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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餐馆(上)

2023-03-15 21:00 作者:文森特大哥哥  | 我要投稿

 


曾经的遗憾难以弥补,

既定的选择无法重来。

有人同行一段路,

却在终点将至时离开。

剩下时间尽头的等待,

盼望某个人跨越山海,

从头再来。

——序言


 

 


第一章 艾狄

1. 男朋友

艾狄第一次见到老杨的时候正过年,老杨在教堂高高的台子上弹吉他。艾狄从小学音乐,看到弹吉他的顿时来了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台上抓住了他。

“你好,能不能帮我介绍个男朋友?”

老杨略显诧异地白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帮你找到男朋友?”

艾狄一听这话更来劲了,满眼放光地一直拽着老杨的衣角。老杨哭笑不得:“你别这样,你不知道现在正常的男性已经不多了吗……”

艾狄也哭笑不得,干脆咚的一声扑倒在他脚前:“我不管,你不给我介绍个男朋友,我就不让你走。”

老杨一边试图把衣角从艾狄手里拽出来,一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艾狄回答说:“我姓艾,草叉艾,单名一个狄,狄仁杰的狄。”

“很特别的名字。”老杨又后退了几步。

艾狄死死拽着他不放:“你呢,你叫什么?”

“何必问我的名字呢。行了行了,我给你介绍就是了。”老杨终于把吉他放回了架子上,逃跑似的准备离开。




 

第一章

2. 预言

“哎,哎,你还没问我的条件和要求呢!”艾狄一个飞身再次抓住了老杨的衣襟。

“你生于书香门弟,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政治老师。从小家教很严,在妈妈任教的学校读书,被严加看管。你最喜欢吃爸爸做的红烧肉,但妈妈认为你有多动症,太皮像男孩子,所以让你去练了钢琴,每天都让你听着克莱德曼入睡。后来钢琴练得整天哭,于是转了琵琶。但学乐器并没有‘治愈’你的性格,你在学校把同学堆了一下午的积木给掀了,还和来质问你的男生打了起来,被老师关进了小黑屋,所以你到现在依然怕黑,有幽闭恐惧症,从来不敢一个人坐电梯。

从小到大追求你的人不少,但你真正爱的只有那一个人。虽然是你离开了他,但他说‘我一定会后悔,但我不会挽留你’。于是你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艾狄惊呆了:“你……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老杨从艾狄手里抽出自己的衣襟,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别急,你很快就会结婚的,但三年后,你就会离开对方,去到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你手里的琵琶也不会再弹响,直到天上出现两道彩虹的日子。那时你会用你的琵琶,唱一首小时候的歌谣。”

 

 


 

 

第一章

3. 永生餐馆

老高走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的,或许其实他根本就一直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当时我正坐在这家店里,面前摆着一盘土豆牛肉饭。

我饿极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经常一整周吃了上顿没下顿,只有到了星期天,才有机会来这里大吃一顿。

因为在星期天,这家店提供限时免费的午餐,不过没得挑,就是土豆牛肉盖饭,不能打包,但可以“无限续饭”。

这家店,叫做“永生餐馆”。我问过店里的伙计这名字的含义,他说因为门口这条街叫“永盛南街”。至于为什么把“盛”变成了“生”,我也无从多问,大概是做招牌的听岔了吧。

这家店的装潢十分简陋,历经多年的经营,很多设施已经非常古旧,是本地典型的苍蝇小馆,龟裂的地板藏匿了多年的油垢,桌椅也都被这许多年以来的食客盘出了包浆,后厨的环境也很难用“卫生”来形容,但这许多年来生意一直出奇的好,原因在这座城市无非只有一个:味道好。

那一年,我刚刚二十岁,在这个城市,一片茫然。

 



 



第一章

4. 食物

在我续到第三份饭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突然说话了,我才注意到他看起来虽然有点不修边幅,但面前没有餐盘,精气神也很好,不像是来蹭饭的。

我一脸茫然地听见他说:“饿坏了吧?都添了两次了。”

难不成他一直在对面就这么数着我添饭吗?我有点胆怯又有点虚张声势的说:“不是……不是说可以随便添吗?怎么……怎么你现在就要赶我走吗?还没到时候吧!”我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声吼起来,我自己也被自己这突然爆发的怒气吓到了。

对面不动声色的微笑了一下:“不要慌,问题不大。你饭量很大,平时都吃这么多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难道我要告诉他我已经三五天没有正经吃过饭了吗。

这时,靠在椅背上的他突然凑了过来:“看你吃得这么香,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我更语塞了:“这……这家店今天免费的,您可以自己去领一份啊,何况,这是我吃过的,也没剩什么菜了。不是,这,这是我吃过的。”

他缓缓直起了身,微笑的看着我说:“你每周都来这里,吃这一顿,管一星期。这里的饭,吃了还会饿,不是吗?”

我已经顾不上去想他是怎么知道我一周就正经吃这一顿的了:“哪里的饭吃了能不饿呢?饭是每天都要吃的啊。这位大哥,您如果是来砸场子的……”我很不耐烦地指了指收银台。

他微笑着把身体靠回了椅背:“你长这么大,有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

 

 



 

第一章

5. 琴弦

“后悔?你是指因为某些事的发生或者没发生而产生了不好的后果,所以必须要进行挽救或者弥补的情况吗?好像没有哎,而且也没什么用啊。” 艾狄坐在高脚凳上看着在给吉他换弦的老杨,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她这个问题。

“不是,我不是问你有没有用。我是问你,有没有过“后悔”这种情绪。情绪你懂的?拉肚子控制不住的那种。”老杨用螺丝刀撬开了一颗用手指半天没拔下来的弦钉,把旧的琴弦取了出来。

“情绪是什么?”艾狄把斗篷的帽子拉到背后,一头雾水地问。

老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她:“你没有情绪吗?就是高兴、悲伤、惊恐、害怕什么的。”

“你是说,有人在笑就要一起笑,有人死了就要跟着一起哭,看到大蟒蛇就要瞪大眼睛跳起来那种吗?”艾狄皱着眉头眨巴着眼睛问。

“不是,我是问你这里,”老杨把手伸向艾狄的胸口,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又缩了回来戳了戳自己,“心里,的感受。”

艾狄护住胸口瞪大了眼睛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那你上次那么惊讶我知道你以前的事?”老杨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艾狄放下手臂,把眼睛缩回正常的大小,回答说:“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就是应该要做出那种反应呀。”

老杨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第一章

6. 玻璃天使

“那你为啥要找我帮你介绍男朋友?”老杨把新的弦放进弦孔,把弦钉重新安了回去。

“因为小英说,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应该要找个男朋友,然后结婚。嗯。”艾狄坐回凳子上,非常认真的回答。

“你最近哭过吗……哎算了。”老杨把琴弦绕到弦柱上打了个结,“哎我的卷弦器哪里去了?”

“是不是这个?”艾狄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工具台前捧起一个电钻似的东西,不自觉地摁了一下开关。“哎呀……”

一声闷响,艾狄弄伤了自己的手。

“啊……”艾狄一脸木纳地杵在了原地。老杨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我晕,你拿到了我的射钉枪。”他看到艾狄的左手掌已经被一颗钉子射穿,血流不止,很快在地板上流了一大摊。“快用右手使劲捏住你的左手腕!我去拿药箱来给你止血。”

“没用的。”艾狄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向他伸出了手:“没用的,我的血,止不住的。我快要死了。”

“瞎说什么!快照我说的做!”老杨回头一看,艾狄已经快要虚弱地倒下去,急忙回来扶住她坐在了地板上。

“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小英提醒过我的。”艾狄用右手抓住老杨的衣角,弱弱的喊了一声:“救救我。”

艾狄失去了知觉。

 






第一章

7. 自由选择

“几乎每件事。很多时候,我甚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但我最后悔的,还是当时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聪明到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现在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今年二十岁,老高问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意义沉重,却又没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有自由选择权,否则,那还有什么意义呢?”老高并没有过来吃我的饭,他的嗓音非常洪亮,不过并没有引起餐馆里其他食客的注意。

