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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琐事集】五·不知明日何时来临

2023-07-29 23:20 作者:狐與豐收歲  | 我要投稿

“求求你了,杀了我吧……”失去双腿的士兵躺在泥坑里苦苦哀求着。
他挣扎着活到别人找到他,却被疼痛折磨到说不出带有希望的话语。
医疗兵捡起了士兵的步枪,颤抖着上膛,在痛苦的哀求声中扣下扳机。

“卢卡?卢卡!你在哪呢?”一位长官喊醒了他。

卢卡从恍惚中惊醒,那副景象还历历在目,他慌忙站起身向长官敬礼。

从作为医疗兵,卢卡的地位还算可以,其他士兵对他也是相当尊敬。自战况陷入胶着以来,伤亡数量有增无减,所以,每个人都想和卢卡这样的医疗兵打好关系,希望如果自己负伤后,他们能大发慈悲把自己带回来,而不是留在战场上自生自灭。

然而活着能被医疗队带回治疗的人,寥寥无几。

物资随着时间越来越紧缺,甚至镇痛用的**都不再配发给搜救队,在战地医院里也只有负伤的军官才能扎上一针。绷带甚至都要用开水煮过后反复利用,酒精、碘酊、双氧水之类的消毒剂也相当紧缺,甚至有时需要把盐卤撒在伤口上消毒,药物短缺把急救变成了让人活受罪的灾难。

长官给了卢卡回礼,他颤抖着摘下帽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郑重地递给卢卡。
“这是我的遗书,我今天要随军冲锋,如果我没能回来……”长官的声音有些哽咽。
的确,自从施耐尔人把步兵炮和机枪推进战壕,洛汉的进攻就成了有来无回的送命,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于是,很多人都会在出发前把遗书交给搜救队的人,如果有幸保全性命,这最后一封信也会回到原主人的手里。

卢卡点点头。
长官走后,卢卡打开了一个曲奇盒子,将长官的遗书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盒子里是厚厚的一沓文书。这些都是赴死者们的最后一封信:有的在干净的信纸上留下密密麻麻污渍般的笔迹,有的只是在从弹药盒撕下的纸壳上留下三言两语,还有的是一片沾染着血迹的手帕或是衣角。

精致漂亮的曲奇盒本应承载温暖与爱,如今却装满了无法归乡之人的最后一言。
千差万别的笔迹,将此生最后的希望与思念,都寄托在没有感情的文字上。
书写之人再也没有办法去卢卡那儿拿回属于自己的绝笔了。

尽管他每周都会去寄一次信,但仅仅一周时间,遗书就装满了三个饼干盒,有多少没回来的人,已经数不清了。

战斗打响了,愤怒的施耐尔人不会对侵略者手下留情,一波又一波的的冲锋,留下一地狼藉,进攻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连第一道战壕都没能拿下。
尽管怒气冲天,施耐尔人还是保留了底线——他们允许洛汉在战斗结束后搜寻伤者、埋葬逝者。
战斗结束之后,搜救队出动了,卢卡和一个新人分配成一组,他们背着沉重的担架和拐杖,急救包挂在肩上,在战场上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希望找到那些还没断气的伤者。
结果是不幸的,战场上的伤亡不计其数,以至于不是每个逝者都能得到安息之处,至于埋葬的工作——如果那些可怜的士兵,能在机枪与火炮的攻击之下还能保存一个完整的遗容,那尸首就会被小心地抬回去好好埋葬,搜救队会为他们举行简单庄重的葬礼。
然而,对于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四散横飞的碎肉,只会被留在那里,慢慢腐烂,直到与大地融为一体。即便看见这些东西都会令人不适,更别提让搜救队带回去了。

