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传奇】《红》
天色已经暗了,屋外仍是锣鼓齐喧,唢呐吹得震天响,远远飘来爹娘的笑声和交谈声,亲朋好友互相道贺,纷纷扰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尽是鲜艳的红,装扮得正和我曾见过的喜房一样。
小时候,我看村里那些要做新娘的女孩子,甭管多大岁数,她们都满脸不高兴,哭哭啼啼的。
按我们这儿的说法,“做新娘”和“当新娘”就不是同一回事儿:“当”新娘的都高高兴兴,虽然也有哭的,可那是喜极而泣,也是为离开娘家而伤心;“做”新娘的却会哭得天崩地裂、肝肠寸断,这可就很不一样了。
头一回知道这两个说法有区别,是我五岁那年,同村一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大伙说她要“做”新娘了,萍花便拉着我去看。
那个姐姐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和萍花跑到她家的时候,姐姐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她妈妈还在一直劝她,说了些什么“不会亏待你的”“那是个老实人”“你看人家送了多少聘礼,你不嫁好意思吗”“早嫁晚嫁还不是嫁”之类的话儿。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聘礼、什么新娘子,只是看大家都高兴,到处人来人往张灯结彩的,装扮得喜庆,也就隐约明白这是件好事儿。要知道,我们村里,寻常是不能用大红色的布做东西的,村长爷爷说,按照祖宗留下来的规定,只有新郎新娘和迎亲队伍才配用。而且啊,迎亲队伍是沾了这对新人的光,才能用红色。
那是我印象里头一次见到红色打扮的屋子,从门口到内堂,抬头一看,靠近天花板的高度挂着朵红布做的花儿,长长的流苏挂下来,花儿连着串了一朵又一朵,从这头到那头又到更远处,红色的花儿直绕了整个屋子一圈儿。姐姐的家人和新郎官的家人,都在互相道贺。除了在果盘里整齐堆成小山一样的红枣、桂圆、花生和大蒜各一盘儿,桌上还搁着成双成对的红烛……还有好多东西,好多都是红色的。姐姐梳了好看的头发,身穿大红色的嫁衣,脚上套着红色打底、好几种颜色的花儿的喜鞋,她坐在挂着红花的喜镜前捏着张红色的喜帕哭。她娘也穿了身红色的衣裳,背对我们,苦口婆心地劝姐姐。
之后我和萍花甚至和那个姐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已经通通不记得了,只剩下最初的印象:好看。
回到家我问我娘:“新娘子是什么,结婚是什么?”
娘当时正在弯腰洗衣裳,听我这么一问,慢慢直起腰,诧异地、定睛看着我。就在我心想她是不是不愿告诉我的时候,她喊我帮她一起干活儿。
“结婚啊,就是男的讨个媳妇儿,两人一起过日子,过两年再生几个孩子。像我嫁给你爹呀,就叫结婚。”她问,“你跟萍花去看人做新娘了是吧?”
“对呀。”我说,“结婚是不是就能穿喜服,就能把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呀?”
“是啊。”
“那姐姐为什么那么伤心呀?我听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好像被困在山洞里喊了三天三夜的猫儿的声音。”
“她呀,还不懂事,出嫁嘛,伤心总是难免的。当年我出嫁时也哭,其实也没啥,女孩儿嘛,将来总归是要嫁的。”娘跟我合力拧一床被单,再一人捏一角把它摊开,抖平了,再对折晾在竹竿上。
“我和萍花也要嫁吗?”
