书记“不能搞特殊化”的教诲,这是课上提问唯一的答案。因为支老师的课,平时成绩以“后向差分”计算,也就是课上答对问题最多的同学平时成绩会得满分,其余同学依次递减。但如果大家都不回答问题,那么大家都是满分。
一下课,大部分人都收拾东西赶着去自习室,还有三个多月就考研了,如果是高考,明天就该“百日冲刺誓师大会”了。
石磊不打算考研,但还是趁着这股争分夺秒的氛围去了自习室,他也有自己的“考研占座”座位。虽然不考研,但是提一提绩点排名在校招的时候很有用。而且,抱着“月薪+500”的信念他最近在苦学编程。
他刚坐下把电脑打开,就听到后面人在小声吵吵。
“同学,这是我的位置。”这女生应该是大四考研的。
“学校不让学生占座,你看看大厅里的牌子。”这个男生应该是低年级的。石磊曾经和他一样,不能理解“考研占座”行为,但也从来没有硬刚过这种行为。出于好奇,石磊迅速转头看了一眼,又马上转回来。
石磊身后,与他隔了一排的地方,那个男生站在座位上,桌面上放了两个包,一米八几的身高居高临下地表示自己不会把座位让出来。
“这个包是谁的?”扎高马尾的女生问。
“这是我同学的,他去厕所了。”
“那我不占座位,他也不能占。我现在就在这,他不在,你把他包拿走,我就坐这。”
男生愣了一下,“但他来过了……”
“我六个月前就来过了。听你的,我不占座,你把他包拿走。”
男生一脸窘迫,两手撑桌面,欠着身子站那儿不说话,女生直接把他们的书包往里推了一格,坐到了男生旁边。好巧不巧,男生的同学这时候回来了,男生开始向他解释这怎么回事,他俩中间夹着的那个女生已经把书摆好,插上耳机了。
石磊又迅速回过头看了一眼,心中暗叫:“厉害了姐,nb!”
他操作着电脑喊出一句:“小声点,自习室你家啊!”
那两个男生灰溜溜地走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石磊特意留意了下一楼大厅里。在来去匆匆的厕所门口的盆栽旁边,他看到了那个男生所说的牌子——《教室规范使用公约》。
1.上自习不能干扰正常教学活动;
2.不得以任何物品、字迹长期占有座位,应保持教室干净整洁,不得在教室长期堆放个人物品;
3.……
这时,石磊听见:“明天咱俩早来,就还坐那个女生的位置。”
345678910。最后,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忽然,石磊注意到身边有人。扭头的一瞬间他期待了一下,但很遗憾不是那个高马尾女生。
“这块牌子啥时候有的?”那个人问。
石磊回忆了片刻,脑子里隐约有个印象。
他答道:“不知道。”

(二)
被老师点到的时候田雅静正笑得很开心。
“这位女生,你说说为什么?”
被点到的那一刻,她又开始抱怨自己的头发。她后悔自己心血来潮整出这头内挑染紫的金发了——虽然老师点到她可能仅仅是因为她笑得最开心。
站起来之后,她还是捂着嘴忍不住地笑,接着,包括老师,所有人都被她感染了。
这是这学期的第一节课,老师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有一家店,特别大,里面卖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什么都有,对,什么都有。只用交一定的钱,就能进去随便拿,跟自助一样,限时不限量。进去东西随便拿,一袋子不够两袋子,两袋子不够三袋子,用车装都行,一辆车装不下两辆,两辆装不下三辆。有好多人都来这家店买东西,但时间到了之后呢,有些人拿走了好多好多东西,装了好几辆车,有些人也拿了不少,最起码物超所值,但有些人呢,就拿了一点东西,还有的基本是空着手出来的。
“同学们,你们说,为什么那些人空着手就出来了?”
老师摆摆手,示意大家静一静,自己还是面带微笑地问田雅静:“你知道为什么吗?”
