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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未见君子

2021-12-16 21:27 作者:小仙子每天都很童话  | 我要投稿

一、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斗室里传出三变倦怠的读书声,不绝如缕。

秋日已至,鸣蝉依旧在院中聒噪,三变垂下小小的脑袋,两只手绞在一起,嘟囔声越发听不见了。

“三变,要学而不倦!学一个时辰就声细如蚊,可不是君子之行。”

小丫鬟楚楚学着老爷柳宜的口气,咬着牙,含糊不清又一本正经地往外崩着字,然而没有忍住,噗得笑出了声。

“这些,我早就会背了,太也无趣。这《诗经》,一句四字,一点变化也无,愁煞人也!说起来,我还是喜欢屈子的楚辞,汉魏的骈赋,洋洋洒洒,蔚为大观。京城教坊司里的歌姬,她们唱的歌多好听呀,那些曲子词,婉转旖旎........”

三变眼里迸发出光芒,头上的两只总角摇摇晃晃,两只手分开来,兴奋地挥舞着:“哎,要是我写的词也能配上乐曲儿不是妙极了!楚楚,你拿我姨娘的红牙板,唱一句屈子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就配着前日京城教坊司来的俏枝儿唱的那曲子,唱给我听嘛,哎.......”

“胡闹!”楚楚嘟起嘴,“三变,你又忘记了老爷为何给你取名三变了?再背一遍给我听啊!”

“都背了多少遍了,你烦不烦。”三变翻了翻白眼,仿佛这样就看不见楚楚了一样。

“那我告诉老爷,你读书偷懒。”楚楚得意地扬起俏脸,秀眉轻挑。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三变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名字的来历,声调沉沉的,满是憋屈。他不明白,这《书》啊,《经》啊的,都读了多少遍了,怎么还让重复,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赋,都被埋没了。

“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楚楚蹲下身来看着三变,眼里有心疼,但是更有憋不住的笑意,“老爷说了,‘不读《诗》,无以言。’你还需要一遍一遍地读才是。你看你,读了这几遍就想着出去听曲儿,一点也不像个君子!”

“臭丫头,木头脑壳,我读得太多连她都记住了,怎么还不放我出去呢!”

蝉鸣声声,盘桓在三变脑中的只剩下对《诗经》的愤恨,还有对京城教坊司里歌姬的词曲充满的期待:“等我长大了,我要让你们家家争唱我写的歌,我才不要用《诗经》做典故,枯燥乏味,我就是要创新!”

“不知心事向谁论,江上蝉鸣空满耳。”岑参的诗,恰应景。

二、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

“三变,东京繁华,可也不要太流连呀!我在家里等你衣锦还乡!”已经是三变妻子的楚楚,此刻早已“妆泪红阑干”。看着丈夫登上小船,消失在千里烟波里。

“知道啦——”三变故意把声音拉的老长,来掩盖自己鼻腔的酸涩。“楚楚,我此去京华,定要赢得功名才是,你放心吧,凭我的才学,又怎会有差池呢?”

东京比想象中鲜艳旖旎百倍:御街向西,出朱雀门东壁;潘街东街巷,各处京师酒楼,寺东门街巷,上清宫........到处都有绰约仙子一般的歌妓。

春风十里,曼妙仙境,三变凭借着慷慨的笔调和横溢的才华,征服了无数歌妓,她们盛赞三变的妙笔生花,争相做三变的红颜知己。

“美人才子,合是相知。”撷芳殿的头牌,虫虫姑娘,妓中翘楚,是三变最为怜惜之人。他为她写下了热情洋溢的《集贤宾》: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而她为了他杜门谢客,回绝王公贵族的邀赏,千娇百媚,只予他一人。

“前日范希文范大人召会了平康巷的梅香姑娘。”虫虫咬着在朱雀门小吃街买来,已经放得冻在一起的砂糖冰雪冷元子,贝齿轻颤,“梅香姑娘说,范大人还评价你写给我的词来着。”虫虫嘬着冰凉的元子,星眼望着三变。