“是啊,女儿家都得嫁人,不然啊,留在家成了老姑娘,村里人是要看笑话的。那些没人要的老姑娘啊,死了连坟都留不下一个,只能抛在荒郊野地里。”
娘说的话让我做了好几天噩梦,梦到自己也成了个老姑娘,被人扔在乱葬岗里,我拼命地哭着闹着想回家,可是没人理我,没人听见我的声音。打那之后,我就总隐隐担心自己将来也有嫁不出去的一天。
没到三天,那个姐姐就出嫁了,萍花爱凑热闹,她说在家听到了唢呐的调调,传得老远了,就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拽我一块去看姐姐出嫁。
赶到姐姐家附近,却被大人拦了下来。方土伯说,小孩子不能靠近,得站在门外保持距离才能看。他让我俩远远地、斜斜地看,不能走近了。
迎亲队伍的人很多,排着队在门外蹲着坐着等候吉时的都有,每个人脚边都放着一只红色的写着“囍”字的灯笼,那些个敲锣打鼓的、吹唢呐的,也全在这队伍里头,满打满算可能总共有差不多五十个人,可热闹了。我在队伍的前边看到李五哥,他年纪还小,在同龄人里个儿却挺高,他不用演奏和举牌子,只用提着灯笼在前边开路,见着我和萍花,还冲我们打招呼呢。
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既没见队伍走,也不见新娘子出来,我和萍花说要上厕所还是啥的,反正就是找了个借口离开方土伯,再偷偷从后门溜进去,想看看院子里啥情况。绕到正面时却发现,屋子的门窗关得好好的,人都在屋里头呢,院子中间横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长的、黑色的大柜子,柜子上还挂有一大朵红花,红色的带子分别从两边坠下来。没想到这么一个大黑柜子,装扮得还怪别致的。
我拉拉萍花的衣裳,同她咬耳朵:“那个是什么呀?”
“是新娘的轿子。”
“哦。”
“要是平常,再大上一圈儿,那个就是新郎和新娘的洞房了。不过姐姐嫁得晚,为了不打搅新郎,就先不洞房了。不过也没事儿,等姐姐嫁了,到时候土一填,两人那不还等于住一个屋吗。”
我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点点头。
之后我们又悄悄从后门钻出去,刚巧碰到静静、二凤、二丫,还有几个其他家的孩子也来凑热闹。静静平常特爱哭,没事就瘪着个嘴,她比我和萍花还小两岁,跟在那几个比她大点的哥哥姐姐后边,不情不愿地被拽来,于是我们又叽叽喳喳讨论起和婚礼还有姐姐相关的事儿。
原来呀,出嫁还分“当新娘”和“做新娘”这两种,过程里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总的来说又好像差不多,“当”新娘呢,就是把一切准备好了,直接嫁;“做”新娘呢,就是把新娘子送去给先人当媳妇。
先人,就是祖宗们,和已经仙去了的人。
在我们村,一切以先人为大,在世的生者都要孝敬先人。怎么样算“先人”呢?为首的自然是祖宗,接着是仙去得早的人——哪怕是十来岁的后生,也会在仙去之后被称为“先人”。至于生者,即便比仙去的后生年长,只要仍在世,那都还是小辈。毕竟只要小辈活着,一切就完全得靠先人庇佑,除非有一日这家中年长的生者也仙去了,成了“先人”,才会比仙去时年纪小的先人辈分大。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仙去的人,会比后辈们更先见到祖宗,自己也在仙去之后成了祖宗里的一位。
假如有个孩子,十岁时便仙去了,他就会成为他家辈分最末的“先人”,他的爹娘在祭祀他这位“先人”时,必须自称“小辈”。倘若再过几十年,他爹娘也仙去了,当我们祭祀他一家的时候,才能将他爹娘的辈分排在他之前——那个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辈分,才同在世时无异。
