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捷耶夫《毁灭》片段
莱奋生满心不安了,因为他的所想,是他所能想的最深刻、最重要的事——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困穷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的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的、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他只能记起先前的家族的照相来,那上面是一个孱弱的犹太的小孩——穿了黑的短衣和长着天真烂漫的大眼——用了吃惊似的、不像孩子的固执,在一处地方凝视,从这地方,那时人们对他说,是要飞出美丽的小鸟来的。小鸟终于没有飞出,他还记得,因为失望,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为了要到决定地确信“那不会这样”,却还必要受多少这样的失望啊。 当他明白了这事的时候,也懂得关于这美丽的小鸟的——关于飞到什么地方去,使许多人徒然渴望了一生的这小鸟的骗人的童话,是将数不清的灾害,送给人们了……不,他已经用不着它!他已经将对于它的无为的、甜腻的哀伤——由美丽的小鸟这骗人的童话所养成的世代所留传下来的一切,毫不宽容地在自己里面压碎……“照现状来看一切,以变革现状,而且支配现状。”——这是真理——这简单,也最繁难的——莱奋生是已经达到了。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这时他怀了一种谁也不能懂,而且想不到的难于说明的、高兴的得意之情。“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他往前走,不再留心道路。冰冷的、带露的枝条,使他的脸清凉。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的横溢,将他提高,出于自己之上(恐怕就是他倾了全心的热力,在所向往的新的人类吧?)——他就从这广大的、世间的和人类的崇高,克服了他的孱弱和肉体的疾病。

忽然,这一个月里的一切经验,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面来——他想再拉住一点什么东西,然而已经不能够。他的嘴唇发抖了,他想熬住眼泪,赶紧眨着眼,但终于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涌了出来,流下他的脸。他像忍苦的孩子一样,用被布盖在头上,低低地哭了起来——竭力不发抖,不出声,免得给别人觉得他不中用。
他绝望地哭了许多时,而他的思想,也眼泪一般地咸而苦。后来渐渐平静了,他也还这样地蒙了头,不动地躺着。

泰茄以黄昏的白桦为尽头,疏朗起来。太阳穿过了树干的罅隙,来扑人面。这里是舒适、澄明、爽快——和那像檞雀的人类的琐碎,是绝不相同的。木罗式加的激怒淡下去了。他已经说给,以及将要说给美谛克的侮辱的言语,早失却了那复仇本身的辉煌的毛羽,显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堕落的精光的可怜相——只见得是好像胡乱张扬的,并无意思的东西。

罗式加是从幼小时候以来,就受惯了美谛克一类的人,将他那真实——单纯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样——的感情,藏在伟大的、响亮的句子后面,借此来隔开木罗式加那样,不能装得很漂亮的人们的。他还未意识到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话表白出来,但他总在自己和这一类人们之间,觉得有走不过的墙壁,这便是他们从不知什么地方拖出来的虚伪的盛装的言语和行为。
在木罗式加和美谛克的难忘的冲突中,美谛克总竭力寻求表示,以见因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对于木罗式加是在客气的。为了毫无价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级的冲动,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满了愉快的、艰苦的悲伤。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怨恨着自己和木罗式加的,因为在实际上,他本愿意木罗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为怯,也只为体验艰苦的悲伤,较为美丽和愉快,所以没有亲自去做罢了。

“我就要都告诉他。”——他想着,一面觉得现在委实要全都说出,但不知道这是好的呢,还是坏的。
“我说这话的缘故,就因为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倘若您派了我,倒好一点……不,请您不要以为我有些害怕,或者有什么瞒着您,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吗?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我是和大家一样,参加一切战斗,并且受了重伤的——您知道这事……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来偷他同志的东西,别的一切,他们却都不在意……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
美谛克觉得,仿佛每一句话,阴云就在他那里分散。言语用了异常的轻捷,从逐渐生长的窟窿中,奔迸而出,他的心也因此轻松起来。他还想永远说下去,莱奋生对这要怎么说,已经全不在意了。
“这可开场了!……了不得的废话。”莱奋生怀了渐渐增高的好奇心,倾听着在美谛克的言辞之下,神经性地在发抖的藏着的主意,一面想。
“且住。”他终于说,一触他的袖子,美谛克格外分明地觉得自己上面,盯着他那大的、暗黑的眼睛。“朋友,唠叨了一大通,没法掩饰了!……我们暂且将这当作问题来看吧。我们拿出最重要的来……你说,在这里是各人都只想装满大肚子……”
“那可不是的!”美谛克叫了起来,他觉得这并非他话里的最重要的事,倒在他的生活在这里怎样地不行,大家对于他怎样不正当地欺侮,以及坦白地说出,他是怎样地做得合宜,“我要说的是……”
“不,且慢,这回要给我说了。”莱奋生柔和地打断他,“你说过,各人都只想装满他的大肚子,而且我们倘为科尔却克所带领……”
“我并不是说你个人!……我……”
“那都一样……倘使他们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将和现在一样,残酷地、无意义地来做合于他的意思的工作。但这是决不然的!……”于是莱奋生开始用了平常的话,来说明那错误的缘由。
然而他说得愈多,也愈加分明地觉得是空费自己的光阴了。从美谛克所插说的片言只语中,他知道还应该说些另外的、更加基本的、更加初步的——他自己是曾经费了力这才达到,而现在却已经成了他的肉和血的东西了。然而要说这些事,现在却已不是这时候,因为时光已在向各人要求着计划的、决定的行动了。