“嗯,他怎么说?”对于已经中举,平步青云的范仲淹希文,三变的心里没有嫉妒是不可能的。

“他说你在最后二句,化用了两句《诗经》,一句是‘盟言在,更莫忡忡’,出自《小雅·出车》‘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虫虫毫无保留地复述着,自幼在教坊司里学习乐舞诗文的她,对《诗经》烂熟于心,

“嗯,这第二句化用,是最后的‘方信有初终’,但是范大人说你是在反用《大雅·荡》当中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范大人也是你的半个知己了,你用了什么典故,他都知道。”

三变不语。他想起儿时曾说,不愿用《诗经》做典故,然而父亲让自己整日诵读,这拙直的诗篇还是在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明明想做最不一样的诗词,却一眼被范希文看穿,如何配的上自己“占断汴京第一宵”的美名。

“虫娘,这几处我没想着用典,然而,还是不自觉的在用啊!”三变叹了口气,“以后,我尽量不用了,我不想和他们用一样的典故,看似高雅,实则没甚新意,忒也单调。”

“啊呀,我的柳七哥,用典乃是填词的习惯,你向来不打草儿,一气呵成,我看呐,你的才华胜过范大人百倍呢!”虫虫赶忙圆场。

那夜,“针线闲拈伴伊坐”,红袖添香之间,虫虫想,再也不要提《诗经》了罢!

三、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

“三变,你为什么又要谱这许多的新曲儿,原来的曲儿不好吗?”鸳鸯暖帐里,虫娘的杏目里流露出不解。

“变旧声为新声,慢词铺排,引领一代风尚,这是我从小的愿望。”三变在心里回答了虫虫,却并未吱声。

此刻的三变眉头紧蹙,宰相吕大人让他写一首呈给皇上的词,记那天皇上生日的空前盛况。

“吕大人的命题怎么会难倒我的柳七哥啊!”虫娘掀开水晶帘,赤脚来到三变身畔,案台上的墨已经半干,英蓉笺纸上是三变未打草儿就写成的词: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庭水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盛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沈沈,洞天日晚。”

虫娘轻轻拿起了英蓉笺,念着念着,就吟唱起来,是她熟悉的《破阵乐》。

“我的柳七哥,尤擅铺排,渲染这花影、彩舟、霞光、虹桥、丝竹、管弦......堆叠出的正是那日无边好景,真绝妙好词!”

虫娘愉快地笑,面颊绯红:“明朝虫虫,唱一曲贺词,柳郎才名天下知!”

“嗯,可总觉得少点什么。”三变摇了摇头,两眼鳏鳏。这不像他的样子,他写歌词从不打草儿,顷刻间便成就不刊之论,这一次,因为要呈给皇上,他却犹疑了。

太平盛世,皇上最喜回溯唐尧虞舜,希望自己也能与民同乐.........

“虫娘,你在这首词里读出了与民同乐吗?”三变忽然抬头,虫娘的发丝垂在他的脸上。“喏,这里,‘别有盈盈游女’。我在皇上寿宴那日也有出游,与皇上一起欢乐了,那天舟桥夜市的甘草冰雪凉水格外甜润呢。”虫娘似乎想要努力安慰三变,但看得出,虽然景象繁华,虽有列女出游,但那份盛大和亲民依旧欠那么一点。

“我想把咱们的皇上比作古圣先王。”三变想到了要怎么和虫娘表述。

“我只知道《诗经》里面有........”虫娘刚说到《诗经》就停下来了。她知道三变不太喜欢那种质朴单调的表述,潜藏着说教的意味。

“对呀,用《诗经》!”三变合掌,“虽然我并不喜欢,可是皇上喜欢,考试也会考到,我要让皇上知道我是有诗书功底,可以帮他治国理政的。”

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大雅·灵台》里“王在灵台,于牣鱼跃。”的句子。以后写的所有水池,就都叫“灵沼”了吧!