如果这个孩子仙去后要讨媳妇,被他选中的新娘就得“做”新娘;相反,假如是生者讨媳妇,新娘子就是“当”新娘。
做新娘的人,倒比当新娘的人体面得多。娘说她出嫁当新娘的时候,除了随身的一套嫁衣,家里就送了头驴、驮着个装旧衣裳的箱子,简简单单拜了堂吃了顿饭就嫁给了我爹,可不比那个做新娘的姐姐。就我记得的,姐姐家里除了好看的喜服、一朵又一朵的红花和小山一样的吃的,还有许多红纸裁成的钱、纸房子和金银,都是让新娘子替全村人一并带去给祖宗的。村里老人都说,咱村虽不富裕,该有的礼数还得有,不能拂了先人们的面子,自打先人一代代传下来,这些老规矩从没破坏过,小辈们必须饮水思源,保证在世和仙去后都有香火传承,先人们要新娘子,就得给他们送去,这么做也全是在为后代积累福荫。礼数若是丢了,将来自己成了先人,都愧对祖宗们,会害得后人世世代代倒大霉的。咱村总共两百多口人,那些小山一样的红枣啊桂圆啥的,是每家每户凑出来的,就为了让新娘子风风光光地嫁给先人,不能怠慢了。
关于先人娶新娘子,也是颇有讲究的,相关的记载全都写在村长爷爷家的一本祖传的族谱里,据说已经传了几千年,一些比如只有新人才能用红色之类的规矩,正是这本族谱上写的。由于村长家也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我们这些小辈平常不轻易能见到,村长爷爷年纪已经很大了,里头流传的规矩呀,每个人的五行呀,八字相合的算法呀,吉时的记载呀,都只由村长爷爷身边的司命负责传达,要是谁家对族谱里的规矩有疑问,就请司命传达给村长爷爷。需要给谁合八字的时候,司命会派人取了双方的八字转交给村长爷爷,等村长爷爷计算出结果,才让司命回复,或者公开给村里人知道。
稍大一点我才懂,原来当年那个姐姐嫁的,是好些年前村里一个三十七岁时就死了的男人,要按照以往,他应该一仙去就娶个媳妇陪他,他的家人也怕他仙去后一个人孤苦伶仃,不能继续传宗接代,就请求村长,算遍了村中所有未婚女子的八字,谁知却没能找到一个跟他八字匹配的女子,最终只能孤零零下葬。这么多年过去,偏巧就在姐姐十八岁那年,那个男人竟然托梦给了家里人,他家人赶忙张罗,一翻全村女孩子的生辰——巧了,独独姐姐一人跟他八字相合,人人都称赞这是天作之合,这桩婚事自然就成了,这件事一度成为了村里的佳话,被家家户户传扬。
令我没想到的是,十二岁那年,萍花也做了新娘。
五岁以后,我也陆续见过一些村里的人下葬和其他姑娘出嫁,当新娘和做新娘的都有,那时我已经明白什么是“仙去”了,司命宣布要让萍花做新娘的时候,还顺便点了我的名:我是萍花最好的朋友,跟萍花八字很合,按照族谱里的规矩,仍是未婚姑娘的我,必须给她当伴娘。
萍花的新郎,是同村的十六哥,十六哥身体一直不好,从小就是药罐子里泡大的,“十六”是他在他们家族同辈里的排名,我们叫习惯之后,就不再用本名称呼他了。十六哥生得斯文秀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由于出不了门,他爹怕他孤单寂寞,给他请过几年教书先生,或许也因为这样,他身上总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气质,看着就是个书生的样子。
病得久了,十六哥的家里人也猜到他可能活不过成年,他还在病中,他的爹娘就替他筹备了许多,假如他能熬过十八岁,就从村里挑一个八字合的姑娘,嫁给他冲喜;若是熬不过去,也会选女孩子做他的新娘。如今他才十五,到底没能熬过成年,萍花也还是成了他的新娘子,要依照八字来算,迟或早都是一样的。
司命说,村里跟十六哥八字合的姑娘不止一个,能挑中萍花是她的福分,毕竟十六哥家里算我们村里的大户,能给萍花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和别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聘礼,可我想,萍花心里应该是不乐意的。小时候玩过家家时她偷偷跟我说,等她长大了,想当李五哥的新娘子,没想到……如今却要做别人的新娘了。