“可是,我真的有选择的自由吗?我选了 A,就永远无从得知如果我选 B 会发生什么。哦不,其实我知道,只不过,其实最后的结局都一样。”我二十岁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仿佛四十岁的嗓音,说的话却像个七十岁的老者。

“是的。但真正的结局还没有来到,你还有选择的机会。”老高的眼睛有点发亮,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些,然而依然没有引起其他食客的注意。

“真的吗?这次不忽悠?”我将信将疑的问道。

“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他一脸正经地反问我。

“是啊。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你,但觉得好像认识很久了。你,认识我吗?”我在脑海里思索着是不是在某个世界见过这个人,然而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别急,快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没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了。”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早已受够了等待。但当等待的时日长久到成为一种习惯,与其说是磨难,不如说只是一种熬炼罢了。

 





 

第一章

8. 避难城

“唉。”我又去续了两份饭,终于把自己撑得不行了。

对面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我礼节性地把餐盘还到了传送带上,走出了餐馆。

虽然时间是夏天的中午,这个城市却依然笼罩在灰蒙蒙的暗夜里,天上飘着雪花,不远处一座灰色的巨大建筑伫立在瑟瑟的冷风中。

这里是目前这个星球上仅存的几座避难城之一。

当前的这条时间线,现在是第 1,027,589.5 个纪日单位,和零世界相比,虽然差不多都是跨入第三个千禧年不久,但景致完全是天壤之别。

我披上雨衣,戴上面罩,背着风往我的住处走去。我知道天上飘下来的并不是雪花,而是两年前的核战争留下的尘埃。我把雨衣拉严实,加快了脚步。

“尘埃开始下落了,核冬天要过去了吧。”这比科学家们预计的时间要短得多。

这个世界在第二个千禧年末爆发了核战。其根源大概就是因为远处那若隐若现的巨大建筑。那是这个世代的巴别塔,它占地很广,当时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筑体。但直到主体建成,它甚至都没有附近后来被炸毁的公寓楼高,与其说是塔,它更像一个大型体育场馆。至于它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现在已经众说纷纭,也没有人知道原本通力合作的几大参与国为什么突然彼此反目。最后这座集举世之力的建筑,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被荒废了。它地下的部分,成为了核战后难民的聚集地。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站在入口里抽了根烟,我知道,再见到她的概率微乎其微了。

 






第一章

9. 守望者

“小艾!小艾!”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的冲了进来。

艾狄躺在沙发上,依然没有醒过来。

“小点儿声,一惊一乍的。”老杨头也没回的说,继续把最后一根弦换上。

“对不起,艾狄她怎么样了?”沙发背对着门,小英一时没有看到她。

“喏,在沙发上躺着,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不过她现在还没有醒。”老杨依旧没有回头。

小英跑到沙发边,发现艾狄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呼吸均匀,脸色甚至还有些红润。她轻轻掰过艾狄的手,发现竟然没有任何伤口,连痕迹也没有。

“还好有你在,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华老板交代。现在怎么办?”小英看了看地上残留的血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还好意思说,她的血是怎么回事?”老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了她一句。

“她的血液不能凝固,这个我也很奇怪,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我查了很久找不出原因。她其实不能到处乱跑的,可我又不能把她绑在家里。如果她有危险我能感知到,但她如果真的又做什么傻事,我也拦不住。”小英又急又无奈。

“放心,她没事了。”老杨换好了弦,拿起琴转过身来。

“你的手怎么了?”小英惊讶的长大了嘴。

“嘘。”老杨示意她不要作声,向沙发那边走去。

 

 






第一章

10. 安排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情绪感知功能的?”老杨把琴放进了琴箱,问道。

“应该是差不多半年前吧,她过来以后还算适应得比较快。”小英满眼怜爱地看着沙发上的艾狄。

“以前那些事,她还记得多少?”老杨把小英叫到了一边,问道。

“事情她还记得,但她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她不记得了,她现在也感觉不到了。我也不好说这么做对她到底是好还是坏,我只能尽力看着她。”小英难过地低下了头。

“看起来,可以施行恢复措施了。”老杨想了想,似乎做了一个决定。

“真的吗?现在会不会还早了点?”小英有点犹豫,“她现在的状态,适合做恢复吗?我怕她会坚持不住。”

“放心,我会帮她。现在首要的事情,是给她找个男朋友。”老杨微笑着说。

“哈哈,”小英乐了,“可是,现在的形势,上哪去给她找个男朋友?现在完整的男的都不一定找得到了。”

“放心,我会安排。你陪下她吧,她应该快醒了。”老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久,艾狄醒了过来。

 

 






 


第二章 回忆

1. 零世界

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刚满 16 岁。

在最原初的零世界,其实一切都普普通通。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性人类,没有悲惨的童年,也不属于什么显赫的家族。唯一的特点可能就是毛发很重。认识她的时候我的胡子已经长到了耳根,让她以为我是来开家长会的。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没有一丝风,走廊上的空气里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她和两个女生一起打闹着从我面前跑过,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扫到了我的脸上,我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洗发水的气味。她回头看到了我,说了声,“对不起啊,叔叔。”

我呆住了。

后来她们嬉笑着跑开了,剩下我在原地傻笑着呆了很久。

几天以后,我们一起骑单车去看了电影《泰坦尼克号》。当她跟着影片的情节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干咳了一声,伸出去一半的手又绕回到了自己的脑后。

后来,她就一直调皮地叫我叔叔。

后来,我们在河边聊了很多事情,多到我以为,此生可以一直和她聊下去。

后来,我们经常通很久很久的电话,久到我以为,太阳升起来以后便永远不会再落下去。

 

 

第二章

2. 无尽的夜

高考分数出来以后,我上了所报考院校的分数线,然而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我们报了这片大陆另一端的同一所学校,我其实是想逃离我的父亲,而她觉得,无论是故乡还是异乡,只要彼此相守,就是家乡。

但她并没有考上。

我一怒摔了电话,剩下她在电话那端哭泣。

后来我收到了她一封很长的信,但通篇其实只有两个字:“再见”。对她而言,不能长相厮守,便不必虐心等候。对我而言,即便悔不当初,也无法停下脚步。

七年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叔叔,我要结婚了,可以带着你的乐队来我婚礼上表演吗?”

我只回答了两个字:“好的。”

婚礼的前一晚,她约了我到我们以前经常去吃的那家餐馆。我问她:“如果我当时没有走,明天牵着你走出教堂的,会是我吗?”

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婚礼当天,台下我们共同的同学们,都窃窃私语着,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在台上弹着吉他扯着嗓子唱了很多歌。

她站在走廊尽头的帘幕后面,新郎在我的伴奏和和声里,一边唱着歌一边款款而去,领走了她。

那天,她美极了。

而我的太阳落了下去,再也没有升起来。

 

 

第二章

3. 笑忘歌

“小英!对不起!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太大意了所以我……哎?”艾狄看着自己完好的左手,惊得说不出话来。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会好起来的。”小英连忙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会这样?”艾狄平静地问,她的手却开始剧烈地抖动,全身也开始跟着颤抖起来。

“小艾,没事的,没事的,你的伤已经好了,都会过去的。”小英就快要握不住艾狄的手了。

艾狄挣脱小英,揪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拍打着自己,刻意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痛苦?为什么?”

“小艾!你别这样!”小英满含着眼泪心疼地看着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满脸笑容的对着艾狄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小宝贝和老头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艾狄愣了片刻,随即也跟着小英一起笑着唱了起来。

 

 

第二章

4. 血症

“所以,你是说,因为你感觉不到痛苦,所以你觉得很痛苦?”老杨哭笑不得地看着艾狄。

“我……我也不知道。小英告诉我,什么时候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我就照着做了,但其实我心里没有任何感觉,一开始我也觉得没什么,但当我弄伤了手掌的时候,看着我的血哗哗地往外流,我好像感到了一种恐惧,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又好像很熟悉。”艾狄看着自己完好的手,依然一脸平静。

“恐惧?你指的是什么?”老杨问道。

“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不知道我死了以后会怎么样,所以好像觉得,很,害怕?”艾狄抬头看着老杨,“是你,是你把我的手治好的吗?”

