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利又去拉煤，结果碰上比她还老的老太太
海上风平浪静。正午时分，太阳炙烤着海面，海水像要烧开了一样，一阵一阵的海风里一点凉气都没有。海风是咸湿的。海鸟都飞绝了，他们要么回窝里避暑，要么就飞到高空去吹凉风。两艘船一大一小一前一后飘在海上，大船拉了满满一船煤，小的……她拉了满满一船信。
大船是兰利，小船是西京丸。两艘船都上了年纪了。她俩是半路上碰上的，她俩都要去旅顺港。
一阵大浪涌来，西京丸迎着浪头冲上去，被浪花托起几米高，又顺着浪脊划回了海平面。兰利也动了动身子，但是动不得。一船煤块压住了她。
“我要是像你这么轻，我也这么玩！”兰利喊道。
“你要是也送信，咱俩就一块这么玩！”
单调的海上旅程中，这怕是唯一的解闷方式了。“我要是也送信就好了。”兰利自言自语着。又一股大浪涌进了船底。
“兰利，这次一起……”西京丸在浪头上招呼着。
大浪涌了过来。西京丸再一次被托的老高，她在浪头上转了个圈，从大浪上冲下来，就像小孩子从土堆上滑下来。但是兰利丝毫没动，她的几千吨的净重和几千吨的煤块就注定了她动不了。
“你继续吧——让我过过眼瘾！”兰利喊。
于是西京丸又连续冲上几个浪头，她忽高忽低滑上滑下跳来跳去。浪头把她拖到半空，撞上一只海鸥。海鸥掉了一根大羽毛。
海上的浪似乎大起来了，风也跟着躁动。太阳被乌云夺去了光和热。
风暴要来了。
两个老舰娘只好加快了步伐。西京丸回望了一眼翻腾的浪花，被兰利拽着走了。
旅顺港不一会就到了。她俩在停船区卸下舰装，躲进了口岸的大楼里。
大楼冷冷清清的——这一天人出奇地少。大厅里，地板是亮白的，墙壁是灰白的，天花板也是花白的——看了一阵一阵地叫人发晕。除了服务窗口里还晃动着几个蓝衣服的工作人员，勉强能有点别的颜色以外，这儿简直就是一个惨白的世界。
兰利找了条长椅坐下，往后一仰，靠在白墙上；西京丸胳膊肘拄着腿，手心拖着腮帮子。
“西京丸，这么玩累了吧。”兰利问。
“呼……能不累吗？不过挺刺激挺解闷儿。”
“对啊，这总比在海上漂着发呆强多了。”兰利笑笑。“只可惜我就没法整了……对了，信没事吧？”
“肯定湿了……不过就算我不这么玩，该湿还得湿。”西京丸耸耸肩，摇摇头。
“我这煤块倒是不怕湿。”
“你还拉过啥？……我还拉过人。”
“废话，哪个船没拉过人……塞壬的船怕是没拉过人，除非拉了俘虏。”
“我还拉过炮。”西京丸抬起头，甩了甩胳膊，腰背直了起来，嘴角微微地往上翘。
兰利把头歪到一边，盯着大厅那边的大门。大门外头下起了暴雨，也是一片朦胧的灰白。
“我还拉过飞机。”
兰利搓了搓脸，叹了口气，不吭声了。西京丸也盯着大门，呆呆地瞪着眼睛。
雨里闪出来一红一蓝两个女子。她们两个也湿透了，把伞放在一边，就走到办事窗口前面去了。
“西京丸，你看她俩像谁？”
“我没看出来……你看像谁？”
“我看像赤城和加贺。”兰利伸出一条食指来，点着那两个身影。“对，就是像赤城，还有加贺。越看越像。”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像……嗯，是挺像。”西京丸瞪着眼睛看她俩。兰利斜着眼睛看。
兰利没吭声。她一边斜着眼睛，一边伸出右胳膊来，用左手搓着。一粒一粒黑泥球滚下来，地板上落了灰蒙蒙的一片。
她搓下来一个大泥球，往那两个女人那边扔过去。
“对了，你知道不，我拉的可是战斗机，能上天打仗的。我是第一个拉战斗机的。”
西京丸耷拉着脑袋，用手撑着。两人又沉默了许久。兰利继续一颗一颗地，使劲往下搓泥球，搓得胳膊通红。
一阵大风吹进了大厅，吹得咣当咣当响——是海风，带来一股苦咸味。兰利被风吹得一阵发抖，西京丸也抖了一下。
“海水有这么苦吗？”西京丸问。她嘴里接了一阵苦咸的海风。
“就这么苦。海上天气差，海水就发苦。”
“呸……真苦。”
那边的“赤城”和“加贺”只是办完了事，就走了。“旅顺口岸竭诚为您服务。”那边的办事窗口一阵响。
她们拿起了雨伞，就一红一蓝消失在雨里。
外面的雨小了点，灰白色有点淡了，高楼大厦的轮廓一点点露出来。
“信肯定湿透了。”西京丸站了起来，甩了甩腰，又一屁股坐回去。
“这有啥办法，我的煤估计也差不多了。这不是咱能决定的事。”兰利斜着身子靠在墙上。
“其实打仗的时候，我挺希望信湿的。那时候我拉的是军情信，要是湿透了，前线就少接几条命令，他们就少打点仗了。”
“你也不喜欢打仗。”
“对啊，我不喜欢打仗。”
“没人喜欢打仗。”
“那可不一定……有的人，尤其是天皇之类的，他就喜欢打仗。”西京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那就不是咱能管的了……他们估计也不喜欢打仗。”
“对啊……没人喜欢打仗。”
大门外头的雨稀稀拉拉停了。门口一条大路上遍布着水坑，路人照样来来往往，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该回家回家。
西京丸的肚子开始打鼓了。“要不先吃点再走吧？”她揉着肚子站了起来。
“行……赶紧吃点就走，我最后一次拉煤了，赶紧完事，咱就撂挑子不干喽。”兰利也站起来。两个人搭着伴往城里走去。
“我也最后一次送信了……”西京丸说。“回去之后，我就找活干了……我去博物馆里把舰装卖了，然后当讲解员。”
“我也差不多，我把舰装改一改，腾出地方，开家补习班。”
“能开成吗？”
“开不成再说吧……咱也干不了啥船干的活了。咱有年头了，没人用了。”
“走吧，先去那个摊子，买块海盐芝士吃，垫垫肚子。”西京丸走了。兰利也被拽着跑。
两人一人买了一块芝士。
“海盐芝士是甜的吧。”兰利把芝士拿在手里。
“是，是甜的~！”西京丸手里空了。
兰利也吃了一口，然后几口就吃没了。“对，是甜的。真希望海水也是甜的。”
“海水怎么可能是甜的……”
“说不准，说不定哪天就甜了。”
“不发苦就行了……”
“哈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