按照族谱里的规矩,仙去的人必须停灵三天,在这三天里,大家伙儿都必须紧锣密鼓地布置打点好一切,等待第一次的吉时到来。第一次吉时,便要启程将新娘子送到新郎家中;第二次吉时,由司命和几位司仪联手送新娘子“上路”,和新郎一同送入“洞房”;第三次吉时,则是让“洞房”回归大地,也就是新郎新娘共同下葬。到这里,后辈们能做的一切就结束了,因为这对新人将会带着大家全部的心意回去见先人,过不多久,先人就会庇佑后辈们,风调雨顺、万事大吉。
本来我也应该跟大家一块儿打点,可这回我作为伴娘,得一直陪着新娘子,也省得还要忙里忙外地整那些粗活儿了。
司命在十六仙去的当天立刻宣布了萍花做他的新娘、我做萍花的伴娘,于是当晚我就住进了萍花的家里,换上了一身红衣裳。
萍花坐在梳妆台前,萍花的娘叫住我,让我帮忙一起给萍花梳妆打扮。
我帮萍花换上大红色的喜服,整理领子袖子这些地方,顺便学习怎么给新娘子盘头发。她娘先将她的长头发披下来,一点一点地梳,边梳边同我们说话,直到梳顺溜了才开始盘。
“你们都还不知道吧,新娘子呀,在洞房之前不能吃东西。”
我和萍花几乎同时问道:“为什么?“
萍花的娘笑着说道:“五谷杂粮会产生浊气,为了不让新娘子身体里的浊气冒犯到先人,新娘子必须两天不能吃东西,差不多二十四个时辰左右,把身体里的浊气排净了,才好去见先人,所以呀,从今晚开始就不能吃喝啦。要想吃东西呀,等洞房以后,到了那边,就能放开怀吃了,你们看到门口十六家送来的聘礼了吧,紧跟着那些什么鸡鸭鱼肉的陆陆续续都会送来,等拜过了先人,他们就都能吃得到了。到时候啊,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啊?!”萍花顿时有了哭腔,扭头去问她娘,“那我会不会饿死啊?”
“怎么会呢!”萍花的娘笑道,“以往那么多做新娘的,也没见谁是饿死了才送去见先人的呀,要是真的有,先人们早就来跟我们算账了,哪还能让我们这么顺风顺水过这么多年呀。你啊,记着可千万别偷吃啊!前些年就有个新娘子不听劝贪嘴的,禁食的两天里让伴娘给自己偷偷准备吃的,俩人藏得可好了,你猜最后怎么着?人司仪给她送走的时候,屎尿污了一地,喜服全脏了!这新娘子压根没法儿要了,给她净身又延误了吉时,没人敢继续这桩婚事,最后只能扔进林子里,谁家祖坟也入不了!给她送东西吃的伴娘也受了很重的杖刑,一不小心打断了腰,没出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听见了吗,水梅,你也长点心,可千万别不学好,啊。”
“……”我默默垂下眼,点了点头,“嗯。”
萍花看了看我,一瘪嘴,又问:“那、那没有做新娘子还逃跑的吗?”
“不能跑的。”我急忙说她,“你能跑哪儿去呢?”
以前我听爹娘说过,有新娘子不愿做新娘,趁着禁食期间连夜翻窗逃跑,结果失足掉进河里,村里人连一声呼救都没听见,直接就给冲走了。全村人沿着河岸往下游找,足足找了两三天,等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被泡涨,还被鱼啃得不成人样了,最后这个新娘只能被烧掉,亲事也吹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毫无印象,可是爹娘和哥哥都知道。
由于找不到其他八字相配的姑娘做替补的新娘子,这桩婚事只能作罢,男方家还因此倒了好一阵子霉,家里人摔的摔,病的病,大大小小的流血受伤啊什么都有。大家都说,是他们家的先人动了怒了,才显灵惩罚后辈呢。村里人谁也不愿类似的晦气事发生在自家头上,从此再有敢逃跑的新娘子,就会不讲情面直接“处理”,还要没收回所有的聘礼。
“村长家你俩都去过吧?往常祭祖的时候。”萍花的娘说,“他家院子里那口一人多高的大瓮,都还记得吗?”