“对未知的恐惧吗?”老杨没有回答艾狄的问题。

“是吧,我也不知道。但很多时候我似乎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我觉得事情仿佛不应该是这样的,是我忘记了什么事情吗?”艾狄也没有再追问。

“还是先给你找个男朋友吧。”老杨转头看了看小英,“先带她回去休息吧。”

 

 

第二章

5. 恍如隔世

然而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

她女儿刚两个月的时候,她们一家邀我一同出游,走到一处景致不错的地方,她突然说:“哎呀,我们还没有拍过全家福呢。”说着她把相机递给了我:“你能帮我们拍一张吗?”

“好。”我接过来举到眼前,看着取景器里的一家三口,突然觉得恍若隔世。

女儿长得一点也不像她,但她笑得很甜蜜。

我感到内心深处最后有一些东西终于碎掉了。

我的乐队开始了巡演,在贝斯手的怂恿下,我开始跟着他们抽烟喝酒飞叶子。

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名气,我也没有嗑药磕死自己加入 27 岁俱乐部,因为我早已过了 27 岁。

我写了一首歌给她,却从来没有在现场唱过。

我去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城市,看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风景,经历了很多七七八八的事情,也睡了很多我不知道名字也记不住容貌的姑娘。但是我始终没有遇到,那个能让我觉得她也不过是浮云的人,那个能让我明白为什么我没能和她走到最后的人,就像我一直都在到处游走,却始终没能见到大海。

我穷困潦倒地混到 42 岁,终于决定弄死自己。

但就在我爬上 34 楼天台的时候,一个少女出现了。

 

 

第二章

6. 为时已晚

“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正当我准备迎风起飞的时候,一个很温柔但有点贱兮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您哪位啊?”后来我知道她就是鹿小姐,但她是什么时候怎么悄无声息地溜到我旁边的,我当时无从得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以为你跳下去就会死了吗?”她用一双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漂亮。

“这里是 34 楼,难不成还能摔个重度残疾?”我转过头避开她的眼睛,试图躲过某种魔力。

“你难道不知道,守护天使会托住你的脚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很小的小女孩。

我有点无语:“您到底想说什么?没什么事儿的话您早点回家歇着吧,别耽误我寻死。”

她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这让我感到有些愤怒。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再让你留恋了吗?”她止住了笑,轻声地问我。

“除非我能再回到那个时候,改变一些事情。但现在,一切早就晚了,没有意义了。”我苦笑了一下。

“应该还有机会。”她过来拽住我,朝我身后扬了扬下巴。

 

 

第二章

7. 古老的歌谣

老杨感到有点哀伤。作为一个制琴的匠人,他非常擅长切割各种木头,再把它们制成各样的乐器。

但在这个世代,已经没有人唱歌。他常在城门口弹琴,人们也对音乐不再感兴趣。

他时常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试图唤醒在麻木中的人们。

小英看着聚集过来的人群,感到了一丝不安:“杨老师,我们要撤吗?”

“没事,不用怕。”老杨继续淡定地弹着琴,都没有抬头看一眼。

这里是西格玛,一座堕落之城。

“艾狄怎么样了?”老杨止住了琴声问道。

“没什么大碍,我让她这几天都不要出来了。”小英看着越聚越近的人,警觉的站了起来。

在之前的几场灾变中,这个城市一大半的成年男性都已经丧生,幸存的大部分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生育功能缺失,即便繁衍出后代,有些也发生了基因变异。整个城市的文明开始异化,一些男性开始以爱的名义同时或不同时地与不同的女性保持交往关系。为了长期保持旺盛的精力,许多男性开始通过各种方法改造自己的身体。而另外有一些人,由于异性资源的极度丰富或者极度缺乏,其性取向开始发生转变。

灾变随时可能再次到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的人们开始通过各种方式享乐当下。

“这位是杨先生对吧?”围过来的是十二个男人和十二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对小英问道,“我们想再听听那首歌。”

 

 

第二章

8. 十二夫妇

这十二个男人和十二个女人,是十二对夫妇,是这里为数不多尚在恪守一夫一妻制的夫妇。他们有的还很年轻,有的已经苍老,但神色中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憔悴。年轻的夫妇们看起来还身强力壮,年老的有一些已经衰残,但他们当中没有人改造过自己的身体。

“现在没有人再想听歌了。你们为什么还愿意听?”老杨准备把琴收起来。

“因为有古老的先知曾说过,会有一个人来终结这一切的灾难。”一个苍老的男人答道,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清了,“我也只是听祖辈们讲起过,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灾难最初是什么时候降临的。据说大地曾经裂开,很多人堕入了深渊,但之后竟找不到一丝裂缝的痕迹;后来一夜之间,有男人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有女人发现自己变成了男人,有人少掉了一条胳膊,有人胸腔开了一个大洞,还有人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满身尖刺的螃蟹。有一天城北的火山毫无征兆地喷发,城外河里的水全变成了红色。烈日停在天空正中,直到所有的河流都干涸了。之后太阳却又突然熄灭,巨大的黑暗笼罩全境,成群的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很多人因此而失明。后来,倾盆的大雨夹杂的冰雹下了有一个多月,据说连南极的冰川也融化了。这些灾变,似乎是完全随机出现,有的相隔百年,有的据说就几天。”

小英看了看老杨,大家都陷入了迷一样的沉默。

 

 

第二章

9. 时空之门

天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突兀地长出了一棵黑色的树。

“跟我来。”她翻下围栏,往那棵树走去,好像知道我一定会跟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那棵树其实很矮,但树干很粗,树冠也很大,看起来和普通的木本植物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整棵树都是黑色的,连叶子也是黑色的。我跟着她走到树下,在树冠的阴影里感到了一丝冰冷。我才注意到树上并没有花,但似乎结着红色的果子。

“来,选一个吃下去。”她从树上摘了两颗果子,一手一个伸到我面前。

这竟然是一黑一红两只像蘑菇一样的东西。

“您这树死了老久了吧,都长菇了。”我寻思着这家伙是不是来谋害我的,这俩蘑菇一个黑色的盖,一个红色的盖,颜色鲜艳,怎么看都像是有毒的。可谁会这么无聊来谋害一个将死之人呢?

“黑色,你会继续你的人生,你要死要活我不插手。红色,你就会回到你想回到的时间和地方,你的人生将重新开始。”

“你到底是谁?”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

“选一个吧。”她的头发随着微风飘扬,让我想起了那个初夏的午后。

 

 

第二章

10. 阿尔法世界

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扫到了我的脸上,我又闻到了那股奇特的洗发水的气味。

我吃掉了那个红色的蘑菇,回到了那个初夏的午后。

“不好意思啊,叔叔。”她年轻的脸庞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呆住了,按流程我应该在原地傻笑,但我转头就傻了眼,透过教室窗玻璃的反射,我看到了一头长发满脸络腮胡子的我。

她现在还没有满 16 岁,而我,已经 42 岁了。

“见鬼,这回真的是叔叔了。”

我问候了鹿小姐以及她全家,开始思考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式办到这一切的。我首先猜想她是使用某种时间宝石之类的神秘力量让整个世界倒退了二十六年,但是她似乎忘了把我算进去。然而下一秒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一转身,看到了 16 岁的我自己。没错,这小子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是我本人没跑了。

那么,我应该是被某种力量从我原本的世界剥离出来,扔到了另外一条时间线。

我姑且称这里为阿尔法世界。

这时候,愣在一旁的 16 岁的我,淡淡地问了一句:“爸,你怎么来了?”

