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十章 朋友与恐龙
收留一个鬼魂一同居住,恐怕任何心智正常之人都会将此认定为不祥之举。不得不承认,第一天我也充满顾虑,整日都在质疑自己是否被毒虫咬坏了脑子。
可试着真正把他当作朋友以后,这些想法便不攻自破。我发现自己的决定并非完全出于悲悯,实际上我和小灵是互相需要的。好比是漂泊在茫茫大泽中的木舟终于找到一个港湾,虽然很小,但它只属于我这一艘船。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足以让我现实中的友谊全都黯然失色。我的人际关系还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我只知道,这片虚空中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每每置身于此,再浓烈的不安也能在不知不觉中被抚平。
我合上双眼,默默等待小灵的到来。他打招呼的方式总是在我的后背轻戳两下,然后迅速绕到跟前,笑着冲我露出小虎牙。这次也不例外。
“你看起来有些疲惫呢,子康。”说话间,面前已出现两把并排摆放的红木椅,“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发生太多事了。”各自坐下后,我长吁一声,“多得能让大脑超负荷。”
“严格来说,我没有大脑——”小灵敲敲脑袋,做了个调皮的鬼脸,“不过,你的意思我能明白。你只管说便是,我会仔细听的。”
“先说与你有关的吧。几经波折,我终于与一位很久以前认识的女生取得了联系。她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的同桌,是……这辈子第一个与我搭话的女同学。”
“故人重逢,可喜可贺!既然这与我有关,那么我猜——她还记得我的存在?”
小灵握住我的拇指,清澈的瞳仁中暖光四溢。可我已无法再与他对视,我只想着不吐不快,却不顾自己的话是否多余,又一次给了他必定落空的期待。我别过脸去,轻声答道:
“正因抱有这种希望,我才会去想方设法寻找她。可结果……别说是你,就连我,都早已被她淡忘了。”
如同被风吹灭的蜡烛,小灵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了下去。我急忙补充道:“这并不奇怪,毕竟我们只同桌过一个学期,之后她便转学去了外地。将近十年前的短暂友谊,被遗忘也是在所难免。”
“可是为什么,你还对她念念不忘呢?”
“哪有什么念念不忘!”连小灵都能问得我面如火灼,我想自己是时候该学着厚起脸皮了,“只是记得,在一次才艺展示时,她对即将上台的我说了一声‘加油’。简单的两个字,对当时的我却是莫大的鼓舞。至于其余的事情,其实都已模糊不清了。”
“即使记忆只剩残片,她对你也十分重要。这我看得出来。”熟悉的浅木色茶桌再度出现,小灵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玻璃杯递入我手中,“我并不是为她不记得我而失落,我明白这希望本就渺茫。子康,我是在替你难过。单向的、没有回应的心意,只会带来无可奈何的酸楚。这不值得。”
我接过茶杯,猛地喝下一大口。那是冰镇杨梅汁的味道,浓烈得能够浸润舌尖每个细胞,叫人辨不清是甜或是酸。我摇摇头,说:
“其实没有那么糟,我早已为这种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个人若能被他人记住,必然要有足够的理由。像我这样普通至极的小透明,被人忽视也是理所应当。”
“你又在试图靠贬低自己来解释复杂的问题了。”小灵撇了撇嘴。
“这次我绝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进行了认真的分析。”我将手中的果汁一饮而尽,“我细细追想,高中以前,自己可曾在他人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的痕迹——或者说,自己可曾成为他人独一无二的好友?”
“当然。”小灵咧着嘴指了指自己,“不过我具有相当的特殊性,因此不能算数。”
“是的。事实上我已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得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辙,那就是没有,从来都没有。十几年不算长的人生里,与我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并不少,可鲜有人真正同我深交。小学毕业时、初中毕业时,别人都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我,为了不被看作麻木不仁,才用尽浑身解数,勉强挤出几滴泪水。”
“所以,步晓敬他们才会对你如此重要。”
“一点也没错。和他们相遇、相知后,我才终于体验到与人灵魂相连是什么感觉。”我意识到自己即将离题,于是清了清嗓子,“总之,以前的我在建立、维持友谊这方面是个十足的失败者,不仅能力欠缺,就连意识也很淡薄。正因如此,对别人来说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能苛求他们把我记在心上。”
趁我絮叨时,小灵已沏好第二杯果汁。这次味道淡了不少,尝起来像是半熟的苹果。他含笑望着我,说:
“时过境迁,现在你的身边已不再空荡。希望他们——以及我——能够对你从前的遗憾有所弥补。”
“当然。”我轻声应道,“我已经释怀了。”
“释怀?”小灵连连眨巴着眼眸,“既已释怀,何必再费这么多口舌?你不是以吐苦水为乐的那类人,这我敢肯定。我猜,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引子,你真正想要述说的还另有其事,对吗?”