“记得。”我和萍花纷纷点头。那口瓮旁边有架挺高的木梯子,他们说人顺着爬上去可以看到瓮底,以前我们还想爬上去看看里边是盛满了水还是空的,但是因为村长爷爷很凶,他的院子里总是有很多人,所以也只能想想,没能真正看上一回。
“你们呀,别以为这些事情没人想过、没人做过,和你们说,不管你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这些事以前多多少少都发生过,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萍花的娘给她梳好头发,开始分成一绺一绺的往头上盘,“出嫁了的姑娘不能做新娘,只有黄花大闺女才可以做新娘,这你俩应该都懂。我听老人说啊,以前有姑娘为了反抗,不愿做新娘,就赶着跟自己的情郎摆脱了处子之身,以逃避婚礼和洞房。最后怎么着?新娘子被投进那口大瓮里,熬了九天九夜,骨头都化了!老人们把这叫什么?——‘去秽’。本来应该干净的新娘子没过门时已经脏了、不干净了,必须得去秽,那口锅啊,就是专门为去秽准备的!”
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股由下而上的寒意从后背爬上整个头皮,那种发麻的感觉久久都没散开。
我知道什么是“黄花大闺女”,也亲眼见过村长爷爷家那口大瓮,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不由得全身发冷。
“……那,她的情郎呢?”我听出萍花声音有点发抖,看了她一眼。她也转眼瞧我,又转而看向她娘。
“按照族谱里的说法,她的情郎是被坏东西附身了,整个人已经坏到了骨头里,坏了的人才能做出抢先人新娘的事儿,只有用木棒将坏东西彻底赶走,才能算数。这叫作——‘去骨’。”
“他……他是被打死了吗?”萍花问。
“是。所以说,你们可千万别做傻事,不要以为大人不懂你们这些花花肠子,大人这么多年米可不是白吃的,你们自以为的那些小聪明小伎俩啊,我们通通看在眼里。让你做新娘呢,你就老老实实做新娘,不要成天想些什么逃跑的方法,那些都是些旁门左道,全是没用的。再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做错了事,就算我们惩罚不了,到了那边,先人也会惩罚你们,保不准还要牵连在世的后辈,害全家人跟着遭殃。”
“嗯。”我点点头,“知道了。”
萍花也应了一声,接着,她就像所有我见过那些无论当新娘还是做新娘的姑娘们那样……低头哭了。
我知道她心里还挂念着李五哥,可当着她娘的面,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陪着她、安慰她,让她继续做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她娘会和她说这些,兴许是她娘也晓得她喜欢李五哥,怕她做傻事吧……
萍花禁食的那两天,我都和她家人一起照常吃饭,虽然我很想分她偷偷吃一点,又怕像她娘说的那样,怕先人在天上看着、怕上路时新娘子不好看了、怕连我也要受到惩罚……虽然很心疼,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最后只能狠下心不让她吃喝任何东西,眼见着她从一个小哭包一直哭到不再有力气挤出眼泪为止。
第一次吉时是在禁食的第二天下午,我跟着迎亲队伍,迎亲队伍的轿夫架着装点了大红花儿的黑色喜轿,喜轿里躺着换好了喜服的新娘子萍花,送到了十六家。
这些天我可以自由出入萍花家,迎亲队伍来的这天,我看见李五哥也在迎亲队伍的后头。
到了十六哥的家,这时的萍花已经饿得快走不动路了,就连下了轿都得我和她娘两个人架着才不会倒,好在萍花年纪不大,我俩还架得住。听说若是胖一点重一点的新娘子下轿时娘亲和伴娘扶不住,由几位司仪扶着或搀着也是可以的。