 

 





第三章 另一个故乡

1. 泰坦尼克号

我爸确实是二十六岁生的我,但我比我爸高很多,这小子怕是吓傻了。

“我,我来给你开家长会啊。”我只好开始顺口胡诌。

“家长会是昨天。没事,反正你也从来都没参加过。”这小子好像对我意见很大。

我尴尬地咳了两声,赶紧转移话题或者讲其实是言归正传:“刚才那个女同学,要不过几天约她去看《泰坦尼克号》吧。”

“泰坦尼克号?”16 岁的我一脸懵圈。

“那个电影呀,泰坦尼克号,那个大船,撞冰山那个。”我也一脸懵圈。

“泰坦尼克号没有撞冰山。”他白了我一眼。

我更加地确定,这是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很多事情都和我那个世界不太一样。

“好吧,那你就约她去看别的啊。”即便是同一个自己,我好像还是有点吃醋。

“你说谁啊?我干嘛要约她啊。”

“前面那个,麻花辫子那个。”我回头找了一下,指了指还没走远的她。

“好像不是我们班的,不认识。你很烦啊,我不想早恋,我还要考大学呢。”这小子好像和我不太一样,似乎是个学霸。

我有点哭笑不得,似乎因为我的出现,挡住了那个心动时刻。

“嗯,很好,不过,千万不要报外地的大学,千万不要。”

在这个世界里,泰坦尼克号没有撞到冰山,而我,16 岁的我,似乎也没有爱上她。

 

 

第三章

2. 流浪大叔的情人节

但我,42 岁的我,却深深地爱上了她,爱上了 16 岁的她。

因为,我本来就一直深深地爱着她啊。

我悄悄在她教室窗外站了许久,直到尴尬的被保安请走。

然而,我面临着一个更尴尬的境地,手机在这里用不了,货币也不一样。

我试图找回我的家,但这个世界的地图也不太一样,我想再找回学校去,却发现早已迷失了方向。

我在这个世界没有身份,无处可去。

我只能在街上流浪,晚上躺在免费公园的长椅上看一夜的星星,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睡着过。

四十天之后,我经过一家店的门口,看见一张告示上写着:“礼拜日提供免费午餐”。另一张告示上写着:“招聘勤杂工,包吃住”。

这家店,叫做“永生餐馆”。我猛地想起这似乎就是我和她以前经常来吃的那家店,只是那时候我光顾着看她,过了这许久,已经完全不记得这家店的名字。

尽管似乎已经忘记了饥饿的滋味,我还是进去吃了一顿。然后走到店长面前,编了一个悲惨的故事解释我为什么身无分文也没有证件。店长声泪俱下地录用了我。

一个月后,赶上这个世界的情人节,我拿了工资去了电影院。影片快要开始,灯光已经暗下来的时候,匆匆跑进来两个人影,坐进了我前排一直空着的两个位子。

我看到了那条熟悉的麻花辫子。

 

 

第三章 

3. 船票

那个苍老的男人摸索着走近前来,说道:“先生,您的琴声很动人,似乎带着一股力量。”

老杨扫视着面前这二十四个人,近处的这位老者眼睛已经昏花,搀扶着他的老伴佝偻着背。后面的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少了一条腿,推着他的女人脸色惨白。边上的另外一个男人只剩下右边一条胳膊,左半边脸也伤痕累累,嘴巴豁到了耳根,甚至还缺失了一只耳朵。最后面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更为奇异,男人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甚至可以直接看到他跳动的心脏,女人的胸口长着长长的尖刺,看起来,他们似乎没有办法拥抱了。

这是一群残缺的人。

老杨沉默了片刻,转身又拿出了琴,但这次他唱的,是另一首同样古老却已没有人听过的歌谣,听起来似乎更适合一男一女两人合唱。悠扬的琴声伴着低沉的嗓音,小英也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轻轻跟着唱和。远处的人们也开始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一曲唱罢,众人都被这音乐陶醉了。

老者激动地开口问道:“先生,我们想登上您的船,现在买票还来得及吗?”

 

 

第三章 

4. 医治之歌

“你想买票,你有多少钱?”老杨微笑着问道。

“我,我们没有钱。”老者有点尴尬。

“有钱你们也买不到票。”老杨笑着把琴放回了箱子,“你们需要留意船的汽笛声,找到通向码头的路,准时抵达才可以登船。”

“啊,先生,我,我能看见您了!”老者突然惊喜的叫道。

“我的腿!我的腿长出来了!”轮椅上的那位中年男人,竟然站了起来。

“我的胳膊!我的耳朵!”另一个男人也惊奇的摸着自己的脸。

最后的那对年轻夫妇,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了一起。

这群残缺的人,奇迹般的恢复了康健。

他们欢呼雀跃着,回家去了。

“先生,他们不是要上船吗?”小英看着狂欢般离开的人群,问道。

“不,他们其实并不想。”老杨摇摇头,提起琴箱离开了。

远处的路灯下,一直隐藏在拐角的一个身影也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章 

5. 喜当爹

影片是关于一个大叔与小女孩的故事,但我只记得那淡淡飘来的洗发水气味,和她肩旁那只伸到一半的手。我甚至可以听到泪水在她脸颊滑落的声音,以及那一声干咳。

灯光又重新亮起来以后,她站起来,转身看到了我。

“咦,你是阿亮的爸爸对吧?”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认出我的,可能是一脸大胡子太醒目了。我猜阿亮应该就是 16 岁的我了,犹豫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的。

“你怎么在这里?阿亮说你好久没回家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有点疑惑又有点气愤地问。

“啊,是的,我,这个,我和他妈妈闹了些矛盾,所以……”我只好随口开始编造一些理由。

“他妈妈?他妈妈不是很早就离家出走了吗?”她更加地疑惑了。

“啊?啊,是的是的,这个,我一直很想念她,所以,呃,我最近出了个差,顺便想再去找找她。”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往下编了。

“哎,你快回去吧。阿亮很可怜的,但是他真的挺优秀的。”

看起来,似乎在这个世界,我替代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父亲。

 

 

 

 

 

 

第三章 

6. 另一个故乡

我颇费了点周折,终于去到学校找到了阿亮,然后“跟着”他,坐上电轨车,穿过这个城市庞大的建筑群,又在林间小路上走了很久,终于回到了家。而这个“家”,是在城乡结合部一条大河下游边的地下室里。我终于明白这小子为什么坚持不要我叫计程车了。

这个家其实就是很小的一间屋子,摆上一大一小两张床之后,便已快没有落脚之地。做饭要到地面上的公用灶台,洗澡入厕洗衣服更是直接在外面的河边解决。屋里几乎没有采光,阴暗潮湿。我当年混乐队的时候也经常住地下室,现在,虽然还是有点崩溃,但也算勉强能接受。

不过这个家最大的不一样,就是墙上的结婚照,让这个屋子多了一丝温馨之意。记忆中我父母似乎是从来没有挂过结婚照的。

在这张照片里,我看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丈夫,以及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妻子。

难怪这小子一开始就管我叫爸爸。

“亮仔,我出去的这一阵,你钱还够用吗?”我居然开始觉得有点愧疚。

“你以前不也经常突然就消失,都习惯了,难道还能饿死啊。”这小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还记得妈妈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你跟我说是我两岁的时候。”

我带他出去吃了顿好的,和他聊了很久,套出了一部分故事,小心地没有露出破绽。但他妈妈究竟为什么离开,他也不知道。他气愤地反问我,我当然也没法回答。

回到家他睡了以后,我蹑手蹑脚地在抽屉里找到了“我的”寻呼机,又翻到了“我的”证件和笔记本。

 

 

第三章 

7. 忘却之痛

“小艾,你真的想好了?确定想要重新体验那些感受?”小英有点不放心地看着艾狄。

“是的吧,我也不太知道,但我就觉得这么着总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艾狄眨巴着眼睛回答道,“而且,我那天翻到了这个。”艾狄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照片。

这是真正的纸质的照片,在这个世代非常少见的东西。

其中一张是艾狄和一个男孩子的合影,看起来两个人很甜蜜。“这个男的是谁?我觉得我好像认识他,但记不清了。他后来是不是死了?”艾狄面无表情的问。

老杨和小英陷入了沉默。

“还有这个。”艾狄举起另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庞,但却是一副金属一般的身体。“这个是我吗?”艾狄依旧面无表情。

“看起来,差不多合适了。”老杨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小英,“准备开始执行恢复程序。”

“好的。”小英拉起艾狄的手,“跟我来吧。”