莱奋生无论如何,总料不到一个不会动弹或是没有生气的美迭里札。他对于这人,常常感到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并辔,和他交谈,或者连单是对他看,在他也觉得开心。他倾向于美迭里札,绝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卓拔的、对社会有益的性质——这在美迭里札那里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却为了他那肉体柔软性,他里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着的活泼的力——这是莱奋生自己所欠缺的缘故。他一在面前看见那敏捷的,总是准备着行动的风姿,或者觉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时候,他便不知不觉地忘掉了自己的肉体孱弱,好像他也能成为美迭里札那样强壮的、不会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于还以指导着这样的人为荣耀。

在他的战斗轨道中,他划分为两段落。这虽然并无分明的界限,然而据他所经历的本身的感觉,在他是两样的。
最初,他不但并无军事上的教养,连放枪也不会,而不得不由他来指挥大众的时候,是觉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经过他的意志的旁边,发展了开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实行自己的义务(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为他以为个人并无影响于大众所参加的事变(他以为这样的见解,是人类的虚饰的坏现象,正是这等人们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实行的意志的)——倒是因为在他的军事行动的最初的短时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力,都用到克服那战斗中不知不觉地经验了的对于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习惯于这环境,到了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经无妨于处置别人的生命这一种情形了。在这第二期,他才得了统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到那现实的进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们的关系愈分明、愈确切,也就愈圆满、愈成功。 但他现在又经验到剧烈的兴奋,而且不知怎的,这又好像和他的新景况,对于自己以及对于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联结起来了。

美迭里札常常想,他对于怀着无聊的琐屑的忧虑,随和着围绕他们的一切的人们,是既不喜欢,也不轻蔑的。他们对他取怎样的态度,他们对他有怎样的议论,他以为和他都不相干。他未曾有过朋友,也不特地去结识朋友。然而他一生所做的最重大、最紧要的一切,却自己不知不觉地,都由于为了使人们因此注视他、夸奖他、感叹他并且称赞他而做的。现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不但用了视线,简直是用了全心,将农民、少年、彩色长衫的吃惊的妇人、白花头巾的姑娘、帽檐下露着刷得如画的遒劲而漂亮的卷发的雄赳赳的骑士,这些波动的斑驳陆离的静默的群众——在湿得好像哭过的草上跳跃的他们的长而活泼的影子,并且连那为如水的太阳所照射,壮丽地、沉重地凝结在寒冷的空中的,他们头上的旧教堂的穹窿,也全都包罗了。
“啊,真好!”他一遇到这些活泼的、斑斓的、可怜的群众——在他周围动弹,呼吸,闪烁,和在他里面搏动的一切,高兴得快要欢呼出来。他用了轻捷的野兽一般,好像足不践地的脚步,摆着柔软的身躯,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广场上的群众便都转脸来看他,并且觉得在这他的柔软而热烈的身体中,就藏着像这脚步的,野兽似的轻捷的力量。
他从群众之间走过,看着他们头上的空中,然而觉着那无言的热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领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军官们追过他之前,走到回廊上。
“这里来,这里来。”骑兵中队长说,并且在自己的旁边指给他一个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阶沿,在他身边站定。
现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坚强,高大,黑头发,穿着柔软的鹿皮的长靴,小衫袒开着领子,束带的绿穗子从背心下面露出——那灵敏的眼里,闪着远瞩的凶猛的光芒,在凝视那凝结在灰色的朝雾中的壮大的山岭。

莱奋生听到枪声时——这来得太鹘突,在他现在的情况上,是不很会有的事,他竟完全没有省得。只在对木罗式加发了一齐射击,马匹昂头耸耳,钉住一般站定了的时候,他才明白了那意义。
他无法可想地四顾,仿佛在求别个的支持,然而在苍白而萎靡的袭击队员们的相貌,融成一个恐怖的、默求解答的脸上——只看见了一样失措和害怕的表情……“这就是的——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想着,装一个似乎想抓住什么,而不能发见所抓的东西的手势……
于是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分明地看见了单纯的、有些天真烂漫的、被硝烟熏黑了的、因疲劳而残酷了的巴克拉诺夫的脸。巴克拉诺夫一手捏着手枪,别一只紧抓着马背上的突起,至于他那短短的孩子似的手指都要陷进肉里去了——注意地凝视着起了一齐射击声的方向。他那下颚凸出的天真的脸,略向前伸,被部队的较好的战士将因此送命的最真实、最伟大的恐怖所燃烧,等候着命令。
莱奋生愕然清醒起来了。有什么东西在他里面苦楚而甘美地发响……他蓦地拔出长刀,显着闪闪的眼睛,也如巴克拉诺夫一般伸向前面。
“冲出去,唔?”他热烈地问着巴克拉诺夫,忽然挥刀举在头上。刀在日光中辉煌。所有袭击队员们一看见,便也都站在踏镫上伸出了身子。
巴克拉诺夫狂暴地一瞥这长刀,立即转向部队,深切地强有力地叫喊了些什么话。莱奋生已经不能明白了,因为在这一霎时——被支配巴克拉诺夫和使他自己挥起刀来的那内部底威力所驱使——他觉得全部队必将跟在他后面,已向路上冲上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