“三变........”虫娘欲言又止,贴合皇上和宰相的意趣,真的是三变想要的吗?

连续两次落榜,三变这是怕了吗?

“你说过的自在洒脱,难道要被功名束缚了吗?你追求的是身居庙堂,可我觉得你隐居江湖流连章台路更加快乐。”虫娘暗忖,却不动声色。

“《小雅·鱼藻》有言:‘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虫娘,我把‘盛宴’改成‘镐宴’,就是把我们的皇上比作周王了。”

三变苦笑着,揉皱了英蓉笺,虫娘又拿出了一张,让三变誊写。

灯火摇曳,三变的侧脸投上了一层阴影。

.......

果然,吕夷简很满意三变的词,送来蜀锦二端,吴续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三变看也没看,悉数送给了虫娘。

“让你抛却初心应和《诗经》之典,描绘太平气象,果然让你心痛,于是你不愿看见这些礼物,我懂你心,藏起便是。”虫娘苦涩地笑了。

四、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

教坊司又排演了三变几首新填的词:

“过韶阳,璇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会昌。罄寰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三灵眷祐,挺英哲、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鳌抃,遥爇炉香。竟就日、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嗯,这个柳三变,虽然去‘奉旨填词’,却对我一片赤诚,想来现在的日子也颇为称心嘛。”大寿过后的皇帝十分喜悦,却并没有拔擢三变的打算。“君无戏言”,既然已经让他“且去低吟浅唱,何要浮名?”了,就没必要因为绝佳的祝寿词就赦免了他。

写《送征衣》那夜,三变也是歇在虫娘那里。

也许这首《送征衣》,是三变写得最为痛苦的一首,他搜肠刮肚地遍寻溢美之词,不但用了《史记》,《汉书》和《宋书》,还特别用了《诗经》中的典故。

虫娘不提,可也明显看出:“瑶图缵庆”化用的是《鲁颂·閟宫》当中的“缵禹之绪”,赞颂即位不久的皇上继承大禹的丰功伟绩;还有“颁率土称觞”这句,用的是《小雅·北山》里的名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尽阿谀之能事;而“指南山,等无疆”用的则是《小雅·南山有台》里很长的一段:“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乐只君子,邦家之光。 乐只君子,万寿无疆。”赞美皇帝的品行,回溯古圣贤王。这样的拍马屁,怎是心高气傲的三变能够消受的?

短短一首词,堆砌出华丽的典故,只为了博君王一笑,如此这般,却只是徒增烦恼。

他已经痛苦到极致,却依然没有被宽恕的可能,虫娘看着形销骨立的他,愁肠百结。

“晓来天气浓淡,微雨轻洒。近清明,风絮卷陌,烟草池塘,尽堪图画。艳杏暖、妆脸匀开,弱柳困、宫腰低亚。是处丽质盈盈,巧笑嬉嬉,争簇秋千架。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少年驰骋,芳郊绿野。占断五陵游,奏脆管、繁弦声和雅。 向名园深处,争柅画轮,竞羁宝马。取次罗列杯盘,就芳树、绿阴红影下。舞婆姿,歌宛转,仿佛莺娇燕姹。寸珠片玉,争似此、浓欢无价。任他美酒,十千一斗,饮竭仍解金貂贳。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须信艳阳天,看未足、已觉莺花谢。对绿蚁翠蛾,怎忍轻舍。”

东京城里处处传唱三变的绘景词,尤其是积翠楼,里面的鸨母酥娘,甚至谣传皇上夜半微服私访,临幸过她们的妓馆。于是积翠楼里的歌女,唱这首《抛毬乐》,最为起劲。

皇上真是天下最会折辱人的,眼看着狂浪地准备“千钟应向琼林醉”的柳三变,愿望一次次落空,竟像是哈巴狗一样,直接在词里拍马屁写“唐虞景化”了!这一句不也是化用《诗经》吗?《王风·君子阳阳》里的“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柳永不是最爱用新典,最爱大胆俚俗吗?怎么也屈尊降贵了?怎么也和别人一起用《诗经》了?