 

 

 

 

第三章 

8. 秘境

小英打开了后室的门,把艾狄带了进去。

这间工作室的前室是老杨弹琴制琴的地方,后室却别有洞天,居然是一个院子,中央有七个浴缸般大的长方形水池,有的池水已经漫了出来。远处甚至可以望见绵延的群山,和在阳光下闪耀的雪峰。这看起来,和外面阴暗破败的西格玛城简直就像是两个世界。

“脱掉你的鞋子。”小英告诉艾狄。

艾狄把鞋脱在了门口,光着脚走了进去。老杨站在门口看了看,没有说话,从外面关上了门。

光滑的石板地面踩起来居然暖暖的,艾狄有点不知所措。

“把衣服也都脱掉吧。”小英微笑着说。

“全部吗?”艾狄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发现老杨没有跟进来。

“对,如果你不想一会儿没有衣服穿的话。”小英笑了笑。

艾狄照做了,把衣服叠好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艾狄的后背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似乎并没有完全愈合。后颈正中却有一个像电路板一样的纹身。

“选一个。”小英指着七个水池说道。

“哪一个都可以吗?”艾狄似乎犯了选择困难症。

“是的,凭着你的感觉选就好。”

“就那个在冒烟的吧,看起来水温比较高。”艾狄当是泡温泉来了。

“可以,来吧。”小英拉着她走到了水池旁,“来,下去吧。”

艾狄用脚试了试水,有点怯。

小英轻轻地把她推了下去。

 

第三章 

9. 吟游诗人

在这个世界,我的职业,竟然,是一个诗人。

当年我老爸的梦想确实就是当一个诗人,没想到搁这让我帮他实现了。但我很快就发现这个世界的诗人好像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根据我爸笔记本上的记载,家门口的这条大河上,经常会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有些要航行到远洋的船队,会带上一些诗人,以吟诗奏琴歌唱来提振士气,并消遣漫漫旅途中的寂寞。所以诗人一般都是能写能弹能歌善舞,隔三岔五跟着船队航向“诗和远方”。而我,确切的说应该是我爸,最擅长的乐器,并不是我擅长的吉他、贝斯和钢琴,而是,唢呐。这个世界丧礼的习俗是“海葬”,唢呐好像也真能派上用场。

另外如果遇到海盗,诗人高超的弓箭技能也能起到很大作用。然而,我并不会射箭,虽然我的工作证上写着“高阶弓箭手”,可我真的不会射箭。

但我已经找不到回餐馆的路了,而且我琢磨这吟游诗人的活儿怎么着也比餐馆伙计强。然而我在河边等了好些日子,只有两艘船过来看了看我的证件然后掉头就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吹奏乐器位于吟游诗人的鄙视链底端,大概是因为吹奏时的表情实在不够优雅。而唢呐又是吹奏乐器的鄙视链底端。另外在“高阶弓箭手”上面还有“超阶弓箭手”和“超高阶弓箭手”。

一直到冬天到来之前,我把唢呐和弓箭都练得差不多了,我都没有接到任何的活儿。

 

第三章 

10. 诗与远方

好在我爸记性不好,在这个世界依然有把所有的密码都记在笔记本里的习惯。我去查了一下银行账户,还算有一点点积蓄。没想到到了这个世界,我依然还是一个啃老的废柴。

冬天来临了,我向工会提交的技能更新申请终于批准了下来。我把大部分的钱留给了阿亮,跟着一艘大船出了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大海。

傍晚时分,水手们有的在甲板上喝着廉价的朗姆酒,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牌取乐。我则一边弹琴,一边给他们唱他们从未听过的歌谣。

晚饭以后,劳累一天见惯不惊的水手们都回舱休息了,我便独自坐在船头欣赏海上壮观的日落。那是我这个生长在内陆城市的人从未见过的景象。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血红的落日挂在半空,像是一只眼睛在盯着我。落日并不刺眼,所以我也一直盯着它。海上落日持续的时间比我记忆中的要长,让我一度怀疑这个世界的昼夜似乎不止 24 小时。天气多云的时候,满天的火烧云仿佛在炙烤整个世界,似乎下一秒就会有硫磺火石从天而降。这庄严神圣的景象让我产生了一种悲剧感,深邃而广阔的天海之间,仿佛只剩下了我这个渺小的存在。

直到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这艘船载着从南方港口运回来满满的货物靠了岸,我对这日落也百看不厌。

因为我的太阳早已落了下去,即便我来到这个世界,它似乎也不再会升起来。

但没想到,我一下船回到家,就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她。

 

 






第四章 囚徒的来生

1. 青涩年华

她,17 岁的她,那个穿着校服的她,正坐在我家门口写作业。

“啊,叔叔您回来啦。”她似乎每次都能一眼认出我,一下站了起来,不知所措的搓着衣角。

“你怎么在这儿?”我恍惚回到了那些和她一起抄作业的暑假,那时我们几乎整个暑假都腻在一起。我学习成绩比她好些,一般会早早地把作业写完,然后我们就在一起疯玩。到最后几天,她就跑来找我抄作业。后来她过意不去,就自己写一些,嚷着叫我抄她的。我只得把写好的那部分偷偷擦掉,再帮她把错的地方订正了。

“我来找阿亮帮我补习。”她有点紧张,支支吾吾了半天,“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他成绩很好,所以……”

“这小子人呢?”我拎着行李正准备开门进屋,阿亮抱着一堆书从门里出来了。

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桌子腾了腾。虽然她极力保持镇定,但我还是从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看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青涩。

“回来了。”原本笑得阳光灿烂的阿亮,低下头也没再瞧我一眼。

晚上我带他俩到城里找了家餐馆,也算是给自己接风洗尘。能再见到她,我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总归还是很高兴。她开始还有点拘谨,吃到一半,我讲了一些海上的奇闻异事,她听得一惊一乍的,我记忆中那个古灵精怪的她渐渐开始显露了出来。

几瓶啤酒下肚,微醺的我看着面前的“我们”,突然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俩在谈恋爱吧?”

 



第四章 

2. 无法反驳

“关你什么事?”阿亮也淡淡地回了一句。原本嘻哈打笑的她突然惊住了,继而拉住阿亮的袖子,“哎你怎么这样跟你爸爸讲话……”

“我不反对。”我平静地说。是啊,我怎么可能反对“自己”和她在一起呢,虽然我挡住了那个心动时刻,但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但也不支持,毕竟你们现在更重要的是学习。”我发现自己的语气和我爸当年一模一样,说完我有点想抽自己,“我只有一点建议,就是千万不要报外地的大学。”

“要你管!”阿亮站起来要走,她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摁回了座位。

沉默了一阵,她转过头对我说:“叔叔,我觉得,不管是在故乡还是在异乡,只要两个人在一起……”

“彼此相守,就是家乡。”我微笑地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的语气和当年一模一样,连开头的“叔叔”都一模一样。

“您怎么知道?”她有点诧异,"噢,当年您和阿亮妈妈也是这样的吧?"

我笑而不语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时不时地来家里补习,看着她在河边草地上旋转的身影,看着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欢呼雀跃,看着她背起行囊头也不回的离开。她或许从我的眼神里曾经看出些什么,但我却始终无法告诉她我是谁。先不说她会不会相信,即使能在一起,我如何忍心让她在我百年之后独自度过那么多孤独的年日?