以前我不知道“司仪”是什么,后来才懂,第二次吉时时,那些亲手送新娘子上路的、在屋子里都穿着红衣服的哥哥叔叔们,大约有七八个人,有时是十来个人,全都算司仪。司仪和司命一样,都是受到先人认可、村长认可的人,只不过司命需要在任何时候传达村长的话,权利也比司仪大一些;司仪们则会跟在迎亲队伍里,只负责护送新娘子和送新娘子上路。
我们和萍花一道进了屋,十六哥就躺在厅堂中央那个大了一倍的“洞房”里,司仪们把门窗都关好,司命跟在司仪们后面最后一个进来,然后大家一块儿等待第二次的吉时到来。眼看这时萍花还没有上妆,我就问了一嘴萍花的娘什么时候才上妆呀,她娘说,如果在这个时候上妆,一会司仪的手会把新娘子脸上的妆蹭掉,不好看,完了还得重新化,暂时就没上。我听得半懂不懂,也就点点头。
在等待吉时的期间,司命指挥司仪们将萍花放在一张喜凳上。喜凳是一张靠背很高的木头椅子,他们把萍花歪歪斜斜放在上面,又让两位司仪给她扶正了。接着,我看见其他司仪迅速地把她的双手、双脚,用每一段都很长的红布,一圈绕着一圈,从手腕直缠到手臂,都牢牢捆死在椅子上,最后扎成一朵花儿的样子。接着,又在她锁骨下那块地方,还有她的腰、她的膝盖、她的大腿、她的小腿,全都贴着喜凳,用相同的红布捆了起来,最后又用红布像蒙面那样捂住她的嘴,裹了厚厚的几层,把结打在喜凳的椅背。等到司仪忙完,她整个人几乎就像一只红色的茧,死死地粘在了喜凳上。远远一看,像是她的全身都开出了红色的花儿。
我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司仪送新娘子,只是呆呆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吉时,这时,司命看了看时辰,大喊一声:“吉时到——”
司仪们一拥而上,看似气势汹汹,其实乱中有序:有人抓住了萍花的胳膊,有人握住她的脚踝,有人抵住椅背,为首的司仪去捂她的口鼻——所有人突然之间都团结一心了起来。
我隔着几米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看萍花开始不断摆动挣扎,她发出奇怪的叫声,声音不大,她此刻像一只不能自由尽情蠕动的毛毛虫,幅度非常局限地在开水里挣扎。她想用腰用头,去扭、去钻,她的手和脚都在不知道朝哪一处挥舞使劲,却又使不上来——七八个司仪,按平了这只不听话的毛毛虫想要突起的任何一处,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其他新娘子被送走的时候会不会挣扎到地上,但萍花没有,统共八个司仪就能按住她。
回头一看,萍花的娘已经开始在哭了,她半蹲身子,整个人佝偻着,一只手挥着一方红色的喜帕,一只手不住拍打自己的膝盖,哭天抢地,泪如雨下,声震如雷:“萍花,我的儿啊!你到了那边,可要好好孝敬先人,好好服侍十六,好好庇佑我们哪!萍花,当娘的舍不得你呀!我的萍花!你要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大胖孙子,莫要叫人瞧不起呀!萍花,你听见了吗,萍花!”
凄绝哀切的哭声在我耳边回响,被司仪遮住的萍花在我面前挣扎,司命端着一个盛了大剪子的托盘站在门旁注视眼前的一切,那剪子上照例有一朵布做的红花儿,红得耀眼。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眼前的司仪们忽然分散开了。萍花坐着的喜凳横倒在地上,有人蹲下去把了把她的脉搏,回头冲司命点头示意,司命也会意了,握着剪刀上前,剪开了缚住萍花的那些红布,把她从红色的茧里救了出来。他喜笑颜开,嘴里喊道:“喜事来喽,喜事来喽!新娘子出嫁喽!”