“这盛世,任谁,都只合向我俯首称臣,柳三变,你也只配奉旨填词啊!”皇上捻须而笑。

五、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窗外丝竹管弦,一派春和景明,撷芳殿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自称来自建州府崇安县,他一看到三变,便激动地浑身颤抖,流下两行浊泪:

“七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老人拿出了一封家书,呈给三变。“少夫人知你十年漂泊在神京,却赢得青楼薄幸名,实是不忍。”老人揩了一把泪,“少夫人说,只要在秦楼楚馆寻访,定能知道你的踪迹,果然你流连温柔之乡,不思进取。”

三变默然,帘内的虫娘却愤然不平。“三变早已不是‘自是白衣卿相’的三变,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还写得出‘偶失龙头望’这样的孟浪之语。现在,他已经被磨平了棱角,竟搜肠刮肚拍皇上的马屁,你们有什么资格指摘他不思进取!”她想从帷幔里冲出来,告诉老者实情,三变却拆开了书信,自顾自地读起来: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少夫人将七公子弱冠之年写就的文章拿出,想要告诉七公子,十年虚浮已过,三十而立,公子却依旧醉卧‘春风十里’,甘心为浪子,怕是忘却了十年前江边送行的嘱托。柳家满门进士,唯有七公子是风月场中薄幸人,总也不合时宜。少夫人还说,七公子是忘了自己的名字,沉醉在这温柔乡里,忘了要成为立功立德立言的君子了!”

老人字字锥心,句句泣血,帘内的虫虫捶胸顿足,帘外的三变寂寂无语。

楚楚,是我负你。

“夜来匆匆饮散,欹枕背灯睡。酒力全轻,醉魂易醒,风揭帘栊,梦断披衣重起。悄无寐。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日许时、犹阻归计。甚况味。旅馆虚度残岁。想娇媚。那里独守鸳帏静,永漏迢迢,也应暗同此意。”

当时我轻易与你话别,十年来,起起伏伏,早忘了家乡还有你在等我。想到你在万里东瓯外,听得我写了多少淫词艳曲,怕也愁思万千,泪湿阑干吧。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你看见这首词了吗,是我写给你的,我知道你一定心存怨念,这词不就是描绘了你的情态吗?十年来,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是你的贤淑温柔让你默不作声吧。

楚楚,“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你最爱听我初秋午后背《诗经》,这句“一日不思量”,你一定知道来自《王风·采葛》的“一如不见,如三秋兮”吧。

楚楚,故乡的你,还好吗?

我该听你的话,接受这个王朝给予我的范式,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用典,歌颂盛世,才不会因为一句狂浪之语,就奉旨填词,永不被录用。

楚楚,对不起。

既然京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让我出城干谒,到杭州去,用另一种方式谋取功名,也不枉管家千里迢迢来章台路寻我,也不枉你十年期许,盼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六、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心娘,“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句词是你传唱出去的吧,谢谢你把我看得如此高贵,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柳七了。

一个真正的男儿,怎能甘心只被歌妓们怜惜和成就呢?这样的我也不配你们舍弃君王、黄金和神仙去钦慕吧。

心娘,这首《曲玉管》,临别赠予你,我用了《邶风·终风》的“莫来莫往,悠悠我思。”你看,是不是高雅很多,再不会被人申斥俚俗了。你说过的,你是官妓,卖艺不卖身,那么这首词就大大方方去唱吧,希望我回来,你能找到另一个让你“思悠悠”的有情郎,待来年我回京城,看到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谐鸳侣。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