如果这些只是巨大的心理压力,那未爆弹药和地雷带来的,就是巨大的生理压力,他们要时刻小心脚下和身边,免得让自己落得同等命运。

“呕!”
新人看到了一具只剩半截的遗体,止不住地呕吐起来。卢卡走过来,拍拍他的后背。“你应该庆幸,你不需要把那些玩意儿背回去。”卢卡带着他看向别处。
新人不理解的问卢卡:“那就让他们留在这被老鼠啃到渣都不剩?这规定真他妈……”
“那你带上他们回去。”卢卡的声音冷静又无情。
新人打了个寒颤,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那半个人,然后又是止不住的呕吐。
“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
“真该死……愿主保佑他们安息。”新人在胸口上画了个十字。
“你信教?”卢卡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
新人点了点头。
“好吧,孩子。”卢卡带着他继续着寻找生还者。
“我以前不常这么说,但是你看看,看看这周围,如果你的神知道大地上发生的这些事,他们会不会做点什么?”

卢卡随手捡起地上的头盔,“接着这个。”
还在思索的新人没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接住了被子弹洞穿的头盔。
他当即就后悔了。
红白色的糊状物与泥土混合在一起黏在弹孔周围,沾了新人一手。不断散发出来的腥臭味让人止不住地犯恶心,血红色的液体缓缓从头盔的内部滴下。新人坐倒在地,头盔也滚落一边,他回过神,一脚踹开了这个不详的玩意儿,想让厄运离自己远一点。
卢卡笑了笑,扔给新人一张手帕和一个问题:“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是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征兵处的人来了,说我们班被抽中了,所有人都要服兵役。”新人擦了擦手,厌恶的丢掉了手帕。“别再开这种恶俗的玩笑了。”

士兵们曾经称搜救队为“天使”,但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搜救队带回来的尸体越来越多,士兵的寄托也从能被活着抬回来,变成了能完整的装进棺材运回家乡。“符合标准的尸体”数量增长的越来越快,远远大于生还者于准备棺材的速度,前线参谋部不得不下令开始集中埋葬,棺木也变成了简单的裹尸布,搜救队的称呼也变成了“寻尸犬”。

卢卡和新人很幸运——没有找到能带回来的尸体,也没有找到需要抢救的伤员。搜寻结束后的夜晚,新人小心翼翼的在怀里揣着几瓶酒,横冲直撞钻进了卢卡的营帐,想与卢卡畅饮一番。

酒很早就因为各种原因送不到前线了,至于这两瓶酒,是新人入伍前在杂货铺买的,虽然便宜不好喝,但这可是前线战场,没有让他们挑的份儿,死亡的压力压在每个人的头上,早上出去冲锋,能不能见到中午的骄阳都是未知。卢卡欣然接受了新人分享的喜悦,两人饮酒作乐,若不是战争所困,二人也会是极好的朋友。

劣质的酒精麻醉了两人的神经,在帐篷里呼呼大睡,当远处的枪炮声惊醒卢卡时,他赶紧拽着睡眼朦胧的新人跑到广场,可是,四下环顾却空无一人,岗哨里没有站岗的士兵,连搜救队的同僚们都不见了踪影,卢卡钻进营房,一个正在削土豆的厨师被逮了个正着。

卢卡急切的问:“他们人都去哪了?怎么一个人影的都没有?”
“谢天谢地!我可算碰见一个能喘气的了。”厨师显得很激动,“快给我搭把手,我今天要一个人准备那几个长官的午饭,这帮饭桶连我们厨子都不放过,都给我们拉上战场了。”

“等会,我没听明白,‘连厨子都不放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新人疑惑不解。

“今早他们整了个什么狗屁动员大会,把什么搜救队后勤哨兵全给拉上了,说什么‘集结优势兵力冲锋敌人阵线’的狗屁,连我们做饭的哥几个都不放过。呸!什么狗屁优势兵力,那都是送死!对面的施耐尔人早就盯准了地平线,敢冒出头来的准会被打个脑瓜崩!然后呢?朋友,我他妈现在还得给下命令让人送死的十几个当官的做饭,我从早上就开始削土豆了,一直削到现在……”

卢卡思索着前线的状况,又拽着新人逃离了滔滔不绝抱怨的厨子,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有很多人都回不来了。”卢卡沉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远处的枪炮声形容着战况的惨烈,硝烟漫上蓝天,白云都避之不及。他拍拍新人的肩膀,说“拿上装备吧,枪声落停的时候我们就出发,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

