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4

辛酉年秋八月十七，一羽孤鸟飘飘然拂过西湖白堤，不知所踪。夕照粼粼，众人攘攘，惟一妪独孤。

此妪谓谁？少有人知。予知其今已至期颐之年，居于西湖傍一别墅。其居处颇有气象，高三层，凡千乘米。然与别家甚异，仍留百年前之旧式体。居室不多，然藏奇宝旧物之室不少，故有专人掌。亦置一方半亩小园，供妪植草培花所用。所植者以君子草木者居多，亦有奇葩异草聊作点缀。故四时风雅情趣，令人钦羡不已。其别墅小园皆以《长物志》所志精修。旁人道：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

妪虽独居，而不甚兮。膝下猫犬相伴，为妪心之所系。惟身体瘦弱，大病未尝有，但旧疾偶作。三四十年前，精力尚可，好文人玩意，常伏案整日不觉劳。闲时与夫赌书泼茶，携游西湖。与父母览祖国之景，游世界之胜。又共三五佳友翻书泼墨、歌弹女工、烹饪事草、裁衣逗猫犬。

忽闻今九月下旬，妪寿终。或拾遗产，其数目之多、种类之繁，人不可知。除金银珠宝、书籍古玩之属，亦有一卷旧纸。原是老妪自传，读之亦不致无趣，其言如下：

余生于诸暨，西施之故乡也。虽未染其美色，却不似其人生坎坷。余一生安平顺意，至于期颐之年，已超世人之多矣，何不足之乎？

少有灵，琴棋书画未为精通，而亦有己之至焉。好文学，尤好古之风雅。亦尝以文章数得奖。依世人之所见，余少有才，惟高考马失前蹄，作文断尾。所幸运气尚佳，遂考至浙江师范大学。余初中语文老师曾惋然言：“此皆命也！”命运浮沉，余安然受之也。本科四年，立余学志。以其好古文，追慕古代文士之风骨。奈何所学甚少，恐爱之有愧，故择其路。

若道余为正经读书人者，则余愧不敢当。盖闲人而已矣。素享饮食游乐，不曾日日以读书为头等事，亦未尝夜烛膏。窃以为读书尽意可矣。涉猎甚广，皆以兴。亦以此不才之志，博士已矣。而立于杭州一高校任教，如志焉，教者为古代汉语。数十载师旅，余惟一心教书修身。素好读书，暇则诸游，取道之乐，广博己见。平生志以所历所学悉授而已，惟愿后进晚辈早立志、多勉强。余暇时作小文，渐亦积成小集。又偷闲行之配音员、星级之庖、珠服设计者之类，不亦乐乎。花甲之前所为者皆是也。退休后亦任市图书掌司，了少时之愿。此皆人生之大乐哉，夫复何求！

余秉性通达，洒落自得，至于百岁亦然，犹觉不虚人间一行。余非时时勤勉者也，或尚怠懒，避其不欲为者。而余幸甚矣，一生未尝愁衣食。故余感天赐之美质，聊得恣意快活一生。更欣慰者，惟余所亲所识之人皆得善果，此乃余一生之造化者也。

然顾此十余载，颇落寞矣。夫去友别。六十余载光阴，恍若弹指挥间，无处寻觅。后于灵隐寺作数年老尼，夜卧时忆昔岁，犹涕泣不止。后还俗归家，欲重治之，终此余生。予将往昔笔墨文章俱手作小物悉数收于房中，本欲藏之，后乃决将此居处公之于世，其中悉数物草皆可赏玩，以留今生今世之据证供后人猜度此女主人是何如者也。

人生甚短，百岁而已矣。了此一生，吾心甚慰。

其后，往来踏访者络绎不绝。人多其居室小园如之何妙绝。后一生告之予，此妪姓胡名楚娴，为之君师。谨直一生，生时最爱檀香梅。今于其庭仍植数株，每岁冬末春初之时，幽香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