这首《女冠子》送给多次替我美言的梅香姑娘。想当初,范大人说我用《诗经》夸虫娘,我还十分不愿,如今,我只得说,范大人比我更能了解天下忧虑,官运顺遂,我柳三变,已不配嫉妒他了,希望你的范大人,居庙堂之上也能放眼江湖,不负你这样一位有情的佳丽。

昨夜无眠,想起《邶风·柏周》里的“耿耿不寐”,化用于此,才疏学浅,承蒙不弃。为何用《柏周》,想必你也能明了,我就是那《柏周》中人,心系天下,怀才不遇。还望你在京城,不要忘了我这一位故友,多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唱我写的词,兴许有一日,我就能回京。拜托了!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虫娘,我心爱的知己,得知我要离开京城,两日都和衣睡去,辗转难眠。我现在已经不怕用《诗经》的典故了,是你告诉我可以用它来取悦圣上的,伶俐如你,冰雪聪明。

其实在我离开故乡之后,你最像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她叫楚楚,总听我念《诗经》,以致能够成诵,她是我年少的牵挂,你是我而立之年的羁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优哉悠哉,辗转反侧。”遇见你们,是我一生的幸运。

嗯,其实你知道,我希望自己能用新奇的典故,写出脍炙人口的诗余,我更喜欢汉赋和楚辞,铺排而下,恣肆汪洋,其实好的作品根本不是雕琢出来的明艳,而是情感的倾泻而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你来送我了,是蝉鸣时节,长亭的骤雨停下了。纤纤玉手,当时曾“纤指破新橙”,如今却生生从我的手里,抽离。

我看见你眼角的泪光,哽咽的模样。

多想,拥你入怀,却怕太多的温存,阻碍了我好不容易定下的决心。

这首《雨霖铃》,只写给你一人,不为取悦皇上,也不为干谒,只为了把离别的过程,揉碎,殇入骨髓。

我没用什么典故吧,我没有搜肠刮肚迷失本心,那宛若平铺直叙的白描之语“杨柳岸,晓风残月”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令人断肠。

虫娘,这风月场里,我只能是个薄幸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官,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妹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有葩艳卉,惟是深红浅自而己。争如这多情,占得人司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图,皓月清风,忍把光陰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辜鸳被。 ”

虫娘,大宋朝是个虚伪的王朝,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他们勒令女子无才便是德,强调女子守节,却遍设妓馆,营造烟花巷陌。男人们明明需要红颜知己,热爱红袖添香的美丽,可是又虚伪地在家里娶糟糠之妻,以博取贤德的美名。

是你们这些歌妓啊,让大宋朝焕发生机,男人们只有在你们身上才能找到爱情。你们的色艺双绝,至情至性,又让多少男子汗颜。

我不想让你,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杜门谢客,青春正好,少年可游,你应当作花魁,活得精彩绚丽,让整个大宋朝的男人都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可是,我依然希望,人生只如初见。虫娘,你只是我柳三变一人的虫娘啊,我不会负你,你能也为我在心里留一个位置吗?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首词,我送给京城所有的姐妹们,“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你们绝不是男人低俗的玩物,你们“彩云易碎琉璃脆”,我只想像《邶风·北风》里朴素的希冀那样,祝愿你们找到和你们“携手同归去”的人。

虫娘,谢谢你让我感受知己的爱情,“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些单独写给你的肺腑之言里,没有典章的雕琢,却动人心魄,不知你是否喜欢?