枪声渐稀,卢卡和新人迈着坚定的步伐,翻过泥浆覆盖的战壕,抵达前线无人区,一路上,他们看见越来越多垂头丧气、斗志全无、行尸走肉般的洛汉士兵,一瘸一拐的走回营地。毫无疑问,这溃不成军的惨败模样,意味着又一次进攻失败了,也意味着,又有数不清的人送掉了性命。

“我的天……”新人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步伐更加沉重,仿佛有无数双手从泥土里伸出,拽住了他的双脚。

“欢迎来到地狱,当心,别把自己留在这了。”是卢卡的提醒,也是他对新人的警告。

战斗刚刚平息的无人区,充满了新鲜的尸体,突然,卢卡的目光扫到一撇闪光,他迅速按倒新人,取下胳膊上的红十字箍挥舞,然后举起双手站了起来,经验告诉他,他被施耐尔的狙击手盯上了,如果不证明身份,他和新人也会化为这片战场上一粒尘土。

隐蔽在角落的狙击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翻进战壕,放过了眼前的猎物。

没有枪声回应,也没有子弹打到身上,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新人从地上探头,拍拍身上的尘土,说:“我们刚才是不是差一点就死了?”

卢卡给他指了个方向,说:“你看那,刚才有个狙击手瞄着你的脑袋。”

新人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颤抖着回顾刚才的情景。那个瞄准着自己的狙击手,准备给他致命一击,若不是卢卡的洞察力,他早已成为无人区中的一具尸体。

“你怎么知道的?”新人带着好奇和敬佩问卢卡。
“多看看别人怎么死的,然后活下来,你早晚也会跟我一样。”

新人闭上了嘴,不再多问,他难以想象眼前这个人究竟经历过多少,遭遇过什么,只剩下一股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萦绕在他心头。

“还有活着的,”卢卡看见一个弹坑里还有个人正艰难的呼吸着,“快过来!”

两人一路小跑,在看清楚这人的全貌时,两个人都震惊住了:半个伤兵躺在浮土上,手里死死捏着自己的兵籍牌,豆大的汗珠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牙齿不停的打颤,他的下半身不知所踪,肚子里的七零八碎散落在泥土上。他几乎是靠着毅力活到现在。新人惊呆了,本能促使着他掏出绷带走上前去。

卢卡拽住新人,和他一并走上前,在伤兵的身边蹲下,轻声说:“搜救队来了。”

伤兵猛的睁开双眼,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把这个,在这、这个口袋,有两千马克,把这个也一起,都带给我的家人……”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卢卡的话语里难得满是怜悯,新人从来没有听过卢卡这样说过话。

“杀、杀了我吧…我已经……”

卢卡点点头,捡起伤兵身旁残破的步枪,熟练的上膛,把枪递给新人。

“这是什么意思?你让我杀了他吗?”新人不可思议的质问。

“你越迟疑,他就越痛苦,这是你必须要经历的事,小子,记得瞄准眉心!”

新人艰难地接过枪。
当他扣动扳机时,似乎看见伤兵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
伤兵死了,卢卡翻开伤兵胸前的口袋,取出那张两千洛汉马克的支票,他把兵牌和支票装进自己腰间的小皮袋,然后起身。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新人的声音里都是痛苦。

“历练,这样的事不会只发生一次,你不动手,我也会帮他了断。这就是搜救队要做的事之一。”

归途,新人没有再和卢卡说一句话。

二人回到营地,新人什么也没说,自顾自的去了餐厅。一个军官叫住卢卡,惊奇地走上来,他拍拍卢卡的肩膀,说:“我还以为你也都没命了呢,谢天谢地!”
卢卡不解:“怎么回事?”
“今天将军要我们所有人都拿着枪进攻去了,搜救队的所有人刚要冲锋,就被施耐尔的大炮一窝端了!一个都没……”

“砰!”