田雅静抿着嘴摇摇头,“可能,嗯……”她没答上来,又笑了。一方面是确实没想明白,另一方面是羞于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最后,她答道:“不知道。”
“好,坐下。我们再找一个同学问问。”
一个接一个人被叫起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五花八门。
“时间太短了?咦,不对……”
“挑花眼了吧,就像,额,就是苏格拉底让学生摘苹果。”
“我不知道,不应该啊。”
“嗯嗯,想不通。”
“那……那就他们傻呗。”
一连叫了十几个人起来回答问题,120多人的课堂议论纷纷。最后,老师在议论声中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
大学
“大学,这家店的名字,叫大学。”
全场雅雀无声。
“我们提前下课一会儿,十分钟后我们开始上课,今天的内容是绪论部分加第一章,中间就不再下课了。”说完,老师暂时离场,而120多个人目送着老师离开,谁都没有动。
田雅静盯着黑板上的“大学”两个字,鼻头发酸。没有人知道她的答案,但她却感觉羞愧难当。

(三)
被老师点到的时候,张海峰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严肃。
他慢慢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回答:“不知道。”
有句俗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应对方式几乎已经成了张海峰的条件反射。
“你为什么不知道!”
老师大吼一声,如有一盆冷水对张海峰从头浇下,一个激灵,心脏几乎停了一拍,然后他脸上、身上,都开始发烫。
“这个问题很难吗?啊?”老师猛拍一下桌子,他手边堆起的档案袋掉下两个。
老师的声音又高了一度:“知道的直接起来回答。”
没有人回答。
“有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
“就九个字,‘八个明确’,‘十四个坚持’。‘习概论’上学期考的吧,你们都怎么及格的?
“从开始讲课你们就在玩手机,几个抬头的?啊?我都提问了,手里拿着手机都不会搜搜吗?
“你们把党课当什么了!”
老师显然是在骂所有人,但俗话说“天塌了个高的顶着”,现在张海峰就是全场最高的,他感觉压力都堆在了他一个人头上。
“站着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张海峰。”
“什么?大声点!”
“张海峰。”
“张海峰,”老师边念叨边扒桌上那摞档案袋,“名字起得不错啊。”
站在人群中间的张海峰,看着老师找自己档案袋,仿佛是待审的犯人正看着狱卒准备刑具。
终于,老师找到了他的档案袋。
“你在中间你不用出来,”老师指着第一排的一个同学说,“帮他送过去。”
“把你入党申请书找出来,念念。”
如果说刚才的心情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现在就是死的心都有了。
张海峰从档案袋里翻出自己的入党申请书,磕磕绊绊地读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
“停。把刚才这一段再重复一遍。”
张海峰又重复了一边,声音像不大好用的机械,难听,死板,又磕颤。
“在思想上,认真学习*****主义,***思想,***理论,******思想,**发展观,**************思想……”
“停,”老师喝了口水,“你们的入党申请书里都有这段吧?谁能告诉告诉我,你都学啥了。”
站的时间其实不长,但张海峰已经开始两腿发软,视线模糊了。他的目光在入党申请书的纸面上游移,但那些文字变得像鬼画符一样,它们所承载的信息,一丁点也没被传送进他的脑子里。
老师还在训诫这群积极分子。张海峰勾头站在那里,眉心阵痛。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沁湿,每呼吸一次,都有热浪从领口涌出来。这种滋味,比古代游街示众不知如何。
让我坐下吧——他祈求着上苍;凭什么只点我一个人——他咒骂着不公。
“今天就上到这。你们回去都好好想想!”
老师,抱着一摞档案袋走了,张海峰那份被落在了自己手里。
同学们陆续离场,张海峰抓住身边一个同班同学,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档案袋,你帮我送过去吧。”
那个同学赶紧摇头,“不不,我不去,你不团支书嘛,你不去谁去啊。”
张海峰自然不敢自己去交档案袋,只能浑浑噩噩地暂时退场。
第二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做好了再被骂个狗血喷头的觉悟去了老师办公室。
“咚咚。”
“请进。”
“老师,我来送档案袋。”
“哦,”老师抬头看了他一眼,“放这吧,”继续逐个在考察鉴定表上签字,手速飞快。
张海峰放下档案袋,迅速离场,连“老师再见”都忘了说。
就这么结束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张海峰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若有所失。
第二天,包括张海峰,所有的入党积极分子都收到了党课结业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