我紧紧咬着杯口,让浓稠却清淡的汁水缓缓淌过喉咙,企图借此掩盖自己的窘态。
“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尽可放心倾诉。”小灵将椅子移得离我更近了些,“即便你说爱上了一头恐龙,我也能够接受。”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神情无比认真,逗得我忍俊不禁,结果自然是被果汁呛得连连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我望着他的脸苦笑道:“某种意义上,你猜得相当准。”
“你当真爱上了谁?”
“准的不是‘爱上’,而是‘恐龙’。有这样一个人,他从小就和我是邻居兼同学。这样的我们本该成为好友,可不知从哪天起,他忽然开始对我肆意欺侮,加之长辈总拿他的优秀来与我作比、向我说教,因此他变得如同恐龙一般令我避之唯恐不及。今天,在思考之前所说的问题时……或许是因为见证了一对童年好友之间深厚的感情,从而联想到了自幼便相识的他;或许是因为最近经历了太多,从而对一些事产生了新的看法;又或许只是因为精神压力大——”
“直接说结果就好。”小灵搂住我剧烈抖动的胳膊,“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把他列入了考量对象。”我重重地喘息一声,仿佛吐出了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当然,最终他仍无法成为答案,可此事本身便已足够离奇——他的名字和‘朋友’一同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几率,比‘学习’和‘快乐’一同出现的几率还要低!”
“这有何妨?要知道,沙漠尚且能下暴雨甚至涨洪水呢!我想,你们之间除了纷争,一定还有不少美好的回忆,只是你选择性忽视了它们。”
“无可辩驳。回忆这东西真是很可怕,选择封存便会消失无踪,可一旦设法打开又会变成挖不尽的矿藏。在想到他的那一瞬,往日点滴竟也逐次浮现,我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平日里是头凶暴霸道的恐龙,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充当我的救星。他会在我忘带东西时大方让出自己的那份,在我被老师冤枉时站出来打抱不平,在我阑尾炎发作时握着我的手,一路陪着我直到医院……”
“这不是很贴心嘛!我听说,有类人表达关爱的方式便是捉弄——也许他就是如此?”
“即使本心不坏,他的行为也已超出了‘捉弄’的限度。”我犹豫半晌,最终还是使劲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他带给我的痛苦都远远高于感动。今天我这胆小、自卑的性格,有一部分便是拜他所赐。”
小灵没有接话,只是用那双乌黑的眼珠注视着我。
“尽管如此……都怪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经过一番思忖,我竟开始期望改变与他的相处方式,甚至于尝试和他做朋友。仅凭几段回忆,就能扭转一个人在我心中的形象——你说,我是不是幼稚得过分?”
“一点也不幼稚。就算幼稚,也有我陪着你幼稚。”小灵吐了吐舌头,“还记得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我的全部理由,就是那些没头没尾的记忆片段。我记得与你拥抱时真切的心跳和体温,这就足够了,足够成为我们友情的证据。”
“可他让我记住的不仅有心跳和体温,更多的是恶言与冷笑。”
“所以,我不会一味地给你鼓励。你尽可以放手尝试,但切记不要违背初心——也就是你此刻的感受。”
“这是什么意思?”
“记着他的好,更要记着他的不好。”小灵摩擦着手掌说道,“这样你的期望才不会变质成幻想,你才能在情绪的激流中安如磐石,才能透过水雾筑成的高墙,看清他究竟是老友还是恐龙。”
我喝掉剩下的果汁后才与小灵告别,那感觉就像咕噜咕噜喝了一肚子白开水。或许味道本就不浓,或许我已分不出心思来激活味蕾,感受这本就属于幻觉的味道。我想自己先前的看法显然出了错——成为幽灵的这些年,小灵的心智绝非原地踏步。
没等我把他的建议理解透彻,那头“恐龙”的问题便再次横在了面前,令我不得不停止踌躇、正面应对。
事情起于第二天上午。休养了将近两周的林乐终于回到学校,饱经风霜的四人寝终于要重新集结。原本我们说好要尽情庆祝一番,步晓敬还为他准备了几个损友式的“惊喜”;可当他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欢快的心情顿时化作泡影,遁入窗外阴晦的云层。
很难相信,才过十几天,林乐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我印象中的他是个体型微胖的圆脸男生,可眼前之人却干瘪异常,如同被妖怪吸走了精气。那标志性的憨笑也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两片苍白如纸的嘴唇。
“乐乐,好久不见!”我和步晓敬使劲朝他挥手,得到的回应却只有一个微微的点头。他就这样垂着肩膀走向后排的座位,把自己藏进角落的灰色阴影之中。
他的到来仿佛开启了某道阻挡忧郁的闸门,让整个班级都被无精打采的泥水所淹没。熬到午休时情况总算迎来转机,趁大家都在宿舍,林乐终于主动开口了。我听见他依次喊了我们三人的名字,转头看时,他已是泪眼汪汪。
室友在面前恸哭,这对另外两人恐怕已不新鲜;可这次落泪的不是我这只鼻涕虫,而是与“哭”字最难沾边的“笑星”——看他俩的表情,显然都明白,林乐遭遇的绝不是什么哄哄就能解决的小事。
“我犯了错,因一时疏忽而酿成了大错。”林乐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嘴里抽抽噎噎,“因为我,我们班要失去这个月的文明班级称号了。”
“傻小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塌地陷的灾难呢。”步晓敬笑嘻嘻地抚着他的后背,“无妨,无妨。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不再是小孩子了,谁还会在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只有像你一样没心没肺的家伙才会满不在乎。”我瞪了他一眼,“班主任和班委们明明看重得很。”
“你才没心没肺呢!”步晓敬回过身来,敲了敲我的头顶,“乐乐明明正难过,你却还来火上浇油。”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反驳道,“正是因为乐乐这么难过,你才不能睁眼说瞎话、否认问题存在。这种安慰方式太过敷衍,显得乐乐像是在无理取闹!”