虫娘,愿我们还有机会相见,再相见,定不负,相思意。

七、晓来枝上緜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干谒六年,毫无建树,柳三变改名柳永,依旧寄居江南的十里扬州路里。名气虽大,然生活艰辛,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了面颊,衣带渐宽,功名未有。

江南有位歌妓名唤绵绵,尤爱《诗经》,色艺双绝,被杭州太守所倚重,柳永想借她之力,为自己铺路。便写了这首《黄莺儿》,希冀讨得绵绵欢心。

“绵绵姑娘,《黄莺儿》是我专为你做。”那日绵绵在池边赏荷,耆卿便走近了她身畔,恭谨地递上一枚薛涛笺。

“这是有名的‘柳七哥’啊!传说得到柳七哥赠词,便会身价倍增。坊间厚爱,争相求索呢!”绵绵掩面而笑,由于有太守怜爱,绵绵并不把落魄的耆卿放在眼里。

“闻说绵绵姑娘素爱《诗经》,姑娘雅兴,且看这首词儿,‘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语典《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耆卿作了长揖,轻声说道。

“这‘迁’字是妙,柳七哥果然名不虚传,然仅一字,何能尽《诗经》之绝雅?况且,柳七哥把我比作那黄鹂,倒有些折辱我,我不是寻常人家的黄鹂儿,我是当今太守的心上之人。”绵绵轻蔑地笑了,将笺纸折入袖中,背过身去。

也是,他柳七不过是想要借她向太守干谒,她的面子多大,可谓江南头牌,纵使柳七写十个“迁”字又怎么抵得上她枕边风一吹呢?

“绵绵姑娘.......”耆卿欲言又止,绵绵回头瞥了他一眼。

虽面色苍白,然眉目间的俊秀亦是遮掩不住,是个风雅人物,绵绵的心里有一丝悸动。

可惜了,“奉旨填词”,永无出头之日,你便安安心心做你的坊间情圣吧,愿你永远不要与我有甚瓜葛。

绵绵凌波微步,扬长而去。

.......

却道这日绵绵赏荷兴致高涨,误入藕花深处,折腾半晌,筋疲力竭。夜来雨疏风骤,绵绵翻来覆去,过度疲累反不能安睡。

翻覆之间,手触袖中硬物,抻开来,竟是那首《黄莺儿》,绵绵索性凑近灯烛,轻轻念道:“‘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如簧如簧,出自《小雅·巧言》的‘巧言如簧。’妙哉。”

绵绵惊讶地昂头,一缕发丝被灯烛灼烧,焦糊的味道弥漫开去,她却只是片刻远离烛火,随后又凑了上去。“‘晓来枝上緜蛮’,緜蛮二字,就是说黄鸟,因为《小雅·緜蛮》有言:‘緜蛮黄鸟,止于丘阿。’我闺名绵绵,恰似这黄鸟,而《黄鸟》又是《诗经》里的一篇:‘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柳七哥当真词人之冠,看似平常地歌颂一只黄鸟,却自然熔铸《诗经》典章。浑然天成,遍访世间,再没有人有这等才华。

八、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大人,今日还要听曲儿佐酒吗?”刀笔吏身着碧衣,恭敬地问孙眄。

孙眄不语。刀笔吏轻轻拍掌。渺茫的歌声似从远处传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孙太守微闭的眼张开了。这三句,倒有《滕王阁序》开篇“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的熟悉之感,想来是一位饱学之士所作之词。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孙太守满意地捻须,朗声笑道:“这描写的,好似我府上盛景,本官与民同乐,杂处坊市之间。妙哉。”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我杭州城的确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三句,怕不会有人质疑我为官贪图享乐吧?哈哈!孙太守起身,望向碧波旖旎的西湖,想要找到绵绵的踪迹。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绵绵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叶扁舟之上,她穿一件淡粉罗裳,袖却碧绿,周身宛若荷花,风姿绰约。重湖叠巘之间,绵绵若隐若现。孙太守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不觉已站在湖边,伸出了手,想要迎她上岸。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太守终于捉住了绵绵的手,掀开她的面纱,绵绵盈盈拜倒:“见过孙大人。”话音未落,太守已扶将她起来,央她落座,亲手为她奉茶。绵绵并不推脱,一饮而尽,随后跪倒在地,空杯依旧举过头顶。

“绵绵恭喜太守,贺喜太守。”

孙眄不解,依旧沉醉在霎时的明媚里没有醒来。

“太守大人,这《望海潮》歌词写的可是您啊,是您居住在十里荷花之中,治理一方水土,让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百姓安乐啊!您知道是谁写了这词儿吗?是大名鼎鼎的柳七公子啊,公子倾慕大人,愿为大人‘归去凤池夸’,大人可想要见他一面?有了这词,传唱天下,大人升迁,指日可待啊!”