最后,我看着她走进结婚礼堂,这次,她没有再叫我叔叔。

 



 

第四章 

3. 记忆的深渊

艾狄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周围的黑暗和一划而过的影像让她的幽闭恐惧症开始发作。

她坠入到了记忆的深渊。

背后的伤痕和纹身消失了,她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远处飘来一阵钢琴声,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在弹琴。一曲弹罢,他转过身,招呼她坐过去。那是她小时候那个手把手给她上课的钢琴老师。

她惊叫着从沙滩上逃掉,跑到一所房子前不停地拍门。

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一个人伸手把她拖了进去。

那是在小黑屋里侵犯了她的班主任。

那一年,她还没有满 16 岁。

在惊恐的挣扎中,她用一支铅笔戳中了班主任的左眼。

破碎的碟片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那是初恋男友送的她最喜欢的乐队专辑。但当她惊魂未定满脸泪痕地去找他的时候,却看到他在家楼下和另一个女生吻别。

艾狄的血染红了整个浴缸里温热的水,以及母亲的泪,还有父亲那满含怒气的脸。

从悬崖上坠下去的时间比在水里下沉要快得多,在离开了最后一任男友之后,她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在岩石上坐了很久之后,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第四章 

4. 伤痕累累

艾狄第一次自杀未遂以后,严厉而古板的父母对她失望透顶,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父亲先是把她关在家里严加看管,但在知道了小黑屋里发生的事情之后,却扬言要把她赶出家门。

那天深夜,艾狄收拾好东西,背上自己琵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艾狄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流浪到了大陆另一端。她本来想去酒吧弹琴,但因为未成年,没有人敢要她。她只好在街头卖艺,晚上就找个天桥地道啥的睡个觉。直到一个雨夜,一个男人把她带回了家。但发现她还没有满 18 岁之后,他没有碰她,只告诉她可以留下来,他愿意照顾她。但她却在他睡熟了之后悄悄离开了。她觉得他多少还算是个善良的人,她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的爱。

后来她认识了一帮骑摩托车的小混混,交了一个会弹吉他的男朋友。但很快又和车队里另一个男孩混在一起。看着两个男孩因为她争风吃醋地打起来,她心里有一种虚无的满足。

她也会因为被背叛被抛弃而悲伤心碎,后来却渐渐开始享受美工刀划过皮肤那歇斯底里的快感。她混迹在各种圈子里,不停地换男友,短则一夜,长则数月,有的男人给她钱,有的男人找她要钱,有的男人打她,有的男人被她打,有的男人像舔狗一样跟着她,有的男人事过无情提裤走人。

她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男人进入过她的身体,但再也没有谁能真正走进她的心。

 

 



第四章 

5. 时间囚徒

我独自守在河边的地下小屋里。

不远的港口上,有各地的船只载着货物来和本地的商人交易,时而喧闹时而寂静,繁华一时萧条一时。

我已经把弓箭技能升级到“最高阶”,但吟游诗人依然是一个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活儿。后来大部分时候,我都坐在家门口的河边,看着船只来来往往,任由时间如河水般静静流逝,看着日月变幻,斗转星移。

这栋很早就写着“拆”字的破旧老屋,在周围日新月异的高楼宅院中间,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气泡。邻家的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男婚女嫁,年轻的陆续搬走,年老的渐渐死去,我才意识到,这些年我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记忆中我似乎在还来不及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老去,现在时间仿佛在我身体里凝固了。

我剪掉了多年的长发,把胡须也剃了个干净。三天以后,果然连根胡茬儿也没冒出来。我思索良久,想起之前曾注意到我的指甲不会长了,但作为一个吉他手,倒省去了修剪的麻烦,就也没放在心上。我猜测鹿小姐的蘑菇在把我从原本的时空剥离出来的时候,大概产生了某种效应,以致于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时间的流逝对我不起作用,或者作用非常缓慢。我苦笑了一下,现在不用担心她会孤独终老了。

尽管结婚照上的男人确实和我一模一样,我也不太敢去医院检查。看着照片上那个从未见过的妻子,虽然不确定她还在不在,但我还是决定搭一艘船去找找她,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

 

 



第四章 

6. 你在何处

“我不相信他。”年轻的船长冲我摇了摇头,“他居然跟我说在大航海时代见过你,这家伙怕是老糊涂了。”

我笑而不语地看了一眼甲板远处像见了鬼一样瞪着我的老水手,内心生出了一丝不安。

“可惜我没赶上,那可真是个黄金时代啊。”年轻的他刚刚当上船长,英气勃发踌躇满志。“那是你的妻子吗?很漂亮啊。”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照片,“吟游诗人的妻子,跟水手的一样,不容易啊。”

“她离开我很久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她。”我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想像着父亲和她的相遇和离别。关于她的事情,父亲的笔记本里记载得非常地意识流,有关他们的相遇只有一句确切的话,“今天在遥远的海岛捡回来一个女人”。她离开的原因更是含糊其辞,“狡猾的狐狸捣毁了葡萄园,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也不再是她的丈夫”。从字里行间的浪漫和悲怆,我看得出父亲的爱恨交织。

然而我对她毫无记忆,照片看上去感觉平平无奇,可能因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吧,眼神里的那一丝狡黠总让我感到一股风尘味。我拼凑着父亲日记里的各种线索碎片,走过他们初次相遇的海滩,搭乘一艘又一艘船,去一些她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在一些无人的岛屿上坐一下午,但终究是没能找到她,或许她其实早已不在了吧。

 

 

 

第四章 

7. 小丑女

直到 22 岁那年,艾狄气势汹汹地冲进了一家古旧的餐馆。

那天是礼拜天,店里人很多,但她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因为在那几桌推杯换盏相拥而泣的人当中,他冷静得像个局外人。那副黑框眼镜后面看起来睡眼惺忪,却似乎又早已洞察一切。这双眼睛也一眼就看到了她,因为她当时打扮得像是漫画里的哈莉奎茵,染得五颜六色的长发扎着双马尾,画着浓妆,穿着紧身的 T 恤和热裤。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她抄起一把椅子冲向了坐在旁边桌的一对男女。背对着艾狄的男生转头看见砸过来的椅子慌忙抱住了头,女生瞪大眼睛捂着嘴呆在座位上里发出一阵尖叫。店里的其他人都侧目屏住了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

艾狄放下了举在半空的椅子,坐了上去。

“就这种货色,你也真是不挑食啊。”艾狄左右扫视了一阵面前的两个人,把一盘麻辣小龙虾拉到面前开始剥。“还不赶紧把账结了然后给我滚。”艾狄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自顾自的开始喝起来。“已经买过单了,买过了。”那对男女像见了瘟神似的赶紧逃走了。

走到半路的店长一看情况又退了回去,其他食客也都各自继续用餐,凝固的空气又恢复了喧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埋头大吃了一阵的艾狄坐直了打了一个饱嗝,发现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

 

 

 

 

 

第四章 

8. 爱情哲学

“看什么看?没见过吃霸王餐的啊?”艾狄又打了一个饱嗝,端起酒杯准备再喝一口。

“就如弗洛伊德所言,男人就是这样一种不会用脑子思考的生物,即便有你这样性感火辣的女朋友,还是会有心思去找别的女人。但也许她给了他你给不了的东西,伊壁鸠鲁认为快乐是生活的目的,是天生的最高的善。也许她的花园门口写着‘陌生人,你将在此过着舒适的生活,在这里享乐乃是至善之事。’他能在她那里找到精神上的愉悦和心灵的平静。‘让我们吃喝快乐吧,因为我们明天就会死亡’,他有自由做出这样的选择。虽然黑格尔说‘爱情是一个主体把自己抛舍给另一个性别不同的个体,放弃自己的独立意识和存在,感到自己只有在对方的意识里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认识’,但我认为,那不过就是被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肽、去甲肾上腺素和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刺激的产物而已,唉……”对面这个男人滔滔不绝,黑框眼镜后面闪过了一丝深邃的空洞。

“是我甩的他,而且我很早就把他甩了。”艾狄把喝完的酒杯放回了桌上,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了看对面这个面不改色的男人。英俊帅气的他让她感到有点上头,心里泛起一丝邪念。

 

 

 

第四章 

9. 一堆家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想想我心里思念的那个她应该也早已不在了。我丧失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目的,只好回到我河边的小屋里。周围已经一片荒芜,这个地方,似乎真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气泡。

我清理了一下楼外的信箱,发现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盒和一堆小盒子,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给我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台全息影像播放器和很多存储卡片。我拆开一张卡片放了进去。

“爸,不知道您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们回来探望过您,邻居说您出海了。您电话一直打不通,也不用电子邮箱通讯软件,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到您。这些年,我们过得挺好的。我只想跟您说,我不恨您了,请原谅那些年我的冷漠和叛逆。毕竟,我没法去恨那个我几乎没有印象的母亲……”