天空中传来一声爆响,一颗炮弹在云层中绽放,吓得营地里的士兵慌忙躲避备战。
只是炮弹都在云层里爆炸,没有一发落下来,过了好一会,人们才从混乱中缓过神。

“他妈的!施耐尔人在搞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军官破口大骂。

卢卡没有在意这没有伤害的炮击,他问军官:“搜救队呢?谁以后来拯救伤员们?”

“搜救队的编制取消啦!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枪和子弹倒是不太紧缺,但是药不够,医生和急救员也死干净了,他们说,什么时候送来足够的医生和药,什么时候再恢复。”

“那我和那个孩子怎么办?”

“你以后就去军医院报道,现在挺缺医生的。至于那个孩子…没背景没威望,也就没有特殊照顾,估计要去前线咯。”

天边的爆炸声仍然没有停止。

卢卡回到了自己的帐篷,怅然若失感充斥着他,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半瓶还剩威士忌,用苦酒安抚着内心,一杯又一杯,不知过了多久,酒已见底,但酒精没能缓解他的情绪,反而让他更觉得难过了。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滂泼大雨,迷雾伴随着黑夜降临,闲庭信步的士兵们纷纷躲进自己的营房里,连哨兵也支开行军床打起了瞌睡。

新人从雨幕中走来,拉开了帐篷的帷幕。

“我听说搜救队的编制取消了,我们以后是不是不再见面了?”

“我不知道,他们说医院缺人,却又不要你,说什么……”

“说我没有人脉没有背景,我都知道的。”新人有些哽咽。

“是个人都明白!这个仗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施耐尔人怎么打都打不服,防线比骨头还硬!我今天听军需官说,咱们的肉都吃干净了,以后怕是只能吃盐煮土豆!”卢卡借着酒劲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帐篷外雨滴落地的嘈杂掩盖了他的声音,否则被宪兵听到,肯定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两个人在帐篷里分享着自己的故事,直到深夜,卢卡桌上的钟敲响十一下。

“十一点了,我得走了,要是我能活下来,就再会吧。”

“别走了,”卢卡拽住了新人的胳膊,“今晚你留在我这里,有什么事我顶着,我会想办法让你留在后方的,我保证。”

雨落在帐篷上绣着的白底红十字上,即便是黑暗的雨夜,也盖不住这鲜艳的颜色。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两人已经在帐篷里睡下,病床虽然算不上舒服,但起码有个床垫,总比营房里面用木板胡拼乱凑的高低床舒服太多了。新人自打来到前线,就在没碰过舒服的软床,他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似的倒头就睡。
雨声越来越大,隐约中还传来了爆炸声。
这可不是雨天会有的声音。
还在梦里的卢卡瞬间惊醒,他从帐篷里探出头,一群身形模糊的黑衣人正在营地里大杀四方。他慌忙叫起新人,两人趴在帐篷的地面上,从缝隙偷瞄外面的情况。

“这是敌袭吗?怎么回事?”

“肯定施耐尔人的反击开始了,如果他们不来找我们俩的麻烦,就呆在这别动。”

奇迹光顾了这个小小的医疗帐篷,子弹横飞,却没有一颗穿过四壁的帆布,黑衣人直冲指挥部,对于卢卡他们毫无兴趣,新人在地上趴了一晚,柔软的床榻还没暖热乎,又被迫睡了一晚地面。
战斗结束后,幸存的人们聚在一起,胆战心惊,夜袭来的太突然,岗哨里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当场殒命。
黑衣人血洗了前线指挥部,抓走了将军和几个参谋,而前线传来的枪声始终不绝于耳。雨势渐停,重组起来的洛汉前线指挥部立刻决定反击,试图夺回陷落的阵地,却在损失惨重后无功而返。

这个黎明,正变得越来越黑暗。

卢卡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拽着新人隐匿在了黑暗的角落。

“我们这不是逃兵吗?”

“闭嘴!想活下来就按我说的来。”

“你真以为这仗能打赢?施耐尔人敢反攻肯定有原因。”

“可我们要去哪?”

“离死亡最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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