萍花的娘终于破涕为笑,就像漫长绝望的冰冷黑夜里终于迎来的云破日出。司仪们嘴里也重复着:“喜事来喽,喜事来喽!新娘子出嫁喽!”他们揪着萍花的手将她拔起来,她的头后仰着,像从平地里拔起的一滩烂泥。萍花已经不动了,他们把她垫在一块红布上,让她枕着从她身上开出的那一朵朵大红花儿,就在这灿烂的花丛中,给新娘子上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了鞭炮声和喧嚣声,沉寂的厅堂一下被门外亲朋好友们汹涌喜庆的道贺声打破了。
几位司仪很快就给萍花把妆化好了,她的脸就像纸那样白,她的脸上有两坨鸡蛋大小的、鲜艳的腮红,她的嘴唇和她的脸一样,红得饱满鲜活,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那是和烧给先人的纸人一样的妆容,浓得我甚至都辨认不出萍花原本的模样了。这时我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萍花的娘说之前上妆会把妆弄花。
上好妆,司仪们便将萍花送入了洞房:十六哥等在一旁已经很久了,他们把新娘子抬起,放进了足足有两人大的洞房里,摆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后头传来了司命的声音:“新娘的家人可以和新娘告别了。”
我和萍花的娘齐齐上前,探头一看:十六哥和萍花面对着面,彼此搭着手,两人微屈着的腿交叉在一起,相依相偎,恩爱缠绵,正是神仙眷侣的模样。
十六哥停灵已有三日,上了妆也遮不住皮肤底下透出那股泛蓝的灰败,但他与萍花同样,脸上都有两坨鸡蛋大小的红,萍花送走后,也多了那两坨红,红得像嫁衣,鲜艳欲滴。她此刻的脸颊红得像熟得快烂掉的苹果,嘴唇饱满得让我联想到古画里的佛祖——这一幕直烙进了我心里,很久以后我闭上眼睛,眼前也都还能映出她那时的样子。
我说不清自己当下的情绪,像是陌生,像是欣慰,像是伤感,眼看他们恩爱异常,我有些失落、有些不舍,又或许有些什么其他的愁绪,缥缈的,捉摸不定的,说不出究竟什么滋味,又终归有些好奇:萍花她那么胆小爱哭还爱凑热闹,到时候十六哥一定会待她好的吧?
“他们会在地底做一对恩爱夫妻,大富大贵,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庇佑后人,善哉善哉。”萍花的娘带头,洞房前的司命和司仪们也对新人说了好多吉利的话儿,眼里满满的都是祝福和欣喜。萍花的娘说完,回头看到还在愣神的我,轻轻一拍,乐道:“傻站着干嘛呀!快,说句吉祥话儿呀!”
“哦!”我急忙点头应道,“祝萍花和十六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多财多旺,大发大旺,多儿多孙,多子多福。”
司命终于开了门,迎接各方祝贺的宾客,十六哥和萍花的家人现在才进到厅堂来,大家涌上来先瞻仰了一轮新人的模样,纷纷夸赞这胭脂红得漂亮。
“喜庆嘛!”大人们说道,“红一点多好看呀!大喜的日子,可不就该红吗?”
我的爹娘、哥哥、两个妹妹,甚至娘还抱着家里最小的弟弟来了,大家都在七嘴八舌互相道贺。
“娘。”我轻轻拉了娘亲的袖子,小声说,“我觉得萍花那个妆,没她平时好看,还是不化比较好。”
娘笑着颠了颠怀里的小弟弟:“你啊,甭管它好看不好看,只要八字合,能庇佑子孙,兴旺家族,福泽后代,它就是好亲事!——你可小声点儿啊,别让你十六哥听到了。”
我朝洞房那边瞄了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十六哥不是才十五岁,为什么要娶新娘子呢?”