“又开始讲程式歪理了!”他带着浮夸的表情摩拳擦掌,“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你!”
幸亏有江枫挡在中间,否则我们俩恐怕又要重现昨晚的惨烈战况了。好在这半认真半玩笑的斗嘴并非毫无意义,林乐竟被我们逗得破涕为笑:“才隔了小半个月,没想到你俩的关系已经好到能打架了。”
“为了不让他俩继续伤感情,你就赶快振作起来吧。”言毕,江枫朝这边使了个眼色。我们立即心领神会,满脸堆笑地凑到林乐身旁,连声应和。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林乐接过步晓敬递去的纸巾,擦干泪痕,“情绪释放出来之后,感觉舒服多啦。”
“那么,你可愿意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江枫打了个响指,“世上哪有如此绝对之事,或许还能想办法补救。”
“我愿意讲给你们听。但补救是没有希望的,事情已成定局。”他吸了吸鼻子,哀叹一声,“今早我又去了医院一趟,因此正如你们所见,直到第二节课我才回到学校。照理来说,我的病假在昨天就已结束,今天需要另外再请。可我为了图方便,只提前向老师报告了自己有事耽搁,没有再去专门办请假手续。”
“所谓的手续难道有实际意义?”步晓敬一脸气愤,“我看是他们管事之人太过迂腐!”
“无论怎么说,都是我违反了学校的明文规定。我在背着书包上楼时,被一个学生会委员逮了个正着——若是我早到或晚到一分钟,又或是换个楼梯口,都不会和他迎面撞上。可我就是这么背时。只怨我这人根本不会扯谎,经他稍一盘问便供述了罪状。我们班的文明分,就这样因我而受到了重创。”
“那时并不是学生会执勤时间,他凭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力?”我也感到忿忿不平,“更何况,你今天的请假已的的确确得到了批准。我想,只要向老师好好说明情况,她一定会去让学生会撤销扣分结果的。”
“没那么简单。”江枫摆了摆手,“子康你大概不太了解——学生会在此类事务上大权在握,连老师也不能随意干涉,这就是三中的一大特色。”
“既然如此,我们就直接去找那位委员求情好了。”我直起身来,“乐乐,你知不知道他在哪个年级、哪个班?”
林乐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经我们再三追问,他终于抬起头,望着我说: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子康的老相识,一班的杨廷暄。”
再没有谁的名字比他的威力更大了,它就像一颗在我脑中引爆的炸弹,将理智的围墙炸得粉碎,任墙内的烈焰肆意蔓延。我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也不顾自己是否认对了方向,只管朝着前面横冲直撞。没冲出多远,紧随身后的江枫捉住了我的手腕。再强的怒火也无法使我与他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你先冷静。”那对本就缺乏光泽的瞳孔此刻愈显疲累。
“冷静?你还没明白吗,枫哥?”我高声嚷道,“那家伙为何要为难乐乐?不是出于什么学生会委员的职责,也不是假公济私好让他们班取得竞争优势。一切都只因乐乐是我的室友。他光欺负我还嫌不够,就连我身边的人也不肯放过。现在的他,恐怕正想象着我无能狂怒的样子,大笑得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假如真是如此,你这样气急败坏地冲到他面前去撒泼,难道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那我就理直气壮地走过去,义正词严地与他交涉。”我捏紧拳头砸向墙壁,不理手背传来的剧痛,“带上乐乐的病历,让他睁大眼睛看清楚,叫他明白自己有多么不近人情。”
江枫原本已逐渐松手,可听到这句话后忽又将我一把拉住。这次的他换了张面孔,言语间透露着令人战栗的严肃:
“不行。唯独这个主意,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