孙眄望着跪在地上的“莲花”,畅想着自己被皇上召入京城,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醺醺然无酒也自醉了......

太守接过绵绵手中的杯盏,陶陶然喜不自胜。“绵绵,素闻柳七很讨得你们姑娘家欢心,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费神,向我举荐他?”

绵绵佯嗔:“太守素日里知道绵绵最爱《诗经》,这《望海潮》里用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三秋不是化用了《诗经》吗?甚合我意,于是引荐。”

“只是一句‘三秋’,便收买了我最心爱的绵绵,嗯?”孙眄畅快地大笑,把玩着手中的杯盏。

“绵绵对太守的爱,日月可鉴,柳七公子的词,描绘的恰是太守。有人和绵绵一样牵念喜欢太守,绵绵怎么忍心不引荐他呀!”绵绵绕到了孙眄背后,在孙眄的肩上轻轻捶打。

“可否让我再细读这首《望海潮》?”孙眄把手轻轻按在绵绵手上。

“这有何难!”绵绵从怀中拿出了柳永写在丝帕上的手稿。

“《望海潮》,赠杭州太守孙沔,东南形胜.......”

孙眄,孙沔......

“岂有此理!”孙太守用力将杯子掼在地上,面色凌厉。

“这个孙沔,在老夫任前,人人都道他比老夫政绩卓著,甚至讽刺我,名字虽和他一样,却没有军功,政绩平平。柳永啊柳永,‘奉旨填词’还如此嚣张,来杭州干谒六年毫无成就,于是心存怨念,竟借娼妓之手,抹煞老夫颜面!这‘千骑拥高牙’,分明赞赏的是孙沔那个混蛋!”

绵绵吓得面如土色,颓然间瘫在地上,盈盈粉面尽是泪痕。

“告诉柳七,离开杭州城!这折辱之仇,老夫不会忘记的。”

九、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许是造化弄人,离开杭州,回到京城,已是柳永的柳三变,考中进士,受人举荐,封为“屯田员外郎”,并以此致仕,终岁无成。

绵绵自引荐柳永惹祸上身,被孙眄厌弃,离开杭州,辗转寓居苏州。因多年歌妓生涯,颇有资财,遂在苏州置办田产,守身闭户。

曾有人说,夜半窥见绵绵的屋内摆设“明窗净几,竹棍茶炉。床头挂一张名琴,壁上悬一幅古画。香风不散,宝炉中常热沉檀;清风逼人,花瓶内频添新水。万卷图书供玩览,一抨棋局佐欢娱。案头曾摆着一册书,题云:‘柳七新词’。”

又有人谣传,苏州城里曾传抄一本小册,名曰:“未见君子”,其中小词,多描写男女艳情,乍读俚俗,彼此间内容又毫无关联。

特载几首于文,供诸位欣赏。

“宠佳丽。算九衢红粉皆难比。天然嫩脸修蛾,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恣雅态、欲语先娇媚。每相逢、月夕花朝,自有怜才深意。绸缪凤枕鸳被。深深处、琼枝玉树相倚。困极欢馀,芙蓉帐暖,别是恼人情味。风流事、难逢双美。况已断、香云为盟誓。且相将、共乐平生,未肯轻分连理。”

(《诗经》有言:“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还有“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