娘白我一眼:“哎呀,人在地下没个伴,哪能开心?哪能保佑我们?我们没了好东西,吃不好穿不暖的,睡觉都不安生,还拿什么孝敬祖宗?这个事儿对大家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只要先人们高兴了,后人的风水就有保障啦,懂吗。”
“哦。”
各位亲朋好友道贺过后,便开始等待第三次吉时,我作为伴娘,还要陪新娘子一程。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知道,迎亲队伍都还在门外边等着。
先人娶媳妇除了是在晚上进行之外,其他和平常娶媳妇没什么差别,正如那句话: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往常我就怕黑不敢走山路,第三次吉时来临,迎亲队伍架着十六哥和萍花的洞房就往山里走,我跟在乐手身边们走,听着高昂的唢呐声,心里不会那么害怕。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怕,这一路上还见着了别的啥我都给忘了。
当时李五哥也在队伍里,老早我就看见了。他比我和萍花大五岁,跟萍花关系一直很好,我们几个小伙伴都知道。萍花跟我说过不止一次,等她长大了,就嫁给李五哥,谁承想……如今她竟做了别人的新娘子。
我跟着迎亲队伍到了村外,把“洞房”送进了已经挖好的土里,眼看土填上,新人圆满,礼成了。这时队伍里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地回去吃喜宴,唯独李五哥留了下来。
他站在十六和萍花的洞房旁蹲着,一直不说话,我往四周看了看,周围的人渐渐走光了,要结伴,我只能留下来等他,跟他一块儿回去。
“李五哥……”我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从背后叫了他一声,“咱们回去吧?好冷啊。”我特想说待在这儿我害怕,可当着两个新人的面儿,我不敢说。
李五哥把灯笼立在一旁,两眼发直地盯着洞房蹲着,蹲得久了,又一屁股坐下来,两手圈着膝盖,什么也不说,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已经没别人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看四周,越想越发毛,黑色的树林好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上来要吞了我,我只能上前两步,好离他近点。
李五哥一直是个爱笑的大哥哥,没心没肺、爱捉弄萍花,从小他就带我和萍花还有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爬过山、上过树、掏过鸟窝,偷挖别人家的地瓜,还和萍花在过家家的时候扮演新郎和新娘,逗哭了萍花又哄她,我们还起哄笑他们,说萍花将来铁定要嫁给李五哥当新娘子。
等了很久,我听见李五哥微微吸鼻子的声音,然后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水梅。”
“诶。”
“萍花她……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拼命回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起以前萍花说的,想要嫁给李五哥的事,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心事,但如今我俩就站在别人洞房门前,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想,还是等将来有合适的机会再和他说比较好吧。
“明白了。”李五哥点点头,两只手在鼻子前一捏,随手擤了把鼻涕,往旁边一甩,“咱回去吧,你跟紧点,别一会儿跟丢了。”
“嗯。”
就这么一转眼,萍花出嫁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出嫁那一晚的记忆,我时不时就会想起。
以前娘说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可我没想到自己也有做新娘的一天。
两天的禁食已经结束,我靠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等待第一次吉时到来,回想起十二岁那年萍花哭的样子,好像还在不久之前。
如今我将满十八,身着红嫁衣,很快也要去做新娘了。天快黑了,吉时将至,窗外锣鼓喧天,爹娘替我张罗了所有的一切,很快,我也会和萍花还有姐姐她们一样,被送上喜凳,再风风光光出嫁。
李五哥前两年已经娶了媳妇,他媳妇是静静,静静长大了也还是瘦瘦小小的个子,一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倒了,以前我们都叫她爱哭的小花猫,如今竟也是一个孩子的妈了。我猜,李五哥现在应该也在外头的迎亲队伍里。真想不到,当初他送走了萍花,如今又要送走我。萍花想嫁给他的事,或许他早已想到,又或许没有,不论如何,如今也已经不适合再对他说,就当作我跟萍花之间的小秘密吧。
——我活了十八年,别无他求,就希望我这个新娘子被送走时,能看着体面些。
-END-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与现实中具体的团体、人物挂钩。
后记:
我对冥婚题材一直有兴趣,包括比较近的相关的新闻和作品都有看。
故事最初的灵感和构思是在18年去逛了某博物馆之后诞生的(博物馆真的是灵感圣地!厕所和被窝也是!),一直想填坑但是心怀恐惧,加上行动力不足,推迟了很久,遇上这回活动才终于下决心填完。期间有一些新的构思和灵感,是在填坑的过程中慢慢想到再补上的,甚至在最后润色期间还补充了部分细节。
总之,憋了很久的一口气(?),总算出了。