“爸,这是您孙女,我们现在送她去上学,我现在能体会您当年的心情了,虽然您一次也没来开过家长会……”

“爸,你孙女大学毕业了,虽然我们不太能理解,但还是支持她到月球背面的基地去工作……”

“爸,我们也都老了,不知道你还在吗?如果你回来看到我们寄给你的这些影像,联系我们好吗……”

“爸,看来此生我是再见不到你了……”

“叔叔……”最后一张卡片加载的时间有点长,我听到了一个熟悉但却已苍老的声音。

 

 

 



 

第四章 

10. 爱有来生

“叔叔,我知道是你。”

原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认出了我。

“最早你说出那句同样的话,我以为只是因为天下的浪漫都是一样的。但后来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直到我 42 岁的时候,看着身边的丈夫,发现他和你一模一样,那种即便是父子也几乎不可能的一模一样。我们回来探望你的时候,我在屋里收集了一些你的头发,拿回实验室做了 DNA 对比。让我惊讶的有两件事,一是即便你已经离开多年,你的头发却像是几天前刚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二是,你们两个的 DNA 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你们是同一个人。”

“作为一个法医,我理智上无法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我重复了好几次检测,你的头发很长,我也不可能搞错。而且通过 DNA 端粒长度和甲基化程度检测,我发现阿亮的生物年龄比时间年龄要短了一年左右,而你却一直停留在 42 岁。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但我明白,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我一时泪流满面。

最后这一段影像的效果和清晰度比之前的高,让我觉得仿佛就是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比起我记忆中的 16 岁少女,我更爱她此时备受时间摧残的容颜。

“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再来找到我,我相信我也一定能认出你。”影像定格之后,渐渐消失了。我知道此时她早已化作尘土,不禁悲从中来。




 

 

 

 


第五章 永生之狱

1. 永生之狱

“哪有什么来生,只有永生。”我拔开瓶塞,看着暖水瓶里冒出的热气,摸了摸依然光洁的下巴,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再见到她了,我搭了一艘船去到他们的城市,但她女儿以及后代已经定居在月球基地,她的骨灰也被带了去。这个星球上,已没有了任何关于她的痕迹。

回程的路上,我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海上暴风雨。我淡定地坐在船头任风吹着我身上的斗篷胡乱翻飞。这些年,在我发现我在海底其实也不需要呼吸之后,我就放弃了所有的自杀计划,到后来我连下楼都懒得搭电梯,也懒得走楼梯。年迈的船长过来招呼我回到船舱里去,准备将船切换到潜艇或者飞行姿态,但看着远处即将袭来的几百米高的巨浪,他似乎也有点无能为力。他转头看着我,打量了我一阵,摸索着翻出一张照片,是我当年和那个年轻船长的合影。

“这是我爷爷留下的,旁边这位,是你吗?”他的眼神透露出一丝惊恐。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爷爷的猜测果然没错,你就是那个……”旁边的大副和几个水手也围了过来,“那个被时间咒诅的人?难道传说是真的?”“那这场灾难一定就是他惹来的!”众人喧嚷起来。

“把我扔海里去吧。”我默然地说。

“给他搭个跳板。”船长扔下一句话,摇头叹息着走了。

我坠落到了海底,海上的巨浪戛然而止,一条大鱼悄无声息地游过来,把我吞了下去。

 

 

第五章 

2. 葬身鱼腹

到了第三天,我依然还是没死掉。我不确定要不要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对这条大鱼来说我显然是个异物,虽然它的胃其实没法把我给磨碎,但为了不总被挤来挤去,我只好打开了背包里的救生气囊,撑住了它一直在蠕动时不时还痉挛两下的前胃壁肌肉。海水一阵一阵地从食道涌进来,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水上世界冲浪的时光,就是甲烷的气味有点刺鼻。

但大鱼显然十分地不舒服,我感觉它往上浮跃出了海面,又一头栽了下来。让我有一种坐过山车的感觉。又有几阵“海浪”从食道喷涌了进来,接着居然冲进来一个人。

这两天各种小鱼大虾都是成吨地来,人还是第一次见,或者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具尸体,毕竟没有正常的活人能经得住这大鱼 20 厘米长的锋利牙齿和食道的挤压。再确切地说,这好像是个女性,看起来她似乎在被吞进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四肢折断,身体已经开始胀大,浮肿的脸上满是淤青,不太像是被这大鱼的牙齿咬的。

我一时有些犯难,我可以任她被冲到后面的主胃和连接胃里,被消化液腐蚀掉,最后变成大鱼的粪便。但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来说,这葬身鱼腹的结局实在有些凄凉。尽管我对人生早已麻木,但她左手腕上的一道道伤痕,还是让我生出一股怜悯之心,以及对生命的敬畏。

我决定带她逃出去。

 

 

 

 

第五章 

3. 劝妓从良

“他一直欠我的钱不还,我就是来蹭顿饭的。”艾狄擦了擦手,抄起筷子又开始吃起来,“最烦你们这种臭屁大学生,快滚回去吃你的散伙饭吧。”

“要不了半年,现在这帮海誓山盟的家伙就不会再有多少联系。有的人,这一生也都不会再见了。没什么意思。人这一生,平均下来大概会和 8263563 人擦肩而过,会和其中的 39778 人打招呼,有 3619 人可能会与之产生交集,真正亲近的大概有 275 人,但最终,这些人都会失散在茫茫人海。”对面这个男人似乎想把这些年攒的讲话配额一次用完。

 “这位大哥,您要是真想聊,咱换个时间,换个地方,我听您聊,啊。”艾狄扔给他一张会所的名片,那上面是她火辣的照片。“您也可以带上您那帮兄弟,不过,是要加钱的。空了打给我啊,回见。”艾狄狡黠地笑了笑,看了看似乎有点面瘫的他,打着饱嗝走出了餐馆。

这些年,艾狄阅人无数,但这种一来就不说人话的,她还是很少遇到。虽然他确实很英俊,但艾狄也不是没有和帅哥谈过恋爱。最初她以为只不过又是一个来搭讪的好色之徒,但她还是从他眼神里看到了和她以前的那些男人不太一样的东西。

半个月后,艾狄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第五章 

4. 欢场真爱

“居然给我一个假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责怪的语气。

“您哪位啊?”艾狄有点吃惊,她其实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但她没想到这个男人还真能找上门来。

“上个月 18 号晚上 7 点 23 分,永盛南街 7 号,你吃了一顿霸王餐,我吃了一顿散伙饭。你我擦肩而过。人这一生,大概会和 8263563 人擦肩而过……”电话那头又开始滔滔不绝。

“哎哎哎,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谁。”艾狄赶紧打断了他。

“会所说他们那里没有你这个人,照片是他们在互联网上随便下载的。所以,我跟你聊天应该不需要付钱吧。”他的语气里少有地带着一丝笑意。

“大哥原来你会说人话啊。”艾狄被他自以为是的冷幽默逗笑了。

那天天气预报说台风要来了,他却把她约到了海边,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岩石上跟她聊了一下午马丁塞利格曼,直到艾狄被他聊睡着在他腿上,他也没有告诉她是怎么找到她的手机号码的。

晚上他请艾狄吃了一顿她最爱的麻辣小龙虾,又跟着她去了自己平时很少去的酒吧。但他只是站在吧台边端着一听苏打水,人畜无害地看着她在舞池里疯狂地甩头发。艾狄原本想来拉他下来,但却莫名地很享受这种隔着一段距离的眼神交汇,让她有一种陌生的安全感。

就在这种不太一样的意乱情迷里,艾狄把自己喝了个不省人事。

 

 

 

第五章 

5. 海底漫步

我用大折刀戳破了救生气囊,里面的一氧化二氮一时充满了大鱼的胃,这让它很不舒服,开始有些剧烈地抽搐起来。我赶紧抱起她往外爬,虽然已是一具已开始浮肿僵硬的冰冷躯体,还是让我意识到,这大概是我不知道过了这多少年,第一次抱着一个女性的身体。大鱼在一阵痉挛过后,把我们吐了出去。虽然我抱着她尽力躲避,但大鱼尖利的牙齿还是在她后背划拉了一道口子。