“楚天晚,坠冷枫败叶,疏红零乱。冒征尘、匹马驱驱,愁见水遥山远。追念少年时,正恁凤帏,倚香偎暖。嬉游惯。又岂知、前欢云雨分散。此际空劳回首,望帝里、难收泪眼。暮烟衰草,算暗锁、路歧无限。今宵又、依前寄宿,甚处苇村山馆。寒灯畔。夜厌厌、凭何消遣。”

(可见《小雅·湛露》:“厌厌夜饮”。)

“一声鸡,又报残更歇。秣马巾车催发。草草主人灯下别。山路险,新霜滑。瑶珂响、起栖乌,金钲冷、敲残月。渐西风系,襟袖凄冽。遥指白玉京,望断黄金阙。还道何时行彻。算得佳人凝恨切。应念念,归时节。相见了、执柔夷,幽会处、偎香雪。免鸳衾、两恁虚设。”

(可见《诗经》“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柳屯田,你我之间,是纯粹的相知与相惜。

所有的歌妓,因为有你的陪衬,身价倍增,而我却因为你的《黄莺儿》,坠入深渊。一句“三秋桂子”,就让我失去太守恩宠,当时说笑太轻易,哪知顷刻之间,恍若隔世。

被人叫做“黄婆婆”的屋主人,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妪,一本《未见君子》,满是鸳鸯小楷,她细细的摩挲着里面的每一个字。

最后一曲,唱你的《望海潮》,只此一生,在你的词里附会《诗经》的蛛丝马迹。这么多年,你我未曾相见,你还记得有一个蠢笨的叫做绵绵的姑娘吗?

你每一次温柔地用《诗经》章句,描绘你生命旅途里的女子,是不是都会想起我呢?想起我这一生是被你负了。

天下人负了你,柳七;你柳七只负我一人,绵绵。

绵绵算是天下最可怜却也最幸运的人了。

杜牧说“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你愿意在心里,把这句话送给我吗?我不妒你和虫娘的旷世绝恋,我只知道,我不是孙眄的红颜知己,我是你这一生唯一懂你孤苦伶仃的绵绵。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我看你写的《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暮年登第,心下凄然。

我遇见你,你已是柳永,可我知道,你曾是三变。

“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此为一变。以文采自见,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柬带,变为官人,此为二变。然淳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自放落,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此为三变。”

柳三变,非是世间楷模,神居庙堂,温润如玉的君子;而是缠绵温柔乡,逍遥自在的仙人。

再也没有人束缚你了,三变。你终究是你,退居庙堂,身处温柔乡。

自小立誓,新词别句,然我独爱你自然用典,了无痕迹。只要不再用《诗经》歌功颂德,谬赞这内忧外患的世间,全是假话,虚伪至极。我只愿你想如何写便如何写,我替你唱便是,不论俚俗还是高雅,不论《诗经》还是骈赋,随心就好。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老妪默念着,寂寂然躯体已凉了。

十、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秋叶落地,铿然有声。

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

绝笔《戚氏》,长篇累牍,道尽人生艰辛。曾记否,儿时愿景,摆脱《诗经》,冲破束缚,成就经典;少年时,意气风发,欲买桂花同载酒,自是白衣卿相;壮年时,沉沦下僚,委身妓馆,风流天下闻;抛却本心,附庸风雅,失去本真。中年时,浪荡江南,写尽干谒诗文,谁知错拍马屁,错付痴心;老年时,凄神寒骨,了无牵挂,抱影无眠。

《诗经》典故,寄寓庙堂理想,三变本天上文曲星,何须委身庙堂;返璞归真,一曲《戚氏》绝命词,回溯你最爱的屈原骚赋,开慢词先河,返归温柔乡。

“柳永高浑处、清劲处、沉雄处、体会入微处,皆非他人屐齿所到。且慢词于宋,蔚为大国。自有三变,格调始成。”

神仙下凡一场,多少劫难,尽成空。

“未见君子”,下一句是“忧心忡忡”。你道你在这世间孤苦无依,再回首,你的高浑清俊,自有人知道。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绍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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