我牵着她在海底漫无目的地走着,各种奇妙的微光忽远忽近,如果不是拉着一具尸体,这场景还挺浪漫的。但视线也并不好,这也意味着我们至少是在大陆架之外的海底无光带。我只好尝试尽量往一个方向游游走走,好在在海底爬山比在陆地上要轻松。正当我担心如果方向没走对,等上岸她怕是早就烂臭了的时候,一股深海洋流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来不及闪躲,只好一把抱住她随波逐流。洋流里有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海洋生物随之迁徙,我干脆把她放在一条海豹之类的背上,自己也爬了上去,瞬间感觉在策马奔腾,周围时不时地有各样的鱼群在你追我赶,不远处的微光像是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路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沿着大陆坡被冲上了大陆架,头顶的海面渐渐明亮,流速渐渐慢了下来,我一路往上终于游到了海岸边。

一出海面我就惊了,因为我在一片冰天雪地里看到了一群企鹅。

这里,竟然好像是南极。

 

 

 

 

第五章 

6. 白色伊甸

虽然我并不太会感觉到冷,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以前一直希望能到南极旅行,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成行。我静静地呆立了一会儿,身上湿答答黏糊糊的衣服让我有点难受,索性全脱掉了,反正周围也没有人。我用斗篷盖住她,开始在海滩上刨坑,打算让她入土为安。

海滩上积雪很松软,没费太大劲我就刨了一个大雪坑出来,但再往下的冻土,没有工具是难以深挖了。我用斗篷把她裹好,只能因陋就简地让她入雪为安了。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找来几块石头垒在冰屋一样的坟前,权当是墓碑了吧,反正估计也不会有人来吊念她。

尽管我可以造个筏子离开这里,理论上我甚至能直接再从海底走回家,但回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在不知道还会持续多长时间的未来,这片雪白的大陆上,除了企鹅和那些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怕是只有我陪伴着她,或者说只有她陪伴着我了。

我斜躺在墓边,枕着一颗发草,看着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往海平线渐渐地落到一半,又升了起来。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永远不会落下去的太阳,这让我恍惚间又想起了已深埋在心底的她,感到很平静。不知道是不是在海底确实还是走累了,突然一阵困意袭来,我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看见一个人影从海面上走了过来。

 

 

第五章 

7. 完美关系

第二天艾狄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并不在身边,她看了看完好无损的自己,以及留在床头的柿子,发觉这个男人好像真的只是来找她聊天的。

此后他就时不时地给她打电话,有时候甚至从日落煲到日出,让艾狄怀疑太阳是不是从来就没有落下去过。他们时不时也会去第一次约会的海边坐一下午,然后去吃麻辣小龙虾。艾狄并不能完全听明白这个名牌大学法医学高材生所聊的东西,这让她产生了一种仰慕之情,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快乐。他不像她以前的男人那样交往没多久就毛手毛脚地想要得到她的身体,甚至艾狄欲壑难填缠在他身上的时候,她虽然能感受到他的热情,但他也依然像婚前守贞者一样保持着克制。

在他眼里,艾狄这个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虽然也只是细胞组织化学分子反应机理的产物,但一个曼妙的皮囊加一个有趣的灵魂,在他的数学模型里,无疑也是最优解。

最让艾狄感到心安的是,在知道了她过往的经历,甚至是她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他小黑屋事件以后,他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接纳。这让艾狄第一次感到了被尊重,她终于觉得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但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一样,这过于完美的关系让艾狄觉得自己不配。尤其是他提出带她去见见父母谈婚论嫁之后,艾狄总是听见一个声音对她说:“不要相信他。”

 

 

 

 

第五章 

8. 私家侦探

“不要相信他”,“没有人会真正爱你”,这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楚。艾狄其实很早就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倒是有些见怪不怪,只是这声音最近越来越响亮,有时候半夜吵醒她,她就会很烦躁地骂回去。

这天半夜她又被这个声音吵醒,突然听到卫生间里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壮起胆子下床摸开灯,发现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面盆里。她拿起来一看,虽然是同款,好像又不是她的手机,但她按下指纹,竟然解锁成功了。

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他打来的。困得要死的她决定明天再回电话。当她关掉拨号界面,屏幕显示出了打开的系统相册。艾狄其实平时不怎么拍照,她注意到相册里多了几张照片,还有一段视频。她满脸疑惑地点开,一时困意全无。

那是一个酒吧,是她绝对不会去的那种酒吧。门口两个人在拥吻,那身形她再熟悉不过了。镜头拉近,那个人似乎有所察觉,朝镜头转过脸来。尽管画质已变得有些模糊,画面在一阵晃动后就停止了,但已足够她看清他的脸,那个让她觉得世界重新有了色彩,终于鼓起勇气想去托付一生的人的脸。

艾狄想起看见初恋男友和别的女孩吻别的那个傍晚,只是这次她的对手换成了一个男人。

艾狄的心再次凝固了,她刹那间明白了一切。

 

 

第五章 

9. 死里复活

这可能是到这里以来我睡得最踏实的一觉了,这一觉可能睡得有点久,我发现我的下巴终于冒出了些许胡茬儿。理论上讲我其实应该不需要进食和睡眠,因为我的新陈代谢似乎随着时间也一起停止,或者至少变得极其缓慢了。但我这次沉睡期间,时光似乎又在流动了。

我准备爬起来到水边照一照,可我一起身,胸口的一阵隐痛又让我侧身趴在了地上。久违的痛感让我反而终于有了一种依然活着的感觉,我一边咳嗽一边大笑起来。但笑到一半我就僵住了,因为我一转头就发现,旁边的冰封坟墓似乎被人撬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心里纳闷在这鬼地方怎么还有人盗墓,但很快我就发现不对劲。我垒在墓口的几块石头向外倒下散落着,堆成半球形的墓顶前半侧,赫然出现一个整齐的人形空洞,坟墓里面空空如也。更让我惊讶的是,一排光脚印从坟墓边缘一直延伸向了大海。

虽然已经对各种怪事习以为常,但这件事还是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难不成她没死透,自己又从坟墓里爬出来跑了?她可是在鱼肚子里就已经僵了啊。我一直死不了还能理解成时间停滞,她死硬了又能活过来是怎么个原理?我思索良久,恍惚想起我半梦半醒时似乎看到一个人从海上走过来,但如果是这个人带走了她,脚印怎么又只有一排呢?

 

 

 

 

 

 

 

第五章 

10.雪山十诫

我琢磨了半天,心想既然这个人能在海面上走,那在雪地上不留下脚印也就能理解了。那这个人把她复活过来大概也不算匪夷所思。那么他是不是也能解掉我身上的时间封印?可他怎么就光把她带走了呢?

我思前想后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继续琢磨怎么离开这里。我找了下我的衣服,发现非但没晾干,反而已经冻得像铁片,不过我反正还是感觉不到冷,穿不穿衣服也无所谓。我走遍这雪白的大陆,也没有找到木本植物可以做筏子,不过即便有我大概也没法徒手折断一棵树吧。

我爬到了这片大陆的最高峰,按零世界的叫法应该是叫文森峰。在一片笔直光滑的冰壁前,我突然想起我在这待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得雪盲症。这表明虽然我的视锥细胞虽然接受了强光的信息,但似乎因为时间停滞的关系,强光的能量并没有对细胞产生灼烧影响。我抚摸这镜面一样的冰壁,上面赫然出现了一行字。

确切地说,这行字甚至都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出现的,而是一笔一划地出现的,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冰面上实时写出了这些字:“别吃蘑菇,吃了必死”。

已经见怪不怪的我还是有点崩溃了,我摸了摸冰壁上的字迹,居然有点烫手。我起初以为是鹿小姐搞的鬼,但一想既然是她给我的蘑菇,没理由叫我不要吃啊。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吼道,“你是谁?你在哪?你给我出来!”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什么人出现。我赤身露体地跪倒在冰壁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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